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容荒阖上了眼,屋中燃着淡淡宁神的香,九嶷山。九嶷山。她是从九嶷山出的江湖?
风雪过后,天气好了许多,日子过得平静而飞快。
春风渐渐吹了绿了牧草。
北庭府上暖和起来的风吹拂着夜沉如墨。
一灯如豆下,一个男子细细地对着烛光翻阅着手上的宗卷。
流沙呈上的资料十分详实,资料上显示那个女子在北庭,除了放牧和替牧民看看病,其余时候都是在草原上骑马唱歌。
非常的普通简单的生活,他偶尔外出时曾遇见过,她笑得那样的不知忧欢,李家满门死去的伤痕,在她的笑容上,看不到一丝痕迹。
皓月传过来的资料,她前日已经离开了北庭,往天京方向而去。
颜七初,那个女子娇俏的笑容,看起来是这样简单天真的女子,却为何迷迭重重,她究竟是什么身份,来北庭真的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他仍然记得她上一次跟他见面,是在临凰阁,她忽然敛去了一贯的笑容,有些悲茫的神情,她低微声音几不可闻,有些自言自语的怅惘,她说,萧容荒,我到底是该恨你,还是敬你?
他抬首忽然间看到了她眉目间的矛盾挣扎,以及那些,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
一向平静如死水的心室微微一颤。
他敛了眼光,沉默半晌,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七初,永远不要怀疑你心中最暖的信仰,太残忍。
那时一整个寒冬的冰雪刚刚消融,她低垂着眉眼,去意那样明显。
七初听罢他的话,眉头轻轻一颤。
萧容荒拂袖淡淡站起,阁外,牧草已萌出新芽,七初,这时候,应该已经离开大漠了吧。
流沙查过她自幼即流落江湖,并无固定的住所,直到一年前在回到将军府。
她会去哪里呢。
她看似简单天真,其实,是个谜。
喀力根河第一片冰雪开始融化时,天朝的宫城内,已是春暖花开,一派妖娆美景。
未央宫内,天子成容德正接过了身旁的武公公端过来的茶。
他轻轻啜了一口,沉静睿智的双眼望了望对面正在抚琴的暗衫女子。
七初今日穿了身暗红底子的长裙,有裙摆处细微的花朵,眉目如画,一双秋水般的水眸,微微低垂。
一曲过后,掌声在空旷的殿内清冷地响起,武公公听着天子爽朗的笑声,心头突地一跳。
“七初,你的琴艺愈发出色了。”
“皇上过奖了,七初的琴,还是皇上教的。”女子推开了案上古琴,盈盈站了起来。
皇帝身着明黄繁金丝长衫,坐在榻上,对着一旁的太监示意。
武公公立即搬来了一张软垫墩子,伺候着七初坐在皇帝身旁。
七初静静端了杯子喝茶。
坐在她对面的男子,气度雍容华贵,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正定定地盯着他。
过了许久,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七初,为何要回来?”
七初手上一颤。
一双干燥温厚的手握住了她手腕,有些无奈的宠溺:“你那性子,瞒不住事情,说吧,有什么事?”
七初眼睫一动:“皇上,我爹是你下令杀的吗?”
靠在明黄软榻上的气宇轩昂的男子神色未动,只带了几分冷淡的声音:“你哪里听来的胡言?”
“皇上,你当日同我说,是北庭侯违逆,擅自作主杀了李业成,此话是真是假?”七初眉间疑惑。
皇帝挑挑眉:“七初,你在怀疑朕?”
七初倏地跪了下去:“七初不敢。”
“不敢?”男子嘴角一抹冷淡的笑:“你去了一趟北庭,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成容德低头望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不用细看也知道,她柔顺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执拗和倔强。
他淡淡的:“七初,你自幼不在他身边长大,当初我让你进去探查将军府的消息,也未见你对此有何异议,怎么今日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反倒跟朕来计较这些旁支细节的事?”
七初只跪着不动。
“萧侯放肆了。”男子轻轻地敲了敲杯沿:“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女子蓦然插口。
皇帝望了她急急替他分辨的语气,有些玩味的神色。
“七初,我不欲让你介入这些事,朕只告诉你一点,无论是谁动手,李业成都必需付出这个代价,你明白没有?”
不怒而威的平缓语气,却带着巨大的压迫感。
七初咬了咬嘴唇。
“那么,七初,你这次进宫来跟我说的话,可打算收回?”成容德卸下了皇帝的身份,轻柔的话语,那样俊朗的脸庞,带了微微的温和,彷佛又是素水河畔那个陪她练剑的少年。
七初的双手在裙瓣上绞得死紧。
“七初,你可想好了?”一身明黄的俊朗男子敛了眉,掩去了淡淡的失望。
“回皇上,是的。”女子咬了咬嘴唇,轻轻,然而坚定地答。
男子伸手将手中琉璃杯盏往身旁的案上一放,几滴茶水溅了出来,身边的老太监吓了一跳,握在袖中的手暗自握紧,定了定神。
天子的眼中依然是沉静的,只是气氛低了几分,他开口:“都十八年了,七初,你今日突然跟朕要自由,你可知道,自由是什么?”
“七初自知这一辈子都偿不尽皇上的恩,皇上宽仁,请容七初任性一次,皇上的恩情,七初此生必抵死相报。”
女子的声音,轻轻地如微风拂过珠帘,却是凝定的。
“你可是要回塞北去?”
七初睫毛微微一颤,还是答了:“七初不敢欺瞒皇上,七初喜欢那里的生活。”
“七初,朕第一次在灵隐山下的草丛中见到你,已经十八年了,”皇帝的声音有些感慨:“十八年,竟然不如你去塞北呆上几个月么,”皇帝的声音渐渐凌厉起来:“朕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到将军府上去,就不会有这等事。”
“皇上——”七初跪得更深:“七初错了。”
皇帝抬眼看了看她,终于摇摇头:“罢了,”他的声音冷漠了几分:“朕知你性子倔,既然你执意要走,朕也留不住你,那当初你在师父跟前发下的誓,还记得么?”
七初身体明显一震,还是答了一句:“记得。”
皇帝平静无波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他站了起来不再看她,转过身往宫外走:“你下去罢。锦绣宫,晚上朕与你用膳。”
七初跪在地上,静静地说:“皇上,七初即使不在皇上身边,也永远是皇上的小师妹。”
跟前男子挺拔的身形停了停,终于没说什么,走了出去。
夜里的宫殿,安静得压抑,偶尔有禁卫的脚步轻轻地走过。
锦绣宫内的喘息声轻轻地传来,旖旎的床幔间,隐约的交缠着的身体。
月色朗清,淡淡地映入了窗棂。
床上女子,呆呆地望着这一片无比轻灵纯洁的月色。
“七初,你恨我么。”男子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他不再称朕,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从前。
“怎么会,这是七初的荣幸。”如丝绸一般光滑的头发铺在华丽的锦塌上,禁闭的双眸缓缓滑下一滴泪悄悄滑落:“七初这一世,永远感激皇上。”
“七初,记得,无论你走多远,从十八年前起,你就是我的人。”
第六章 客舍青青柳色新
漠漠黄沙中春风依然料峭。
一排细弱的柳枝间,春雨落寞地飘着。
一名身形高大的青衣男子把缰绳抛给了小二:“好生照看我的马。”声音低沉,一翻身便进了客栈。
头发略微有些被打湿的七初站在门口的那棵柳树下,看着那有些瘦的马儿低头吃着牧草。
随即也走了进去。
“温一壶酒,给对面的大爷送去。”七初手里抛出一串铜钱,指指对面那个有些落拓的男子。
小二答应了一声,利落走了。
七初低头吃自己的热粥和牛肉。
不一会,青衣男子朝她看了过来,她听见他的声音:“姑娘,哪位姑娘?”
七初挑起一块牛肉,遥遥对他笑了笑:“顾先生。”
“颜姑娘,”青衣男子见到是他,声音多了些不耐烦:“你怎么在这里?”
七初索性搬了碗坐过去:“我刚刚从京城回来,顾先生,你要回北庭么?”
那个青衫宛然的俊挺男子,正是顾长青,七初与他在北庭府上有过几面几缘,见他这人恶言恶语,随时摆出一副臭脸,却在旁边冷冷地说一句,荆芥两钱,桔梗改成一钱,你不会医就别乱来害死人。语罢冷冷拂袖而去。
七初见眼前的他衣衫满是灰尘,面容也有些憔悴之色,不知道为何,以前的飞扬冷傲的神色不见了,显得有些惨淡。
“喂,你老婆跟人家跑了啊,”七初唤他:“一副死人脸——”
“你——”顾长青剑眉一瞪,伸手给他自己倒了一大杯酒,又倒满了七初的杯子:“喝了它。”
语气不容一点质疑。
七初也无所谓,抬手就倒入了口中。
顾长青仰头喝干了酒,依然臭着脸,却多了些话:“姑娘果然干脆,改日顾某再找你喝酒。”
他起身便要走。
“喂——”七初喊:“吃完再走啊。”
“我赶着回北庭。”他多了几分凝重。
“怎么了,”七初也站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么。”
“回去看看萧容荒。”他轻淡地带过,便往门口走去。
七初扔了银子在桌上,马上追了出去:“他怎么了。”
“冷霜信上也没详细说,约莫旧病犯了,他就是这操劳命,累死活该。”说完就牵马。
七初立即打马跟了上去。
皓月已然等在北庭府前,见了顾长青的马远远奔来,便吩咐打开了门。
“皓月,你不是在江南管着那几家丝绸茶庄么——”顾长青脚步不停,问了身旁的男子。
“我带了几味先生要的药材回来,”皓月蹙蹙眉:“这位是——”
他打量着七初,眼神略有戒备。
“死丫头,你自己解决。”顾长青抛下她,径自往临凰阁走去。
“呃,我——”七初不知道怎么说。
但身边的两个男人显然已经不关心她。
“他怎么样?”顾长青轻声问。
“不太好,昨夜里有些咳嗽,这几日精神也差。”
七初的心紧了紧。
待到阁前,皓月拦住了她:“姑娘,北庭重地,请姑娘留步。”
皓月拦了她下来,守在殿前的绿水见是她,倒高兴了一下,喊了句:“七初姑娘——”
皓月也管不上她,远远随着顾长青走进了殿内深处。
临凰阁内殿一片静寂。
朝东的窗打开着,塞北一年来最丰富的春雨在窗外淅沥地落着。
偶尔的几丝细雨飘入窗内。
窗前的案几上伏了一个人。
素色的外袍闲闲地披在身上,脸庞有一半埋入了衣袖间,露出苍白得过分的下巴和侧脸。
冷冷的。寂静的。毫无人气的。
“爷——”皓月唤了一声,声音有些颤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就要走了上去。
顾长青比他更快,瞬间就伸手搭上了他的脉门。
他脸上不可闻觉地惊动了一下,马上扶起了萧容荒。一掌轻轻地拍在他胸前。
他手上缓慢地加重了力道,真气缓缓地注入。
桌前的人微微动了动,有些费劲地睁开了眼,看到是他们,笑了笑。
“长青,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长青反手一挥,窗应声闭上,他英挺的脸上有着怒气和憔悴:“开着这窗在这坐了多久,你是存心找死是吗,你要想死下次我绝不千里迢迢跑回来!”
“我本想坐一会,谁知,却睡了过去——”萧容荒用手撑了桌沿想要站起来,手边一软,顾长青撑住了他。
“你那不是睡,”顾长青把他摔回了塌上:“是昏了过去,你可知若不是我同皓月早进来一刻,你——”
“爷!”守在一旁的皓月此时才觉得凶险,声音抖得厉害。
“皓月,你主子病发得这样重,你们底下居然没有一个人守在身旁,你们是做什么?”顾长青浓眉一轩,压着怒气开口。
“顾先生,爷不让——”
“你们就由着他性子来,他刚刚心跳都没了你知不知道?”
皓月扑腾地跪了下来:“属下失职。”
“好了,”在塌上闭目养神的男子开了口,声音低弱得厉害:“是我不让他们进来的,你别乱发脾气了。”
顾长青控制了心神,对皓月说:“你家主子必须静养,找个丫头守着他,若还想活下去,从今日起,一个月内不容再操劳,你出去找冷霜看着办吧。”
皓月静静地退了出去。
“长青, 我知你担心我,没事,我还死不了。”萧容荒睁开了眼,掩着嘴低低咳了几声。
顾长青把塌上的裘衣给他扔了上去:“身上哪里不舒服?”
“还好,”萧容荒往后躺,似乎已没了什么力气:“就是胸口有些发闷。”
“冷霜说你这一春月忙着天朝军营更防的事,夜夜熬至丑时?”
“那是天朝的事,皇上江山刚定,仔细些也是应该的。”萧容荒抬眼看了看他:“冷霜本不该叫你回来,你找到席姑娘没有?”
“没有,”顾长青烦躁地扒下头发:“不说她,”他冷笑一声:“皇帝皇帝,这皇帝究竟是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为他鞍前马后的连命都不要了?”
“长青。”萧容荒温和地制止了他。
“罢罢,我不说了,你这段时日必须好好养病,我可不想我顾长青的招牌砸在了你身上。”
萧容荒笑笑,闭目躺入了塌内,耳边听到顾长青说:“对了,我回来的路上瞧见了那个野丫头,倒是个不错的姑娘。”
萧容荒睁眼看了他一眼,露出疑问的表情。
“颜七初,那个在草原上乱治人的丫头。我在回来路上碰着了她,她也回来了。”顾长青笑了笑:“绿水她们一见你就打颤,或许叫她来守着你,是个不错的办法。”
“别胡闹,”萧容荒开口:“七初不是府上的人,怎可随意支使?”
“好好,我随口说说的,你歇息吧。”
七初。萧容荒脑中浮现了那个女子如风一般的笑容,原来你真的是会回来的么。这大漠草原,原来竟也有你留恋之处?他断断续续地想着,身上却一丝力气也无,身体疲乏得很,半昏半睡了过去。
第七章 药炉烟里听河流
白陀的牧草一片绿油油的苍茫。
激荡的马蹄声传来,一个女子翻身飘下,迅速地冲了一家毡房。
七初焦急地问:“阿丽尔怎么了?”
里边一个面色黛黑的妇人见到七初,哭着喊:“姑娘,救救她……”
阿丽尔小脸一片惨白,正伏在妇人的肩膀不断呕吐,已经开始昏迷。
七初诊了她的脉搏,跳得很快,这病症凶险,她医术微末,也不敢随便下药。
七初只觉得心头跳得急促,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难道要自己眼睁睁看着她……
她转身冲出了毡房,大声地喊:“等我马上回来!”
话音刚落,人已经打马奔驰出几丈开外。
她用力地一夹马腹,扬鞭打马,朝西奔去,她记得刚刚看到顾长青在这一带。
幸好,七初远远见到那个青衫男子正悠闲地在牧草间驱赶着羊群。
“顾长青!”她清脆的嗓音远远地传过去。
顾长青嘴里叼着根牧草,闲闲地挑挑眉,完全不理会她的焦灼:“有事?”
七初清丽双眸微恼,她大声地喊:“跟我来!”
语罢便打马转身飞奔而去。
顾长青扯下了口中的青草,跨上了一旁的骏马,微微笑,这野丫头,那样扬眉颐指气使的气概,倒很像某人啊……
七初拖着他下马,冲进了一家牧民的毡房:“救救她。”
顾长青高大的身躯懒懒地靠在门前:“江湖上谁都知道,我顾长青救人要看心情的。”
七初脸色一沉,欺近他的身前,清亮的杏眼微微地眯起,暗含威胁的语气:“那请问顾先生今日心情如何?”
顾长青神色不羁,撇撇嘴角:“一般。”
七初简直要动手杀人了,她恶狠狠地问:“你要什么条件?”
顾长青微笑:“帮我照顾病人。”
七初看得他神秘莫测的笑容,心头泛出寒意:“谁?”
男子吐字:“萧。”
七初转身就走。
走进帐内,阿丽尔已经昏迷了过去,躺在床上正不断地抽搐。
七初急得眼泪都要掉了出来。
“她这是误食蓇葖果,”男人凉凉的声音响起:“如若不治,再过两个时辰,便——”
七初猛地跳起,将他一拖到阿丽尔跟前,咬着牙:“我答应你。”
顾长青笑,抬手按上孩子的脉搏。
“你不怕我杀了他?”七初心头莫名复杂,轻轻开口。
“你不会。”顾长青笃定地答,眉头沉下,细细地翻看阿丽尔的舌苔。
七初定定望着他,美目一转,笑了笑:“还有一个条件,你得教我医术。”
顾长青对她无可奈何,转头瞪了她一眼:“你若是愚笨学不会,别怪我。”
七初但笑不语。
临凰阁。
阁楼内间的一方软榻上,容颜苍白的男子,正蹙眉沉沉地睡。
萧容荒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屋内已掌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