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过年的时候带笙歌回家,她的那声轻叹。
这儿怎么变成了这样?
那时候他还不以为意,可是等他的记忆一点点苏醒过来之后,他终于知道叶笙歌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了。因为即使是看着这里一点点变成这样的,可是他还是想问这同样的问题。
这儿怎么变成这样了彗。
沾染着他们回忆的所有,都不复存在,唯有宋园屹立不倒,可是这光秃秃的宋园,也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模样。连着叶园的宋园,是有灵气的,可是这会儿,多少显得有些消沉了。
他推开车门,跨下了车,沿着这条石板道慢慢踱着步。皮鞋敲打着石板,发出的声响也是沉闷的。
他用脚比划着,原本,往这走十步,有一个小池塘粟。
夏天来临的时候,他总爱坐在池塘边的柳荫下,将光着的脚丫伸进凉凉的河水里兜圈圈,脚丫子撞击水花的声音“啪嗒啪嗒”。是他记忆里最清脆的声音。
那抹清凉从脚心慢慢流上来,他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树上的蝉鸣都变得像是在歌唱。
这儿,俨然成了他的秘密基地。
但每回来河边的时候,都是偷偷摸摸的,因为不能让大人看到。
每个大人总爱这么吓唬孩子,这水里有妖怪,谁碰着水谁就要被妖怪抓走。这无非是变着法阻止孩子们来河边玩水。
可是这样的话,怎么可能唬得住宋华楠这样的皮小孩儿。
他总想,傻子才信呢。
可是这样想完,他就觉得很无力,因为叶笙歌那个傻子她就信。
他心里一直都默默的希望能够将叶笙歌拉到他这边,毕竟一个人坐着玩儿水太无聊了。而且,能说服叶笙歌这个胆小鬼不害怕水妖怪,该是一件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啊。
那回,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他半哄半骗的将叶笙歌带到河边。
波光粼粼的河面在火热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的有诱惑力。
软磨硬泡,激将法来来回回使了好几遍,叶笙歌终于答应脱了凉鞋和他一起玩,这可把他高兴坏了。
两个人坐在河边,扑腾着水花,笑的格外开怀。
他们很少有这样心平气和相处的时候,吵吵闹闹惯了,宋华楠忽然觉得这样的相处方式也不赖。
“怎么样,这样把脚伸进水里,是不是格外的凉快。”他献宝似的。
笙歌不住的点头。
“你看,我经常上这儿来玩,从来没有被妖怪带走过,那些话都是骗小孩子的。”宋华楠有些不屑的说着。
笙歌不停的笑着,不停的点头,格外的乖顺。
许是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声音太大了,他们很快就被大人发现了行踪。
宋华楠记得那日,他们是被各自的家长领回了家里。
他皮惯了,原以为家里早就不在乎他怎么样了,可是那日,从没有对他发过火的父亲却狠狠的打了他一顿。
屁股被抽的火辣辣的疼,疼的都冒眼泪水。可是他还是没想通,自己究竟是犯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大错误。
在叶家玩儿的华林回来说,笙歌也被她父亲教训的惨。可是她一直站在一旁认真的接受批评,爱哭的她这回却是一声不吭。
宋华楠越发觉得这些大人不可理喻。
晚上出来纳凉的时候遇到叶笙歌,她似乎还没有从被父亲的教训里回过神来,整个人看起来都是闷闷的。
她一个人坐在联通两家的石门栏上发呆,宋华楠跟着一屁股坐到她的身边,结果着地太猛,他被打的地方立刻起了反应,他疼的哇哇乱叫着。
这一叫,倒是把笙歌逗笑了。
她一笑,宋华楠顿时觉得自己不疼了,也跟着在一旁摸着后脑勺傻乐呵。
“你今天真勇敢,被这么教训都不哭,你这金豆豆什么时候这么值钱了?”宋华楠揶揄着笙歌。
“我本来就错了,凭什么哭?”笙歌撇了撇嘴。
“我们哪儿错了?是他们大人大惊小怪的。”宋华楠不以为然,他身子往后一靠,仰头望着星空,夏夜的星空就像是被谁打翻了的首饰盒,满目都是晶晶亮亮的。
“况且,他们大人骗我们水里有妖怪,这就对么?”
“他们是为我们好,老师说这叫善意的谎言。”笙歌小声的说。
“你知道水里没有妖怪?”宋华楠抓重点总是抓的特别的奇怪。
“我当然知道。”笙歌哼的一声,对宋华楠小看了她很不愉快。
“那你怎么从来不去玩儿?”
“没看见那会惹爸爸妈妈担心吗?”笙歌伸出指尖,狠狠的戳了戳宋华楠的额头“你以为大人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河边玩?你以为今天爸爸妈妈为什么发这么大火,他们是怕我们有危险呀。”
笙歌的声音稚气未脱,可是偏偏显得格外的有道理,宋华楠顿时就沉默了。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她的瞳孔也是一闪一闪的。
他的心神都被晃了。
“这么懂事,那你今天还和我一起玩儿?”宋华楠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急急的吼了一声。
这一声吼之后,他倒是觉得缓解了不少的尴尬。
这是他和叶笙歌相处的,最熟悉不过的方式。
笙歌只是瞪了他一眼,就站了起来,她拍了拍裤子,往自家的屋子走去。
晚风携着夏夜的味道飘过来,一起飘过来的,还有叶笙歌小声的咕哝。
“我还不是陪你么…”
宋华楠在门框里站定。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脚边,那个失神的小小少年久久不能回神的窘样,以及接下来他很快露出来的会心笑容。
而那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小女孩,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星光上,也踏在了他的心上。
是他们都老了吗?为何年少时候的那些义无反顾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少,少到他都快要忘记那晚的星光,是有多明亮,是怎样暖了他的心房。
宋华楠往屋里走,一转头就看到了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
这些年,他的母亲已经很少下厨了,今儿大概是听说他要回来,所以才又带上围裙重出江湖。
像是感应到了宋华楠的目光,杨秋琴也转过头来。看到儿子正若有所思的站在客厅里,顿时就眉开眼笑。
“在等等,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宋华楠点点头,抬脚就往厨房走。
“哎哎哎,你进来干嘛?这厨房油烟味重,可别把你的衣服熏出一身的味儿来,出去出去。”杨秋琴扬着手里的大汤勺,拿胳膊推搡着他。
宋华楠却没有理,他一把圈住了母亲的身子,弯下腰像个孩子似的将头枕上母亲的肩膀。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靠着。
杨秋琴推了推他。
“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杨秋琴警觉起来。
“没事。”宋华楠摇头。
“没事你这么腻歪,从小到大,今天这样可是第一次,说说,究竟怎么了?”杨秋琴自然是不信的,宋华楠从小就独立,别说不会撒娇,平时连和他们亲近的时候都少。
“妈妈。”宋华楠轻轻的唤了一声。
“嗯。”杨秋琴也不催促他,知道他想讲就一定会讲,不想讲就算那拿虎钳去撬也撬不开。他就是这么一软硬不吃的性子,什么都由着自己的心情。
“哥哥去世的时候…”宋华楠张了张嘴,艰难的开口。他话才一出口,就感觉的怀里的母亲身子僵了僵,他心疼的拥进了她。
杨秋琴扬手拍了拍宋华楠的手背,像是鼓励一样“说吧,有什么想说的就都说出来吧。”
“那会儿你每天以泪洗面,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你提起精神,对我的忽略也是到了极致。我总觉得不能理解。”宋华楠小声的说着。
杨秋琴没有说话,她当初的伤心难过,从来就不指望有谁会懂。
但现在回过头去想,那时候她唯一对不起的,可能真的是小儿子宋华楠,那段时间她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眼里似乎再也容不下其他,她是真的真的,忽略了另一个孩子的心。
“可是最近,我终于懂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宋华楠的语速越来越慢,听得杨秋琴的心一上一下的。
女人的直觉跑出来,她隐约觉得事情不妙。
“华楠,你一定有事情瞒着我。”杨秋琴挣开了宋华楠的手。
“妈妈,我今天过来,就没打算瞒着您。”宋华楠摊了摊手,他的眉心拢到一块儿,轻声的说“笙歌流产了。”
“啊…”杨秋琴激动起来,却被宋华楠伸手捂住了嘴。
“别喊,当心吵着奶奶。”宋华楠放了手,又立马在嘴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杨秋琴也很快缓过神来,她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宋华楠站到一边,接过母亲手里的汤勺,一下一下的搅动着锅里的浓汤。
“什么时候的事儿?”杨秋琴压低了声调。
“就这两天。”宋华楠低着头,微垂着眼睑。
“这么突然。”杨秋琴感慨一句,这怀的也突然,流的也突然。
儿子这眉眼里的憔悴像是忽然放大了好几倍,她心疼的要命。
宋华楠不声不响的,现在的他甚至有些恨自己当初对母亲的不理解。
失去自己的孩子,甚至在叶笙歌肚子里的,还算不上一个孩子,他都觉得心里的有一个地方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更何况当初,有血有肉的宋华林在母亲的生命里生生存在了十年。那种感觉,怕是连心都被切掉了一半吧。
“你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怀孩子。”杨秋琴伸手拍了拍宋华楠的胳膊,“况且以笙歌现在这样的状况,也不适合怀孩子。”
宋华楠点点头,这是最自己也是对他人最好的安慰。
“等笙歌眼睛好了,把身子好好调理一下之后再准备要孩子吧,你别想着其他,我和你爸爸还想过几年清闲日子,你奶奶现在是眼巴巴的盼着紫善肚里的孩子,虽然紫善还没原谅天启,但是孩子终归也是宋家的,你奶奶暂时也没有别的盼头。倒是笙歌,你得好好开导开导。做母亲不容易,什么都不能急于一时。”
宋华楠扬了扬嘴角。表示应允。
听了母亲的一番话,心中的郁结豁然开朗不少。得到家里的理解,这比什么都重要。
“今天回来,怕不是蹭饭这么简单吧?”杨秋琴嗔了儿子一眼。
“我不知道刚流产的孕妇要怎么调理,您一定比我有经验…”被母亲看穿了心思,宋华楠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是这事儿啊,放心吧,笙歌的饮食,我会帮着留意的。”
“谢谢妈。”宋华楠笑。
“你这个小子,有了媳妇就是不一样了。”杨秋琴再次感慨。
棱角分明的宋华楠,因为他爱的女人,收敛了毕露的锋芒,变得柔和又温润。也变得人情味十足。
她其实从来都不后悔当初非要让笙歌当宋家儿媳妇的决定,叶云天和她闹的最凶的时候她都不后悔,而这会儿,她甚至有些庆幸,她简直觉得自己是歪打正着,替儿子找了这么一个能改变他的好媳妇儿。
“妈妈,其实,还有一事儿,要麻烦您。”宋华楠蹭上去,再次抱住母亲。
他不习惯撒娇,可是他今天才发现,坚强久了,偶尔对着母亲撒个娇是这么幸福的事情。
“什么事?”
偌大的叶宅,只亮着客厅和主卧两盏灯。习惯了锦绣山庄灯火通明的样子,宋华楠只觉得这里有些萧条。
他按下了门铃。
管家来给他开门,见到是他,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就侧身,比了个请的手势“姑爷,里面坐。”
姑爷。
宋华楠扬起嘴角。
他来叶宅的次数是真的屈指可数的,好在,他们都还认得他,是这个家的姑爷。
“爸爸呢?”宋华楠轻声问。
这叶宅里面少了叶雅安叽叽喳喳的,不免有些安静,宋华楠都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调,好像他一高声说话,就会惊扰了这里的宁静。
“老爷在二楼呢,这几日胃不舒服,连饭都没有吃就上去了。”管家眉心微皱,像是在担心自家老爷的身体情况
宋华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了解状况了。
“你上去通报一声吧,就说我来了。”
“是。”管家微微颔首,转身小心翼翼的迈着台阶上楼。
宋华楠打量一眼屋子,女主人不在的房子,多少显得有些凌乱了。所以这家里,总该有一个女人的,不管这个女人是自己真正爱的那个人又或者不是。
白惠仪之于叶云天,就是后者。
当初白家唯一的千金下嫁给叶云天做填房的时候,在A市其实引起了很大的轰动,那时候宋华楠才读初中,他早就忘了叶云天是谁,更是不可能懂这其中参杂着的利害关系,只是母亲,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着实在家里骂骂咧咧好几天。
她到也不是骂叶云天负心汉,她只是说叶云天真是昏了头了。
听着语气,其实骂的成分少,心疼的成分多。
叶云天是为了维持自己家族的事业,才娶了那个有钱人家的女儿。
他也许是因为自己饱尝了商业联姻的苦果,所以在面对女儿走上同样道路的时候,才会这么揪心。
白惠仪爱上了那个满目忧伤的男人,她亦是这样义无反顾的做了扑火的飞蛾,也许是她刁蛮的大小姐脾气和娴静的柳寻芳差的实在是太多,所以她的热忱始终打动不了叶云天。
这份深邃的爱意,渐渐衍生出的,就是噬人的恨意。
爱与恨,其实是被摆在一个天平上的。爱少了,恨就多了。
当初答应杨秋琴联姻的要求,其实是她对叶云天一种变相的报复。
她想着,她这些年在婚姻里所受的冷落,同样要让叶云天的女儿去承受。
同时,这也是她对叶云天最隐晦的提醒。
她侥幸的想,他不是对自己残忍么?当自己女儿承受了同样的冷漠之后,他也许就会幡然醒悟,这样的男人是多么的让人心寒,也许他就会试着改变。
其实,只要她心中天平不倒,哪怕放着恨意的托盘深深的下沉,另一边的托盘上,始终都是残存着爱的。
她对叶云天,也是一直都心怀希望的。
可是从始至终都感动不了一个的感觉,有多累。
这会儿白惠仪以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小题大做,也许是她真的撑不住了。
叶雅安昨天也说了“与其看着爸爸妈妈这样在彼此的身边消磨人生,我宁愿他们离婚。”
叶雅安说这话的时候,眸子里没有一丝的难过,反而像是一种解脱。她也许也是真的倦了,面对这样一个草木皆兵的家。
离开的时候,她甚至轻叹一口气,对着宋华楠说“姐夫,希望你不是像爸爸这样的男人,如果你是,那么请你放我姐姐走,最重要的是,千万别生下孩子,孩子多无辜,去承受你们大人的这些爱恨。如果给不了他完整的家,就别不负责任了。”
宋华楠看着叶雅安离开的背影,顿时觉得这个平时咋咋呼呼的小女生,背影竟是这么的落寞。
“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二楼传来高亢的声音,一点都不像是生病的声音。
宋华楠仰起头,轻轻的唤一声“爸爸。”
叶云天一步一步的下来,走的极其的缓慢。
等到靠近了,宋华楠才看清,他的脸色,是真的有些苍白的。
“笙歌又丢了?”叶云天的口气很不友善。
“没有。”宋华楠摇头“听雅安说您不舒服,我过来看看。”
叶云天打量一下宋华楠,他的脸上,也是一脸的倦色。他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宋华楠的手上,他的手上,提了一个蓝色的保温盒。
宋华楠摸了摸鼻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我熬得粥。”
叶云天的表情也是明显的一怔,他缓了好半天的神,才清咳一声,伸手指了指沙发,说“坐下说。”
宋华楠将保温盒放在茶几上。伸手揭掉了盖子。
一股子的奶香味溢出来。
叶云天一眼就辨认出,这是奶香燕麦粥。他不动声色的将保温盒拿到了自己的面前,有些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