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这几日的仁心囿可是欢喜忙碌起来了。

一夜,七初在药柜前仔细地将晒好的药材归类放置,老人做在偏厅的桌上,写着药方。

七初收拾好了,听到老人唤她:“丫头,过来。”

女子走了过去,发现老人已搁下了笔,正凝神翻着桌上的一本书。

七初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恭敬地喊了一声:“师父。”

“七初,这本书,你收着。”老人手点了点桌上书籍。

“师父——”七初有着难掩的惊喜,这本书,是师父一生的心血结晶,上头记载了老人所遇的疑难杂症和记录下的秘门的药方,这几日,七初一直见师父不断的修补订正这本典籍,没想到,是要给她。

“师父,你教徒儿的已经太多了,这书——”她有一丝犹豫。

“没事,这是为师的心血,只盼你好好收藏,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翻看,或许对你有所裨益。”老人把书放到了她手中。

“师父——”七初眼中浮现了水气:“徒儿受之有愧。”

“七初,你很聪明,为师晚年得这这样一个乖巧的弟子,已经很满足,只望你莫忘师训,传你的医术,你要好好的用。”

七初点了点头:“弟子不敢忘。”

老人脸上的皱纹闪烁着柔和的光,望着她半晌,悠悠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口:“你打算何时动手?”

容颜素淡的女子安静地坐在窗台上。

客栈外的洛阳大街,一如既往的喧嚣繁华。

她已经在这住了十一日。

十一日前,她独自坐在洛阳城中最大的酒楼上,要了一壶酒,慢慢地喝了一个下午。

终于在傍晚时分,看到那辆熟悉马车,从城门飞快地驶了进来。

直到进如了热闹的朱雀大街,才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马是高头雪白的西域汗血,车是古朴华丽的马车,帘子轻掩,看不到里面的动静。

车前驾驶的男子,一身黑色劲衣,剑眉星目,长途奔波中也不见丝毫的疲倦,太阳穴闪着精光。

七初喝干了最后一杯酒,把几块碎银子扔在桌上,起身下楼。

有些微熏的头脑,意识却很清醒,原来自己,已经不能喝醉。

那日之后,她就呆在客栈内,坐在窗台边,什么也不做,就是喝酒。

今日下午,她仍是如同往常一般,在桌上温了一壶花雕,轻轻地喝着。

细细地品尝甘醇入喉的佳酿,她不知道过了今晚,她是否还有机会,喝到这样美的酒。

她在等天黑,天黑之后,她要去杀一个人。

耳边想起那日老人叹息般的声音:“丫头,再给我十日,孙子回来,不会呆太久,第十一日,他会去城郊办事,晚上不会回来,那一夜,你来找我罢。”

女子沉着冷静,不再发问,转身离去,心底一阵阵的哽咽。

她出了院子,便拔足狂奔,在洛阳初夏的夜,跑得全身发凉,精疲力竭。

连自己如何回到客栈的都不记得。

天渐渐黑了。

女子轻轻飘下了窗棂,立在了桌前。

桌上放着一柄剑,一块玉佩。

剑是柄好剑,七初轻轻地抚摸着它,宝剑仿佛感知道主人的召唤,发出微微的鸣音。

玉佩是十五岁时,师父带她入宫,见到了久违多年的师兄时,那个小时候俊秀的少年,而今已是天一般的男子,含笑递给她的。

她那时还不知道,这块玉佩的权利这样大,让她在以后的数年间,自如出入大内宫苑。

她轻轻地把玉佩系在了素洁的衣裳上。

抓起了桌上剑。

如果这一切是她的宿命,那么,颜七初,从来不是逃避的人。

下弦月,一地清辉。

七初推开了仁心囿那扇熟悉的门。

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后厢一房间。

她推门而入,清癯的男子,在窗前转过身来。

七初知道自己没有呼吸,胸口涨得疼痛,但是没有办法呼吸进一口气。

她只是在门前静静地望着他,仿佛望尽了所有的绝望和希望。

“七初,”男子轻声唤她的名字,还是记忆中那般熟悉的声音,低沉的,有微微的疲倦:“过来。”

七初望着他微笑的脸,忽然觉得心底的悲哀的那样的重,重得自己都要无法站立在他的面前。

她忽然转身,风一般地朝院外冲去。

下一秒,手腕已被拉住。

“七初。”身后的人静切的声音:“不要走,你这样一回去,只会送死。”

七初眼泪直直地跌落下来,发出如受伤的动物一般的呜咽:“萧容荒,为什么是你?”

第二十章 风寒露重更声起

萧容荒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把她带进了屋内。

七初死死地低着头,低声地抽泣。

“好了。”男子轻轻地把她的头按在胸前:“哭什么,傻丫头。”

七初仿佛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所有的冷静理智和师门遗训,在见到这个男子时,以灰飞湮灭的速度,瞬间崩溃。

萧容荒静静地拥着她,如同哄孩子一样,耐心地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女子的背。

七初这许多个月来,从未觉得这样的安心。

这个怀抱,她曾经无比的眷恋,无比的想念,然而此刻,却真确得好似梦境。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等到心情平静下来,她羞赧地抬起头,发觉萧容荒月牙白的锦衣上,肩上已经濡湿了一大片。

“对不起。”她低低地声:“萧容荒,我对不起你。”

男子握住她的手:“我们之间,永远不要说对不起。”

他拉着她坐在了窗台前的雕花方桌前。

七初冷静下来,轻轻地问:“师父他——”

“冷霜陪着他,他很好,七初,很抱歉,你不能杀他。”萧容荒沉静的眼,依然握住她的手,轻声说。

“我——”女子眼睛又迷朦起来,语气里满是挣扎和绝望:“我不想,我不想的——萧容荒,对不起,我不想杀他的——”

“我明白。”男子的声音有种奇异的安宁的力量:“七初,我们一起来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你不要逃避,皇上,不是你可以违逆的。”

七初抬头望了望他:“你知道?”

萧容荒疲惫地点点头:“他老人家是先皇太医院的第一御医,皇上容不得他,也是有缘故的。”

女子睁大了眼:“既然师父是先皇的御医,为什么皇上还要杀他?”

萧容荒眼中那样暗沉的痛,仿佛一阵一阵的潮水,不断地涌动着。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一向平静的声音竟然颤抖得厉害:“宫中秘史,是不能在外流传的,所以,灭口是最好解决办法。”

七初没有再往下问,她反手握住萧容荒冰凉的手。

下巴温柔地抵着他的锁骨。

窗前的那一轮月低低地跌了下去。

夜深得静谧。

“七初。”男子情绪稳定下来:“你晚些回去,事情由我来处理。”

七初信任地望着他,又有些担忧:“你预备怎么办?”

“冷霜会办好一切,天亮后,你会听到你要的消息。”萧容荒静静地道。

“你的意思是——?”七初一秒的喜悦马上被恐惧取代:“萧容荒,这是欺君——”

萧容荒的眉头微微蹙起:“我不得如此,他日皇上怪罪,我来承担。”

七初转念,恨恨地道:“皇上怎地这样狠心!”

萧容荒沉默地望着她涨红的脸,脸上是七初看不懂的悲凉,他的声音带了几许宿命的哀婉:“因为他是皇上。”

七初不忍看他眉间的苦楚,伸手揽入他的脖子,把身体紧紧地嵌入了他怀中。

世间万般感情,所有的纠缠,皆因痴嗔贪欲而起。

可是,七初想,她一点也不贪心。

夜太漫长,她只要这一刻,身旁的这点暖意,已经是灰暗的人生中最后的微茫的光。

三更了。

前庭忽然传来了隐隐的喧嚣声。

萧容荒心头有些不祥的惊慌,他轻轻拉起七初,走到了屋前推开了门。

七初看到冷霜走了进来。

那个一向冷傲自持的男子,竟然行色匆匆,见到萧容荒,喊了一声:“爷!”

便跪了下去,

萧容荒的手指扣在门上,指关节都已经发白。

冷霜已经带了哽咽:“老爷——殁了。”

等到萧容荒和七初赶到别院时,里头已经传来了哀哀的哭泣。

几个下人见到萧容荒进来,哭着让开了道。

萧容荒的脸色惨淡平静,那样惨烈的平静,七初看着,全身不可抑制地蔓延着担忧和惊慌。

老人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僵直。

萧容荒探手去查看老人,冷霜走近,低声地说:“老爷吃了晚饭后回到房中,并没有任何受伤和打斗的痕迹,属下一直守在外头。”

他眼中有红色的血丝:“属下的错,属下不该离开老爷一步。”

萧容荒摇了摇头,发现搁在床头的一个碗,里边还留着些绿色的液体。

他伸出手指,蘸了几滴,正要往唇边送,女子扑了上来:“不要!”

七初绝望地对他摇头:“那是孔雀胆的毒,不要碰。”

碗下还搁了封信,完好的蜡封漆口旁,是几个熟悉的字体:爱孙容荒亲启。

萧容荒打开了信,手指并无一丝颤抖。

七初心紧紧地抽了起来。

清瘦的男子低垂着头,一屋寂静无声,只余他轻轻翻阅着书信的摩擦声。

许久,七初看到水滴,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了墨迹。

男子疲倦的声音吩咐下来:“给老爷办身后事罢。”

“萧容荒。”七初柔声地唤他的名字。

“让我自己呆会儿。”男子再也没有办法控自己的声音,哽噎的鼻音透出来。

冷霜一挥手,七初随着人走了出去。

七初刚一走到院子中,一道掌风狠狠地劈了过来,她神思还在恍惚中,直觉中一闪,看到冷霜怒气冲冲的脸。

“颜七初,你要逼他到什么地步?你一定要看着他生不如死吗?!”

七初绝望地摇头,她无话可说。

相处了这么久,她已明白师父的为人,想必是为了自己不拖累他人,师父选择了离开。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冷霜痛心疾首:“七初,你一次又一次,真的要看着爷死在你眼前才甘心吗?”

七初张了张嘴,只能说:“我没有。”那样苍白无力的辩解,她自己今日才看清,她一次一次的任性,除了带给萧容荒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还有什么?

冷霜冷静了几分,压抑着怒气:“我本不该过问爷的事,今日是冷某失了分寸,既然我开了口,我就把话说完,七初,你自己也知道,你们,不可能的。”

七初只觉得夜那样的冷,那样的黑。

“离开他。走得越远越好。”

第廿一章 黄金枝映洛阳桥

何以东都正二月,黄金枝映洛阳桥。

风情万种的洛阳城名冠天下。

自古以来,无数的文人墨客吟咏了无数的诗章来赞美她。

然而对城中的百姓来说,说到真正的黄金枝洛阳桥,就不得不提在城中的萧号商铺了。

这数年间,萧字号的茶庄,药铺和钱庄,都已经是洛阳城中最有名气的地方了。

这几日,城中的老百姓都知道,萧号的商铺一年一度的萧字号议事来临了。

但今年的议事会,全然没有了往年欢乐热闹的气氛,而是平添多了几分沉重压抑。

近来中原一带疫病最近蔓延得厉害,最近,在洛阳的城郊,已经出现了好些逃难的人。

萧号的药坊开有数间在各地,平日里都是免费为百姓看诊派药的。

所以这段时日,洛阳城中的萧号仁心囿虽然白绸素裹,但依然如常营业。

只是坐在堂内的,换成了一个灰衫的中年男子。

仁老人出殡的那一天,洛阳最长的街道跪满了一地的百姓,这其中无数的人,都是老人悉心救治过的。

十里长街,白花素挽,哀泣一片。

百姓们都知道,城中的妙手回天宅心慈祥的老医者走了。

而如今,疫病蔓延得这样的厉害,城里的百姓看着逃难到此地人们凄苦的惨状。

都不禁忧心忡忡起来。

只见这几日,城门无数的人马出出入入,城中的街道上,却一片端然肃静。

城郊的一坐大院位于秦岭之阴,一向静谧宁静。

这几日,却被络绎而来的车马声打破了喧嚣。

树丛浓密的大道上,又是一辆豪华马车驶入。

驾车的汉子远远见到宅子的大门,便放慢了速度。

门前不知何时已经站出了两名劲装的男子,沉稳地立在屋檐前。

马在台阶前打了个蹄儿,安静地停在了门前。

赶车的汉子跳了下来,后头的车厢,一名中年男子已走了出来。

男子年约四十岁,敦厚的一张脸,走上了台前,拱手行礼:“劳烦通报萧爷,宁州管事胡大为请见。”

一名英挺高大的男子从朱红的大门内走了出来。

中年男子见是认得的人,喊了一声:“冷爷。”

冷霜还是傲然的一张脸,只是颇有些憔悴之色,拱手还礼:“高管事,爷吩咐你来了就去见他,进随我来吧。”

宅内的的议事大厅。

却是十分朴素的一间厅房。

一个男子坐在主位上,审阅着一旁茶几上的几份案卷。

不时低声地与坐在厅里的几人交谈着。

厅中一位英气秀丽女子,忽然看到了门口男子进来,含笑着说了声:“胡大爷来了。”

胡大为风尘仆仆的一张脸,连忙走了进来,恭敬地对着坐首的男子行了礼:“胡大为见过萧爷。”

男子淡淡应了声,道:“胡管事路途奔波,辛苦了,坐吧。”

胡大为不敢坐,又长揖:“胡某途中听到老爷子病殁的消息,日夜兼程,没想到还是没能送老爷一程,万忘爷见谅!”

厅中顿时一静。

那坐中的女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老胡,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面面相觑,又小心地瞧了瞧坐上的依旧白衫惨淡的男子,一时无人敢开口说话。

许久,男子才幽幽开口,声音带了几分寂然:“胡管事有心了,老人家走得很安详。”

站在一旁的冷霜不忍见他沉浸在悲伤中,只好开口:“胡管事这次从宁州过来,可有途经发大疫的山西河南等地?”

萧容荒果然凝神抬头,等着胡大为的回答。

胡大为答:“为了安全,马车绕了道,所以耽搁了些时候,但沿途饥民遍地,胡某听说这疫病十分凶险,有一二日亡者,有朝染夕亡者,日每不下数百人,甚至有全家全亡不留一人者,排门逐户,无一保全。所以十分之可怕。”

坐中的人纷纷变了颜色。

独余萧容荒,依然是惨淡平静的容颜,只是多了几分焦虑:“如此看来,为了不使洛阳城中百姓染上这病,我们需制止流民的进入,但又不能让他们饿死在野外——”

他沉吟了一下,道:“不知诸位有何好办法?”

坐在他身旁的皓月说:“爷,自这灾疫爆发以来,朝廷派发的赈灾之需不够用,萧号今年上半年略有节余,大部分已派发了出去,所存的库粮和药物也不多——”

皓月看了看自家主子,似在等萧容荒定夺。

“全部发放出去,” 男子低低地交代着:“另外,我们需要一些懂医术的人,在座的诸位管事,今年的议事怕是不能容各位好好欢聚了,要劳烦诸位,哪怕动用萧号的一切,保证百姓安生,天下太平。”

每年议事来的都是萧号多年的忠心臣子,纷纷应和,那女子更是激动地答:“萧爷照顾我等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能为萧爷做点事,萧爷放心,我们必定尽一切去救那些可怜的百姓!”

男子温和地笑了一下:“各位的商号的粮食药物的节余和分配事务就跟皓月商量罢。”

他倦倦地揉了揉眉头,忽又想起:“上次经河南运往塞北那笔被劫走的货物,可有消息了?”

冷霜皱了皱眉头,似是不愿回答这事,但还是开了口:“已经被送回来了。”

坐上的众人放松了神情,这笔货运都是江南最昂贵的丝绸和茶叶以及药材,甚至还有一车是价值上百万银子的珍贵南方珍珠,如若丢失,不知将是多大的损失。

萧容荒却眉目未动,只问了一句:“怎么回来的?”

冷霜僵硬了脸,只答了一句:“一位江湖上的朋友帮忙,属下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有人雇马车将货物送回了京城萧号的商铺中。”

众人纷纷议论起这位江湖高人。

萧容荒也不再追问,按着胸口轻微地喘了口气,开口:“今日就到这吧,此次事务繁杂,只好请诸位多留几日了。”

众人连道客气,起身告辞。

是夜。

洛阳的晚风,不似塞北的冷烈,而是软香的,低回的,仿佛秦淮河边女子的轻声婉唱。

晚风吹拂过了院落间的木槿花。

几朵紫红的花瓣凋零在了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