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芝洗完了澡,原本紧绷的神经也连带松懈了下来,隐约感到几分饿意。
“我自己来吧。”
上官咯咯一笑,把她按到沙发上坐下,“你是我的客人,安安心心在这里坐着等。”
厨房里很快飘来面香。
上官煮了双份,她也觉得饿了。
吃完了面,时间尚早,上官打开电视,热闹的画面和声响充斥了寂静的空间。曼芝的精神始终不好,两眼盯着电视,心思却不知去了哪里,几乎无话可说。上官不敢贸然发问,唯恐言语失妥,刺激到她,今晚的曼芝,是前所未有的落魄。
上官沏了一壶清茶,放在手边,两人慢慢的喝。曼芝觉得她真是个会享受的女孩。不仅如此,她浑身上下所散发出来的活力和热情都让曼芝生出凄楚的羡慕。她其实比上官大不了几岁,可是总觉得自己跟她好像隔了一代。她无比怅然的想到,自己的人生本来可以象上官一样从容愉快,可是命运却将她带离了原先的轨道,逼迫她走上自己原来从没想过的一条路。都说性格决定命运,然而此时此刻,曼芝竟然说不清到底是她的性格让她有了今天的局面,还是命运赋予了她今天的性格。
电视里正在上演一个韩国的综艺节目,主持人极尽恶搞之能事,耍弄着台上的一群俊男倩女,博得观众的朗朗笑声。
手机不期然的奏响,上官来不及穿拖鞋,跳着脚过去接,是邵雷打来的,他已经到家了。
“大嫂怎么样?”
上官琳偷偷瞄了瞄心不在焉的曼芝,压低声音说:“还好,就是不大说话。”
“能不能让她接个电话?”
上官把手机递给曼芝,曼芝光看着她,并不伸手去接。
“是邵雷。”上官见她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些难受。
曼芝这才听了电话。
邵雷听到曼芝沙哑的“喂”了一声,立刻说:“大嫂,萌萌要跟你说话呢。”
曼芝一听,眉心狠狠的揪在了一起,“哦,好。”
可是接下来,听筒里始终没有声音,曼芝仔细的听着,有浅轻的呼吸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是萌萌吗?”她小心的询问。
萌萌终于怯怯的叫了一声,“妈妈。”
只听了这一声唤,曼芝的眼前就蒙上了一层雾气。
“妈妈,你为什么不回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是,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曼芝哽咽的说。
“可是,爸爸刚才说你不是我的真妈妈…我害怕,我怕我再也没有妈妈了。”萌萌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直以来,妈妈都是跟她最最亲,对她最最好的人,可是赫然间被告知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妈妈,而妈妈又那样悲愤的离家出走,她脆弱敏感的小心灵怎能不受到巨大的冲击。
乍一听到曼芝亲切熟悉的声音,所有胆战心惊的困惑都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让妈妈回来。
曼芝的眼泪再也撑不住的掉下来,隔着细细的电话线,母女俩哭得天地失色。
“我…永远是你的…妈妈。”曼芝努力吞回抽泣,一字一句艰难的对萌萌说。
萌萌的哭声渐远,电话里传来申玉芳的声音。
“曼芝。”她夹杂着泣音轻唤一声,那声音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让曼芝听着无比揪心。
可是接下来,申玉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该说的话,该劝的话早已重复过无数遍,到头来,结果仍是一样。她的心亦是寒到了极点。
曼芝握着手机一动不动,手心里已然微汗,最后终于听到申玉芳说:“早点回来。”
曼芝始终没有应声,心里疯狂的问自己,“我,还回得去吗?”
过了好久,电话那头传来“咔哒”一声,电话终于挂断了。曼芝伏在沙发里痛哭失声,上官始终半跪在她旁边,目瞪口呆的望着她,好一会儿,才伸手过去,试图抚慰曼芝。
“曼芝姐,曼芝姐…”上官徒劳的叫着。
曼芝置若罔闻。
上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成年人在自己面前哭成这样,而且这个人是一度被她奉为女强人的曼芝,怎能不被深深的震撼。
她手足无措,只得一张一张的给曼芝递纸巾。她用尽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安慰的话,一遍遍的重复那些空泛而无力的言辞,直至曼芝自己缓和下来。
上官立刻递上去一杯热茶,曼芝虽然还有隐隐的泣音,但终于言之有声,轻轻说了句谢谢。
上官松了口气,换了个姿势坐下来,双腿跪得有些发麻。
饮着温热的清茶,身上开始回暖,曼芝的激动逐渐褪去,虽然心里还严严实实的堵着,但终于能够平静下来。
上官眼看曼芝将茶杯放下,便小心的询问:“要不,我带你去房间歇着?”
曼芝摇摇头,“睡不着――你累了就去睡吧,不用陪我。”
“哪里,我不累,我是夜猫子嘛。”上官慌忙道。
“来,盖上被子,这样脚就不冷了。”上官索性将棉被在沙发上铺开,两人一左一右的靠坐着,还算惬意。
上官打定了主意,只要曼芝不再伤心,哪怕陪她干坐一夜又有什么关系。
“还要看电视吗?”她手里握着遥控器问曼芝,刚才接电话的时候被她摁掉了。
“不,不用,坐着就好。”曼芝见她陪着小心照顾自己,很是过意不去。
“刚才,是不是吓着你了?”曼芝有些歉然。
上官尴尬的咧了咧嘴,支吾了一会儿,才道:“我听到你和萌萌说话,差点以为你们…”
“以为我不是萌萌的亲妈?”
上官呵呵的笑起来,“怎么可能呢?”
“萌萌的确不是我生的。”曼芝缓缓的吐出一句。
上官脸上的笑收都没来得及收就顿住了。
“那她是…”
曼芝重新拾起茶杯,低头啜了一口,停顿良久,徐徐说道:“她是我姐姐的孩子。”
上官心里突突的跳起来,直觉告诉她,一直以来困扰她的迷惑今晚会有解答。
曼芝的心里蓦然间翻过一阵热潮,那些长年闷在心里的人和事,那些她想摆脱却执着的困扰她纠缠她的窒闷,一直以来都无处可诉,无人可说。
可是今晚,她有一种想说的冲动。说出来,也许自己会轻松一些。
上官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道出自己的猜想,“萌萌,是邵云和你姐姐的孩子,对吗?”
曼芝看着上官,后者的眼中夹杂着好奇,同情和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
“你想知道这个故事吗?”
上官期待的点点头。
曼芝的神情仿佛凝滞在了某一点,太多的头绪需要整理,她在想该从哪里说起。
上官静静的等待,然后听到曼芝喃喃的说:“如果你想知道,我就讲给你听,只是,这个故事,实在有点长。”
二十八(往事1)
二OOO年初夏的某天下午,F大机电系的宿舍里,曼芝正埋头趴在唯一的写字桌上奋笔疾书,手边堆了厚厚一撂参考书。
坐在上铺看书的同学方竹韵突然将头探了出来,“曼芝,麻烦把我的水杯递一下。”
曼芝搁下笔,半倾了身子把杯子递过去。方竹韵顺势望了望桌上,“哟,都写这么多了,一会儿给我参考参考啊。”
曼芝是宿舍里第一个开写毕业论文的人。
“咱俩选的题目又不一样,你看了也没用。”曼芝笑道。
方竹韵满不在乎的说:“没关系,我就随便瞅瞅,看能不能找到一点灵感。”
邻铺传来另一个同学蒋艳红的声音,毫不隐藏羡慕之意。
“曼芝,你真幸运,还没毕业,工作单位就已经落实了,最要命的是,临毕业前还把咱们班最优秀的班草给顺手拈走了,你说怎么什么好事都让你赶上了?”
曼芝直接把一个废旧的纸团揉了揉往蒋艳红身上头去,笑嗔道:“堵你个狗嘴。”
蒋艳红嘻笑着躲过。
方竹韵口没遮拦的笑道:“曼芝,悠着点儿――小心乐极生悲。”
这回蒋艳红哇哇的叫起来,“曼芝,还不快撕了她的乌鸦嘴。”
曼芝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杵。她走到今天的局面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努力,当然,还有家人的鼎立支持。
沉寂一旦打破,大家都无心继续自己的事,索性聊起了天。毕业的前夕,谈来谈去,最多的还是说的今后的出路问题。
问到曼芝毕业后的打算,她想都没想就回答,“赚钱。”
“然后呢?”方竹韵和蒋艳红异口同声的追问。
曼芝单手撑着下巴,想了一想,说:“我想赚很多钱,然后给哥哥找个好媳妇,给姐姐找个好归宿。”
方竹韵扑哧一声笑出来,“人家都说长兄为父,长姐为母,你们家怎么倒过来的,偏偏最小的出来作主。”
“那你自己呢?”蒋艳红忍不住问,“怎么你的计划里没有自己的那一份?”
曼芝很果断的说:“等哥哥姐姐找到了幸福,我再说。”
方竹韵立刻打趣她,“那你们家小冯不要急得头发花白?”
曼芝稍稍嘟起了嘴,一张圆圆的脸上到底多了几分红润,但依旧嘴硬道:“他要是等不了就算了。”复又压低了声音说:“我上这个大学,多亏了哥哥姐姐的资助,怎么可以光顾着自己。”
两个女孩子都知道曼芝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又没有什么稳定的工作,全靠哥哥和姐姐在支撑着家里,他们兄妹三人感情笃定,十分难得。
“哎,我给你支个招儿。”方竹韵是最古灵精怪的一个,“给你美丽的姐姐找个有钱人一嫁,不就什么都有了?”
曼芝曾经在宿舍里传阅过她和曼绮的合照,同学们见了曼绮,个个惊为天人,有哥哥的同学还一度想要跟曼芝结个亲家。
曼芝从来不妒忌姐姐的美貌,相反,她自己也喜欢姐姐,虽然她总是喊曼绮姐姐,可是实际上,曼芝自己更像个姐姐,她很有主见,家里的大事小事,父亲总是找她商量,哥哥偶尔也会提些意见,而曼绮是最好脾气的一个,对无论什么都泰然受之。
曼芝不屑道:“你呀,就会出馊主意,要送我姐入虎口,我才不干呢。”
方竹韵立刻不服了,“嗨,你这是偏见啊,谁规定有钱人就没有好人了?”
正争论着,楼下传来门房阿姨声嘶力竭的呼喊,“502,苏曼芝电话!”
曼芝立刻噤声,仔细的听了,立刻伸出头去应声,“哎,来啦。”
跑到门口,方竹韵在她身后大声的说:“一定是小冯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曼芝早已甜甜的笑着冲了出去。
冯亮今天一早就去一家公司复试,如果成功,那么他们两个就都可以留在这个城市了,这是曼芝一直以来的期望――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打拼一片天地出来。年轻的时候,谁没有一些想法和几分野心?
出乎她的意料,电话是哥哥打来的。
“曼芝,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哥哥异常沉闷的问。
“什么事啊?”曼芝觉得哥哥问得很奇怪。
“曼绮出事了。”
“什么?” 曼芝的心陡然一紧,曼绮从小就体弱多病,该不会是…一连串可怕的猜想涌到曼芝脑海中,她焦急的问:“她怎么了?”
哥哥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说:“曼绮她…怀孕了。”
曼芝赶上了前往家乡城市的末班火车。
坐在哐啷作响的简陋车厢里,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安分守己,连个男朋友都没谈过的曼绮会给她带来如此爆炸性的“惊喜”。
海峰在电话里告诉她,曼绮死也不肯说出那个人是谁,逼急了,就低眉垂泪。搞得父亲和他束手无策,只能让曼芝回来。
曼芝琢磨着曼绮的这种状态,突然猜想姐姐不会是被什么人强迫了吧,她天生性格柔弱,不喜与人多争执,吃了亏也老是闷在心里。
曼芝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顿时怒火中烧,若是让她找出来那人是谁…她情不自禁的握紧了双拳。
三个小时的车程之后,曼芝风尘仆仆的回到了家。
父亲和哥哥坐在昏暗的天井里等她,老旧的白栉灯照出父亲一张垂头丧气的脸,见了曼芝,眼睛蓦地一亮,仿佛救星驾临。
曼芝扔下包,直接问:“我姐呢?”
海峰绷着脸过来道:“在房间里呢。”
曼芝也不多话,转身蹬蹬蹬的跑上楼去。
木楼梯吱吱嘎嘎一通响,随后房门就被推开了,曼芝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曼绮合衣半倚在床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姐!”曼芝气喘吁吁的叫道。
曼绮比她想象得要平静得多,抬头看了一眼曼芝,“你回来了。”
曼芝走到跟前,细细打量,曼绮的小腹处微微拢起一块,已是十分明显。
“姐你告诉我,他是谁?”
曼绮望着一脸愠意的曼芝,有点无奈,“你别急,坐下来慢慢说。”
曼芝只得依言坐下,仍旧重复那个问题,“到底是谁?”
曼绮不语,曼芝知道她是不想说,她从来都是这样,喜欢用沉默来表示她的抗拒。
曼芝很明白姐姐的脾气,外柔内刚,逼她是没用的,只能慢慢来。
她耐下性子,静默一会儿,换了个问题,“多长时间了?”
曼绮轻声回答,“五个月。”
曼芝蹙眉,“怎么发现的这样迟?”
凭她那点不完整的生理知识也明白,拖得越久做人流时危险越大,也越残忍。
“我…我想把它生下来。”曼绮支吾着,还是勇敢的说出了口。
“什么?”曼芝难以置信的瞪住姐姐,“你疯了吗?”
“也许吧。”曼绮言语有些凄凉,她伸手轻轻的抚摸肚子,眼里流露出来的绝不是恨,而是浓浓的眷恋。
曼芝有些坐不住了,她原来的计划是弄清原委后就陪曼绮去把胎做了,能多低调就多低调。事情似乎比她想象的复杂。
然而曼芝就是曼芝,无论多么糟糕的处境,都能静下心来考虑。她沉吟片刻,冷静的说:“你想生下来,也不是不可以。”
曼绮听到她这句话,蓦然间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惊喜。
从知道曼芝要回来,她其实就很忐忑,虽然姐妹俩一直很好,但曼绮从内心深处是有一点惧怕这个精明果断的妹妹的,尤其是她目前这样的遭遇,这样的打算,不能不说有违常理。
曼芝无视她的神色变化,深吸了口气,不疾不徐的说出了下半句,“但有个前提,必须要有个人对你负责。”
曼绮呆愕住了,半晌,才无奈的说:“我会自己好好照顾这个孩子的,跟其他人没关系。”
曼芝赫然间爆发,“没关系?如果没有那个混蛋,你能怀上孩子吗?姐,你到底想护着谁?是谁让你心甘情愿做这种傻事?”
曼绮在她愤怒的叫嚷中终于流下泪来。
二十九(往事2)
曼芝不是父亲,也不是哥哥,她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缠着曼绮不依不饶的审到半夜,终于泡开了曼绮的蘑菇。
面对曼绮的眼泪,曼芝感到无语,这样无望的爱情,姐姐竟能如此执着于其中,究竟意义何在。
但毕竟是自己的姐姐,除了苦口婆心的劝说,曼芝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姐,既然你不可能跟他在一起,那就听我的,咱们不要这个孩子。将来你总得嫁人,到时候再要也不迟,啊!”
曼绮摇头,“不,我不想嫁人――我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
曼芝认为,爱情从来都是讲条件的,如果没法修成正果,何苦自我折磨。可是曼绮的眼泪和坚定令她意外,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姐姐也有执着的时候。
“曼芝,从前我都听你的,可是这一次,我想自己作主。”曼绮几乎是用央求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