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八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烟台阁楼中,不知何处传来歌女的低声浅唱,立于帘前的宫装女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女子红颜粉黛,明艳照人,只是曾经在眉目中流转的清波,顾盼间的生辉,却已消失不见了。

七初隐隐地叹了口气,最近她叹气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这是在宫中第几个秋了?

日子早已不是日子,每一日清漏沉沉,熏笼一灭,天微微亮,又是一日。

玉簪轻挑残香冷,银簟冰轮度春宵。她不记得这是她睁着眼的第几个夜。

日子漫长得令人绝望。

若不是,还有侑儿……对了,侑儿——

“母妃,”香香甜甜的声音已经从殿外传来:“母妃——”

殿外甜甜软软的童音响起,幼小的身躯已经扑入了她的怀中,七初把幼小的孩童搂入怀中,微笑着问道:“侑儿今天乖不乖?”

“乖哦——”

七初温柔地抱起他小小的身子,看着他的俊秀眉眼,宫中人人都说,像极了万岁爷。

她苍茫的余生中,至少还有这样一个幼小生命,需要她的拥抱照顾,她无论如何,都要为他活下去。

成德七年的天朝。

京城内人人都惊叹传诵皇上的宠妃颜妃娘娘的才貌双绝,艳冠天下群芳。

皇帝独宠颜妃呐,这天,要变了——宫内的太监在朱墙下望天喃喃自语。

“主子,”暖黛宫内,侍女恭敬地唤道:“奴婢过来侍侯娘娘梳洗,今儿个万岁爷寿宴,可耽搁不得呢。”

珠玉簪花,环佩叮当,淡淡的水粉胭脂,七初望着镜子里那个盛极而妍的女子,微微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她天性自由,便将她囚禁起来,要她一辈子这样梳头匀粉,穿衣打扮,老死在宫中么。

九天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永寿宫内宴筹长排,声乐飘扬。

成德帝登基七年来,天子正直壮年,整个天朝,内陆四海太平,百姓安享丰足,呈现出一副江山繁荣的盛世景象。

紫宸大殿上结彩香案,群臣齐聚,大陈歌乐,皇帝宴赏各地赶来祝寿的诸侯王,边疆将军以及王公大臣,君臣同乐。

端坐在白玉石高阶之上的天子英挺脸上意得志满,举杯畅笑道:“今日众爱卿不必拘礼,大家开怀畅饮!”

坐下一片称谢之声,巍然耸动。

守在一旁的太监见到皇帝示意,手上的拂尘轻轻一挥,十几个穿着白纱抱着乐器的女子走出,盈盈行李,便依次坐下,鼓瑟吹笙弹奏起来,仙乐飘飘而起。

那些数年守在边疆的将军何曾有多少机会享受到这样的美酒佳宴,色相艳丽,纷纷大快朵颐起来。

七初静静地端坐在那绛色纱帘一侧,身旁是嫔妃们的言言笑语,珠环玉翠的叮铃之声,只有她神色空余一片迷茫。

第三盏御酒举起,众乐稍停,司礼监掌印太监武福的声音吟起,唱诵百官敬贺寿礼。

镇南王侯成会昌敬贺云母裱绛帛屏风,祝贺圣上万寿无疆——

护国大将军霍思忠敬贺玉仿古彝器,敬贺天子万年——

北庭侯萧容荒敬贺孔雀绿釉青花玉壶瓶一对,恭贺皇上圣寿万安——

七初的身体轻轻一颤。

江苏巡抚周敏之敬贺骨石镶嵌扬州雕漆……

武福的嗓音还在大殿上回荡,她的手指缠住了绯红裙缎,紧紧地交缠。

这已经是第三年,他不曾出现在万寿节的筵席上。

近年来北庭萧侯的消息,即使远在深宫,她也略有耳闻。

京上传言,北庭城主数年不曾来京觐见天子,并称病推却了皇帝册封的塞北镇安都护,更有传言说他近年来沉溺声色,荒废边关事务,并且私自调换边关军营,已惹得天子震怒数次。

坊间传说,朝廷已经出兵西北,北庭已然生变。

后妃不可涉政,七初可以不闻不问朝堂之事,但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心,将悄悄打探来的北庭消息放在心底,在每一个月光如水的深夜,用心地揣摩了一千一万遍。

只盼望着能得到那人多一丝的消息。

但每次,她得到的只有失望。

锦绣宫窗棂上雕刻龙凤飞云,宫女素乐轻巧地踮脚,将西暖阁那方窗户给关了。

“娘娘,外边儿天阴了,怕是要下雪了呢。”素乐呵了呵手。

七初披了件绛色绣花外袍,正斜倚在暖阁上教侑儿认字,闻言只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色。

七初对侑儿的管教严格,那穿着堇色夹层小袄的孩儿,只管认认真真地握着笔杆,一丝不苟地写字。

“母妃,侑儿写好了。”软软甜甜的嗓音响起,侑儿轻轻地摇着她的手,俊秀的小脸蛋儿上有一丝狡黠的撒娇。

七初看着他,这孩子的眉眼……当真像极了他的父亲,心中蓦然一痛。

侑儿不解地望着母亲,忽然皱了皱小小的鼻子:“母妃……”

七初回过神来,将他抱起:“好,侑儿好乖,母妃让苏嬷嬷给你拿桂花糕好不好?”

七初抱着孩儿站起身来,正要朝稍间的内殿走去,却见守在殿门的小宫女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娘娘,永寿宫里的小禄子过来了。”

素乐跟在七初身后,只训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也不怕娘娘笑话你。”

七初看着,只笑了笑:“素云,看把你跑得,管你素乐姐姐喝杯茶去。”

那小宫女吐吐舌头,声音清脆:“谢谢娘娘!”便凑过了素乐边儿去。

七初召唤过来奶妈:“侑儿先和奶娘过去坐着,母妃一会儿就来。”

顷刻,那着青色衣服的小太监已经跨到了门前,他堆着笑容行了礼:“奴才给娘娘请安。”

七初拢了拢衣裳坐回了暖塌上:“起来吧。”

这小禄子年纪虽小,但做事乖巧伶俐,进宫不久就进了永寿宫,在万岁跟前伺候着,这宫里嫔妃,都还得赏他几分薄面。

“素云,给禄公公看茶。”七初含笑着吩咐:“禄公公坐下说话吧。”

“奴才谢过娘娘了,”小禄子带笑的白面脸:“奴才这是给娘娘贺喜来着了,万岁爷今儿个有赏呢。”

他语罢,轻轻一扬手,后边跟进了几位小太监,手上都捧着盘子。

“皇上谕旨,颜贵妃领赏——

七初领着宫女跪了下去。

“万岁赐颜妃玉如意一柄,狐裘披风一件,南海珍珠八颗,燕窝银耳羹一盅——”

皇恩眷宠,这是后宫多少女子望尽盼断而不得的福分,可跪在地上的女子,明艳的容颜上并未见多大欢喜,只恭谨地谢了恩,宫女将东西接了过去。

“禄公公,天儿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七初笑着道。

“皇上还在御书房忙着呢,奴才得回去。”小禄子又打了个千儿:“娘娘,万岁爷让奴才说了,让娘娘晚间等万岁爷用膳。”

七初点头笑笑,素乐已经将几锭银子往太监袖中塞:“有劳公公了。”

冬日的天黑得早,锦绣宫掌灯时分,皇帝的龙辇从前廊缓缓而来。

七初早已端整了衣裳,领着一干宫女等在殿前,待得那明黄修长的身影下了龙辇,她屈膝:“臣妾给皇上请安。”

成德帝英俊的脸庞有一抹浅淡莫测的笑容,只一把搀起了跟前窈窕素淡的身影:“何必多礼,外头冷,殿里等着就是了。”

七初垂首,跟着他身后进了殿内,皇帝挥手摈退了跟着的太监,跟着七初走进了暖阁。

七初替他解下外袍,上面有零星的雪花,她秀眉清蹙:“都下雪了,皇上怎么不坐暖轿?”

容成德笑笑:“我不碍事儿,只是才十月呐,外边雪粒子都下了,看来今年的天儿可真是冷。”

七初只给他递上茶盏:“皇上饿了没有,可要传膳?”

“不妨,今日在御书房坐了一天,先歇会。”成德帝对她,这几年来甚是宠爱,两人相处,连敬称也免了。

“七初,”他将她拉到了身旁,低沉的声音有一丝放松下来的疲惫:“不喜欢今日的玩意儿?”

七初笑笑:“皇上可真爱说笑,臣妾怎会不喜欢呢。”

他忽然就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声音中有着浅浅的无奈:“七初,要我怎样做,你才会高兴一点?”

七初神色微微一变,只很快含笑:“皇上恩宠,七初心底很感激,只是听说今年天儿冷得早,而且偏遇上南方百年不遇的冬季洪涝,我正想跟皇后姐姐商量,宫里的吃穿用度,可以节约点。”

容成德闻言,只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微微叹息一声:“七初,你变成这般的贤良淑德,真不知是我的功,还是过。”

七初只淡淡地垂下了头,却不答话。

“侑儿呢?”他开口问。

“今日贪玩,累了,我让奶妈带下去睡了。”

“侑儿天资聪颖,禀赋异常,我是该给他选位先生教他功课了。”皇帝略微沉吟:“七初,你看谢千帆如何?”

七初瞬间抬眼看他,眼底波涛流转,谢千帆乃堂堂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更重要的是,当年皇帝尚为皇子时,就是拜于谢千帆门下,所以他亦是当今圣上的老师,皇帝这一次若让谢千帆亲自教育侑儿,那简直就是昭告天下——

“七初,朕想立他为太子。”他执起了她的手。

七初神色微变,完全没有一丝欢容,只勉强地开口:“皇上,侑儿还小,而且还有几位年长皇子,此事……”

“好了,”容成德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只是和你说说,你说得对,兹事体大,必须慎重。只是七初,我要册封侑儿,你不是应该高兴么,怎么反倒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七初扯出一抹单薄的笑:“我只是被皇上吓到了。”

容成德敛了敛眼内的神色,轻轻啜了一口茶:“好了,此事以后再议。说件不烦你心的的事儿,回纥使节下旬来朝,到时免不了设宴款待,这回纥使节带来的美艳歌姬,舞蹈狂放热烈,七初倒可来瞧一瞧热闹。”

七初笑了笑,漠漠草原上的儿女,的确是爽利豪放,自然与中原女子,大不一般。

“朕可有艳冠后宫的颜妃,倒要让那些蛮蕃看看我们天朝绝色,只怕更胜她们几分。”容成德带了七分真,三分假,淡淡地开口。

七初心思芜杂,也不愿揣摩天子难测的心意,只陪笑着:“我都是三岁孩儿的娘亲了,还谈什么容姿,皇上可莫要教人笑话。”

“七初,就是这份自然而不自知的美,足以令男人一生难忘。”容成德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底光芒一闪,随即漫不经心地搁下了手中的杯盏:“七初,传膳罢。”

十月廿八,回纥使者进贡天朝,成德帝在紫宸殿设宴款待使者,以示天朝威仪。

七初低眉,只看得见眼前那一双黄色的短靴,宫女细心地扶着她登上那鎏金台阶。

大殿内的熏笼轻烟飘散,紫金鼎燃着炭火,屋内暖然如春。

武福尖细的嗓音带着奇异的威严在殿内回荡:“皇上驾到——”

天子缓步登上九龙金漆宝座,下首众人齐齐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略微抬手,低沉的声音:“众卿平身,赐坐。”

“谢万岁——”众人称谢,入座殿内两侧摆放齐整的桌几,上方早已摆满了佳酿珍馐。

如此躬逢天家筵席威仪盛会,七初却早已失了雀跃之心,她站在丹陛上,目光只停留在宝座前那一只展翅的仙鹤上。

然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启禀万岁,回纥亲王药罗葛仁裕和拉欣郡主,带使节十六人,觐见我朝天威圣颜。”清冷的嗓音带着端严的恭谨,回绕在殿内。

那声音,带着冬雪拂过草涧时淡淡的倦意,微微的低弱,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势。

七初只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失去了呼吸。

她低垂着眼睑,手指痉挛地握紧了身边素乐的手腕,恍惚中似乎感觉到自己的牙齿都在轻微的打颤。

那右首座上的一位头戴赤色貂绒帽,身着异族服装的剽悍男子走出,操着有些生涩的汉语爽朗地道:“仁裕多谢皇上款待,皇上特派北庭侯一路作陪,这一路来承蒙侯爷关照,当真畅快,天朝岁丰人和,礼仪威严,令我等尊仰万分。”

成德帝听罢,也爽快一笑:“回纥可汗多年来与我朝交好,亲王此次来行,诸位都是我天朝贵客,不必拘礼,当与朕好好痛饮一番。”

天子抬手笑道:“亲王请坐。”

末了他放缓了语气:“萧侯一路辛苦,坐下罢。”

“多谢皇上。”三层汉白玉石雕基座下长身玉立的男子执礼而下。

七初只听得耳边嗡然作响,脑中却是一片的惶然,她缓缓放松了一只紧紧地咬住的下唇,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后,轻轻地,微微地,抬起目光。

座首上的男子,锦白衣衫,姿容沉静,幽深如海的双眸,在这一刹那竟也朝着她轻轻地瞥了一眼,目光随即不动声色地投向了手中的琉璃杯盏。

心神俱断的一刻,咫尺之遥,是近四年未见的萧容荒。

彷佛已经过了一千年绵长荒芜的时光,她独自站在光阴的尽头,视发苍茫地凝望他。

不知许久,忽然身旁的宫女小心地扯了扯她的衣裳,轻声地道:“皇上唤你呢,娘娘。”

七初恍然回神,脚下打着颤,走到了皇帝身后,然后对着来使盈盈一礼,便在那皇帝一侧坐了下来。

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后妃的瞬间失仪。

殿内很快舞乐笙扬,身着艳丽短裙的回纥女子,闻歌而舞,曼妙热烈,坐中一时热闹起来。

皇帝看完歌舞,又亲切与使者谈论回纥风俗人情,商议通商之事,下座的朝中数位文官官员,对着佳肴美酒,听着异域民情,纷纷开怀畅饮。

七初听得恍惚,只端正地坐在那方宝座之侧,含波微笑地望着皇帝。

眼光瞬间的流转,望向宴席间,她的心却紧紧地皱起来。

右席首上的那个男子,整衣端坐,一身锦衣,却是异常清淡的容颜,他坐在那里静静地握着手中的杯盏,仿佛这个华服美宴的宫殿,与他毫无干系。

身旁是珠光摇曳的歌姬,他湛黑眸中的寂寞黯晦的倦意,如同深海。

七初死死地将泪光锁在眸中,朦胧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越发清减了,一张冰雪般清寂的脸,恍惚间仍是点尘不惊的温润浅笑。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的美酒,而后一杯又一杯地喝干。

那座上的天子手执御盏,对着回纥亲王道:“北庭乃我朝与北方众族交好通商之门户,亲王所说通商御敌之事,阿萨兰汗可直接同北庭侯商议,萧侯处理后再奏报即刻。”

回纥亲王朗笑一声,只应如此甚好,坐中的众人皆已面色微变。

近年来突厥势力不断来犯我国边疆,皇上已增兵塞北,回纥此次来朝得天子如此重视,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能联合回纥,共同抵御残暴的突厥铁蹄。

而今日皇帝这般断裁,竟是将塞北的军商大权,集掌在了萧容荒一人之手。

众臣之中妒色隐起, 萧容荒,病根病骨的一介文弱布衣,没什么家世,来历不明,平素也与朝中权臣没什么交情,他何德何能,能坐拥北庭,得皇帝如此之倚重?

兵部侍郎简祥清忍不住冷哼一声。

这时,一人站了出来,说:“皇上,塞北乃我天朝咽喉重点,微臣以为,领兵打仗之事,还是武将为善。况且微臣听闻侯爷贵体欠安,边关防务劳累繁重,这营房兵权之事,还请皇上三思。”

成德帝抬眼一看,是御史都察严文正。

他慢慢地饮尽了手中的酒,方才开口,声音压低了几分:“严卿所言有理,只是严卿监掌御史台,可上表奏述这满朝文武,朕唯才能用的有几位?江南这次暴雨洪灾,连着数日下来,奏上的折子全是废话,诺大朝堂,朕竟无一个可分忧之人,此番塞北之事,若不是事情重大,这一路来天山雪路难行,萧侯仍抱病在身,若不是无人可用,朕何忍其劳苦?”

皇帝这一番话,说得波澜不惊,但这其间的责难之意,却如同高楼欲来的风雨,阴沉沉地压在了众人的头上。

群臣霎时噤声。

萧容荒仍是静穆从容的表情,语气低若,却薄凉如冰:“承蒙皇上不弃,能为皇上分忧乃是臣分内之事。”

七初望向萧容荒,他的脸平缓如常,静静地低下了头。

她忽地想起多年前在临凰阁内深夜一灯豆下清瘦孤寂的白衣男子的身影,他这些年,过得可好?

容成德抬手虚压一下,说:“众卿莫要在来使面前失了身份。”

他随即举杯对着回纥来使:“倒教亲王看了笑话。”

自然有见风的臣子瞧得皇帝脸色稍霁,笑着打了圆场,座席中很快恢复了热闹的气氛。

萧容荒站了起来,对座上的皇帝行礼:“皇上,微臣身体不适,请皇上容微臣先行离开。”

容成德握了握酒杯,关切地看了看他的神色:“要不要紧,要不要朕宣太医?”

萧容荒跪下:“多谢皇上关心,不用了,请皇上容微臣先行告退。”

容成德平静地道:“好,下去罢。”

萧容荒深深地叩首:“微臣谢圣上体恤。”

雕栏长廊中,七初裙角翻飞,她几乎是用跑的,追上了眼前的白衣男子。

萧容荒并未回头,只径自走了一段路,方缓缓顿下了脚步。

七初抬头,发觉这是储秀宫墙外一处僻静之处,连个宫女太监的影子也没有。

屋檐斗拱外刚下过雪的一小方淡蓝的天空,流云静止。

他心知避无可避。

“微臣见过贵妃娘娘。”他顿足、回首、执礼甚恭,并未目视后妃容颜,只静静地撩衣跪地行礼。

七初直觉地要伸手扶住他,猛一回神,手势停住,只急急地道:“萧容荒,你是要折煞我吗?”

她声音清甜如昨,带着微微的焦灼和关怀,彷佛悠然而过的多年时光,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他站直身子,脑中一阵晕眩袭来,伪装起来的漠然恭谨,几乎要全盘崩溃。

他抬眼看到她的素雅颜容,如云的黑发仅用了一柄荷花玉簪梳成一个如意髻,对着他微微的笑,依然是甜美可人的笑容,却带了一丝迷蒙的凄绝。

“筵席未毕,娘娘怎地离开了?”萧容荒微微蹙眉,开口问道。

七初听得他一口一个的娘娘,心中苦涩泛涌。

“萧容荒,即使命运弄人……可你、一定要……这样的生分?”七初开口,嗓音不自觉地颤抖。

“七初,我……”他看着她明澈的双眸,却只能沉默无语。

萧容荒悄悄地侧身,将身体倚在墙上,心头的血脉,几乎已无法流动。

“七初,”他轻声地唤了一句,彷佛在问候悠长的、永不可及的岁月——轻声喟叹,道尽了经年的风霜:“你好吗?”

七初只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脸,他眉目如画的清俊脸庞,却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她轻轻开口:“塞北早已大雪封山了罢,天寒地冻的,怎么这时候来京?

萧容荒略去她语中的关切,淡淡地答:“皇上有事。”

七初继续问道:“这一路来身子可好?方才皇上说你……”

“不碍。”萧容荒很快地应,末了又加了一句:“一路上都坐马车,不妨事儿。”

七初瞧了瞧他的神色,欲言又止的缄默。

“小皇子可好?”萧容荒开口,神色恢复了闲淡如常。

七初眼眶一热,只点了点头。

“七初,你在宫中,过得安好,”萧容荒忽然有种弃世般的释然:“这样,我就放心了。”

七初看着他的温和笑容,忽然感觉到难以抑制的慌乱:“容荒……”

“下次,不要跟上了。”他温润的言辞,却带着疏离之意:“七初,你与我,毕竟云泥有别,娘娘千金之体,还需顾惜身份。”

“萧容荒!”七初脸色微变:“你若不愿再见到我,直说便是,何必抬出这礼仪的教说!”

她美目中忽然蓄满了泪水,声音却低了下去:“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再也不来打扰你……”

七初转身,朝回廊来处走去。

萧容荒容色惨淡,闭了闭目,脚下轻微一晃。

他还是无法抑制地伸出了手。

七初感觉到他熟悉的气息,他的手掌,复在她的手背上,指骨修长,带着沁心的冰凉。

那阵冰凉刺得她蓦然一阵心痛,她知道他理智冷静,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她却该死的,只一次一次地伤他的心!

“萧容荒,对不起……”她的声音夹着甬长的宫道吹来的一阵冷风,

萧容荒清咳一声,素锦袖袍立即掩住了口,他面容苍白,对她微微展颜一笑。

那笑容,温暖如三月春阳梨花初绽,是独立枝头那一抹专属于她的笑容。

“七初,只要你幸福。”他缓缓地道,带着奇异的安宁:“就不该惹这俗世尘埃。”

“请你、忘了我罢。”

第廿九章 残雪凝辉冷画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