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惭愧。”

“杜侍郎也是长眠不醒,孙御医可瞧出一二来?”商妍细细盯着他的脸,停顿片刻又轻道,“孙御医只需要回答本宫一个问题,偌大一个太医院都瞧不出来的毛病,后来却不药而愈了,是那毒太厉害吗?”

“这…老臣愚钝,确实解不了杜侍郎之症。”

“孙御医今年贵庚?”

“回公主,六十有五。”

“六十五了啊。”商妍轻叹,“我记得先帝在时本宫被奸妃所害误食毒花,孙御医是先帝最为信任的御医,先帝派了孙御医替本宫疗养,多亏了孙御医,商妍的才身体康健到今日。”

“老朽惭愧。”

“可是我记得孙御医当年对先帝可是发过誓,不论宫闱变故如何,认商妍为主,”她话锋一转,眼色陡然凌厉,“是不是年月久远,孙御医忘了,还是觉得本宫当日不过是个孩童,根本不会记得?”

孙御医脸色霎时惨白。

商妍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冷道:“孙御医,本宫这十年都未曾与你挑明,是因为先帝信你,本宫也相信你是个信守承诺之人。”

孙御医的目光越发躲闪,似乎是在挣扎,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双精光的眼睛深陷其中,良久,才微微眨了眨,道:“医毒自古不分家,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是毒,便可解。老臣…无能。”

商妍了然,轻轻舒了一口气:“多谢孙御医。”

孙御医辞别,脚步还有些虚浮。商妍瞧着他瘦削的身子止不住地战栗蹒跚,心中有些愧疚,匆匆补了一句:“孙御医,妍乐自小受你照顾,承蒙这份恩情,绝不拖累你。”

孙御医脚步一滞,徐徐地回过身来,朝她屈膝行了个最大的跪礼。

这是一个老者臣服的姿势。

长久的无言。

商妍静静地目送那位蹒跚的老人离开,瞥了一眼他留下的药粉,取了一把,轻轻地洒在自己的手心,笑了。

脊背上却是冷汗。还好,这一次兵行险招,她赌赢了。

竟然真是醉卧红尘。

那个整个太医院都会默契地装作不存在的长眠之药。

这宫里御医中,孙御医最为年迈,想来也是深谙宫闱法则的,有些事情不可打诳语,却也不可说得太过直白。孙御医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杜侍郎长眠与宓妃是同宗同源。宓妃当年可是倾尽了整个太医院都没法把她从沉睡之中唤醒,最后却被她不懂医理的母后一个小小举动破了局。

这深宫之中,有许多秘密。有的秘密可以让活人变成死人,有的秘密能让黑的变成白的。太医院人才济济,可如果那个人不该醒,便永远不会醒。所有御医都甘愿顶着个“无能”的骂名,替那高高在上的几人斩断荆棘。这是皇家最高层的默契。

而能让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人,现在只可能是商徵。

命杜少泽查案的是他,让杜少泽长眠不醒的,也是他。竟然是他。

为什么?

难道他不希望真相大白吗?

这一夜,商妍彻夜未合眼,一半是惶恐,一半是负疚。

她虽不知道容解儿是否是商徵所为,可既然现下已经肯定杜少泽长眠不醒是商徵所致,那他恐怕是凶多吉少。于帝王术她并没有多少涉猎,却可以肯定杜少泽长眠绝不是那个高座之上的人的目的,很可能,他只是一个药引。即使这朝政的稳固的确需要累累白骨堆积而成,可是明知与亲眼见着却完全不一样。

她做不到不闻不顾,眼睁睁看着一个本该在风波之外的人因她而命丧黄泉。

好不容易待到第二天天明,大雨吗,商妍悄悄收拾了形状,一个人轻装简行出了宫门,直奔丞相府。丞相府的大门徐徐打开,一个侍卫眼神如炬,抱拳道:“请问来者何人?”

“我…”商妍在原地踟蹰,从小到大,她从未有过这样偷偷溜出宫的体验,顿时傻了眼,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侍卫眼神越发犀利:“无关人等,请速离开!”

刀剑出鞘,寒光毕现。

“我…”商妍急急退了几步,心中恼怒倏地郁结成了火苗,冷道,“放肆!本宫造访,难道还见不得君怀璧?”

侍卫一愣,静静地打量面前脸色有些苍白的商妍,许是从衣着和她的称呼听出了些许不一样的地方,虽然脸上的寒气未收,神态倒渐渐收敛了些,沉默片刻后他道:“可有凭证?”

凭证?

商妍沉寂片刻,终于解下了腰间的玉佩递到侍卫手中。冰冷的雨水有几滴落在了手上,她抖了抖,微微地缩紧了身体。大雨瓢泼中,她撑着一方小小的伞站在丞相府门外,紧紧盯着那一扇朱红色的大门。

不知过了多久,丞相府紧掩的大门忽然吱嘎一声敞开。

一抹藏青色的衣摆出现在门口。

商妍的心为这一丝熟悉的色彩急急跃动了两下。手却并不听话,片刻之后,才缓缓地抬高了油纸伞,渐渐地露出了那人腰间的玉佩,宽大儒雅的袖摆,暗色秀竹的衣襟,墨色的发丝,还有那一双温和如玉的眼。

君怀璧。

她呆呆看着他,周遭的一切冰冷好像潮水一般褪去。

他却看着她的伞,还有她身后空荡荡的道路。倏地,干净得过分的眼里露出一丝笑意,像是雨天的莲池绽放出一朵静雅的花。

坏了。

商妍脑海里空荡荡只剩下一片雾气,满心满腹充斥的不知所谓更不知从哪儿来的嘈杂,纷纷攘攘地弥漫充斥着她身体每一寸发肤,抵达御书房这一路想的多少计谋多少应对的策略,统统被瓢泼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真的坏了。

一片风声雨声嘈杂中,君怀璧的声音响起,他说:“公主屈尊造访,所谓何事?”

彬彬有礼的言语间充斥着的是疏离。也许是雨水太过冰凉,又或者是寒风刺骨,从昨夜开始就乱作一团的心在刹那间清明透彻。商妍倏地清醒了过来,沉默片刻,厚着脸皮躲到了君怀璧伞下,抬起头朝他眯眼笑:“本宫听说君相为杜侍郎的事情想破了脑袋,特来指点。”

君怀璧沉默以对。

商妍对他眼底的冷淡视而不见,笑嘻嘻道:“君相不请本宫喝杯茶吗?本宫…咳,有点儿冷。”

沉寂。

少顷,才是君怀璧柔和的声音,他道:“请。”

冷漠终究有抵不过君臣之别,和君相打交道,要是能扯下脸皮来,基本上还是百战不殆的。这一点,商妍经过十五年的探索与实践早就彻彻底底悟了,如果能熬得过心上钝痛,这几乎是个完美的法子。

半个时辰后,她心满意足地抱着茶杯坐到了丞相府的书房,瞧着那一屋子的风筝有些惊奇。在进到君怀璧书房之前,她曾经猜想过被所有人形容为君子怀璧的君相书房里应该会挂满了诗文字画,也许有几张古琴,一方古砚,数支狼毫,也许房间里会弥漫着淡淡的书墨香味,书柜上整齐地横陈列国史记名家词典…没想到,堂堂君相的书房居然挂满了风筝。这些风筝大小不同颜色各异,花鸟虫鱼无所不有,有工笔细描而成的,亦有泼墨桃花般的,一片烂漫。

商妍手痒,摸了摸手边案台上一只未完工的春燕风筝笑眯眯道:“看不出君相还有一双巧手,他日告老还乡可以去开个风筝坊,做个君老板也可发家致富。”

君怀璧不置可否,不远不近站在窗边,藏青的衣衫背投着一只墨色的猎鹰风筝,眉宇间温雅疏离,竞得风流。

商妍面色不改,明媚道:“不过君相这样子其实还可以去卖笑,笑一下十两金,想必公卿小姐们可以替君相盖个金屋。”

君怀璧终于微微皱了皱眉,淡道:“公主此行,所谓何事?”

“君相,这只春燕送本宫好不好?”

君怀璧的眼里掠过一丝诧异,许久,才轻道:“它尚未完成。公主如果喜欢,请另寻一只。”

“本宫就喜欢它。它丑,不过别致。”商妍悄悄瞥了一眼案上未完工的春燕,轻车熟路地耍无赖,“择日不如撞日,君相不如把它做完赠与本宫如何?”

这几乎是无理取闹了。

君怀璧默不作声,眼底的疏离却越发浓重。商妍瞧见了,却习以为常,惹他反感,看他伤神,如果还能看到他一丝丝异样的表情,她都当成是他对她的与众不同。胸口虽然照理是酸溜溜的刺痛,心上却有一股凌虐自己的天真的快感。

他沉默。于是她轻笑,轻轻地把手里的春燕放回案上,抬头看窗棂上滴滴答答的雨滴。

作者有话要说:ORZ脑抽,又发错了,今天的更新章节是这章,后面两空章是手抽…明天周末补上。

少泽

大雨稍减,些许春泥芬芳飘进屋内。商妍支着下巴看看似乎不打算再开口的当朝丞相,灰溜溜开口:

“本宫前几日去了趟侍郎府探望杜侍郎,我看杜侍郎身体康健,不像是晕厥,反倒想是沉睡。本宫记得小时候也曾有过这样长眠不醒的时候,一睡半月,后来母后找人找了能人异士用清水洗净,换了间祥瑞的屋子,三日后本宫就转醒了,相士说是染了晦气。”

“晦气?”君怀璧轻念。

“嗯。”商妍狡黠点头,“既然御医都束手无策,为何不试试旁门左道呢?”

君怀璧低眉沉思,面上却波澜不惊。

商妍挤出一抹假惺惺的悲愤:“君相不相信本宫?”

“莫非君相也以为本宫是因为戴了绿帽儿,所以想杀了这对苦命鸳鸯雪耻?”

“横竖都是沉睡不醒,君相为什么不试试呢?也许真是晦气上身,或者是容家小姐上身…”

所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过是真一半假一半五颜六色掺成一抹艳色,这皇族的秘密本来就七万八绕迷雾重重,如果能够用别的方法解释从而达到目的也未尝不可。

丞相府中的茶不知是什么品种,香气宜人,甘甜可口。商妍无脸无皮,喝了一壶不够,眼巴巴瞧着君怀璧又讨了第二壶,丞相府的风筝也比外头的…有特色,她一边看雨,一边赏风筝,把书房里挂得满满当当的风筝都看过一遍已是一个时辰后。

然后,终于还是…再也找不到磨蹭不走的理由了。

丞相本人却似乎是个不会悲喜的木偶,顶着一张恬淡温和的脸静静作陪,到最后,厚颜无耻的人反倒坐不住了。话已带到。茶也已经凉透。大雨停歇,雨后的苍白阳光从云层里稍稍露出少许,淡淡地无力地洒在地上。

商妍低头咬牙,瞧了一眼春燕,终于下定决心站起了身,临走不忘叮嘱:“君相何时去试试?”

君怀璧微微锁了眉,淡道:“神鬼之事,不可信。”

“你…”原来,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商妍心中郁结,却不知如何宣泄,到末了气得几乎砸了手边茶壶,“你既然不信,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说?!”

“尊卑有别。”

商妍冷笑,眼圈却气得泛红:“尊卑?君怀璧,你难道真忘记了我与你是什么关系?我与你从十一年前就已经不是君臣!”

君怀璧面上的表情几乎淡得看不清,他道:“公主自重。”

四个字,比所有的冷淡都要锋利。就好像是冰做的刀,骨雕的刺。有那么一瞬间,商妍有些腿软,想笑却笑不出来——好个公主自重。他要她自重,她倒是想轻佻给他看!

“君怀璧,你难道真想我择日出阁,让我们的…我们的婚约就此了结?”

“是。”君怀璧道。

“你宁可抗旨也不肯娶我?”

“是。”

“你是因为不想与我有干系,才不信鬼神?”

君怀璧神色一滞,道:“是。”

这是温润如玉的君相给的最清晰最直接的答案。是。

这是早就知道的答案。

商妍闭上了眼,强行压抑下方才的失态之相,笑了。

“可惜,本宫还没玩腻。”她收敛一身的刺,又缩回了软绵绵的壳子里,轻声细语,“所以君怀璧,即使你很憎恶,也请再忍耐下。”

告别丞相府,商妍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迷了路,兜兜转转总算雇得一顶轿子,却在说目的地的时候犯了难。踟蹰良久,终于还是去了侍郎府。开门的是上次见过的那位老者,她几乎是畅行无阻地进到了杜少泽的房间内。一步踏入,淡淡的莲花香就扑鼻而来,似乎比上次的要更加浓烈些。

杜少泽依旧静静躺在床上,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脸颊明显瘦削了不少,整个身体像是要凹陷进床铺中一般。

她看着有些担心,伸手摸了摸他额头,居然是冷的。这让她越发内疚,替他将被褥塞得更齐整些,心却越来越凌乱,许许多多种可能性几乎要在脑海里炸裂开来。末了,她晃了晃混乱的脑袋,在他床边呢喃:“杜少泽,我不知道醒来对你来说是祸是福,可是我小时候见过一睡不醒的,睡越久,身体越差,等到时间久了就真回天无术…”

“我猜想,你如果突然醒来,应该有两个结果,一是彻底被抹杀,二是那个人放过你…可你继续睡下去必死无疑…”

“我想,你还是醒来好。”

“活着,毕竟是活着。”

“…可是,我害怕。”她停顿片刻,咬咬牙轻道,“君怀璧不肯出手,我…我有些害怕。”

商妍从不是什么果敢之辈,宫中十年,活了十年,怕了十年,想了十年,算了十年,顶着一个尴尬的身份活在宫闱之内,求的不过是第二天能看到太阳,还能活着,去等待或许可知的未来。

走得远了,总会怕的。

这种害怕像是春草般在她心中滋长,到最后,就成了夜深人静时分的一个梦魇。而如今,这个梦魇的爪牙分明已经撕破和现实的隔膜,掐住了她的脖颈。杜少泽不醒,她便是杀害容解儿的凶手,商徵今日能压下,不代表明日不会一道旨意降下夺去她所有;杜少泽入宫醒了,那便是未知。

醉卧红尘本她原本不该知道的,杜少泽如果醒了,就是打破了那人所有的算计。生与死再也不是可以计算的东西。

她害怕,毛骨悚然,却抵抗不了脱离束缚致命的诱惑。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这房里的醉卧红尘并不浓重,杜少泽却日益深眠,很有可能是放在他的床榻之中,或者是身体上。

被褥此等常换的东西要藏东西有些困难,长眠的身体自有婢女每日擦洗,这床上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实在是太少。商妍仔细打量一圈,轻轻地捧起了他的脑袋,抽去他颈下方枕,用取了一把匕首割开它——方枕下锦布是缠绕编制的竹丝,竹丝里面空荡荡一片,什么都没有。

可那莲花香味却是真真切切的,越靠近床边越发清晰可辨。

商妍困惑地试图掀开被单看看,却忽然发现杜少泽的额头冒出了一层细汗,额边微乱的发丝都已经贴在了额上。她不可置信地触了触他额头,滚烫的。明明在不久前他还是冰凉干燥的,为什么?

——上次似乎也是这样,她进房间一会儿,他就热汗连连…

迟疑中,她俯下身靠近他,听着他沉重的呼吸犹豫开口:“杜少泽,你…难道听得见我的声音?”

一室沉寂。

商妍犹豫地伸手探他的鼻息,轻道:“杜少泽,如果你能听见,就试着屏息片刻…好不好?”假如神智清醒,身体却动弹不得,那呼吸是不是可能可以控制?

她的话音刚落,指尖忽然感觉不到气息——他竟然…真的停下了呼吸?!

商妍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有些困难,停顿片刻,才道:“那东西…在你房间的摆设中?”

杜少泽的呼吸缓缓地恢复了。

“床上?”

呼吸平稳如故。

“身上?”

呼吸骤停!

是身上…商妍掀开了被褥,却在见到他亵衣的一瞬间踟蹰起来,忍不住有些脸红——这…好像也太逾矩了点?

忽然,一点红入了眼。那是一根红色的绳子,系在杜少泽的脖颈上,似乎是什么挂坠的系绳。

商妍瞧着眼熟,轻轻扯了出来,莲花香瞬间浓重到了极致。她急急捂住了口鼻,却在真正看清那挂坠的时候呆如木鸡——是凤凰于飞,那个她亲自派人送给他的新婚贺礼…商徵,居然把醉卧红尘装在了她送的贺礼里面!

房间里的莲花香渐渐浓郁起来,她来不及多思考,匆匆解下凤凰于飞,用力朝窗外一掷——噗通一声,似乎是入了水。开门,开窗,她尽量迅速地把所有能通风的地方都敞开了,又端了他房里的凉茶狠狠灌了一通,才险险压下意识中已经开始的昏沉。

时间渐渐地流淌,不知过去多久。房间里的莲花香味几乎已经消失殆尽。可杜少泽却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

她坐在他床边,困意渐渐袭来,不由警觉。

“杜少泽,我…我先回宫,如果你醒来,就去永乐宫找我。”

商妍有些愧疚地瞧了一眼四分五裂的方枕,正惭愧地试图把它塞回原位,忽然,肩膀被人箍了起来!

她一时不备,撞上他的胸膛,正欲挣扎,耳边却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我后悔了…”

那个声音说:“我…受命于…与你合作…只是幌子…我是要…挑起容将军与…陛下纷争…对容解儿…并无…”

…是杜少泽?他醒了?!

商妍不再动弹,静静地趴在他胸口,听他断断续续的倾诉。

“我后悔…很久之前就…后悔,可是…来不及…你…等我好起来…我…娶你…带你离开…”

“妍…妍儿…”

他的身体似乎是在压抑着什么痛楚,一阵阵的战栗。商妍用了些力道挣脱束缚,终于看见了杜少泽的脸:苍白的面色,通红的眼,还有带着执狂眼色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