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道:“若是为临安人的声誉着想,我们就更不应该阻挠李大人判案了。世上谁人不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照我说,我们临安人更应该以此为鉴,在外为官不仅要清廉,还要心怀仁义,善心,这才是真正的为官之道。”

李家宗房说不过裴宴,失望告辞,回去之后反复地想了半天,却不得不承认裴宴说的有道理。后来他常常拿这件事教育李家的子嗣,让裴宴名声更显,甚至写到了史书中,这又是后话了。

杭州城里,新上任的浙江布政使李光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裴宴求情,他不禁问身边的幕僚:“他这是什么意思?任由我这样判?李端可是他们临安人。而且我听说李太太已经疯疯颠颠的了,还是他帮着送去的庵堂。”

却没有出面给李端打声招呼。

他那幕僚把李家宗房大老爷传出来的话告诉了李光,还笑道:“说不定裴遐光和您想的一样,觉得李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他们该有的孽报呢!”

李光沉思良久,微微点头,遂对裴宴的印象非常的好,暗中觉得裴宴是他的知己。

☆、第三百三十三章 更好

裴宴压根不准备把自己的人情用在李端那样的人渣身上,可对于苦主能千里迢迢的追过来,他还是觉得很是诧异。他吩咐裴满:“那苦主什么时候启程?你想办法派个人给他送桌酒席过去,探探他的口风,他是怎么知道李家的情景的。”

裴满应诺。

裴宴又说起林氏来:“既然李家宗房一时没地方安置她,那就让她继续待在苦庵寺好了。请个人照看着,等到李竣回来了,交给李竣。”

李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李竣不可能陪着李意呆在西北的。至少也要回来把林氏安排好。

裴满应下,安排了苦主那边的事,又去了趟苦庵寺。

苦庵寺愿意接受林氏,一方面是同情她的遭遇,一方面是看在裴家的面子上。裴府的女眷自然很快就知道了。

裴老安人和陈大娘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困惑,裴老安人甚至在没人的时候悄声对陈大娘道:“遐光这是转了性了?怎么突然发起善心来。像林氏这样的人,他从前可是从来不轻饶的。”

陈大娘猜测道:“难道是因为成了亲?想着自己快要做父亲了,就变得心软了?从前老太爷不也是这样的?”

裴老安人听她提起这件事来,不免想起另一桩事,她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道:“三太太那里,一点消息也没有?”

陈大娘心里咯噔一声,忙道:“这还没有三个月呢?哪有那么快!”

“那倒也是。”裴老安人叹息着,没再多问。

裴家三小姐几个却有些愤愤不平,跑到郁棠这里说道:“他们家做了那么多的坏事,理应得到这样的报应。怎么她疯疯癫癫了,三叔父就照顾起她来?难道别人不是人?别人家的性命不是性命?怎么能厚此薄彼?”

郁棠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她见过林氏飞扬跋扈的样子,见过林氏尖酸刻薄的样子,见过林氏趾高气昂的样子,就是没有见过林氏落魄狼狈的样子。

但她在心里想过。

还不止一次的想过。

等她真的等到了这一天,又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裴宴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她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裴宴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情,第一次没闹她,只是静静地抱着她,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睡觉似的哄了她一夜。

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应该怎样才算是给了林氏惩罚。

因为当初的罪魁祸首之一李端,被李意连累,被人给捅死了。

她是就这样放过林氏,还是该落井下石呢?

郁棠决定去奠拜卫小山。

把这个消息告诉卫小山。

她没有瞒着裴宴,却也没有特意告诉裴宴一声,就带了纸钱香烛,由青沅陪着,去了卫小山的墓地。

卫小山的墓前有供品的残留,应该是卫家的人来奠拜过他了。

郁棠恭敬地给卫小山上了香,在碑前站了好一会儿。

也不知道卫小山到了黄泉会不会怪她?

她想起卫小山敦厚的样子,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他的脸了,只记得他给自己的感觉。

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郁棠潸然泪下。

身后有人惊诧地道:“裴家三太太?!”

郁棠忙擦了擦眼泪,转过身去。

是卫家的人。

卫小元带卫小川几个兄弟。

大家手里或拿着供品,或提着纸钱。

郁棠不由回头望了望卫小山墓前的残留物。

不是卫家的人吗?

那是谁?

没等她细想,卫小元已满脸感激地道:“没想到您会来祭拜小二……”

他若是泉下有知,也会很欣慰的。

但这话他不好说出来。

郁棠现在毕竟已经嫁人了,不管从前如何,活着的人才最重要,他们卫家的人都盼着郁棠能一生顺遂,平安康福。

他忙将手中的供品递给了卫家老三,道:“你先带着他们去给小二烧纸钱摆供品。”然后转身,指了墓地不远处大树下的石凳,对郁棠道,“三太太这边歇一会吧,这里离城里有点远,这一路过来,您也辛苦了。”

卫家其他几个都听卫小元的话开始摆弄供品,只有卫小川,上前给郁棠行礼,喊了声“姐姐”。

郁棠还是成亲之前见过他,现在一看感觉他好像又长高了一点似的。

她不由轻轻地搂了搂卫小川的肩膀,问他:“沈先生走了之后学堂里谁在管事?这人学问怎样?对你的功课有影响吗?”

沈先生是去京城,是人往高处走,大家不好留他。

卫小川好像比她之前见到时显得更沉默了,他沉声道:“功课跟得上。学堂里的先生也都挺好的。不过,我明年准备下场。要是我能顺利地考中秀才,阿爹说就送我去杭州求学。我想去杭州求学。”

就算是考上了秀才,也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郁棠有些心疼,道:“若是要去杭州城,你跟我说一声,我看到时候能不能常派人去看看你。”

实际上十五、六岁的少年秀才挺少见,但在裴氏这样的人家却不是没有,只因为这个人是卫小川,郁棠当弟弟一样的人,她才会格外的心疼罢了。

卫小川破天荒的没有和她客气,而是笑了笑,道:“那我就先谢谢姐姐了。”

郁棠想,明年郁远要去杭州城开铺子了,到时候肯定能照顾得了他的。

她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说,还摸了摸他的头。

他怪叫着跳开,道:“姐,你不能摸我头,我是大人了。”

“什么大人!”卫小元笑骂着,跟着摸了摸卫小川的头,换来了卫小川的大喝一声。

大家都笑了起来。

不远处的树林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辆黑漆平头的马车。

裴宴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看着和卫氏兄弟说说笑笑的郁棠,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赵振心惊胆跳,硬着头皮上前道:“要不要我去接了三太太?”

“不用!”裴宴咬牙切齿地道,“我们走!”

赵振不敢耽搁,立刻驾着马车飞奔着离开了。

裴宴轻哼了一声。

他又不傻!这个时候去接郁棠,她还以为他是尾随她而来,岂不让她觉得他不相信她。他才不会干这种事呢?

想到死了的李端,他又冷哼了一声。

真是活该被人捅死了。

要是让他继续活着,真是个祸害。

想到这些,裴宴摸了摸下巴。

那苦主居然是受了彭十一的怂恿,还真是让人有点意外啊!

李端和彭十一之间,或者是说,李家和彭家之间难道还有什么让人不能说的关系?

有趣!有趣!

裴宴又连连冷哼两声,在昭明寺见了曲氏兄弟。

“帮我查查李家和彭家都有什么交情?”他冷傲地对曲氏兄弟道,“你们要是怕出事,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可以去江西,也可以去京城。

曲氏兄弟喜出望外。

之前裴宴虽然有笼络他们的意思,却没有具体交办些什么事给他们。如今他们领了差事,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才有了点在给裴家,给在裴宴办事的感觉。

兄弟俩齐齐给裴宴行礼,恭声道:“三老爷放心,这件事您就看我们兄弟的了。我们若是办不好,我们兄弟也不好意思再求您庇护了。”

裴宴没有说话,丢了一小袋银子给他们,放下车帘走了。

曲氏兄弟齐齐松了口气,老大对老二道:“这件事肯定对裴老爷很重要,不然裴老爷不会亲自来见我们。咱们得小心了。”

曲老二的心思更细腻些,迟疑道:“裴家会不会杀人灭口?”

曲老大朝着弟弟哈哈大笑了两声,道:“要是想灭口,三老爷就不会亲自出马了。”

曲老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他们不知道,裴宴原是想去苦庵寺看看林氏的,是在路上无意间发现了郁棠的马车,他才知道原来郁棠今天出城是来拜祭卫家的那个卫小山的,这才临时改变主意,去见了曲氏兄弟。

死人就是比活着的人占便宜!

永远活在人心里,永远比活着的人要好!

裴宴不服气的很,决定从今天开始,要让郁棠知道他的好才行!

结果就是郁棠回到家里,发现裴家银楼那个给她打首饰的师傅又来了,还带了一斛粒粒都有莲子米大小的南珠过来,拿出好几个图样,皱着眉头请她示下:“这是我们铺子里能拿得出来的全部新款式了,就算把这些款式一样做一对,这斛珍珠也用不完啊!您看,您有没有其他的想法,我们的师傅也可以照着您的意思给您打首饰的,不一定要用我们铺子里的图样。”

郁棠问了半晌,才知道原来是裴宴命人拿了一斛南珠给他们,让他们全都做成首饰。

她哭笑不得。

不知道裴宴又有什么新想法。

她只好让银楼的师傅把那斛南珠留下,等定好了款式再联系他们。

银楼的师傅神色都轻松了很多,连连告罪,退了下去。

郁棠拨弄着那堆珠子,叮叮当当,声音清脆好听,入手冰凉细腻,珠光宝气的让人爱不释手。等裴宴回来,她娇嗔道:“这么好的珠子,为何要全都打了首饰?”

不留些给孩子们吗?

做个珠花头箍不好吗?

裴宴只要她喜欢,笑道:“那你就留着好了。”

平日里没事拿出来玩,也是个消遣。

郁棠不理解他的这种消遣,而是珍而重之地把这斛南珠放在了库房。

裴宴原想提醒她两句话,转念一想,说不定人家就喜欢放库房里收着呢?他的目的是想让她高兴,既然她高兴这样,那就这样好了。

两人再没有机会提起这斛南珠,因为郁棠说起了林氏的事。

☆、第三百三十四章 过年

“你有什么打算吗?”郁棠问裴宴。

要不然为什么在其他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把林氏送去了苦庵寺?

裴宴没准备瞒着郁棠,他道:“我想让李竣接手他母亲的事。”

郁棠不解。

裴宴道:“如果林氏由李家宗房照顾,勉强说得上是李家应该做的。可现在,林氏在苦庵寺,李竣做为儿子,若是任由林氏住在苦庵寺,别人会怎么评价他?他必须把林氏接到身边服侍。就算他没有办法把林氏接到身边服侍,他也得回来一趟,给李端立碑,安顿好林氏以后的生活。这对李竣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负担。我看他未必能亲自照顾林氏。最好的办法,是托了李家宗房照顾林氏。可李家宗房和他们李家已经分了家,李端去世之后,很多人就说这是李意的报应,李家宗房的人未必愿意分担李竣的负担,李竣就算是把林氏托付给李家宗房,李家宗房也没可能全心全意地照顾林氏。”

这样,也算是给卫小山报了个仇,郁棠应该会很高兴吧?

郁棠眉宇间却是一片怅然。

冤冤相报何时了?

但愿他们的恩怨能到此为止!

郁棠颇有些感慨地道:“人还是别做坏事,做了坏事,就算一时不报在自身,也会报在其他人身上的。”

裴宴信道,所以只信今生。不过,前辈的言行举止的确会影响后辈的行为准则,李意也的确是给家中人带来了祸事。最最要紧的是,郁棠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高兴起来。

他想了又想,沉声道:“卫家那边,要不要去说一声?李端虽说是无妄之灾,但到底也算是给卫家的二公子报了仇……”

郁棠没有瞒他,把自己心情复杂地去祭拜了卫小山的事告诉了裴宴,并道:“卫家人也不是很清楚其中的原委,有些事,我们自己知道就行了。”

裴宴立刻被郁棠的坦诚和那句“我们”治愈了。

他笑道:“那好,我们今天晚上去姆妈那里用晚膳吧?我听人说钱家给母亲送了些海珍过来,我们去蹭个饭去。”

裴家不缺这些,裴宴这样,也不过是想制造更多的机会让郁棠和裴老安人接触罢了。

郁棠领他的心意,去了裴老安人那里不仅恭维了钱家一番,还顺着裴老安人的话题说了说史婆子的手艺。

裴老安人见郁棠也挺喜欢史婆子的,决定等明年开春了,把史婆子请进府来,给她们这些不怎么动弹的老妪们做做按摩什么的。

郁棠也能跟着沾光。

裴宴自然是举双手赞成。

两个人陪着裴老安人高高兴兴地吃了顿饭,晚辈们就开始过来给裴老安人问安。见裴宴和郁棠在这里,小辈们就七嘴八舌地说起了元宵节的花灯来。其中五小姐最积极,道:“三叔父,我姆妈说,我们过了十五就启程。等我们去了山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也许就是我这几年在裴家过的最后一个元宵节了,您就准了吧?我们今年元宵节的时候办个灯会好了。”

这话裴宴爱听。

今年是郁棠嫁进来的第一年,是要好好庆贺庆贺。

他笑道:“那我先让管事去问问乌大人有什么打算?”

既然要办,那就办大一点。

裴家干脆资助府衙里办一场元宵灯会好了。

乌大人今年也是刚刚到任。

他肯定也会喜欢的。

裴宴暗暗打定了主意。

裴五小姐兴奋的直跳,抱了郁棠的胳膊有些没大没小地道:“还是三叔母好,三叔母嫁进来了之后,三叔父都好说话了。以后还要请三叔母多多帮我们说说话才好。”

郁棠脸红不已,笑道:“与我何干?分明是你求的你三叔父!”

五小姐就道:“我求也没用,你没有嫁过来的时候,三叔父不知道回绝过我多少次,只有这次答应的痛快。”

大家就都想到了裴宴“不好说话”的名声,哄堂笑了起来。

裴老安人老了,就喜欢看着家里热热闹闹的,怕裴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第二天还让陈大娘去催裴宴,问裴宴派了谁来管这件事。

不曾想陈大娘回来告诉裴老安人:“老张大人的幕僚来了,三老爷在接待那位老先生,我没敢打扰,就先回来了。但我跟阿茗说过了,三老爷那边一得了闲他就会告诉三老爷的。三老爷肯定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裴老安人却皱了皱眉,轻轻地叩着手边的茶几,半晌都没有说话。

陈大娘在旁边垂手恭立,不敢吭声,裴老安人却突然道:“三太太在做什么?”

前几天郁棠回了趟娘家,按理这个时候应该呆在家。

陈大娘却道:“三太太去了苦庵寺。”

裴老安人微愣。

陈大娘道:“是苦庵寺那边带了信过来,说是今年的香烛生意非常的好,这不到了年底吗?他们算了个账,就请了三太太过去看看账目。三太太觉得这是件好事,跟二太太商量了,把三位小姐也一并带了过去,还向三老爷借了个账房先生跟着。应该是去那边查账去了。”

这才是应有的态度。

裴老安人点头,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对陈大娘道:“走,我们去三老爷那里看看去。“陈大娘已经习惯了裴老安人的突然而至,不惊不慌地吩咐下去,抬了肩轿过来,陪着裴老安人去了耕园。

裴宴对母亲的到来非常的惊讶。

他母亲并不是喜欢插手外院的事的人。

他送走了张英的幕僚,忙去迎了母亲过来。

裴老安人没和裴宴绕圈子,直言道:“张家来找你做什么?你有什么打算?“裴宴也不想瞒着母亲,道:“恩师他老人家想我进京帮周大哥站住脚跟,顺便帮帮张家二兄,过完了年,恩师准备想办法提拔二兄做工部侍郎。”

四品和从三品仿佛一道天堑,跨过去可不简单,特别是像张家二老爷这样依靠祖荫的世家子弟。

裴老安人眉头皱得死死的,道:“那你准备去京城?”

“没准备去。”裴宴道,“您放心好了,我答应过阿爹的。”

他的承诺不仅没有让裴老安人松了眉头,眼底反而平添些许的悲伤。她沉默良久,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扶着陈大娘走了。

裴宴望着母亲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张英的幕僚是在临安过的年——这个时候,他就算是想赶回去也没办法,船停了,客栈也歇业了。

裴宴照常初二的时候陪着郁棠回了娘家,初三去了郁博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