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心中一悸。

没想到这女子竟然如此的貌美。可惜遇到这乱世,孤零零没有个依靠,离开了这里,只怕难逃那红尘飘零碾落成泥的命运!

想到这里,七爷顿生牛嚼牡丹的遗憾来——外面全是饿疯的贱民,哪里知道这等大家闺秀的好!

他胸中涌动莫名的伤感,“姑娘要是不嫌弃,不如就在李家凹落脚”的话脱口而出。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包括七爷自己。

怎么说出这样轻浮的话来?

他暗暗后悔。

他受家中长辈指派主持此间事务,如果是平日,收留几个人根本不算什么。可现在旱情严重,眼看着今年一年都没有收成,还不知道明年的年成怎样,李家凹各家各户将所有的存粮都拿出来,由他按人口多寡统一分发,十一姐是自家的姑娘,从公中的粮库中拿出一些来救济可能会引起些不满,但血亲关系在那里,总能说得通。这三个人却是和李家凹没有任何关系的,到时他又该怎么和族中之人交待呢?可他如今话已出口,要是做不到,那他成什么了?

或者,拿出自家的粮食救济他们?

他的目光在赵九爷和阿森的身上打了个转。

这两个人还好说。

一个虽然身材消瘦,骨骼却高大,只要吃饱喝足了,定是个孔武有力的好劳力;另一个虽然年幼,却目光灵活,一看就颇为机敏,是个做贴身小厮的料。何况这两人在主家逝世的情况下还能护送小姐从六、七百里之外的平凉安全地抵达渭南,可见不仅有些本事,而且都是忠义之士。这样的两个人,只要帮他们渡过了眼前的难关,以后肯定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好奴仆。

只是这女子不好办!

如果长相平凡些也好说,这样一幅花容月貌,就算他心底坦荡,只是心存怜悯想出手相帮,也抵不住那些好事之徒胡乱猜测…可惜几个适龄的侄儿都已婚配,要不然,给她找户人家嫁了也算是帮了她一把!

七爷头痛欲裂。

傅庭筠却是茫然地望着赵九爷。

在李家凹落脚?

她和李家凹的人非亲非故,凭什么在李家凹落脚?

可她投亲不成,回华阴又不能…是个无名无姓经不起推敲之人,天下虽然大,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所呢?

因为有赵九爷的一路相送,她才能不被饿死,才能毫发无伤的抵达渭南,不知不觉中,赵九爷已成了她心目中最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

这个时候,她希望他能帮她拿个主意!

第25章 徘徊

赵九爷薄唇紧抿,脸上就流露出几分冷绝的味道来。

真他妈的…

他在心里暗骂。

不过是一时心软送这女子到亲戚家投靠,谁知道却变成了这样一副局面!

顺势就把她留在李家凹?

他转眼看见那个七爷眼中闪过的一丝懊恼。

这李家凹既然能组织族中子弟对抗流民,显然是个男丁兴旺的大族。七爷辈份虽高,又颇受那些人的尊敬,可看他的年纪,还有他一听到动静就跑过来查看的举动…显然不是族长。现如今,粮食就是性命,多一个人吃饭,就会多一个负担,多一分因为缺粮而饿死的风险。别说他不是族长了,就算他是族长,也不能贸然地收留陌生人,分食族人的粮食。

只怕这七爷留傅庭筠在李家凹,也不过是一时的怜悯,心血来潮!

到时候傅庭筠怎么办?

随便嫁个李氏子弟了事!

何况还有华阴那档子事。

傅家到时候会是怎样一个打算,谁也不知道。

事情败露,李家的人会怎么对待傅庭筠,谁也不知道。

他烦得要命。

傅庭筠脸色一点点的颓败。

他,他根本就不愿意答腔!

意识到这一点,泪水就不受控制地再次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她是他的什么人?

不过是萍水相逢,受了母亲之托送她到渭南投亲罢了!

如今投亲不成,总不能因为他是个重诚守诺的君子,一路上对她照顾有加就一直赖着他吧?

何况他八月十五之前还要赶到西安府去!

这个时候,她就应该大大方方拿出银两酬谢他,笑语盈盈地和他道别才是。

可一想到她从此孤零零一个人,想到那个穿着鹦鹉绿茧绸道袍的混混看她时惊艳又贪婪的目光,想到那些流民抢劫他们时狰狞的面目,想到那死在大树下只系个肚兜的妇人,她就害怕…酬谢也好,道别的话也好,怎么也做不出来,说不出口。

傅庭筠感觉到脸上一片水意,不禁又羞又愧。

她真是没用!

这个时候在他面前哭哭泣泣的算是怎么一回事!他肯定以为她是故作娇柔惹他怜悯…

她别过脸去,使劲地擦拭脸上的泪水,泪水却自有主张,总也落不完似的。

七爷身边一个眉心有痣的男子看了一眼如梨花带雨的傅庭筠,又看了一眼目露唏嘘的七爷,神色微冷,道:“七叔公,村里口粮紧张,这件事只怕还是要先和族中的长辈说一声才好!”声音不高不低,在场的人正好能听得见。

李家凹的人都没有做声,可脸上皆露出理应如此的表情。

七爷知道,他要是这时不能给族人一个合理的理由,只怕就要被扣上个顶贪图美色的名声了。他想了想,在那人耳边道:“前些日子安化县的难民围村,大侄子几人都受伤不轻,如今村里正缺人手。那帮难民既然烧了丰原解老爷家,说不定会跑到我们李家凹来。这两人既然能护着他们的小姐从平凉平安无事的到此,想必有几分真本领。人家留在我们李家凹,难道还会吃白食不成!”

声音也是不高不低,在场的人正好听见。

那人皱了皱眉,显然觉得七爷这理由虽然牵强,却也不是全无道理——此时世道大坏,能砍流民的就是人才。

其他的人见眉心有痣的人没说什么,也都跟着没有做声。

傅庭筠心中更是难过。

难道还要把赵九爷留在这里给李家凹的人卖命,换自己一口饭吃不成?

“九爷!”她嘴角勉强扯出个弧度,“您把我送去渭南吧!给我找间客栈住下,再帮我找个人给家里送封信…您有什么事,先去忙吧,我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

想到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她既害怕又无助,既伤心又彷徨。

因涉及到隐私,她的声音又轻又快,七爷他们隔得远,只见她走到赵九爷身边喃喃低语,并不知道她都说了些什么,赵九爷在她身边,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冷峻的脸上泛着青色。

她如果只是任性地要他送她回华阴,或是哭哭泣泣地求他相助,他狠狠心,说不定会带她去临潼,然后找个朋友把她送回华阴交给她母亲就算完事,至于她母亲怎么安置她,她以后会怎样,与他再无关系。

偏偏她红肿着眼睛站在他面前,明明眼底透着惶恐,嘴上却言不由衷地说些大方得体的话…脆弱中带着几分倔强,倔强中又透着几分凄婉…让人心中不忍。

罢了!罢了!

人既然是他带来的,他总不能就这样把她丢在这里不管。

这原本也非大丈夫所为。

就算是把她托付给朋友,得先找人给她母亲带信,然后等她母亲的人来接她…跟着他,也得先找人给她母亲带信,然后等她母亲的人来接她…与其麻烦别人,不如就带在身边,也免得欠朋友一个人情。

赵九爷面如寒霜。

“七爷,多谢您的好意!”他朝着七爷行礼,“既然解老爷一家已经遭害,那我们就去西安府好了——我们家太太有个表姐嫁到西安府,只是这些年都没有什么来往…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好腆着脸去打扰一番了!”

傅庭筠惊骇地望着赵九爷。

他说,要去西安府投亲…她在西安府哪里有什么亲戚…分明是他要和同伴在那里汇合…他要带她去…

她瞬间沉浸在莫名的喜悦之中,心里有什么东西咕噜噜地冒了出来,让她泪眼婆娑。

七爷有些意外,想到刚才傅庭筠低声和赵九爷说一通,还以为是傅庭筠的提议,倒也没有怀疑。但宁愿来投靠解老爷也不愿意投靠那个几年未曾谋面的表姨母,想必两家的关系并不亲密。可那傅家小姐既然打定了主意,他也不好强留。

他正想说几句客套话,赵九爷已道:“七爷的大义,我们家小姐铭记于心。只是还有件事,请七爷看在与解老爷是近邻,又曾一同做过生意的份上,请七爷相助!”

七爷心底把赵九爷当成了忠肝义胆之士,见赵九爷说话不卑不亢,生出几分尊重来。

他神色一正,道:“你说!”

赵九爷道:“之前我们以为只要到了渭南就会有了依靠,只准备了十几天的水和粮食。如今要去西安府…”他顿了顿,道,“还请七爷相助,解我们家小姐的燃眉之急。”说着,从衣袖里摸出三条小黄鱼:“我们要五十个馒头,十水囊水。麻烦您问一下,看谁家有多的口粮和水。”

金条俗称“大黄鱼”、“小黄鱼”。大黄鱼通常十两一根,小黄鱼通常一两银子一根。三条小黄鱼,就是三两金子。一两黄金通常可以兑换十两银子,一两银子通常可以兑换一千文钱。太平盛世,两文钱可以换个馒头…就是现在,渭南城里,五百文也可以买个馒头。

傅庭筠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她的…他身上怎么有这东西?

七爷身边的人看着眼睛都比刚才明亮了不少。

七爷暗暗称赞赵九爷会办事。

这样一来,他对族里也有个交待。

他大方道:“我还是先问问族里有没有多的口粮吧!”并不收那小黄鱼。

赵九爷只是表明个态度,免得李家凹的人把他们当成身无分文的难民对待。筹不到粮食,去西安府,他们就得饿死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