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我挣开李豫,不顾芸儿的呼唤,调头就走,在这布满落叶与残花的地上飞快地跑了起来,任由裙摆带起微尘和翻飞的落叶,任由路中相遇惊愕的宫女侍从,秋的景色在我眼中一点点模糊,我知道我的冬天已经来了,心里点点汇起凌厉的坚冰,保护了自己也伤了自己。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梦一场(3)

一双深邃的眼睛充满了绝望的神情,李豫表情阴郁深沉,望着伊人远去的背影,耳边是芸儿低低地轻诉自离乱以来她的种种经历,心中再是明白不过。这是第几次她转身离去,曾经在静莲苑里自己一片倾心的表白之后她的婉拒,曾经在广平郡王府中因为被崔芙蓉构陷,她的负气出走。每一次自己都自信满满可以唤回,只有这一次,脚步犹重千斤迟迟难以迈出。

这一切都起于独孤琴,当父皇让她来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刻起,李豫就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聪慧的女子,灵动的眸子中掩饰不住跳动的光芒,是对自己的仰慕,更是对权力的渴望与野心。前隋贵族的身份,朝堂上士族的势力支持都不会让她甘心做一个小小的太子侍妾。坚持随行军中,慰问军士,甚至是与最底层的妇人一起为军士浆洗衣服,她做得很好,即便对适儿,她也是竭尽可能地去体贴关心。父皇满意,就连郭子仪和军中将士也都交口称赞。所有的人都忘记了那个原本应该与我并肩的人。

在被册立为太子之后,我把太子妃之位留给了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外表温和内心阴郁的男人。亲生母亲的离开,皇族内不见血的争斗,让自己渐渐地不相信会有任何人能给你长久的没有索求的温情。直到遇到她,雪飞,她真的无所求,如果她把聪明和灵巧的心用半点儿在自己身上,什么崔芙蓉什么独孤琴都不会是她的对手。只是她没有,她活得如此纯净如此单纯,没有任何的目的和所求。反倒让自己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

适儿该作何想呢?一想到那个酷似雪飞的长子,李豫心中荡起一股暖流,离乱的日子中,父子俩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并肩眺望西京,战乱中的长安,自己那时是多么的悲观,而适儿总是固执地认为他那聪慧善良的娘亲一定会平安。“父王,找到娘以后,咱们不要再抛下她一个人了!”适儿临行前的叮嘱犹在耳畔,当从黄河中救起奄奄一息的雪飞时,因为她伤势过重没有告诉适儿,如今更是不能说了。想到李适现在可能还在长安的角落中抱着希望焦急地找寻他的母亲,李豫心如刀绞。

直到月色如银洒满庭院的时候,李豫挥了挥手,摆驾回宫,那一刻,他想明白了,终是要为自己、也为雪飞,争出一条出路。

至德二载十一月,洛阳城外,此时正是草木凋零的萧瑟之景。

李豫在城外十里设帐,送别回纥特使。

轻车简从,我一身素服戴着帷帽,长长的面纱遮挡着,看不清外面的景色。车外跟随的是一脸肃穆的芸儿,本来想就此分得干干净净,一个人孤身上路,无奈芸儿与玲玲都执意陪我前往,争执再三留下了玲玲,留下她还有可能与家人团聚。

远处风声飒飒仿佛弹唱起一曲《昭君出塞》,耳边似乎一阵阵胡笳声响,一缕缕烽烟迷茫。多年以前在不厌坊上演的那出昭君怨,引来了我与独孤敏的姐妹情深,也造就了她的悲情之路,十年前她绝然地远赴塞外和亲,在长安城外,渭水河畔我为她送行,那骄傲的公主,那耀眼的一抹亮红,一记鞭子下去,策马狂奔扬长而去,那风姿历历在目。

即使没有王子,我依然是骄傲的公主!

“娘娘,”芸儿轻轻呼唤,我回过神来,“太子前来送行,回纥特使也在帐中,请娘娘移步。”

是交接吗,我扶着芸儿走下马车,走进官道旁刚刚搭起的大帐中。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珍珠记(1)

里边有三个人,除了李豫另外两人穿着胡服,身上的兽皮毡帽和闪亮的铠甲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可惜我一个也不认识。

“雪飞,”李豫见我走进帐内,连忙唤我上前,指着上首一位年轻的胡服将领,说道:“这是回纥太子叶护。”

这倒令我有些吃惊,“民女沈氏雪飞见过回纥太子。”我上前施礼。

听到我自称民女,不只李豫就连叶护脸上也有些异样,李豫讪讪地盯了我一眼。

回纥太子隔着面纱仔细打量,双手一揖说道:“殿下见谅,叶护有个不情之请。”

李豫极为爽快,回应道:“但说无妨。”

回纥太子看我一眼:“此次受可汗所托,叶护也觉得实在冒昧。”叶护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双手递上,“请夫人打开。”

我有些意外,接过来一看,这是一个有些陈旧的布包,轻轻打开,里边竟然还有两层,待我层层展开后,一下子愣住了,一只雀翎。不只是我,李豫、叶护大家都愣了。

这叶护太子小心翼翼、贴身保存的竟然是一只羽毛。拿在手上,轻轻拂过,记忆之闸慢慢打开,十五年前静莲苑门口的山丘上,那个暗自神伤的硬汉,是的,葛勒。我抬头望着叶护,问道:“太子可认得葛勒?”

一语即出,众人面上又是一惊。

叶护神情颇为怪异,紧紧盯着我,而后冲着李豫一抱拳:“多谢殿下,夫人正是我们要寻的人。”

李豫举起酒杯,敬向叶护,二人饮后,叶护对我说道:“夫人,这是我军中司马,他会一行护送夫人。”随即就要催促我启程。

李豫面上风淡云轻,不带一丝表情,此刻淡然说道:“太子是否确定此人就是太子要寻的人?”

叶护太子点了点头,又有些奇怪李豫为何有此一问。

李豫走到我面前,把手轻轻一抬,我的面纱随即被掀起。

“啪”叶护扔掉手中的酒杯,有些惊诧又有些怒气,质问的口吻道:“为何如此?”

李豫面上淡淡的,不带一丝表情,“两京战乱,明珠蒙尘。”

此时我心里恍然明白,李豫这是用他特有的方法想化解这一切,不能公然回绝回纥,那样对回纥对大唐,他都无法交代,所以他选择这最后一招釜底抽薪,只是他错了,他以为回纥想要的不过是从传闻中得知的那个才艺双绝的吴兴才女沈雪飞。他不知道,向他索要我的是比他更了解我的葛勒。

果然,叶护太子虽然满脸怒气,却又无可奈何,最终一跺脚,叹道:“多谢殿下明示,叶护只是奉命找寻此人,不论生死伤残。”

李豫惊了,像是难以置信地定定地望着我,久久地凝视,这个外表清冷的男人此时的眼中分明交织着悔恨与不舍。

只是此时我心中的感动不再是为他,而是为了那个不论生死、不计伤残都要找寻于我的葛勒。十五年了,还记得我的男人。那个彪悍、粗犷、奔放的异族男子,充满阳刚的外表下他的细腻和柔情像涓涓的细流滋润着我冰封的心。

泪水终于滑落,不是为了离别,不是为了李豫。

这一次的泪水不是咸的,因为它是为了重逢。

别了,李豫,我年轻时青涩的爱。

我快步走出帐外,步子坚定而有力,跳上马车,我的心已经飞向了草原大漠,飞向了那个曾经被我遗忘、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男人。

马车渐行渐远。一阵杯盏落地而碎的声音。

李豫醉了,这个带着与生俱来忧郁气质的男人,迷离的眼神,寂寞的身影,悲苦的笑容,一个人在送行的大帐内彻底地醉倒。

只愿长醉不愿醒,此刻,李豫希望这只是梦一场。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珍珠记(2)

一路向北几天以后我们一行出了雍州,城池与县郡离我们越来越远。一马平川,进入了荒凉的草原大漠,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和亲公主都会选择在水草丰沛的春夏季节出塞,那时候的草原,绿草如茵,野花盛开,牛羊肥壮,一眼望不到边的辽阔让人心旷神怡。

然而现在是初冬时节,看不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目之所及的是遍布的枯草与荒原。

随行的几十名回纥士兵,都是精于骑射的骁勇之士,本可以策马狂奔一路跑个痛快,但是因为我和芸儿,只得压着速度跟着马车慢慢前行。

那个被叶护称为司马的人似乎拥有很高的威望,我不知道司马在回纥的官衔是多大,随行的士兵都以他马首是瞻,有时候他只用一个眼神,下面的人就知道该去做什么。

他话不多,一天说不了几句,一般早上会通知芸儿一句该出发了,中午时分会命令大家停下来,稍加休整然后继续赶路,再到夜色降临的时候会通知芸儿就地安置。

一路走了十几天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很冷峻的一个人,与安庆绪的士兵相较,回纥的骑兵更加训练有素,举止得当,我甚至怀疑如果对着这样的军队下达抢掠东都的命令,他们会有人执行吗,会如何执行。

也许李豫并没有料到我会真的就此踏上北去之路,所以所备的物资和衣物都很是简陋。我和芸儿穿着冬衣,裹着羊皮裘衣,缩在马车中,一路颠簸,早就晕得七荤八素,而且还觉得手脚冰凉,瑟瑟发抖。

草原真的很大,一眼望不到边际,一天又一天,也不知道究竟前行了多少。

夜晚来临,整个草原被黑色吞没,大地陷入了沉寂。

有兵士搭起简易的帐篷,取来木柴拢起火堆,黑暗中舞动的火光,给人以无比的慰藉。

突然远处扬起一片沙尘,紧接着从中冲出无数骑手,他们身背弯刀,跃马扬鞭冲着我们跑来。看着这些奔腾的烈马,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紧紧握住了芸儿。

回纥司马立刻起身,示意手下掩灭柴火,一小队人围在我的马车旁,而另外一小队人随在他的身后,在外围形成了一排人墙,每一个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弯刀。气氛冰冷而凝重。

即将奔涌而至的黑影让我突然有些悲泣,是安庆绪还是其他什么人?我无从分辨只是朗声说道:“一会儿开战,不必顾及我们,你们保命要紧。”

回纥司马一回身,冲着我坐的马车扫了一眼,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嘶哑的声音,“誓死护卫夫人。”

“是。”几十个声音齐声答道。

尘土飞扬,马啼声响彻寂静的夜空,对方马队为首一人朗声问道:“车上可是唐朝沈氏?”声音中充满着叫嚣与杀气。

我心中一荡,这声音很是陌生,会是谁呢。

回纥司马答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当如何?”

“哼。”那人声音又起,“是,就把人留下,不是,你们都得死。”

回纥司马一抬手,眼前立即陷入了一场混战。夜色中刀枪相撞的声音,男人的厮杀声,马儿的啼叫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敌我,分不清高低。

芸儿已经开始发抖,我的手心也开始出汗,突然芸儿解下我的羊皮裘衣穿在自己身上,又为我披上她的棉绒斗篷,难道,我恍然明白芸儿是想在最后关头狸猫换太子,舍身救我。我紧紧拉着芸儿的手,用眼神告诫她不能妄动。

眼看着随行的回纥兵士渐渐抵挡不住了,一个一个倒在马车前,对方步步逼近,我在车内喊道:“住手,都住手!”

花开盛唐 第三部分 荒漠行(1)

一时间兵刃声都停了下来。

我狠狠盯着芸儿,示意她不要妄动,自己随即跳下马车。

我走到一个回纥士兵面前问道:“可否借我你手中的刀一用?”

那士兵一怔,随即我已从他手中夺过钢刀。冰冷的弯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愣,那回纥司马几步上前就要夺刀,我手上轻轻一用劲,淡青的棉袍上就落红点点,他面上全是惊色,一下止步。

我一步一步走向来犯的骑兵,走向那个领头人。

这个人身材矮胖,短粗的脖子上长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头颅,有粗硬的黑发和稀疏的胡须,鼻子扁平,一双黑眼睛锐利而阴鸷。此刻正狠狠地盯着我,转动着眼珠,很有些搞不清状况。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要活的还是要死的?”我冷冷地问,心中真是想不出这些人是受谁所托,只是凭着窝在胸中那口气赌上一把。

“哈哈!”那矮胖子一阵大笑,“瞧夫人说的,自然是要活的了。”

“那好,你放了他们,我随你走。”见那个矮胖子有些犹豫,我又补上一句,“否则,你就只能带走死的了!”

矮胖子歪着头,似是在考虑。

这时,一阵马蹄长途奔袭的声音,似乎是急遽的骑兵队急驰而来,转眼间五百名狼骑兵簇拥着一个人来到面前。

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他一声令下,“一个不留!”

接着又是一阵混乱。

我被一股力气扯着向后退却,险些跌倒,好容易停了,身子一下子撞在马车轮上,深深吸了口气,才没有喊出疼来。芸儿跳下马车,紧紧搀扶着我,看着更加凶狠的搏杀场面,闻着阵阵血腥,我们紧挨的身子都止不往战栗发抖。

回纥司马站在我前边一米开外,手持弯刀警惕地环视四周,为我们筑起最后一道防线。最外围的包围圈渐渐缩小,那些第一拨骑兵抵挡不住,终于一个个被后来的狼骑斩于马下。后来的这些胡服装束的狼骑出手极狠,打斗中没有过多的纠缠,招招凶狠,一刀毙命。

不远处,那个后来的领头人策马冲向矮胖子,几个回合下来,突然钢刀一晃,径直将对手砍成两半,芸儿吓呆了,惊呼着闭上了眼。只见那领头的男子,抽回钢刀,如入无人之境,跳下马背,径直向马车走来。

在离我两米的地方,他停下了,定定地相望。

黑夜没能染黑他的眸子,像烛火般闪烁的是他那双天空般颜色的眼眸,目光中的沧桑,棱角分明的五官,处处彰显着成熟男人的风范,内在的阳刚与彪悍,在夜色的笼罩下让他如此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