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在他的怀抱中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告诉他:“啊。”

  余至瑶安静下来,眼望前方一言不发。良久过后,他向后微微撤身,同时推开了哑巴。

  哑巴抬起了头,脸上依旧是带着笑意,然而睫毛挑了几颗细碎的泪珠。手指一点余至瑶的胸膛,随即再指自己的心窝,哑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啊。”

  余至瑶虚弱的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相信。”

  纱厂经理找上门来,说是三井码头的日本宪兵拦下了厂里五船棉纱,硬说这批货物有通过水路运往大后方的嫌疑。经理见状,索性想要撤回货物,然而撤也不让撤,连船带货全扣在了三井码头。

  纱厂经理本也是个精明人物,如今实在是没了法子,只好来找董事长拿主意。余至瑶正要打算长久的装病,哪知还未开头,便被自家生意打乱了计划。强挣着从床上爬起来,他开始四面八方的打出电话。

  吉泽领事愿意帮他去问个究竟,结果问过之后打回电话,他也是一头雾水,因为现在市面上的确是乱。

  “好像是特务队下令扣下来的……”他很慎重的斟词酌句,满怀暗示的问道:“你认不认识香川队长?”

  余至瑶听到“特务队”三个字,立刻就恍然大悟了。

  余至瑶打发走了经理,然后给何殿英打去了电话。

  何殿英的声音听起来油腔滑调,非要和他“面谈”。三言两语商定地点,余至瑶便是出门赴约去了。

  相见的地点,乃是小白楼附近的一处俄国馆子。余至瑶抵达之时,何殿英已经等候在了雅间之中。双方的随从站在门外,余至瑶独自进门,发现酒菜都大概上齐了。

  两人相对而坐,互相也没什么话讲。何殿英自顾自的抄起勺子喝了两口菜汤,大概是感觉味道不错,竟是端着汤碗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了余至瑶身边。

  拉过椅子坐下来,他舀了一勺菜汤,默然无语的喂向余至瑶嘴边。

  余至瑶既不看他,也不张嘴。双方僵持片刻,何殿英终于开了口:“你个打不死的,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余至瑶叹了一声,随即低头喝下了那一勺汤。

  何殿英放下勺子,这回拿起了余至瑶面前的刀叉。切下一块牛排蘸了酱汁,他继续喂给余至瑶。

  眼看着余至瑶面无表情的咀嚼吞咽,他忽然愉快起来。一墙之隔便是外人,所以他压低声音说道:“让我看看你的舌头。”

  余至瑶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何殿英放下刀叉,微笑着向他伸出双手。手是修长白皙的,完全没有血色,关节微微突出,带着力度。

  余至瑶睁大了眼睛,只见这样一双手越逼越近,眼看就要触到了自己的皮肤。受惊似的抬手按住桌边,他作势想要起身。不想何殿英骤然伸手抓起桌上餐刀,“咚”的一声向下钉入桌面——不偏不倚,正是插在余至瑶的手指之间!

  然后趁着对方那一瞬间的惊呆愕然,他捧住了余至瑶的脸,手很用力,仿佛能够挤碎对方的脑袋。不由分说的凑上前去,他耳语般的轻声说道:“二爷,别怕,这回我不咬你。”

  余至瑶直视了他的眼睛:“小薄荷,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不要抢,你告诉我,我全给你。”

  何殿英听到这话,抿嘴一笑:“我想要你。”

  余至瑶听到这话,却是抬起右手摸向怀里。何殿英立刻提防起来:“你干什么?”

  余至瑶垂下眼帘,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印着樱花的明信片。把明信片向前放到桌上,他的右手明显在抖。何殿英扭头望去,就见那明信片颜色暗淡,四角都磨出了毛糙的圆边,是不知经过多少摩挲的模样。

  放下双手拿起明信片翻过来,背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唯有“小薄荷”三字还算清晰,仔细看去,竟是被人用铅笔轻轻描过。

  抬眼望向余至瑶,他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什么意思?”他问。

  余至瑶心平气和的答道:“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了。”

  然后他扶着椅背站了起来:“五船棉纱我不要了,再会。”

  何殿英愣了一瞬,正要阻拦。哪知余至瑶开口喊了一声,雅间房门立刻应声而开,外面传来整齐回应:“二爷。”

  何殿英不是来打架的,当着旁人的面,他捏着那张旧明信片,任凭余至瑶走了出去。

  不知是过了多久,紧捏着明信片的手指都酸痛起来。如梦初醒似的猛然起身,他跑到窗前向下望去,正好看到余至瑶弯腰上车。

  车门“砰”的一声关了上,汽车发动起来,载着余至瑶越行越远。

  “我不像我了么?”何殿英狂乱的思索:“我怎么会变得不像了我?我一直都是这样恩怨分明,我一直都是这样心狠手辣,我一直都是这样……这样爱他。”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自嘲的冷笑了:“什么爱不爱的!我倒是爱他,可他爱我吗?爱我就该跟着我,撵不开打不走的跟着我;瞧他跑的比兔子还快,这他妈的叫什么狗屁爱?”

  思及至此,他转身几大步走回桌前坐下。抄起一副干净刀叉,他豪气干云的大嚼起来。多好吃的牛排啊,特地要请余至瑶过来尝尝,结果打不死的没有口福,这怨得了谁?

  余至瑶往纱厂打去电话,命令棉纱以后改走太古码头。至于眼前的损失,也只好承担下来了。

  事情勉强算是得到了解决。余至瑶坐在家中,继续筹划装病事宜。哪知一夜过后,又有恶信传来——顾占海被日本宪兵抄家了!

  

  第56章 逃避

  

  顾宅位于华界,余至瑶赶到之时,顾太太正拖着两个大小子嚎啕——顾家两个儿子,全都十七八岁长成墙高了,眼里迸出火星子来,要去宪兵队救父亲。顾太太深知去了便是送死,所以一手一个抓着儿子,死也不肯松开。忽见余至瑶来了,她扑上去就要下跪,涕泪涟涟的恳求二爷去救自家丈夫。

  余至瑶连忙让人扶起了她,因见她哭得不像样,就把顾家大儿子叫过来询问了情况。顾家老大红头涨脸的答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今早我爹正在院里打拳,忽然有人敲大门。我爹过去一开门,日本宪兵的枪管子就伸进来了,逼着我爹和他们走。除了日本宪兵,还有中国特务。我问我爹犯了什么罪,他们也不说话,押了人就走!”

  正当此时,王连山从外面撞了进来,劈头就嚷:“我听说师父——”

  余至瑶没等他说完,直接转身命令道:“连山,你快去群英武术社,把社里上下检查一遍,凡有违禁嫌疑的物品,全部挑出来立刻销毁。另外,不许你那帮师弟闹事!”

  王连山也不知是跑了多远的路,看着余至瑶只是喘,喘了两口气,他忽然反应过来,扭头向外又冲了出去。

  余至瑶心中也是六神无主,可是面对着惶惶然的顾家老小,他须得拿出几分胸有成竹的气势来压阵。强忍着一口气没有叹出来,他告诉顾家两个儿子:“好好照顾你娘,我这就去想办法救顾师傅。”

  余至瑶离开顾宅。心事沉沉的坐上汽车,他忽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如果贸然跑去宪兵队,当然是连根顾占海的毫毛都要不出来;吉泽领事只是个领事,就算敢于热心帮忙,也没有影响宪兵队的能力;或许可以去找井上大佐?

  想到井上大佐,余至瑶的心抽了一下。井上大佐对于中国人是极度的蔑视,和井上大佐对话,无论怎样简短,都是自取其辱。

  当然,最合适的人选应该是何殿英。但他真是万万不想再见对方。不知从何开始,何殿英变成了一根冰凉滴水的皮鞭,追着他抽撵着他打,要不了他的命,可是让他隔三差五的就要狠狠疼上一下。他疼怕了。

  思前想后了一番,他让汽车夫发动汽车,开往井上官邸。

  井上大佐一脸横肉,一身肌肉。余至瑶到达之时,大佐正在家里擦拭战刀。双方见面,大佐差点一刀把他劈了。

  刀刃锋利极了,贴着他的肩膀掠过去,竟是削下一片薄薄的布料。余至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因为心中此刻的情绪不是恐惧,而是愤怒——堂堂的商会主席,就这么被个日本军官拿刀耍弄。

  井上大佐满意的横刀审视刀刃,同时嘴里说出一句日本话。旁边的通译官大声问道:“你不是生病了吗?”

  余至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接进入正题。他一边说中国话,通译官一边讲日本话;还没等他说完,井上大佐不耐烦的一挥手,同时嘴里吼出一句。通译官一个立正,转向余至瑶高声喝道:“滚出去!”

  余至瑶愣了一下——多少年了,没人对他说过“滚”字。

  随即他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像发了疟疾一样浑身颤抖。血液向上涌入头脸,他的视野开始变形。耳中渐渐升起轰鸣,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跋涉,茫然中向着有亮光的地方行进。

  在官邸门前的台阶上,他摔了一跤。

  越过两级台阶跪上水泥地面,他在慌乱中想要站起,然而双腿发软,站到一半又跌了下去。车里保镖连忙冲过来搀他扶他,他没说话,连滚带爬的往车里走。

  这回坐上汽车,他闭上眼睛向后一仰,知道自己是别无选择了。

  然而他没想到,何殿英根本不肯见他。

  何殿英正在小老九的日式公馆里,很闲适的喝茶看风景。

  庭院之内花草鲜嫩,叶片娇绿,骨朵粉红;偶尔吹来一阵温暖春风,带着青草初发的清新气味。一朵云彩飘飘忽忽的过滤了阳光,于是这个世界看起来就更加柔和了。

  何殿英盘腿坐在廊下,一手捏着个精致的茶盅,小口小口的品尝香茶。余至瑶不识时务,“地狱无门自来投”,他也没有办法,他只是言出必行而已。

  见面,见什么面?难道还是当年情形,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吗?还是一阵好一阵恼吗?既然决心进攻,那就一直打到他姥姥家去;你退我进你进我退的小孩把戏,真是玩腻了。

  放下茶盅摸进怀里,他掏出了那张樱花明信片。明信片真是旧啊,一点美丽之处都没有了。送到鼻端嗅了几嗅,他总觉得上面还带着余至瑶的气味。

  这天下午,有人在顾宅门口撂了一件带血的小褂。顾家老大出来捡了,认出那是父亲的贴身衣物。

  顾宅里面立时就起了哭声——顾占海这是死了,而且死不见尸。

  群英武术社也被封了,王连山跳后窗户逃了出去,哪知特务骑着后墙专在等他。拼着性命飞身上墙,他一脚把特务扫了下去,同时肩膀上也挨了一枪。摘下帽子捂住肩头,他气运丹田发足狂奔,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群英武术社关了大门贴了封条,从此天津再无群英武术社。

  武术社内自然是有兵器的,所以未能逃出的弟子们全被带走,罪名正是反日。他们蹲着被卡车运进宪兵大队,躺着被卡车运去城外乱坟岗子,和武术社一起死了。

  余至瑶近来天天筹划着要装病,这回不用他装,是真病了。

  他不许手下这几个人离开英租界,王连山养好枪伤,要给师父报仇雪恨;余至瑶不许他去,让马维元看管着他,敢去就再给他一枪。

  他对手下人满心回护,余至琳感觉天津气氛恐怖,想要迁去上海,他却是既不挽留,也不关怀。

  他就见不得姓余的。

  自从余至瑶告病回家之后,其他理事有样学样,也都不再露面。商会很快濒临瘫痪,井上大佐大发雷霆,亲自带了两名日本军医赶往余公馆,倒要看看余至瑶是真病假病。

  然而余至瑶并不在家。张兆祥迎出来,毕恭毕敬的说道:“我们二爷肺上鼓了两个气泡,昨晚进医院治疗去了。”

  井上大佐不知世间还有此种病症,所以直接又去了维多利亚医院。这回亲自站到病床前了,他见余至瑶紧闭双眼人事不省,口鼻上还扣了氧气罩子,这才信了几分。

  等到井上大佐走远了,余至瑶睁开眼睛,又颤巍巍的抬起手,摘下氧气罩子。

  哑巴端着一杯凉开水走进来,见他醒了,连忙站到床边,弯腰去看他的脸色。

  余至瑶气若游丝的说道:“不知上海那边……情形如何。实在不行……我也过去避避风头。”

  张兆祥给余至琳发去电报,询问上海情形。余至琳很快回电,表示上海繁华自由,和天津环境大不相同。

  余至瑶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有了主意。在医院躺过半个月后,他悄无声息的回到家中略作安排,然后便带哑巴登上一艘荷兰客轮,南下去了。

  

  第57章 两座城市

  

  余至瑶一直感觉自家大哥有点白面包的风采,没想到白面包还挺有女人缘,刚到上海没几天,就和沪上闻名的一位女作家相好起来。弟弟对大哥冷情,大哥对弟弟也漠然。余至琳和女作家爱的如胶似漆,听闻弟弟要来,本来打算去十六铺码头接他一趟,可是那天早上忙着和佳人云雨,没有时间,故而也就算了。

  余至瑶活了三十多年,这是第一次走出天津卫。茫茫然的出了码头,他累得靠在了哑巴身上。上海的天气,自然要比天津热得多,他一身大汗的招了两辆黄包车,也没有目的,只让车夫为自己找处好些的饭店。车夫一听这话,打起精神,拉着他就跑上了路。

  片刻过后,车夫把他拉到了华懋饭店门前。余至瑶如数付清车费,然后和哑巴并肩站立,仰头望向前方高楼。

  “好家伙!”他轻声叹道:“这饭店可真够大的,比利顺德漂亮。”

  哑巴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哇。”

  余至瑶又靠在了哑巴身上,从下缓缓向上抬头,嘴里喃喃的报数,末了说道:“十二层。”

  哑巴继续点头:“哇。”

  然后这两人一起向内走去。

  余至瑶开了两间客房,和哑巴就此安顿下来。和天津相比,上海果然是另一番天地,不但繁华依旧,而且街上的日本兵也相对较少。余至瑶打算长住下去——至少要等商会选举完毕。届时有了新主席上位,井上大佐自然就会转移攻击目标了。

  至于家中,生意有马维元和宋逸臣打理,家事全归张兆祥安排,都是可靠精明的人,想必也不会搞出乱子。他这一年过的殚精竭虑,如今借着这个机会,正好过几天清清静静的好日子,权当休养身体了。

  他没有体力出门消遣,终日还是躺在房内床上。哑巴从早到晚的陪着他,有时熬得困了,两人便是挤做一床睡觉。

  余至瑶仍然是睡不熟,经常看着是阖目入眠了,可不定何时就会猛然一惊。他一醒,哑巴也会醒。哑巴醒来之后搂搂他拍拍他,然后还能睡;但他就睡不着了,双目炯炯的一直醒到天亮。

  醒着,但是没想什么,因为没什么可想。原来还可以想一想何殿英,现在也不愿去想了。何殿英是一块薄荷糖,本来甜美清凉,可是一旦火热起来,会融化得咬不碎甩不脱;滚烫的贴上身,烫脱人的一层皮。

  可是即便如此,余至瑶还是不后悔认识他。无论如今的何殿英变成什么样子,他心里总藏着一个白皙单薄的影子,是少年小薄荷抱着玻璃箱子,站在阳光下对着他笑。

  忆起笑嘻嘻的小薄荷,余至瑶在黑暗中也不由得微笑了。小薄荷真是讨厌啊,话那么多,一张嘴像留声机一样滔滔不绝,吵得他头疼。他忍无可忍的伸手去捂对方的嘴巴,声音暂停了,手心却是起了柔软活泼的触感,是小薄荷在用舌头舔他。

  心脏渐渐跳得失了节奏,一阵一阵绞拧着疼。余至瑶侧身慢慢蜷缩起来,屏住呼吸忍痛。忽然间很想念天津卫,也很想念何殿英。但是不能回去,就算回去了,最好也不要见他。见面就生矛盾,见面就有麻烦,总是如此,他真是厌倦了。

  余至瑶失眠,而在千里之外,何殿英也在失眠。

  余至瑶失踪的消息传出来了。余公馆的大管家在各大报刊上登了寻人启事,只说余至瑶无故出走,如今不知所踪。何殿英怀疑张兆祥是在假撇清,可是无缘无故的,又不好到英租界里抓人,只得让特务跟踪着余家众人的一举一动,想要从中找出线索——然而,没有线索。

  他急了,撒网一样派出人马,把整个天津卫翻了个底朝天。接二连三的一无所获之后,他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这家伙不会是跑去重庆了吧?”

  然后他瞬间冒出一身冷汗,当夜就无论如何都闭不上眼了。

  何殿英什么都不怕,就怕余至瑶“没了”。

  他当初之所以能够在哈尔滨安安稳稳的生活四年,就是因为心里踏实。虽然对余至瑶是看不见摸不着,但是知道他就在天津,他不动,像山一样,总在那里。只要自己肯向前走,就一定能够见到他。

  谁都可以没,余至瑶不能没。如果世间没有了余至瑶,那他的一颗心简直无处安置。一掀被子坐起来,何殿英摸索着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烟雾袅袅向上升起,穿透了他的蓬乱短发。他乌烟瘴气的独自坐着,仿佛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一根烟卷燃过大半,他再拿一根续上。忽然叼着烟卷伸腿下床,他想自己不能发呆,还是得找。万一余至瑶真是跑去了重庆,那自己就他妈完蛋了!

  谁知道日本人哪年才能把重庆打下来?重庆可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他在天津卫是威风八面的何老板,到了重庆就是个屁,不被人当汉奸打死就是好的。

  所以重庆这个地方,他不能去,余至瑶也不许去。

  第二天,何殿英向香川次郎告了假。香川次郎本来不想同意,可见这位把兄弟魂不守舍的,就没好意思拒绝。

  第三天,何殿英带着几名随从离开天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商会选举如期举行,静老百般推辞,可最后还是被选为新一届主席。静老年逾七十,眼看自己躲避不过,便是横下心来,打算趁此机会捞上一笔,好给子孙后代留些财富。

  哪知在就职后的第三天,静老刚出商会大门,便被刺客乱枪打死了。

  消息传到上海,余至瑶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心想亏得自己抽身退步及时,否则怕是难逃一死。静老一死,商会内部必定乱套,所以他决定再躲一阵,等到天下真正太平了,再返回天津。

  天气越来越暖了,几乎可以算作进入夏季。余至瑶有了闲心,时常带着哑巴出门走走,也走不远,只在附近的洋行店铺里逛逛。在战事的影响下,上海显出了一种奇异的繁荣,既可与南洋联系,也可与重庆联系,虽是孤岛,然而对着四面八方都能走出路去。

  在永安百货公司里,余至瑶给凤儿买了一顶宽沿大遮阳帽,帽子上颤巍巍的堆起鲜艳纱花,说不上多么好看,但是摩登夸张,是天津市面上不曾见过的。帽子放在大扁盒子里,外面再用花纸口袋装好。哑巴替他拎着,又开口问他:“啊?”

  余至瑶摇头笑道:“我不累。”

  随即他继续说道:“我们晚上还是去吃那个……那个……就是那个……”

  哑巴不挑食,吃什么都行,所以没等他“那个”完毕,就直接答道:“啊!”

  

  第58章 山高海深

  

  闲逛过整个下午之后,余至瑶带着哑巴回到饭店,直接乘坐电梯上了九楼餐厅。

  两人找到位置相对着坐下。余至瑶拿起菜单上下浏览,专心致志的考虑晚餐内容。哑巴则是无所事事,直勾勾的望着斜前方发呆。

  因为两人都是闲闲的各有事做,所以谁也没有发现何殿英在餐厅门口一闪而过。

  何殿英下楼走到余至瑶所在的客房门前,脱力似的靠墙蹲了下去。饥肠辘辘的垂下脑袋,他无声无息的大笑起来。

  终于找到了,茫茫人海,大半个中国,他妈的终于找到了!

  余至瑶和哑巴舒舒服服的吃饱喝足了,然后起身走向电梯,想要回房休息。

  电梯里人很多,走廊内却幽静。余至瑶踩着厚实地毯,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前走。走着走着,旁边的哑巴忽然拉住了他:“啊!”

  余至瑶莫名其妙的抬起头来,看到前方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然而模模糊糊,看不清脸。下意识的眯起眼睛,他面无表情的收住了脚步。

  而那身影向他越走越近,最终显出了何殿英的眉目轮廓。

  在他前方一米远停了下来,何殿英像怕吓着他似的,轻声开口说道:“二爷,别怕,我不是来闹事的。你总不回去,我来看看你。”

  说完这话,他试探着向前又走了两步。

  余至瑶无言的打量着他,就见他还穿着一身薄呢子西装,膝盖手肘全是皱褶,领带结是歪着的,头发也是乱糟糟。面孔本就苍白,如今瘦了,更显憔悴。永远精明活泼的小薄荷,如今变成了一只病猫。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问。

  何殿英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是一步一步打听着找过来的。”

  余至瑶没再说话,拖着双腿继续向前走去。

  何殿英厚着脸皮尾随了余至瑶,哑巴则是识相的自回房间去了。

  余至瑶刚刚迈步进房,就听后方“喀”的一声,正是何殿英锁了房门。心中忽然紧张起来,他正要转身说话,不料腰间一紧,已有手臂围了上来。

  身不由己的乱退几步,他被何殿英推到了墙壁上。原来病猫全是假象,何殿英像只豹子一样箍住了他。亟不可待的在他脸上胡亲了几口,何殿英激动的快要流下泪来:“二爷,你说走就走,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得要死?”

  然后他抬起右手抚上对方面颊。拇指用力抹过嘴唇,他喘着粗气合身贴了上去:“二爷,听话……”他探头在余至瑶的嘴唇上吮了一口:“让我好好亲亲你。”

  余至瑶紧闭嘴唇,脑袋乱晃着想要躲闪。何殿英知道他是被自己咬怕了,可是不肯放松,追着赶着去亲去吻。余至瑶体力不支,慢慢的向下溜去,他顺着力道搂住对方,也跟着一点一点弯下腰来。

  最终,余至瑶昏头昏脑的坐在了地上。脑袋被何殿英牢牢的捧在手中,他是躲不开了。一颗心提到喉咙口,他不知道何殿英这回会不会咬下自己一块肉去。

  然而何殿英的动作渐渐轻柔起来。温凉的嘴唇蹭过他的额头眉间,何殿英一边吻他一边嗅他,一只手顺着胸膛向下滑去,隔着一层衬衫对他百般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