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了一件大红缎子面小花短袄,下身是一条同色的马面裙,戴着金晃晃的璎珞,头上是明艳艳的丹凤含珠金钗,她正式的跪坐在那里,听到动静,她慢慢的抬起了头,凤眼斜挑,目光如电。

第144章

安姐一怔,她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的莲姐。认识这些年她几乎没有看到过莲姐穿女装……不,不是几乎,是绝对没有!

但今天她不仅穿这女装,还是盛装,安姐顿时就呆住了。而看到她只是一身男装,莲姐则是目光一暗,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直直的看着她。

一直以来莲姐给人的概念都是能干的强悍的不合规矩的,很少人会去在意她的容貌,直到她脸上被划了那么一道,可很快,她也让熟识她的人忽略了这一点。

而此时,她坐在这里,一身华服,用上脂粉,安姐才发现原来她竟是极漂亮的,而且是一种盛气凌人的漂亮。就仿佛牡丹、海棠,艳丽的让人妒忌,而又浑然自我。

安姐发了一会儿怔才反应过来,顿时,她摇摇头:“真没想到你今天会穿成这样。”

莲姐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你会给我穿个男装。安儿呀安儿,你就不能让我如愿一次?”

“别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话。不是不能让你如愿,而是我家夫人的孝期还未过,我就算是女装也是不能盛装的,还不如男装方便。何况你我之间也不在乎这么一点形式吧。”

莲姐看了她一眼:“你真这么想?”

“什么?”

“你真觉得你我之间不用在乎任何形式?”

安姐没有说话,莲姐看着她慢慢的笑了:“你果然还是知道了。”

安姐依然沉默,莲姐拍拍手,立刻就有一名男子过来:“都拿上来吧”

那男子退了出去,一会儿就有几名使者拿着东西进来了。一个提着个篮子,一个抱了个小水缸,一个拿了一大一小两个锅,最后两个最离谱,竟抬了一个小煤炉。

他们把这些东西拿进来,就又退了下去。莲姐站起身来到篮子前,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只见里面是六颗鸡蛋,一把小葱,一块牛肉,还有两小捆青菜。莲姐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后,又去旁边拿了那个小锅过来,里面,竟是半锅面粉。

“帮我把袖子卷起来可好?”

“你这是要做什么?”安姐目瞪口呆,莲姐横了她一眼,“傻瓜,这还看不出来,我要给你下碗面啊。”

安姐一怔,莲姐又道:“这段日子你没少参加聚会,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恐怕早已吃遍,而我想你以后也不会缺吃的,所以我思来想去,唯有亲手做些东西才能令你印象深刻。不过我从小学的是管理之道,与厨房并不精通,唯一会的也就是煮面。一会儿要是煮的不好,你还不要笑话。”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听莲姐这么理所当然的说出来,安姐还是心中一动,她看了莲姐片刻,上前,帮她把袖子卷了起来。她这是绸缎面料,很滑,安姐要把她的袖子卷上好几层才能不那么容易滑落。莲姐的手并不纤柔,手臂也不纤细。但她穿着这样的衣服,露出雪白的手臂时,却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安姐帮她卷好一个袖子,再卷另一个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

“因为我很看重你。”

安姐眼一红,险些哭出来。她问为什么不是问莲姐为什么要那么做,因为当她猜到了那件事的起因就也猜到了原因。她在这里问的是莲姐为什么要这么隆重的给她做一碗面,虽然这碗面她还没有吃到嘴里,但她知道这必是莲姐非常用心的一碗面。以莲姐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请她吃什么都不为难,只有这亲手做的才不一样。

她问的含糊,莲姐却立刻就知道了她问的是什么!

是的,从很早之前她就钦慕莲姐;从很早之前她就把她当做闺蜜,但却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懂她!在这一刻她不由得想起那句话——人生得一知己足以!

过去她不能理解,人生需要的东西太多了。

精神,物质;

亲情、友情、爱情;

健康、美丽、平安……

每一种都很重要,缺失了任何一种都会有遗憾,怎么只是一个知己就能满足的?而现在她知道了,这个知己是一个真正知道你理解你体谅你的人,他知道你需要什么并会尽力满足。

这不是闺蜜,不是兄弟手足,而是一个,能听懂你话中意思的灵魂伴侣。当然,她同莲姐并不见得能达到这种思想同步,可是,已是极为难得。

这样的人她在现代没有遇到一个,虽然在现代她有两三个不错的闺蜜,可以谈心事逛街吃饭,甚至有通财之义。但她们不会知道她的思想,在有些问题上她也不太能理解她们的想法。而在这古代,虽然她同绣姐、颖姐来往更多,也很说得来,可也只有莲姐与她的思想最为同步。

“我为什么要去管那个狗蛋!我为什么要去查他!”在这一刻,她心中充满了悔恨,如果她不知道那些事,那么她同莲姐就依然能保持最初的关系。

“不用难为自己。”头顶传来莲姐的声音,“虽然在那么做的时候我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做了。虽然事后我也震惊悔恨,可若是再来一次,我恐怕还是同样如此。”

“……性格决定命运吗?”

“这句话说的好,可我更相信时势造英雄。若我不是出生在苏家,定是早已嫁人,孩子说不定都生了两三个;若不是有这次两王谋逆上海被围,也不会有我苏莲的机会。这是我苏连的命,也是我苏莲要走的路。不管这条路走下去之后是什么,我都一定要走下去。”她说着,挺了挺后背,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曾以为安姐会是她的同行者。在此时,能跟上她脚步的女子实在太少了。而男子,对她总有这样那样的看法,而那些真正欣赏她的,又免不了会有另外一番心思。

唯有安姐,和她同是女子,和她同是心怀宽广。虽然因为环境、出生,安姐无法和她一样执掌权势,经营布置。但她仿佛天生就有一种超脱于普通人的远见、胸怀。有时候她同她交往,都忍不住心惊,隐隐的,竟害怕自己跟不上!

她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感觉?就算和男子的交锋中,大多数时候她也是游刃有余的,能令她有压迫感的,往往只有那些老狐狸。但就是那些人,凭的也是经验技巧,唯有安姐,就是思想见识。

快捷客栈时她们日日相见,不是快捷客栈真的就有那么多必须要她亲力亲为的地方,而是,她很享受那种过程。那种不时的就有惊喜就有意外的对话,有时甚至都令她有战栗感。每天想到要与安姐见面,她甚至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亢奋。如果说早先遗憾安姐不是男子还带了几分玩笑,那现在,就是真的非常遗憾了。

如果安姐是男子的话,如果是她的话……

可最终,还是不行的。

当她发现安姐渐渐疏远她的时候她就知道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而这个地方,还是很好去查的——安姐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万不会因为一句话就生她的闷气。她会这么做只有在大事上,而她有什么大事能令安姐动怒呢?舒姐的事?不是她说,舒姐还没那个资格。高家的这对姐妹,几乎有仇人的征兆。而说实在的,她也没做什么伤害安姐、高家的事。

抛出掉其他可能,剩下的那个原因也就很好猜了,再去找人在衙门中打听一下,也就可以确定了。

她很遗憾,或者说非常遗憾,但同时,她又有一种欣喜。

她很早就知道安姐为什么疏远她,但却一直装做不知道,直到安姐要离开。

“自此以后你我南北分别,恐再难相见,以后你与小六通信,记得问我一声也就足以了。”

安姐咬了下下唇,将她的另一只袖子卷好,然后慢慢的退了下来。莲姐开始和面,她的姿势真不专业,特别是这一身衣服更是累赘,但她却和的非常认真,打入蛋黄,加入水。一点点的把那面和成面团,然后把锅放在炉子旁边。这屋里虽然暖和,但这个时节要让面快速醒开,还是要再加点温的。好在现在还不是吃饭的时候,桌子上也摆着点心。莲姐洗了手,就亲自泡了一壶茶:“你这次回去恐怕也快要与那位二公子成亲了吧?”

安姐点了下头:“大概是吧。具体的日子还没有确切定下,但已经定了几个。别的,也都在准备着。”

“一入宫门深似海,你这虽不是宫门也差不多了。好在那位二公子看样子还是护着你的,应不会让你太难过。不过你自己也要小心着,别的不说,但就你这性格,还真不如你家四姑娘。你别皱眉。是,你比她明理懂事,也不会做让人头疼的啥事。可就是太别、太有底线。不是我说,那件事若是你家四姑娘发现了,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我也想不放在心上的。”

莲姐笑了:“这就是让我最操心的地方。安儿,你说这世上什么人活的最舒心?”

“最舒心?要不,就要那人心思单纯,万事不往心中放;要不,就命好运好,一辈子没遭遇过什么挫折。”

莲姐摇摇头:“你说的对也不对。首先,你说的这两种其实是一种。人最重要的是命是运。一个姑娘家若出生在一个合适的家庭,找个爱护自己的夫君,再生两个懂事明理的孩子,那的确能一辈子顺遂,可那完全看运了。若这其中有一点差错,她就舒心不了了。心思单纯的,往往就是命好运好的。那种遭遇了种种挫折,还能一如既往心思单纯心怀两扇的,不是赤子之心,而是愚蠢。”

“那你说是什么?”

“是能放的开的人,是能豁得出去的人。就像你家四姑娘,她做什么都不会认为自己错了,就算错了,也觉得自己是有理由有原因,是别人逼的。你不要瞪眼,这种人,她不会左右为难,不会犹豫不决。而你,安儿,会!”

安姐收起了笑容,莲姐看着她:“你看起来是个能豁出去的,可在一些事情上又不会手狠。做姑娘时这自然无妨,可以后你是要嫁为人妇了,又是到那种地方,有些事由不得你不做,由不得你不想。那时候,你要如何?有的机会,你一旦失去,就再不会有了!你想要过舒心的日子,那么,就要能放得开。”

安姐没有说话。是的,这就是她不足的地方,她看起来是个有成算的,可有时候却动不了手。比如舒姐,她没机会没能力料理她吗?不,她早就有,但她一直没有任何行动。因为觉得划不来,也因为,不够手狠。她虽然不喜欢舒姐,可有时候对她还会隐隐的有些怜惜——有个那样的姨娘也就罢了,偏偏那姨娘还因罪被下放到了庄子上,在这个府里必须讨好所有人,所以,就算明知她对她心怀恶意,可她还是听之任之了。

这次也就是遇上了朱抵,否则还真是后果难以预料。

而在这之前呢,还有金氏,早先她也不是不能想办法把她赶出去,可她一直没有做,因为觉得这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可最后这个苦果却由另外一个人承担了。

可是她又无法想象自己早早出手,早早料理那些人。

莲姐叹了口气:“在你身上,就是性格决定命运了。安儿,对自己好些吧……”

安姐慢慢的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莲姐一笑,转而谈到了其他方面。

这一天,她们说了很久的话,喝了很多茶,吃了很多面——莲姐亲手做的牛腩面,那牛肉因为没有早早煮上很是浪费了一些时间,可她们都没有任何感觉。

那面,并不是如何好吃,却是她们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一碗面。一直到很久以后,她们两人在这一天都会不约而同的吃一碗牛腩面。

两个月后,高老爷一家启程,在这一天的头一天,莲姐到快捷客栈视察时突然被人叫到玫瑰号里,那里,安姐上身穿了一件银霓红细云锦广绫合欢上衣,下身穿了条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头戴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对她迎面而笑。

那一天,柳叶吐新,杜鹃花开。

第145章

过去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放在高老爷这里就要打个折扣了。六年前,他从京城出来的时候,虽不能说灰头土脸,但也不怎么光荣。

刚经历过一场弹劾风波,调到地方上也没升职,张氏还没有跟着一起走,就算对外说是为了儿女的婚事。可谁又是傻子?所以当时十里亭中,送行的就是高老爷本身交好的几个。大部分同僚、同年都没有过来。而这一次,则完全不一样了。

十里亭中挤满了人,张家是不用说了。张老爷虽没有亲至,却派了自己的嫡长子张君丹前来。张君丹今年四十一岁,在鸿胪寺任主薄。这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官职,其实不过才八品。按说以张家的实力怎么也不敢令他如此憋屈,但谁让大明文官看科举呢,张君丹读书不成,最后也只是个国子监出身,连个举人都没中上,能有现在的官职,已是张家多方努力的结果了。

不过张君丹虽然读书不成,待人接物却自有一套,此时就见他周旋在各个前来迎接的宾客中,一会儿同这人说两句话,一会儿同那个人拱个手,并不断的把轩哥介绍给众人:“这就是我那个可怜妹妹留下的唯一一个哥儿,自幼身体就弱,这又没了娘。亏得老太太日夜看护,否则今日还不知怎样。”

他这话说的悲苦异常,其实却是告诉众人,别看我妹妹死了,我们同高博荣的关系却没有断。有这个孩子在,高博荣就是和我们张家绑在一起的!

他这种做派虽令很多人看不过眼,却也令一些人对张家亲厚了起来,当然,对轩哥更是另眼相看。不大一会儿,轩哥就被四五个人问过读了什么书,拜了什么师。当听到他只是跟着张家的孩子一起就学的时候,又不免纷纷摇头。有那看张家不顺眼的直接就道:“好孩子,你年龄也不小了,万不可再耽误了。虎父无犬子,你父亲当年高中探花,你也必是个读书种子。这次你父亲回来,可要好好抓抓你的功课。”

这话听的张丹君在旁边暗自咬牙,但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如果张家只是张老爷被免了官职,问题其实并不是太大。早先的张老太爷也是有官身的,后来退了,张家也没受什么影响。但这一次张老爷退的太急了,张家还没有一个能挑起大梁的。除此之外,这满京城的又有几个会不知道张老爷是为了什么而被免职的?

虽然现在张家看样子没受太大影响,但,谁又能肯定这是不是新皇的手段?

现在,再没有一个人会小看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幸运儿了。

固安帝没有动张家,不见得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毕竟,刚发生了两王谋逆;毕竟,他还根基不稳;毕竟,这京中还有种种暗流。但只看固安帝最近的布置,就知道他是个胸有成算的,焉知他不会秋后算账?

所以现在这时候张家唯一能做的就是低调、低调、再低调,同时,紧紧的拽着高老爷。

在这次两王谋逆中,高老爷绝对不是功劳最大的,近有王厚德,远有赵德存,这一南一北的两个大将才是这次平乱的首要功臣。但高老爷却是最引人瞩目的,因为,他的妻女死于阵前!

“那是我张家的女儿和外孙女啊!”张君丹在心中暗道,可他也知道,外人,是不会看这一点的。

他正想着,就听前面一阵嘈杂。他心中一惊,还想着难道这么早就到了,然后就听旁边有人说:“好像是南安王府的人来了。”

“是朱将军!”

“竟然是朱将军?”

“还就是他!”

张丹君回过头,果然就见朱抵穿着他那一身招牌似的大红衣服很招摇的出现在路的尽头。现在的朱抵已经不再在胸前挂璎珞了,而是在腰间跨一把大刀,那刀不宽,却长,带着一些弧度,看起来就像是剑,正是极有名的日本武士刀。而朱抵的这一把更是有名,据说是早年太、祖佩戴过的,虽然他老人家貌似没戴多长时间,却也是他遗留下来的物品,珍贵非常。往日都是供在宫中的,这一次两王谋逆,朱抵没少出力,待他回京,固安帝就把这把刀授予他了。

这是一把从外面看全黑的日本刀,从刀身到刀柄。因为保养得当,整把刀并不破旧,反而有一种浓墨似的黑,隐隐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感。若是让别人带着这把刀,总会有些或庄重、或阴沉之类的感觉,而到了朱抵这里……刀还是那把刀,可朱二公子大大咧咧的往那里一站,立刻就把一切Q化了。

当然,此时的人并不知道什么叫Q化,但他们也会有不协调不对劲古怪之类的感触。张丹君看了更是忍不住在心中冷哼:“跳梁小丑!”

张家的人来了一大堆,从妈子到丫头到管家林林总总的都不少。凉亭是装不下的,好在附近就是空地。张家就在这里搭了几个台子,摆了很多吃的,一是自家人有个落脚的地方,二来也能招呼其他人。

而朱抵带的人更多,除了南安王府的人,还有禁卫军,他们到了后直接就搭起了帐篷!不是那种随军的简单帐篷,而是华丽的能有几间房子的大帐篷,还有人在前面铺上了红地毯,再旁边是一把大伞,朱抵就坐在下面,有人要往他前面的桌子上摆瓜果,他却不满意:“去去去,没眼力的,都收起来。这人来人往的,荡的都是土。这是吃东西呢还是吃土呢!”

……

几个正准备吃张家点心的官员的手停在了那里,有心装作没听到吧,可的的确确是听到了。这再吃下去,有些别扭,可要再放在那儿……更不妥当啊!

一时间那几个人左右为难,其中一人比较聪明,直接拿着点心站了起来:“说起来这时间也不早了,怎么博荣兄还没到呢?”

一边说着一边做张望态,至于那点心就不知被他丢到那儿了?其他几个见了纷纷效仿,张丹君在旁边见了,嘴角都不由得抽了起来。荡什么土啊荡什么土啊!早先你们没有吃吗?

高老爷是文官,他交好的自然也就是文官的圈子。张老爷早先虽然是属于武官的,但他现在去了职,张丹君就是个实实在在的文官。所以此时十里亭处竟没几个能同朱抵搭上话的,当然不是没有人想来同朱抵攀攀关系。但文官是最讲究面子的,此时这个环境,别人都不上前,那不管他心中有什么想法,也是不好上前的。

而朱抵呢,也没兴趣应付其他人。他只是坐在那里,一边抚摸着美丽,一边想着一会儿他要不要同安姐见面。按说他是不太可能见到安姐的,但他都来到了这里,要是不见见,是不是不太合适?

“来了!”

他正想着,就听前面一声高呼,他抬起头就见张家的一个子侄骑马而来,人还没走近,声音已经到了:“回大哥,二姐夫一家已经到了三棵柳树那儿,再有一盏茶的功夫就要过来了。”

他这么一说,大多数人都站了起来,呼啦啦的就要往前拥去,朱抵一怔,也立刻跳了起来。

“近乡情怯。”此时高老爷心中不断的浮现着这个词。京城并不是他的故乡,但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结婚生子,几乎就是第二个故乡了。他知道这次回来的不同,还在天津的时候就有张家的人派来接了,而且不是简单的管家或者旁枝子弟,而是真正的张家子侄。这一路上也有张家人在打点,可越接近京城,他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次回京,父亲可有什么打算吗?”他的脑中不由得回想起出发前和安姐的一次谈话。那一次他刚同杨氏吃晚饭,抱着留哥逗弄了一阵。说实在话,早年他对孩子是没有多少耐心的,不是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哪有不喜欢的?可就是耐不住性子照顾。哪怕是心姐,他也只是兴致来了逗弄一番,要说长时间的抱着,那是绝不可能的。

可最近他明显和过去不同了。长时间的抱着留哥也不会缺乏耐性,就算留哥对他说的都是胡言乱语,他也能含笑应对。他想,也许自己是真老了。

那一天安姐端了一碟子红薯干,一碟子花生饼前来。那红薯干也就罢了,花生饼却是她自己捣鼓出来的,说是把花生捣碎了合着糖做的,本来是要做成糕点的,不知怎么却成了饼,不过味道倒不坏,就是有些偏甜,配茶却是正好。那一天安姐就泡了个菊花茶,说实在话他对安姐的泡茶技术并不怎么看在眼里。虽说不上丢人,但也不怎么正规,而且总爱捣鼓点稀奇古怪的东西。有的时候捣鼓的不错,有的时候就会令他觉得不是太好了。

那菊花茶就是用杭白菊加了一些碧螺春再加了一些枸杞而成,喝着倒也不错。他一边拿着花生饼喂留哥,一边同安姐说着闲话,正说着,安姐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打算?”他当时一怔,“什么打算?”

“父亲就没想过回去后会如何吗?是任地方还是留在京中?”

“这怎么是我的打算,应是看圣意了,不过若没意外的话,我应该是留京的。”这件事他也同自己的清客、手下反复商谈过。任命说的含糊,但并不是不能猜测。他现在是江宁知州,再往上就是府、道。以他这次的功劳来看,府有些小了,道则有些远了。而最重要的是,若让他在地方上为官,应该还在江南附近,若是那样的话,又何必让他进京述职?

而留京呢,他本就是翰林,这次又立有功劳,太高的不敢说,一个从四品的职位应该还是少不了的。

“那父亲自己是怎么想的呢?父亲自己是想留在京里,还是外派到地方上?”

当时他没有回答,虽然对这个女儿高看一眼,但有些话还是不好说的,而当时的安姐在沉默了片刻道:“我觉得父亲应该想清楚其中的关节,然后朝这个方面努力。其实,我觉得父亲更适合留在地方上,因为,像您这样能为百姓着想的官,已经不多了。”

其实安姐当时还有一句话没说——京城水太深,您还是不要在那里游了!

不过前面的话却令高老爷心中一动。他过去一直是传统文人的想法,觉得入内阁才不负平生所学,而这次江宁之任却令他另有感触。他也隐隐的觉得,比起留在京里,他的确还是更喜欢地方的。

“可要怎么着,才能留下来呢?”过去他会直接找张家,而现在他已经不想依靠张家了。

他正想着,就听前面一阵嘈杂,然后就见一大堆人拥了过来:“博荣兄,别来无恙啊!”

“高大人护国有功,令我等极为钦慕!”

“博荣你总算回来了……”

拱手的拍肩的,笑着叫着就过来了,他还没回过神,就淹没在了人群中。就在他忙着应付的时候,张丹君拽着轩哥来到他面前:“博荣你看这是谁?”

高老爷一怔,向前看去,然后就见一个瘦弱少年有些倔强的站在他面前。只见那少年下巴很尖,眼睛很大,眉宇间充斥着张氏的样子,高老爷眼前一热,险些掉下泪来:“轩哥……”

“父亲。”比起高老爷的激动,轩哥就显得有些冷漠了,他不像见到多日不见的父亲,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张丹君见了连忙道,“自进了府,这孩子就没少念叨你。这次总算是盼来了!”

高老爷双手抱拳,对着他深深作了个揖,张丹君连忙去扶:“博荣你这是做什么?”

“这两个孩子可怜,全靠大哥帮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