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勇暗叫一声好:“段宜勇的重点是开发南城,侯卫东看样子不太赞成。只是侯卫东站的角度很高,提出的理由不好反驳。看段宜勇如何应对?”
段宜勇认真地解释道:“为什么要特别强调发展南城是有历史原因的,以前我们设计发展思路时,总是贪大求洋,面面俱到,反而处处不能照顾,搞成撒胡椒面,所以,研究室的秀才们在调研的时候,对于撒胡椒面的意见很集中。”
侯卫东道:“南城是老城,要搞开发实际上难度很大,总不如全新的纸好作画。”
段宜勇苦笑道:“茂云城市就是险山恶水的布局,除了南城,其他地方都无法搞基础建设。”
侯卫东道:“北城大有潜力可挖。”
段宜勇道:“茂云干部老早就打北城的主意了,还曾经邀请了北京相关高级设计人员来考察,有两个问题一直无法解决,一是仍然涉及拆迁,北城主要是老矿区的居民,那里的人特别抱团,遇到事件极为难缠,在座的同志多数都为矿区居民伤过脑筋;二是解放时设计城市里,由于历史局限性,集中在北城建了三个矿区。还有垃圾场,环境治理成本非常高,在茂云有宁要南城一张床,不要北城一套房的说法,在北城搞城市建设太难。正是由于有这两个问题。北城开发的时机还不够成熟,也许等到茂云的经济再好一些,就可以大张旗鼓地开发北城。”他笑了笑,道:“一届市委管一届事,我们就将北城的难题交给下一届,相信他们比我们处理得更好。我们就专注地把成熟的老城区做得更好。”
这是市委书记和市长的交流,其他常委明智地沉默着,包括褚良、朱小勇和姬程。
通过前番试探,侯卫东知道段宜勇确实是下定了决心,这个决心后面应该有比较复杂的理由。他不准备公开与市委书记发生冲突。将自己的立场朝后退了半步,道:“就算决定的主要内容不发生变化,我还是建议表述上要有改变,从政治的角度来讲,我们应该照顾到其他几个区干部群众的心情,否则在人代会、政协会、党代会上会引起争议,不利于全市稳定大局。我建议名义上还是从大局出发,在决定中也体现分类指导的原则。将南城的问题作为重点,讲深讲透。”
段宜勇皱起了眉毛。作为市委书记,掌控全局里其责任。如今各地群体·性·事件比较多,在决策上稍有不留意就能惹出麻烦,从这个角度来讲,侯卫东所言是老成之言。他想了一会,接受了侯卫东的意见,道:“刚才侯市长说的是什么名字。”
“关于全面推进新型化城市发展的决定。”
“这个名字好。与当前的大形势给合得很好,到底是从省政府下来的。政策水平比我们土老冒要强得多。”
常委会在团结友好的气氛中,暂定下了新市委的第一个决定《关于全面推进新型化城市发展的决定》。等到市委研究室将稿子重新拟草。再上一次常委会,便可以作为市委的正式文件下发。
文件下发表面上就是文件下发,但是文件不仅仅纸上的铅字,而是代表着市委的意志。全市干部群众就要在文件的指引下,心朝一处想,劲朝一处使,实现文件中提出的宏伟目标。
文件下发不久,段宜勇又与侯卫东一起前往省里开会,在金星大酒店住下以后,在宴请了财政厅领导之后,两人坐在一起喝茶。
段宜勇道:“开发南城要成立一个比较固定的机构,特事特办,专门来抓,侯市长看哪一个合适。”
侯卫东道:“这人最好在市委和政府两边都能说话,这样才有权威性。”
段宜勇道:“按侯市长的条件,只有两个人合适,褚良和姬程。”
侯卫东道:“褚良是常务副市长,政府这边工作压得多。我初到茂云,依靠他的地方还多。”
侯卫东的意见非常适合段宜勇的心意,段宜勇哈哈大笑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其实我最想的是褚良。褚良在本地工作了二十多年,非常熟悉情况,加上又是一个有魄力的人,由他来开发南城最是合适。只是侯市长开了口,还是让他留在市政府。姬程长期在省政府工作,见多识广,又在沙州锻炼过,经历了非·典考验,由他来管南城,也是顶好的。”
侯卫东道:“要开发南城,有一个工作必须做到前面,城区地下管网非常老旧,而且清污不分,污水直接进入了河道。做三级管网之事应该做在开发南城之时,或者是同时进行。以前管网没有弄好,是历史遗留问题,是当时客观条件造成的。如果我们开发南城,依然没有把管网整治包括进去,以后会留下巨大的遗憾,会留下骂名的。”
段宜勇是经验丰富的老基层,听到侯卫东这个建议,收敛了脸上笑容,道:“要弄管网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如果先把管网弄好,再开发南城,时间又过了两年。每次看到岭西省下发的各地指标排名,我就睡不着觉,没有超常规的发展手段,茂云会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另外,弄管网不是一点点钱能搞好的,财政就这么点钱,手长衣袖短啊。”
侯卫东道:“一二级管网已经实施过一部分,三级管网就优先考虑与完成的一二级管网相连结部分。南部开发从动员到实施也有一个过程,在这个间隙可以争分夺秒完成部分三级管网的改造。”他强调道:“开发南城总体规划里就应该有三级管网。”
段宜勇抽了一口烟,道:“钱,钱从哪里来?”
侯卫东道:“我正想谈这事,明天开完会以后,段书记能不能抽出点时间,我们一起去找一找管厅长,管厅长手里有钱,只要项目合适,中央和省里的资金都足够我们把三级管网建起来。”
段宜勇在明天恰好约了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于明强,他笑道:“你在省政府工作过,与管厅长熟悉。我明天就不出面了,市委书记和市长同时出面太正式了,太正式的情况反而不能敞开来谈。”
侯卫东道:“那我把褚良叫过来,让他参加明天的见面。段书记说得太形象,财政就是手长衣袖短,要办的事情一大堆,钱只有几个。”
第二天,褚良来到了岭西省,在省水利局与侯卫东见了面。
“老褚,三级管网每公里有补助,再加上国家的补助,地方上的配套,应该够了。解决了钱的问题,事情要办好。”
褚良笑道:“只要不叫我负责南城开发,多做点事情无所谓,本来就是本职工作。”
第915章 忍让还是冲突(中)
管海洋是蒙豪放任省委书记时代的水利厅厅长了,资历很深。资历深也意味着轮岗是跑不了的事,因此,他对于侯卫东所提的请求很是爽快,承诺同意将中央污水治理资金投入到茂东。
“把资金投给茂云我是放心的,原因很简单,全省地市级班子里面,茂东班子是最懂水利的。侯市长曾经是水利干部,朱小勇是水利专家,把钱投给你们,能办成事。”达成了基本协议,管海洋坐在会客室与茂东两位市长闲聊。
侯卫东道:“小勇恰好在岭西,等会一起请管厅长吃个饭。”
管海洋道:“吃饭可以,不喝酒。”
侯卫东笑道:“这些年吃饭都吃起心理负担了,所以我们文明吃饭,不劝酒。地点就定在八一水库,我们到里面去钩几竿,同时还要向管厅长详细请教如何整治河道。”
八一水库是岭西市的饮水源,不准人工饲养鱼,因此里面的水库鱼质量颇佳。
管海洋搞了一辈子水利工作,眼见着要进入人大或者政协,工作上也就没有以前那么积极,道:“那就去吧,八一水库也是水利厅的辖区,我这算是深入基层。你们都不要开小车了,几辆小车排成一串引人注目,就坐厅里的考斯特。你们也不要安排了,让办公室直接安排。”
侯卫东笑道:“不必由厅里安排,小勇已经在八一水库等着。”
管海洋也笑了起来,道:“你们这是早有预谋。”
侯卫东道:“这说明我们心诚啊。”
坐上考斯特,车内人说话就随意起来。
侯卫东问道:“管厅长,下一步是什么安排?”
管海洋倒是直爽得很。道:“像我这把年龄,唯一的去处就是人大和政协了。如果早几年,还有可能当个副主任,现在能到专委会任个闲职就算不错了。”
早几年的意思是如果蒙豪放还在省里,管海洋就有可能当上副省级干部。现在只能到人大或者政协的二级班子任闲职,等着退休。
侯卫东言不由衷地道:“凭着管厅长的资历和贡献,应该任一个副职。”
管海洋道:“这些年我也看得透了,人的辉煌就如花一样,只能辉煌一时,不能辉煌一世。所以中国人喜欢昙花,开花时间短,开得特别美。我一个农家子弟,能当厅级干部已经知足了。当了几十年官,能够平稳过渡也很满足。”
侯卫东在任沙州市农机水电局局长。是管海洋的下级,两人的关系就是从那个时代开始。后来侯卫东职务逐渐提高,管海洋始终在原地踏步,终于两人成为平级。但是如管海洋这般直白地谈起人生感悟,还是很少见。
侯卫东从工作到现在,随着地位提高和年龄增长,心态也在发生变化。最初在青林是从最基层挣扎出来,到了领导身边是想要混个好前程。自从当上县委书记以后,才真正有了“政治”的概念。成为茂东市长以后,心态更是发生变化。一方面自然有“更上一层楼”的心思,另一方面执掌一方以后也着实想为地方办点事实,青史留名不敢奢望,只希望能对得起良心和国家授予的权柄。
八一水库是一条前面宽后面窄的狭长水库,管理房设在中部。管理房和厅里的疗养院是连在一体,疗养院从外观看很不起眼。由于厅长在夏天有时要来,里面设施设备还不错。
还未到管理房。便见到等到公路边的朱小勇。
茂东组织部长朱小勇是水利专家,极为熟悉岭西的山山水水。他站在公路边。朝着考斯特招手。
朱小勇上了车,道:“管厅长,今天就别去疗养院了,我们去个新地方。”
管海洋道:“什么新地方?”
朱小勇道:“再朝里面走,有一个新别墅,不是我的,是一个搞房地产朋友的。比疗养院位置更佳。”
过了管理房以后还有一条单行道,可以开到水库更狭长的地带。在水库底部,水体悄然放大,湖光山色,风景优美。在一个小山坡后面,几幢房屋掩于森林中,一点都不引人注目。
管海洋皱着眉毛道:“八一水库是饮水源,怎么能在这里建房屋。”
朱小勇道:“这是刘公子修的房子,他这是打的擦边球,刚好在饮水源保护区之外,但是又能享受到湖尾。”
侯卫东还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只觉得空气清新,景色宜人,似乎大城市的喧嚣也远了。
管海洋道:“生活污水怎么处理?”
朱小勇道:“刘公子也是搞房地产的老手了,他这方面细节处理得不错,化粪池的管道是朝着镇上一边接的,然后集中做了小型处理系统,处理以后便可以直排污水。”
言之无意,听者有心,侯卫东闻言道:“在这里建了生活污水处理系统?效果怎么样?我们去看一看。”
朱小勇道:“效果还不错。”
侯卫东道:“我们要在城区搞三级管网,但是在城郊有许多空白点,大量农村生活污水就是直排,如果这里的生活污水处理系统确实有效,就很有借鉴作用。”
管海洋是厅长,管大事的,对小型农村生活污水处理系统不感兴趣。一行人进了别墅以后,由禇良陪着,拿着鱼竿,沿着小道去湖尾甩两杆。
侯卫东和朱小勇一起去查看小型生活污水处理系统。
小型生活污水系统位于别墅区不远处,面积约有两三百平米。入水口有小股污水流入,在出水口就变成了清水。
侯卫东道:“这个水达标了吗?”
朱小勇道:“污水处理厂达标排放有许多指标,化学需氧量、生化需氧量、悬浮物、总氮、总磷、粪大肥菌群数,都有标准。这种农村小型的污水处理系统,由于污水进入量小。经过处理以后,基本能达标。但是要完全达标,每个指标都达到要求,这又有点难度。”
农村生活污染的主要来源是人和动物粪便,特别猪圈清理出来的废水污染特别大。另外还有洗涤废水、厨余废水、自然降水等。
处理的难点在于农家是散居、污水量不稳定、排水管网几乎没有、经济力量薄弱、缺乏专业人员,因此在农村的污水处于自由排放状态,在人口较为密集的村落,水污染更为严重。要开发北城,解决河道污染是一个关键点,而污染河道的除了城区污染。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农村面源污染。一直以来,搞城市建设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城区,对农村面源污染相当忽视。
侯卫东很有实事求是的精神,决定开发北城以后,带着秘书晏春平多次到沿途实地考察过。考察时。他没有坐汽车,迈开双腿,沿着河边不停地走。如今,他对北城河道污染构成情况了如指掌。
两人站在小型污水处理系统前,朱小勇道:“目前搞农村小型污水处理系统有很多方案,但是不管那种方案,前面必须要有沼气技术和厌氧技术。”
在别墅区前面的农村小型污水处理系统由三个部分组成:污水首先进入污水净化沼气池,再进入人工湿地系统。然后进入菌藻塘,从菌藻塘流出的水基本上是清洁水。
等到朱小勇讲解结束,侯卫东感叹道:“朱部长是专家型领导干部。搞党务工作可惜了。”
朱小勇道:“以前觉得组织部长是一个好差事,权力大得很,现在才发现是书记的傀儡。当然也有点权,这点权书记有意无意漏出来的,或者说是书记不愿意亲自掌管的,但是只要是书记盯上的位置。我这个组织部长基本上没有发言权。”
朱小勇是大学教师出来的官员,加上又是前省委书记的女婿。在侯卫东面前说话素来不加遮掩。在两人独处的环境下,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侯卫东是当过县委书记的人。自然明白其中诀窍,反问道:“你若是市委书记,会怎么办?说实话,不要假打。”
朱小勇丝毫没有犹豫,道:“如果我是市委书记,肯定也会如此。如果你是市委书记,想必也是如此,没有一个人会愿意大权旁落,控制是必然,不控制是偶然。市委书记控制全局的能力首先就要体现在掌控人事大权,此权控制不了,市委书记威权扫地。”
侯卫东点了点头,道:“这就叫做换位思考,理解万岁。”
朱小勇又道:“我以前认为你要和段书记有冲突。”
“为什么这样想?”
“书记和市长有冲突曾经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
“合则两利,斗则两败。”
朱小勇沉默了一会,又道:“如果书记所做的决策明显有问题,你怎么办?是附和,看着问题发生,还是反对,导致班子不团结?”
侯卫东道:“这是一个大问题。处置之道很简单,中庸,或者叫做平衡。”
朱小勇道:“这还是中国菜的做法,味精多少、盐多少、辣椒多少、花椒多少,全凭厨师的手艺。”
两人站在人工湿地系统边,仿佛回到了往日时光,朱小勇是大学教师,侯卫东还是水利局长。在走回别墅之时,两人在湖边随意聊着天。
朱小勇道:“周省长病情很重,据可靠消息,恐怕拖的时间不会很长。”
侯卫东道:“当初我跟着老领导之时,他精神旺盛得很,每天工作连轴转,没有想到会得这种病。人生无常,千变万化,人到中年以后心态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朱小勇笑道:“侯市长正应该是春风得马蹄轻,为什么心境有点消积,不应该啊。”
侯卫东道:“当了市长就应该得意吗,不见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身在局中不了解其中滋味。”
朱小勇抬腿迈过一道坎,道:“是的,每家都有难念的经。你别看我从大学来到地方任了副厅级的实权的组织部长。可是平心而论,岳父离开以后,我在岭西的日子过得很不如意,老泰山以前主政岭西,行事风格很硬。得罪的人不少,包括现在省委的某些领导都曾经是老泰山的对手。我心里明白得很,随着老泰山渐渐退隐于政坛,我的仕途将止步于现在这个级别,至少在岭西将如此,而且位置很有可能还会被调整。”
侯卫东知道朱小勇所言是事实。也不安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也不必太在意能做到哪个位置,关键是要对得起自己的本心。”
朱小勇竖起了大拇指。道:“我以前一直认为侯市长是很会玩政治的人,到了茂东以来,我才发现你其实是很真实的人,比我想象中要优秀得多。”
侯卫东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会玩政治?”
朱小勇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认识,省里不少人都有这种看法。你的经历在岭西省内领导干部中算是异类,先后当过两位领导的秘书,偏偏两位领导都很有作为。大家的看法是你的发展其实是与两位领导有关系。”
侯卫东点头道:“确实如此,没有祝部长和周省长。我可能还是一个乡镇干部。现在回想起来,我只是机遇比别人好一些。”
朱小勇摇头道:“这个说法是不对的,机遇非常公平。命运会给每个人十个机遇,机遇都隐身于暗处,但是绝对会有。只是有的人能抓得住机遇,有的人抓不住机遇。比如我个人来说,考个大学是一个机遇,留校是一个机遇。遇到小蒙又是另一个机遇。我们现在谈这些机遇是回过头来看,成功了。才发现那是一个机遇。每个机遇又是相互影响的,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则不会留校,不留校,就不会认识小蒙。多数失败者怨天怨地,认为自己从来没有机遇,其实每个人都有机遇,只是多数人没有抓住机遇,所以就认为机遇根本没有光临。”
侯卫东道:“朱部长不愧为大学教师出身,理论是一套一套的。”
朱小勇道:“这不是大学里学的东西,全是生活·体验。刚才的话题就引申出另一个问题,我是成也老泰山,败也老泰山,在岭西的发展空间被封死了。”
侯卫东想起了蒙豪放以前的大秘,道:“你也可以采取曙光兄的途径,到其他省去。”
朱小勇道:“这得看时机,像我这种副厅级干部到其他省有点难度。你如果有机会,可以想办法离开岭西,不论到中央部委或是到其他省,比留在岭西强。”
侯卫东听朱小勇说得很直率,道:“为什么?”
朱小勇道:“你和我的处境其实是接近的,你与周昌全、祝焱两位领导的关系全省皆知,祝书记离开了岭西,周省长身患绝境,人走茶就凉,甚至人未走茶先凉。”
侯卫东在村、镇、县、市、省五级都工作过,对人情、政情有深刻了解,道:“每个人的资源有限,所以剔除掉感情之后,理性人都会将精力、金钱用在最有效的地方,热茶当然比冷茶要好。”
朱小勇原本想讲一讲段宜勇与高义云、于明强密切的关系,随后想到侯卫东与组织部二处副处长关系极深,想必知道这些事,便没有讲出此事。
走上缓坡,侯卫东远远地看到了管海洋厅长在湖边垂钓的身影,道:“进入了官场就必然会被带入一个无法停歇下来的引力场,不停地向前,不停地向前,这样会让人失去方向感、使命感、责任感,只想着奔向引力场指引的方向。自从我母亲和周省长先后患上癌症以后,我就觉得这样不停地朝着引力场奔下去并非是一个最优的人生选择,因为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必定要有奔到一个瓶颈部位,到了瓶颈部位时,多数人就会觉得强烈的人生挫败感,会失去幸福感和成就感。我就是一个来自普通家庭的普通青年,就读于一所普通的地方的本科院校,能在这个年龄走上市长位置算得上祖坟冒烟了。我觉得不能过多地考虑自己的位置,要对引力场有抗拒能力,能认认真真做好茂东的市长,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好。这样就很知足了,至于能否更进一层楼,则顺天意,不强求。”
朱小勇沉默一会,道:“你和很多我认识的高官不一样。他们有太多利益纠葛,所以不得不顺着引力场的方向前进,否则就有翻船翻车的危险。”
侯卫东指了指头,道:“头脑一定要保持清醒,有太多人当久了领导,盲目自信,自我膨胀。所以犯下了许多低级错误。”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湖边,这一次双方都放松的少有的聊天式谈话就结束了。
“管厅长,有收获没有。”侯卫东来到管海洋身边,低头看了一眼极为传统的鱼蒌。
管海洋道:“还不错。我钓了两条鲫鱼。褚市长钓鱼不行,一直没有啥动静。”
褚良作为常务副市长,平时忙得两脚不沾地,哪里有时间钓鱼,今天陪着管厅长是赶鸭子上架,站在湖边,举着钓鱼竿,心思早飞了十万八千里。他很配合地道:“管厅长是专家。我只能算是业余选手,水平差得远。”
管海洋又道:“卫东,你还真是敬业。如果全省行政一把手都像你这样,何愁工作做不好。我遇到过不少书记和市长,平时口号喊得很响,就是不深入实际,问起专业问题就张口结舌,一问三不知。明显就是心思没有放在工作上。但是现实情况是这些唱高调的领导反而频频出现在新闻媒体上,容易受到领导重视。比做实事的老黄牛提拔得快。”他说这一番话也是对自己仕途的感慨,出任正厅级干部多年。主政过一方,在厅里工作多年,可是再往上就难如入蜀道,头顶上有一个透明的天花板,平时看不见,每次遇到提拔时机就硬硬地出现在头顶,宛如一部科幻大片。
侯卫东的经历一直比较顺利,没有管海洋这么多感慨,道:“不知道厅里对农村小型污水处理项目有没有补助,这个项目虽然小,可是对于改善农村环境、减少面源污染很有好处。”
管海洋笑道:“卫东还真是工作狂。”他又对跟在身边的办公室主任刘宁道:“没有人成功是侥幸的,厅里处长们如果有卫东市长一半的敬业精神,早就提拔了。”
刘宁笑道:“侯市长就是厅里同志的榜样。”
刘宁在多年前与侯卫东曾经有过小小的摩擦,当时他作为水利厅的副处长很瞧不起在县里工作的同志,谁知侯卫东这个县官长着天线,与吴英副厅长关系密切。这些年来,他终于从副处长爬到了正处长的位置,可是人比人气死人,侯卫东成了主政一方的正厅级实权派,而自己仅仅走了半步,升级速度如乌龟一般缓慢。
管海洋道:“要教育厅里的同志,不要老想着当官,只要把事情做好了,组织自然会发现的。”
刘宁一边应和着,一边腹诽道:“这一番话,你都不相信,骗三岁小孩还行。”
管海洋与刘宁说了两句,又对侯卫东道:“小型农村污水处理项目是由环保厅在负责,据我所知,他们应该有国家资金。”
侯卫东在省政府工作之时与省环保厅接触得挺多,得到这一个信息以后便记在心上,等到有了一个空隙时间,马上给市环保局打电话。
侯卫东道:“关局长,你知不知道农村小型污水处理系统?”
关元岳被一下问懵了,道:“侯市长,什么农村小型污水处理系统?”
侯卫东道:“农村小型污水处理系统,处理面源污染,解决小聚居村污染问题。”
关元岳这才反应过来,道:“侯市长,我知道这个。”
侯卫东道:“你赶紧和管业务的副职商量,把情况摸清楚,省里和国家有没有相关补助?半个小时给我回话。”
关元岳放下电话,快步跑出办公室,站在走道上道:“马上通知所有处室负责人,十分钟到小会议室开会。”
一位办公室工作人员说了一句:“有几个处室都出现场了。”
关元岳吼道:“不管在哪里,十分钟都要回来,平时不管他们,他们就放羊,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还有,彭局长一定要回来。”
彭局长是分管农村面源污染方面工作的副局长,业务很熟悉,关元岳估计只有他才了解真实情况。
工作人员道:“彭局长在市委开会。”
关元岳道:“开会的时候,你到会场候着,有什么问题就给彭局长发短信。”
第916章 忍让还是冲突(下)
市环保局对农村面源污染课题没有认真做过深入研究,对农村小型污水处理系统也陌生得很,猛然间听到侯市长问起,都有点发懵。
等到环保局分管副局长老彭急匆匆回到办公室召集各科室商议后,又紧急与省环保厅的关系户进行了衔接,这才知道侯市长所言不虚,确实省环保厅新近一项专门针对农村面源污染的政策,国家和省里都有资金,当然也需要地方配套。
得到确切消息后,关元岳赶紧就给侯卫东报告。
侯卫东接到回话时,抬起手表看了看,刚好过去二十六分钟。他比较满意环保局的反映速度,道:“今天你们做一个准备,没有时间做项目可研报告,但是要拿出茂云农村面源污染的基本情况,特别是城区沿河一带的面源污染情况。我的想法是争取省环保厅的理解和支持,把沿河一带的聚居区搞了。”
关元岳道:“我们尽快把报告拿出来。”
侯卫东打断道:“不是尽快,就算熬夜都要在明天拿出来,我和赵厅长联系好了,明天上午十一点到他办公室见面,关局长和彭局长一起过来参加。”
安排完与赵厅长见面的事,侯卫东拿着电话回到管海洋和朱小勇桌旁。
管海洋道:“卫东还真是敬业。很多市长都把这些事情分解给副市长,一把手就监督检查,这样可进可退。”
与侯卫东相较,管海洋是临近退居二线的老资格正厅级干部,因此在与侯卫东谈话时变得很洒脱,颇有点返璞归真的味道。
侯卫东在老前辈面前也就不玩虚的。道:“才到茂云工作,立足未稳,威望不足,如果在政府坐镇指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能否真正做好工作就很难说了。我现在还没有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威望和水平。”
管海洋道:“这就是年轻领导干部的锐气,我们已经是暮气深重了。”
侯卫东这一番话说的是真心话,可是只讲了一半真心话,更关键的一部分没有讲出来。他对于市委书记段宜勇大力开发南城的决策是有看法的,可是作为领导集体的一员必须得服从常委会的决定。在服从的同时,他还是尽量利用能够争取到的资源有条不紊地推动北城建设。市政府不同于县政府。财政盘子大得多,在开发南城同时并不妨碍北城建设。
特别是在国家和岭西省各种项目经费大量投入情况下,很多项目就由市政府推动变成了政策推动,成为茂云市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侯卫东一直记得当年益杨县长杨森林上任时锋芒毕露的情形,当时他就告诫自己要避免这样外表过于强硬和锋利的状态。而是一种更理性、更温和、更强大的方式完成自己的战略目的。
政治,必须要妥协。
妥协,并非懦弱,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坚持不懈。
与管海洋、朱子勇和禇良分手以后,侯卫东没有回茂东,而是站在水库边上,先给老婆打了个电话。
“老公,你在哪里?怎么有闲情给我打电话。”小佳以前在市级部门工作。主要抓业务,相对单纯一些。如今当了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每天都被各种琐事缠身。忙得晕头转向,仍然觉得事情堆积如山。
侯卫东弯腰捡起一个石块,打了一个水漂,道:“我在八一水库,没做什么,喝了点小酒。现在在打水漂玩。”
小佳很感慨地道:“你这个当市长的,应该坐办公室日理万机。为钱的事情焦得愁眉苦脸,怎么还有闲心躲在八一水库打水漂。”
侯卫东道:“这是修炼的结果。如果你二十八岁当了县委书记。到了这个时候估计也在哪里打水漂。”
夫妻俩在电话里闲聊了几句,都觉得很愉快。
挂断电话,侯卫东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在湖边转了一圈后,拨通了楚休宏的电话。
“休宏,周省长情况怎么样?”
楚休宏声音很低沉,道:“情况不太妙,今天上午已经回到岭西,住在第一医院。”
侯卫东便明白自己心神不宁的原因,道:“我正在岭西,是否方便过来。”
楚休宏道:“周省长不愿意见其他客人,侯市长不算外人,随时可以过来。”
侯卫东蹲在湖边,将手洗干净,坐车直奔省人民医院。
这两年到省人民医院的次数颇多,进了医院都有了熟门熟路的感觉,对侯卫东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走到病房前,医院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不是消毒水的味道,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浮在空气中的医院特有的情绪。
楚休宏站在病房前面,目光迎着侯卫东。这一段时间楚休宏明显瘦了一圈,头发稍显凌乱,胡子在下巴变成黑青色。他以前的形象稍显有些表演,沉默和稳重是环境逼迫的,现在人变得憔悴之后,反而倒真有一种男人的深沉气质,而且是发自内心的。
侯卫东问:“严重吗?”
楚休宏道:“很严重。”
推开门,侯卫东便明白“很严重”是什么意思。周昌全原本就瘦,是典型的“筋骨人”,但是瘦得有精神,瘦得有气质。此时周昌全精气神完全垮掉了,脸上似乎就剩下一张皮,身上骨头顶着衣服,用瘦骨嶙峋用在这里十分形象。脸上呈现出淡淡的绿色,小腹部肿胀。
母亲得病后,侯卫东恶补过许多有关癌症的知识,看见周昌全的状态,便明白周昌全的肝脏受到了癌的吞噬,病情很难控制了。
周昌全在爱人帮助上坐了起来,闭目养神片刻,才对侯卫东道:“卫东,我命不久了。”说这话时。他神情十分平静,就如在沙州主持常委会,对重大决策作出判断一般理智和平静。
侯卫东违心地道:“周省长,我们不能放弃,奇迹总会发生的。”
周昌全靠着床上。道:“不用安慰我了,现在我是靠止痛药才能勉强不痛。”
侯卫东道:“痛吗?”
周昌全又闭了一会眼睛,道:“很痛,钻心,噬骨。”
周昌全病情加重了,躺在床上很少说话。大周见父亲精神好转。赶紧又拿了一把药,道:“爸,吃药了。”
周昌全道:“吃罢。”将药片吃进去,他又道:“我的人生路走完了,回顾这一辈子。总体来说还是满意的,一个农村娃儿能当到副省长,不容易。”
大周见父亲愿意跟着以前的秘书谈话,便给母亲做了个脸色,两人出了房门。
“你爸说这么多话,等会又要疼。”
“妈,我爸不说话也要疼,他愿意和侯卫东说话。就让他说个痛快。”大周狠狠地抽了一枝烟,道:“这些年我真不应该去美国,和爸爸接触得少。根本不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平时感觉不到,这次在医院里,我们父子俩很难交流。反而是侯卫东来了,父亲就有了谈话的欲望。我希望时间能倒退几年,我能守在爸爸身边,现在想尽点孝心都没有机会了。”
“你还是不了解你爸。他哪里想儿子们守在身边,他是想你们事业有成。他这人一辈子都是干事业的人。一个农村娃如果不执着于干事业,也当不了省长。”
大周深陷于悲伤中。却还是想安慰妈妈,道:“妈,你要有心理准备啊,医生说随时都有可能。”
“人固有一死,我也想得开了。”大周妈妈这一段时间老了近十岁,头发完全白了,神情倒显得比较淡然。
在病房里,周昌全稍稍恢复了精力,用淡然的眼光看着微微鼓起的腹部,道:“你别安慰我,我知道病情。在前一段身体还行时,我也注意在看有关茂云的新闻,研究了茂云的决策,开发南城不妥当啊。”
侯卫东没有想到周昌全在这个时候还关心茂云,很是百感交集,他在老领导面前没有说假话,道:“我打心眼里不赞成在南城大搞,必然会大规模拆迁。茂云原本就是贫富差距比较大的城市,不患贫而患不均,搞拆迁风险太大。但是,段宜勇作为市委书记在大力推进南城工程,我作为新任市长,还得执行市委决定。”
周昌全道:“依着你的性子,也不会就放任不管?”
侯卫东道:“搞城市建设和治水一样,宜疏不宜堵,我不是向老领导学习,另立炉灶,回避拆迁矛盾,同时改善市民的居住环境。”
周昌全头靠在床背,道:“北城不适宜建城。”
侯卫东道:“这个观点是传统观点,我是想利用综合手段,借用国家和省里对老矿区改造的资金以及银行贷款,将北城废弃的矿井建成矿山公园,周围大片的无用的国有地立刻就升值。只要资金到位,北城改造基本没有阻力,肯定能打造成一流的城区。”
周昌全点了点头,道:“你有这个思路,我就放心了。其实一年前我就到上海、德国鲁尔区、英国康沃尔去看过,他们就是你这个思路。”他稍事休息,道:“我在岭西已经没有用了,你以后的日子或许会变得有点难,唯一的出路是出色的政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