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伏在李豫怀中痛哭。
李豫用手轻抚着我,也不免哀叹。我忽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喊出:“她不是为国捐躯,她是遂了她自己的心,皇甫惟明死了,她也不想独活。”
李豫有些惊愕,细细体味我所说的话,揽过我言道:“也许你说得对。”
独孤敏一缕香魂永留大漠,她是我在大唐真心以对、脾气相投的第一个知己好友,她的离去让我又一次体验了生命的无常与事事的无奈。
而契丹的反叛没有给大唐带来太大的风波,反而成就了另一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安禄山。
一切都是因为宰相李林甫的自私,他为了杜绝边帅入相之路,建议“用寒畯胡人”为将,认为“胡人勇决可战,寒族孤立无党,必能为朝廷尽死”。玄宗十分赞同李林甫的观点,在对契丹的战役中起用了胡人安禄山。安禄山设宴诱骗契丹王,在酒中加了麻醉用的莨菪子,待契丹王昏醉之际将其杀死,首级送往长安献捷。
这么短的时间就平定了叛乱且不费一兵一卒,玄宗大喜过望。认为安禄山“战必克平,智能料敌”。不顾李林甫与满朝文武的劝阻,任命其为三镇节度使。三镇兵约近20万,占全国镇兵的百分之四十。
对于种种关于他的传闻,我一直很好奇安禄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真的如野史中描述的那样粗野丑陋吗?
重阳节进宫拜见贵妃时,终于亲眼得见这位将大唐盛世毁于一旦的人。
花开盛唐 第一部分 云隐
重阳节,兴庆宫长庆楼内我见到了安禄山。
此时的安禄山隆宠正浓,对于一同进殿的太子,竟然不施礼请安。
当殿上礼官提醒他时,这位高大健壮、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三镇节度史,竟然眼睛向上一翻瓮声瓮气地说:“胡儿只知道有陛下,不知道太子是个什么官衔,不知以何礼参拜。”
如此公然的傲慢与无视未来储君的行为,居然没有让殿上的玄宗动怒,反而笑着答道:“安爱卿,太子就是国之储君,朕百年之后坐在这龙椅上的人。”
话虽然如此,在场的人分明能感觉到安禄山的话玄宗还是很受用的,确实对于一位英雄一世的老人,面对正值壮年且一直以孝谨、贤良之名称颂于世的太子,是心有芥蒂的。
安禄山听到玄宗此言,立刻伏在地上,声音激昂:“陛下万岁之躯百年之后定然是还端坐在此。”
一时间,殿内众人皆口中称念“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心里终于明白玄宗为何如此宠幸安禄山,那是一代明君在年华已去的孤独和惶恐中,有这样一个雄武的边关大将时时刻刻地歌功颂德,毫无掩饰地顶礼膜拜,让他内心深处得到极大的满足,通过对安禄山的大加封赏,群臣仿效,一时间山呼万岁,旷古名君等称颂之辞不绝于耳,怎能不心情大好,此情此景更添了盛世之态。
看着深深垂首立于一旁的太子,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做一位伟大帝王的太子真的很难,不能不出色,也不能太出色,分寸拿捏、一言一行无不是慎之又慎,即便是什么都不做,也常常会在不经意间被推到旋涡中间。
忽然听得玄宗问道:“太子气色不好,可是身体不适?”
李豫忙揖首代答:“回万岁,父王入秋以来偶染风寒,药藏局正侍药调理。”
“哦。”玄宗目光扫过李豫、又扫过太子李亨,突然发现这位刚过不惑之年的儿子,头发已有几分脱落,间或有些花白,分明是一种进入暮年的感觉,眼中不易被察觉的不忍一闪而过,随即说道:“太子身边无人照应,朕甚为忧心,邓国夫人的孙女张氏,惠德贤良,着立为太子良娣,由礼部选吉日行礼吧。”
太子李亨,心中一热,立即行礼谢恩。我与李豫四目相对,看见他目光中似有深意,心下不明。
不管如何,此次赐婚,对于太子来说是一个好的信号。也许这是久经政治风雨的玄宗对于他的几分恻隐,这说明玄宗对近来发生的事情很清楚,在遭受冲击时,太子忍辱负重,没有上表向自己的父皇寻求保护,而是按自己的方式来应付。也许这会让玄宗心中有几许安慰,也许这些事情本就是用以考验太子的,只是考验的结果出乎大家的意料,太子的做法让他有些苦涩与踌躇。因为太子李亨应付事变的能力与忍受困顿的耐力大大超出了玄宗的想象,所以一直以来,他的态度很是暖昧,此次的赐婚对于太子、对于整个朝庭都是一个信号,玄宗没有放弃太子,太子仍旧是太子。
回来的路上,我与李豫同乘一车,想起他刚刚的神情,心中有些奇怪:“那张氏可是有什么来历?”
李豫笑了,目光望着车窗外,微微有些得意的上扬着嘴角,“邓国夫人是万岁的姨母。”
“啊,”我轻轻惊呼,“果然是有些来历。”
李豫伸手放下马车车窗的帘子,“圣上的亲生母亲当年被则天皇后处死之后,圣上一直赖这位邓国夫人抚养,后来登基之后,邓国夫人一门五子都在朝中担任高官,其中一位还迎娶了常芬公主。”
哦,张氏、张良娣,我猛地想起,难道这就是太子李亨登基之后册立的那位张皇后吗?不觉得对她有几好奇和期待。
看着我的若有所思,李豫挥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在想,如此一来,父王可更要谨慎从事了,今日殿上情形你可都看到了,我真是有些担心,不知道这位张良娣能否像太子妃那样一心襄助父王?”
李豫有些怅然,是呀,太子妃韦氏,如今似乎已经被人遗忘了,谁还记得她曾经与太子一起走过的那些岁月,忽然有些悲伤,轻轻靠向李豫,“豫,前路渺渺,我会像她一样吗?”
“她?”李豫凝视着我,双目含情,拥着我,气息如兰。
“太子妃。”
托起我的腮,四目相对,李豫神情庄重,“不会,”拉起我的手按在他的心口,“只要它还在跳动,我就不会弃你不顾。”
好美的句子,好俊的人儿,我轻轻抚摸他的脸,手指展开他微皱的剑眉,此情此景,此种表白,有谁会不动心,又有谁会不沉沦,我溺在这样的氛围中,吻上他冰冷的唇。
花开盛唐 第一部分 鱼雁(1)
“日送残花晚,风过御苑清。郊原浮麦气,池沼发荷英。”
天宝十载,风起云涌的一年。
先是年初,张良娣为太子李亨生下了一个儿子——李佋,在满月后即封为兴郡王。自此良娣张氏改变了她刚入东宫之时的贞婉贤淑,含蓄内敛,一下子成为与太子李亨比肩的东宫之主。
张良娣在刚刚入宫时,态度谦和,对待李亨的成年皇子,尤其是李豫、李倓较为亲近,经常会有些示好的举动。会在端午节时送给我和崔芙蓉精致的“穴枕”,这是一种空心枕,将夜合花放在空心枕中在夏天有很好的祛暑安眠的作用。也会在节日里送些精巧的糕点或是纱衣、钗朵之类的礼物,虽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但都是隐含了心思和精力,让人没办法不感念她的细心和聪慧。
每一次收到礼物,每一次在宫中相遇,看到她春风化雨般的笑容,我就会想起当初自己初入宫门时与贵妃玉环的那一番谈话,是的,又是一个有心的女子,聪慧且有心计。因为一直感佩太子妃韦氏的为人,我刻意与张良娣保持着距离,不太近也不太远。对此,李豫不置可否,每每谈论至此,他都借故转移话题。
当张良娣有了自己亲生的儿子兴王李佋之后,笑容依旧、神情依旧,只是对李豫和李倓少了几分以往的殷勤,管理东宫和各王府内命妇时也少了几分温婉,多了些凌厉。这种变化最先感受到的就是性格耿直率真的建宁郡王李倓,一次府中聚会,李倓借着三分酒气,说出了自己对张良娣的看法,只寥寥几句就被李豫喝斥。是呀,无论以后怎样,如今太子一脉太需要平和与稳定了。
朝堂上在这一年,因为权相李林甫的一命归西,权力制衡的形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之前是宰相与太子的对峙,宰相与杨家的制衡。以李林甫一人牵制皇储与外戚两方势力。然而,他死了。朝堂上一时暗流涌动,太子李亨少了一个政敌,还未来得及喘息。继任宰相杨国忠在清算李林甫的同时,仍旧死盯着太子李亨,处处针对毫不放松。这种明争暗斗,貌似平静实则险象环生。
杨家势力一时间权倾朝野,风光无限。没有了李林甫,杨家终于迎来了在朝堂和后宫的绝对权威,然而,没有哪一个帝王会允许臣子权力的独领*,几乎是与杨家势力上涨的同时,玄宗把令人瞠目的赏赐和恩宠一股脑地赐给了胡将安禄山,三镇节度使,拥有全国一半兵马,被封为王,在长安和洛阳为他修建豪华的王府,十一个儿子都由玄宗赐名并大加封赏。
这种封赏令群臣侧目,自然引来一片劝谏之声,虽然这劝谏声中有当朝宰相杨国忠,但是玄宗一概不理,似是与劝谏的人赌气般的,玄宗会进行下一轮更为破格的大加封赏。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我能做到如此潇洒吗?
不能,对于断送了大唐开元盛世的那场浩劫——安史之乱,我不知道它何时来临,也不知道我们身处其中的各自命运,我只是知道最终的结果是太子没事、李豫没事、适儿没事,但是过程呢?
朝中的风向让我更为不安,只得加紧自己的筹备。
李适已经九岁了,已经有几分翩翩少年郞的风采,很多时候我都把他当成朋友来看待,一些不能在他父亲面前吐露的心声都可以跟他诉说。从六岁开始,我就托塔娜从回纥请来善于骑射的师傅偷偷地教他武功本领。如今在诸皇孙当中,无论诗词典章,仁义道德,骑射功夫都是出类拔萃的。与他的父亲和祖父不同,李适不用小心翼翼,故意守拙。他的童年是快乐的,是惬意的,我对李适说,意气风发与写意生活不等于骄纵和炫耀,谦和与内敛不等于怯弱和忍让,很多事情的得失就在分寸之间,每一次的选择都是一种锻炼,每一种锻炼都是积累。
狗狗圈圈和波斯猫雪球,已然成了一对怨偶,雪球经常欺负圈圈,常常放着自己食盆里的饭不吃,跑到圈圈面前,把人家食盒里的饭胡搅一气,然后再仪态万千地踱步走开,自己去慢慢享受。还有的时候会忽然就一个猫爪子扇过去,打在憨态可掬的圈圈的脸上。圈圈是好性子,任雪球怎么欺侮都不恼,还会主动地跟着它,就像一个忠实的护卫。
而我身边的几个丫头,芸儿、绿萝和紫藤就像圈圈护卫雪球一样护卫着我,都已经过了出嫁的年龄,却执意不肯嫁人,都铁了心要陪我终老一生。我心里很是感慨,在大唐我是孤独的,但是却没有一天是真正一个人独处的,虽然没有什么朋友,但是总有关心我的人在侧,冷暖温饱时时有人记挂、有人操持,试想如果有一天,真的是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那会怎样?
又该如何呢?
花开盛唐 第一部分 鱼雁(2)
夕秋时节一个美丽的黄昏,约了塔娜,在前边曲终人散时信步来到不厌坊的后院。
“塔娜,已经十年了,你不想家吗?”我很自私,一直以来都在接受塔娜的帮助和照应,每一个要求,塔娜从来没有令我失望过。突然想起,塔娜也是一个美丽而热情的姑娘,在异乡,在没有亲人的长安,她的乡情、她的思绪谁来顾念呢?
十年的光阴,明显让这个直爽单纯的女孩成熟了,而长安的风水更滋养了她的容颜,甚至比初见时更为娇俏美丽,如烟花般绚丽的笑容,“家,何为家呢?”
何为家?
塔娜手托香腮,双目远望,似是无限心事浮现在眼前,“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我是部落里没有名字的小奴隶,有一天在湖边打水,来了一伙突厥人,他们抓住我问路,我告诉他们了,可是他们还不走,一个满脸胡子的壮汉笑着上来扒了我的衣服,然后…他们一个一个,一共七个人,最小的那个男孩子跟我差不多年纪。”
我已经呆了,揣测过葛勒和塔娜的身份,葛勒的无所不能,纵横西域各国,阔绰的出手,豪情万丈的胸襟让我隐约觉得也许他们是哪个部落的贵族,从来没有想到,开朗活泼的塔娜会有如此的遭遇。
就像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事儿,塔娜的脸上没有一丝哀痛,“我一点儿也不恨他们,你知道吗?没有他们也会是别人,我们这些奴隶,都是这样的命运。那一天,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去的,我躺在湖边的草地上,一直到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忽然,他来了,他的眼睛比星星还要亮,亮得让人心里暖暖的,什么都不怕了。他脱下雪狐毛皮的斗篷裹起我的身子,把我放到了马上,载着我,飞一样的感觉,那时候我想,他就是天神。”塔娜一脸的神往,那眼中闪着的是爱吗,不仅仅是爱,有仰慕、有崇拜。
那个人一定是葛勒,是葛勒救了小时候的塔娜,从此他就是她的神,就是她的命,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后来?”我很想知道葛勒以前的事情,星星点点,我们已经分别了十年,这十年就是和塔娜独处的时候,我似乎一直在尽量回避着提起这个名字。
“后来,”塔娜抚了抚胸前的珠链,一脸幸福,“那是我最快乐的十年,跟在他的身边,我有了好多好看的衣服,他教我写字,教我中原和部落的规矩,让我学舞蹈、学骑马,学一切部落里贵族女孩儿能学的东西,他去哪儿都会带上我。”塔娜想起那段在葛勒身边,在草原大漠的快乐时光,心情极为舒畅,这十年的光阴足可以伴随自己一生,在远离他的中原,在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都会让自己感到快乐幸福。
是呀,何其快乐的一段时光,所有的人都说,自己是葛勒的宠妾,以后的荣宠不可限量。其实自己很清楚,那一日,葛勒不管遇到谁都会是如此的对待,救自己是因为他的善良,对自己好是因为要让别人不能欺负和小看自己,葛勒是草原上的雄鹰,除了蓝天不会有谁能留住他的心。
当葛勒的侍妾一个一个进门,孩子一个一个出世的时候,自己没有一点儿的伤心,反而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不是他真正的侍妾,这样,自己就能时常伴在他的身边,草原大漠、西域各国、中原大唐,陪着他游历,陪着他闯荡。
直到有一天,有一天葛勒回来了,第一次神不守舍,第一次一个人在灯下整夜沉思。然后每天都出门,每次出门都去同一个地方,塔娜很好奇,偷偷地跟着,发现葛勒在长安东郊的一个小山丘上久久地站立,每每凝视着同一个地方。悄悄望去,是一所宅院,“静莲苑”。自己好生奇怪,但是葛勒不说自己是不会问的。直到那一天,葛勒很兴奋,顺着他的目光,自己看到了她,那样一个清丽秀雅的佳人,从那所院子溜了出来,那一刻自己就明白了。
花开盛唐 第二部分 隐忧(1)
葛勒是自己的天神,是夜空中闪亮的星星,而如今,葛勒也找到了自己的那颗星星。从来没有见过葛勒那样畅快地笑过,就是在草原上三年一度的逐日大赛中取胜,也没有笑得像那天那样畅快。
塔娜看着我,心里暗暗叹息,真可惜,雪飞永远不知道葛勒为了她差点儿放弃了什么。当初只要她一句话,葛勒就会放弃十几年辛苦开创来的局面,带着她远走高飞不问世事,而她一席缘分的解释,让葛勒扼腕痛惜,抱恨离去。不过那时候自己还真的有点儿感激她,只有这样,才有了现在大漠上的英雄,回纥的英主。
塔娜的神游所思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心里有些不安,如果不是遇到自己,也许塔娜此时正陪伴在葛勒身边,也许…
“他还好吗?”我踌躇半晌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牵挂。
塔娜美目一闪,狡黠一笑:“我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呢!”起身拉着我就往里屋走,在她床榻里侧有一个木匣,塔娜从腰间荷包里拿出钥匙落了锁,打开匣子,里边整整齐齐放着一排排的羊皮小卷。
“自己看吧!”塔娜抱着匣子往我怀里一送。
我有些莫明,抽出其中一个小卷,展开一看:
“逐日一事,不必神伤,西域甘草,可解百毒,切记常备。”
我忍不住一个个抽出,逐一展开:
“天山雪莲,补血益气,对经痛有奇效。”
“风寒是否好转,冬虫夏草抑咳。”
“静观,勿扰。”
“又到冬日,可染风寒。”
“和田羊脂玉,可为贵妃千秋之贺礼。”
“西瓜性良,不可多食,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