宋安然不知是叹气还是什么,默然了许久,拿着杯子的手却有些抖。最后索性放了下来:“他知不知道?”

“谁?”

“两个人。”

子蕊顿了顿,绞着手指,半晌才说道:“柳吟风知道孩子不是他的。言…主上不知道这件事。”

宋安然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让言非知道这件事,或许未必是坏事,但是她不想让子蕊去冒这个险。让子蕊嫁给柳吟风,就这么过一世,也许是对的。她长叹一气,刚进门听娘亲说这件事,满腹要斥责她的话,但是见了子蕊,气又全散了。

“如果当年,多看着你些,不让你去参加纳贤,该多好。”

斥责的话,全都变成了自责。

两人一起陷入沉默中。

婚事将近,嫁衣也已经送到宋府。凤冠霞帔,大红灯笼,一派喜庆之色。

子蕊这天正在跟小蓉学女工,下人就过来报连老将军来了。起先她没有在意,但是听说连老将军要来见自己,微微意外了下。

连老将军一如既往的硬朗精神,其他下人见了,都畏惧三分。子蕊知道他面冷而已,故人相见,很是高兴。

“连老将军。”子蕊行了个礼,替他斟了杯热茶,见他气色甚好,说道,“边关一别,连老将军一点变化也没,还是一样精神。”

“老了,入了冬骨头像要散了般。”连老将军摇头叹着,见那几个下人在亭子外头,半晌才说道,“当初你救老夫一命,老夫谨记在心。若日后你有难,老夫一定会相助。”

子蕊皱眉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一番话。想了想了笑道:“师傅常教子蕊医者仁心,老将军并不欠子蕊什么。”

说到周莫礼,子蕊眼眸微黯。周莫礼勾结药商给华容服用无法受孕的事,皇族并没有张扬,只是以勾结药商图谋钱财的罪名处死了。但尸骨被扔到乱葬岗,柳吟风派人找寻了四天,才终于找到,葬在了一处极好的坟地上。子蕊和柳吟风去祭拜过,哭得晕厥,柳吟风就再也不让她去了。

“宋御医是周老弟唯一的徒弟。”连老将军长叹一气,“老夫跟他多年相交,没想到至死未见。”

子蕊也觉伤感,人生在世,说走便走,连一面都不能再见。

“若不是老夫,周老弟也不会枉死。”

子蕊想到华容是他女儿,可能是感叹这点,可连老将军默了半晌,才又说道:“让周老弟把当归换成归尾的,正是老夫。”

子蕊握杯的手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惊了半日,才颤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华容不是你的女儿吗?她如果生下龙子,将来继承大统,连老将军难道不想?”

“你以为主上娶华容是为何?娶左大人的女儿是为何?这只是巩固皇权的一种手段。他既依赖于我们这些武将,但又惧怕我们。如果华容真的生下皇子,主上怕是寝食难安,恐外戚干政。”

子蕊突然明白了,虽然难以苟同,但是那种不能言语的浩瀚之气,却堵得她难受:“你是怕华容娘娘诞下龙胎,主上不安,所以宁可让华容永世不生,也不想让君王难安?”

这样的忠心,在子蕊看来无法理解。连老将军如此,师傅也如此,他们这是叫愚忠,还是真正的忠诚,她不能理解,虽然明白,但是无法认同。

连老将军只恨那茶水不是酒,饮了一杯又一杯,双目已经很是疲倦。见子蕊清泪滴落,说道:“宋御医…”

“子蕊没事。”子蕊摇摇头,泪却不止,“师傅没有背弃医者的信念。这或许就是他常说的,杀一人,救天下苍生。”

她的师傅,并没有变。

送走了连老将军,子蕊拿了香火便去拜祭周莫礼,这次去,心情平复了许多。坐在马车上回来时,她忽然想到,言非说过,皇宫内所发生的事,他都知道。那他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周莫礼所做的事,也知道华容为何怀不上龙胎?

他或许是知道的,但是他不会自己说出口。即使赐死了周莫礼,连老将军还会再找第二个周莫礼,所以他不用担心什么。

言非啊言非,你果真是天生的帝王。

子蕊的手抚在微微隆起的腹部,垂了垂眸子,如果这孩子像他,该怎么办。想到这,身子忍不住颤抖。撩起一角垂帘对马夫说道:“去西城药铺。”

进药铺说了药方子,掌柜就去抓药了。她坐在这小小的药铺中,忽然觉得这也不错。以后成了亲,不知道能不能出来开个小药铺。

拿了药正要上马车,子蕊的视线已落在一个女子身上。

那女子面容姣好,和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一起,浅笑着,看上去如暖春的花蕊般动人。

那是姐姐和连华城。

子蕊笑了笑,没有过去打扰他们,上了马车便直接回去了。

回去子蕊便把药给了小蓉,说是补胎的药,小蓉没有多想,熬了药送过来。

子蕊看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一直怔神到药已完全冰凉,才走了过去,颤着手端起,一饮而尽。刚放下碗,泪就如雨般落下。

对不起,无论你以后会变成如何,变成怎样的人,我都不能留下你。

子蕊强忍着心痛,躺到床上等着那一刻。

可是过了许久,腹中仍没有半点动静。

那药喝半碗就足以落胎,更何况她喝完了一整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踉踉跄跄的跑到厨房,找了那紫砂煲,一看里面的药材,这哪里是什么落胎药,分明就是普通的补药。

她握着那扎人的药渣,气得浑身发抖。

是暗卫么,言非的暗卫么。既然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为什么不出来见她,为什么不找她。现在她不要这孩子,为什么又要拦着她。他为何可以这般自私!

子蕊身子抖得越发厉害,药渣扎进了肉掌中,也没有察觉半点疼痛。她压制着心头的冲动,疾步跑回房里,关上门后便冷声道:“今晚子时,我在云霄街等你们主上。他如果不来,就是逼我尝试可以用多少个法子把孩子杀了。”

这屋内没有一点声响,静悄悄的只剩下她的余音。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4~7章完结。

第五十九章 纸鸢飞过(二)

快到子时,子蕊就披上衣袍往云霄街走去。这云霄街本来没有多少人走动,又因是子时,子蕊刚走到拐角处,见那大树下站着的人,就知道是言非。那个身影,她再熟悉不过了。

子蕊此时心中只有满满的嫌恶,和这个男人相处的越久,就越让她不安,这种不安再加上豆子师傅的死,已经由畏惧上升到厌恶。

言非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仍是那般消瘦,眸子里的神色,还是锐如刀锋。

子蕊走到他面前,步子刚站定,便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言非微微意外了下,眼中冷意泛起:“你要问我的只有这句话么?”

子蕊只是盯着他,以往总是躲避他的眼神,因为太过锋利,但是如今,她心里的恨,已让她更坚强。

言非见她不说话,脸上也冷得紧:“这个孩子你不能不要。”

“这不是你的。”

言非倒是没有吃惊也没有怒意,淡淡的看着她:“这皇城是我的,你也是我的,皇朝的事我一清二楚,你的事,我也全部知道。”

被他这么一驳,子蕊倒是平静了下来,心也愈发的冷:“你要这个孩子做什么,他生下来也是姓柳。”

言非不语,半晌才说道:“你留下他,对你无害。”

子蕊抬头瞪着他:“如果他日后像你,我宁可不要。”

言非听后,忽然笑了起来:“像我有什么不好么?像我,可以负天下人,别人要伤他半分也不行。”

子蕊心口一闷,捂住嘴干呕起来。有些人妊娠的反应特别大,有些人就无事。她是前面一种。感到背上有手在替她顺气,她反手拍掉,不再去看他,语气已经近乎央求:“我求你,求你放过我,既然你不想娶我,以后这孩子也不会随你姓,更不可能被你接回宫里,能不能放过我,放过他。”

言非答道:“如果你杀了他,我就杀了你姐姐。”

“不要拿我姐来威胁我!”子蕊怒瞪着他,身子已经被他拥在怀里,耳畔传来他的低语。

“连华城向我请求赐婚于他和宋安然。可我绝不会答应,如果连华城敢向宋家下聘礼,我就立刻杀了她。我需要你转述一些话,让你姐姐安分些,如果再敢造次,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他的怀里虽然很暖,但是子蕊却觉得掉入了一个冰窟窿,冷得她全身发抖:“我师傅做的事,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知道。”

而今的他,在她眼里已经是妖魔,他也不需要再掩饰什么。让她彻底看清自己,只觉得轻松了许多,虽然心痛,虽然知道她永远不会再亲近自己,但是他喜欢这种不用掩藏的感觉。他将这些话藏在心里那么久,终于找到一个可说的人了。

“子蕊,你要留着这个孩子,或许哪一天,他可以救你一命。”

大婚当天,因子蕊有身孕,从简了许多礼仪。听着耳边传来的炮仗声从红色盖头下看着东西,都是红色的。

拜了堂,子蕊便在喜娘的搀扶下进了屋内。柳吟风在外面陪着宾客。

这一等,等了大半日。

柳吟风进来的时候,子蕊已经自己掀了盖头,卷了被子在床上睡了。自从有了身孕,她就嗜睡,从凌晨折腾到现在,见了床就忍不住倒下去睡了。

见她睡的香甜,柳吟风没有叫醒她。只是叫醒了又如何,喝个交杯酒么?他脸上已没有往日的笑颜,只是看着子蕊的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宠溺。

子蕊早上醒来,柳吟风已经不在房内。她换了下人放在一旁的衣裳,走到梳妆台前,像往日那样梳发时,又停下手来。

如今的她,梳的该是妇人髻。

柳吟风进来时,见子蕊垂手在梳妆台揉着,笑道:“夫人怎么起的这么早。”

子蕊被这一声夫人喊的有些不自在,偏头说:“不要这么叫我可以么?”

柳吟风想了想,说道:“莫非你要我叫你小泪夫人?”

子蕊不理他,又拿起了木梳。

柳吟风见她缠了发髻又放下,梳顺溜后又伸手去缠,反复几次,便见她又揉起了手。他笑了笑,拿过那木梳,替她梳着青丝:“晚点我找下人过来教你梳。”

子蕊扁嘴道:“我只是不知道妇人的发髻要怎么梳。”见他手上缠着青丝拿着玉钗,问道,“你会?”

“为夫什么都会。”

子蕊笑了笑,别人说这话会让她觉得高傲,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好像并不觉反感。过了片刻,再看镜中,已梳起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好看得很。

早上随柳吟风去拜祭了祖宗,因为柳家很早就迁徙到了皇城,又一直未回去过,因此柳家现在,也只有柳有德和柳吟风两父子。其母病逝多年,没有来得及喝儿媳茶。

柳家规矩并不多,柳有德也是个随和的长辈,子蕊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不适。只是每晚柳吟风睡在长椅上,多少让她不安。

子蕊在遇到他之前,一直很难相信有男子的胸襟可以广阔到这种程度。娶她,只是为了不想让她被别人抓去投河?子蕊侧身看着他俊朗的面庞,忽然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如果当初第一个遇见的人是他,该多好。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那种勇气了。

回宋府省亲时,热热闹闹。连宋祈崖也被宋安然拉了过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忽然让子蕊有种过年的感觉。

当初答应娘亲让白霜入住的时候,她还担心白霜会伤了娘亲,但是现在看来,是她多心了。两人倒像姐妹般,处的极好。爹爹看去去也有了笑颜,年轻了许多。

可当他们一家人入座后,宋夫人往外头看了看,问旁边的管家:“去看看连公子有没有来。”

子蕊心里咯噔一下,看向宋安然。宋安然似乎是有意避开她的视线,夹了菜给宋夫人。

那日言非让她传话,她有跟姐姐说的,可姐姐还在跟连华城往来?言非的手段,姐姐不是一早就清楚的么,为什么现在还要去触怒他?

众人刚起了筷子,管家就通报连华城来了。

心中有事,这一顿饭子蕊吃的极少,众人只当她有身孕没胃口。

吃过饭,宋安然便和连华城出去了,子蕊没有找到跟她说话的机会,回到房里柳吟风见她脸色不好,问道:“我去厨房给你熬碗粥。”

“不用。”子蕊叫住他,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垂着眼眸想了片刻,说道,“听说连华城想娶我姐姐,你觉得,主上会同意么?”

柳吟风抚着她的头,笑道:“连家三代为将,也只有你姐姐这样巾帼的女子适合连家。”

柳吟风在避开她的话。子蕊抬头看着他,说道:“有时候我觉得…你跟姐姐很熟络,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

“我们的确认识了很久,别忘了,你姐姐入朝时间比你早。”柳吟风笑着,俯身摊好了被子,“睡吧。”

子蕊想了想也对,没有多疑。一直到她睡下,宋安然还没有回来。第二日起来寻她,下人又说她早早出门去了。

是在躲着她?子蕊越发不安,姐姐做事向来有分寸,这次是陷入情潭中乱了阵脚了吗?可不管她怎么躲自己,这个家她总要回的。

昨晚吃的甚少,今早起来,只觉腹中饥饿,子蕊便一个人往厨房走去。刚拐过廊道,就看见宋祈崖坐在院落凉亭处看书。来往的下人众多,却没有侧目半分。她步子微微停顿下来,看了一会,又起了步子。可走了两步,又这了回去,看着他腰间上垂挂的玉佩。

白玉无瑕,双龙戏珠,这玉佩,她在羽化的房内见过。

赠人以玉,还是女子送给男子,他们两人的关系,只怕已经不是那么简单了。这一惊,子蕊又忘了找吃的,转身折回房。柳吟风见她心神不定,问道:“不舒服么?我给你找个大夫?”说完他又笑道,“差点忘了,小泪就是个好大夫。”

见子蕊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额上渗出细汗,柳吟风忙坐下来,握着她的手问道:“小泪。”

子蕊回过神来,应了他一声。

“在想什么事呢?”柳吟风替她拂去汗珠,轻声问道。

“能不能让爹爹把宋祈崖从宫里弄走?”

柳吟风微皱眉头:“祈崖在宫里跟了何提点,不是很好么?而且父亲并不管太医院的事,不能僭越。”

子蕊焦急道:“在他还是药童的时候,我就已经央求别人把他送出宫外。但是后来他又通过了太医院的考试,做了御医。现在我不在宫里头,更加看不了他。我怕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出事。”

她不想宋祈崖变成第二个自己。

言非为了不让质子顺利回去,或许也已经在羽化的饭菜里下毒。也或许有一日,宋祈崖有了那个胆子,想把羽化带走。前者是羽化会死,后者却是两个人都会。如果他狠心起来,可能会连整个宋家都赐死。尤其是那日他说过,让姐姐离连华城远些。

那个男人实在是太可怕,现在想起她仍觉得浑身冰冷。

第六十章 大结局(一)

宋安然傍晚才回来,一进门就见子蕊坐在前院的石椅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姐。”子蕊终于是等到了她,快步走上前去,“我有话想跟你说。”

宋安然似乎是叹了一口气,随着她一路往后院去。等她进屋看到平时沐浴的汤池子时,微愣片刻:“子蕊…”

“就这里。”子蕊不确定自己身旁还有没有暗卫跟随,如果他们还在,那或许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他们不敢逾越的地方,“姐,为什么还跟连华城在一起?”

宋安然淡然道:“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也有分寸。”

“姐。”子蕊急了起来,声音竭力压低,“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要忤逆主上吗?”

“子蕊,你再等一个月,就等一个月,之后姐姐把全部事都告诉你。”

握着她的手反被握住,子蕊看着宋安然眼中的那抹坚定,怔了片刻。一个月,会发生什么。心中隐约不安,那种闷在心口的感觉,实在是很不好。

她默了半天,才说道:“那我等你一个月。”她又说道,“能不能把宋祈崖弄出宫外来。我今天看见,他腰间悬挂着羽化公主的玉佩。”

宋安然明白过来,点头道:“姐姐知道了,明天我就进宫去找何提点。”

子蕊回到房内,柳吟风不在。担忧了两天的心,总算是有一点点放下了。只是一个月,听起来好像太漫长了。

晚上柳吟风回来,子蕊正要去睡。见他径直走了过来,坐在床沿替她折好翘起的被角,说道:“过几日我们回苏城老家。父亲大人想你进了门,总要带你去见一见柳家的祖宗。”

子蕊躺在被窝里,露出个脑袋问道:“怎么这么突然?之前不是说来皇城太久,柳家祖祠都可能找不到了么?”

“我也不清楚。快睡吧,这几日养好精神。”

“可是你和爹爹能离开么?”

“爹爹还有朝廷的事要处理,我带你回去。”柳吟风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说道,“我是史官,可以四处游历。你如果不乖,小心我在史书上留下你的大名。”

子蕊皱了皱鼻尖,问道:“回去多久?”

“半个月。”

半个月,并不太长。

虽然已经说开了,但子蕊还是能感觉得到宋安然在尽量避开自己。只是她不肯说,自己也没有办法。过了几天,就是去苏城老家的日子了。

这日风和日丽,虽然刮来的冬风有些冷,但是子蕊裹着宽大的狐裘,除了脸上有些冻,其他地方都还暖和。

柳吟风见她像只小白狐狸般,手上还抱着个暖炉,笑了笑:“现在都这么怕冷,到了冬天你可怎么办。”

子蕊说道:“是娘亲让我拿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