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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襄驾车轻巧而下,没多久我就发现,不知何时柏油路竟猛地已穿入景区。两边密林围绕,溪水迢迢,轮下铺满落叶,一抬头,群山扑面而来。

楚襄随手打开音响。

许巍的歌即刻声音很大地冲了出来,夹杂着车载旧音响嗞嗞的杂声。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

如今你四海为家。

曾让你心疼的姑娘,

如今已悄然无踪影,

爱情总让你渴望又感到烦恼,

曾让你遍体鳞伤。”

吉普驰骤,林间新鲜清醇的风,乍然卷起了热忱而又意气风发的歌声,飞扬跋扈,车在寂静无人的山路上呼啸而去。楚襄欢快地“滴哩哩”哼着曲子,忽然按节拍来了句:“走在勇往直前的路上,有难过也有精彩。”

伊丽莎白噼噼啪啪鼓掌:“襄哥唱得好!襄哥唱得好!”

楚襄乐滋滋:“让你亲爱的Sam也唱一首。”

王小明懒得理他。

他又用惯常得意洋洋很欠扁的声调:“不知多少孤独的夜晚,从昨夜酒醉,醒来。”

我打量他英俊的侧脸,不知不觉,很是喜欢。

公路在山峦间盘旋,楚襄把吉普开成一只小野兽,劲头十足地长驱直入。

窜到某个山头的时候,猛地偏离正道,“噶”一声在悬崖边停下来了。他摘掉太阳镜,潇洒吹口哨,跳下车挥挥手:“嗨,徐欢欢,过来看啊。”

等我打开车门,他已经兴奋地踏在悬崖边缘,手扶栏杆,领袖状昂首挺胸,让人很有冲动推一把。想到他惨叫着掉下去的样子,我不禁暗中好笑。

他却很自得。“怎么样,没骗你,喜鹊山森林公园风景不错吧?”

我笑着点点头:“不错!”

这地方显然是特意修建起来的观景平台,视野非常开阔。远远望去,连绵的丘峦一望无际,山中间缭绕着稀薄的雾霭;每当清风掠过,森林就柔软地拂起层层波澜,释放出悦耳沙沙的林涛声。

“本来想带你徒步穿森林公园,那样最好玩,可以深入腹地,稀奇的树啊花啊可多了。但你抽不出两天嘛,时间不够,那就只好开车兜风,边走边看。”

他指指对面,果然隐约能望见细细蜿蜒的游步道,还有一条小瀑布,像是被画笔描在山壁上的痕迹似的,一笔下去,把游步道拦腰截断。

我顺口说:“下次有机会再来好了。”

楚襄一听,眉开眼笑。“嗨,Sam!”转头朝王小明打招呼,“帮忙留个影啊!”

王小明正端着尼康相机取景,闻言马上瞄准我们。

我赶紧站好,摆个“yeah”的姿势,不料身边楚襄突然伸手搭住我的肩膀,把我拥了起来。冷不丁“卡擦”一声,快门已经按下了。

这是我和楚襄的第一张合影——他英姿勃勃,很气概地搂着我;当然,我没反应过来,满脸堆笑,仿佛也很开心地依偎着他,还傻傻竖着剪刀手。

楚襄奔过去扳相机,查屏幕,放大图像无耻点头:“不错,拍得挺好。”

我脸上讪讪的。心里滋味说不太清,就好像茶壶里的水,烧滚后冒出氤氲白汽,温暖而轻软;却不是实的,抓不到。看一眼楚襄,他已经嘿嘿笑着,开始跟王小明胡说八道了。

“Sam,其实你技术不错,不过拍我还差一点。”

“你又哪里不满意!”

“看来看去,是不是缺少一点神韵。”

“操,你丫再拍八十张,也是个男的,变不成女的!”

伊丽莎白凑着头看照片,这时猛地挂到王小明壮实的胳膊上,用香港TVB连续剧的普通话翻译腔,波浪似的说:“三姆,我们也拍张合影,叫襄哥给我们也拍张合影。”

“去去去。”王小明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瞅着伊丽莎白,是个女人都瞧得出她的心意,只不过看上去路还很长。

这天玩得很开心。

我们在山谷里找到一处湮没的摩崖石刻,不知哪个年代留下来的,字迹被青苔覆盖,几尊菩萨的头和身体都断掉了。我们在菩萨前面分豆腐干吃。

有些地方树林很密,藤蔓交错,路两边长着野生映山红,花开很艳。拐出去不远,却是当地村民种的大片竹林,楚襄稍微花点钱,刨了个很大的没用的毛笋。

把笋扛进车子,楚襄笑眯眯抬腕看表,趾高气扬。“时间差不多,去农家乐喝茶,一会晚上点农家菜吃,正宗绿色食品,一般吃不到。我请客,是不是很够意思。”

“请次客你立功了吗?”王小明不给他面子。

“不要这么说嘛。”楚襄异常亲热地拍拍他的肩,“知道Sam你过几天要出去采风,就当专程给你壮行,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喝醉就是不给我面子,醉醉更健康。”

“操,难怪叫我开回程,你混蛋早就算好了。”

“伊丽莎白,你亲爱的Sam想太多,冤枉我。”

最终,吉普驶到一个小水库旁边,很多人坐在沿岸垂钓。七八幢青砖黛瓦的农舍,全是招待游客的旅店。其中一家招牌特别大,空地停满各式各样的车子,叫“宝哥农家乐。”

楚襄带我们闯了进去。

宝哥农家乐生意相当好,院里食客坐得挤挤的。我以为没位子了,谁知胖乎乎的老板娘出奇热情,把我们迎进包厢,挨个儿上茶,往八仙桌使劲儿堆花生和核桃。

楚襄搁起腿,哼着小调剥花生。

王小明胳膊抱到胸前,啜口茶很威武地啧啧道:“熟人就是不一样,当季新茶,明前刚炒的,如果是正宗西湖龙井,不知值多少钱。”

楚襄笑呵呵:“不是西湖龙井,宝哥自家种的。”

我一听有点好奇,觉得这设计师似乎人缘很广,哪儿都遇得到朋友,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楚襄你认识老板吗?”

“认识,老朋友。”

“他也是设计总监?”

“你以为设计总监这么好当,遍地都是吗?”

他反问一句。我只好不吱声。

玩了一整天确实有些累,便靠在圈椅里喝茶。新茶真好喝,又香又甘。花生也好吃,新鲜,不知不觉就吃了一堆。很快窗外天色变得朦胧,农家院里仿古灯笼盏盏亮起来。

正惬意,偶然抬头,陡地撞上楚襄的目光。他朝我鬼鬼地笑:“徐欢欢我们去附近走走。让Sam和伊丽莎白二人世界。”

“操!”

我不能预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看见,楚襄双手插衣兜,逍遥折向后门。我觉得今天大家高兴,不能跟他对着干,便跟了上去。

屋后场地宽敞,十几架葡萄首尾相继,连着山坡与茶园。隔开一道围墙,半个闲人也无,显得相当清寂。数只鸡还没回笼,在葡萄藤底走来走去。

楚襄乍然驻足,优雅地回头望我一眼,仿佛是个青春偶像。

“在这儿等我。”

“什么?”

他打个响指,不回答,装神秘。倏然钻进葡萄架,窸窸窣窣捣鼓一阵,十秒钟后又倏然钻了出来,手里多了样东西,居然是把木吉他。

真是出乎意料,我忍不住瞪大眼睛。

他喜滋滋地说:“弹吉他给你听啊。”

“你…真会弹吉他?”

“欢迎点歌。”

我决定给他找难题,想来想去,考虑了半天,鼻子里笑笑,说:“今天早上吉普车里放的那首歌,很好听,你弹弹看。”

“哦,许巍…”

他认真琢磨半天,说:“没问题,许巍是雕塑型歌手,很简单的。”

“什么叫雕塑型歌手?”

“就是一场演唱会下来,连唱两个半钟头,身体姿势不会变,永远站成这样。”

一面说,一面挺起背脊,摆成许巍的样子,把吉他抱在胸前哐啷啷地弹,竟像模像样。笔直站着边弹边唱。“鲜花盛开的季节里,是再次出发的起点…”

我扑哧笑出声。

“不是早上那首呀。”

“早上那首不会,谱记不住。”他有点沮丧,想了想说,“不然唱罗大佑,老罗的歌我记得比较多。老罗跟许巍相反,是青蛙状歌手,腿永远站不直,膝盖是弧形的。”

说着很投入地仰天唱道:“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飘泊,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

还真这么回事,逗死了,我差点笑得满地打滚。

楚襄得意得要命:“很像吧。是不是比郭德纲和周立波厉害。”

我捂着肚子,这小疯子实在太活宝了。

他看我一眼,忽然又温柔地笑笑,说道:“给你好好唱一首啊,罗大佑的老歌,<爱的箴言>。”

他掂掂吉他调整姿势,索性靠在院子围墙上,英俊的侧影如同文艺风格的海报。这时天更加晚了,葡萄架结成连续的影子,再不能分清彼此,黑黢黢的山溶在夜色当中。

他娴熟地拨动吉他弦,声音款款:

“我将真心付给了你,将悲伤留给我自己;我将青春付给了你,将岁月留给我自己;我将生命付给了你,将孤独留给我自己;我将春天付给了你,将冬天留给我自己。”

简单的伴奏流水般倾出。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表情很认真:“爱是没有人能了解的东西,爱是永恒的旋律,爱是欢笑泪珠飘落的过程,爱曾经是我也是你。我将春天付给了你,将冬天留给我自己;我将你的背影留给我自己,却将自己给了你。”

一曲唱罢,细细的新月悄无声息挂在天边。

刹那我们都不说话。

片刻他笑了:“怎么样,唱得好不好?”

我点头:“好。”

他一听马上自吹自擂:“罗大佑虽然有才,但嗓子不行,反正肯定没我好。”

自恋到这种程度,简直服了他了。忽然他指指天,很高兴地说:“徐欢欢,你看,星星快要出来了。”

“啊…?”我仰视夜空。

“这个季节,天黑了以后,肉眼可以看见的第一颗星星,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他跟我肩并肩,问道。

“不知道。”

“叫‘星星一号’。”他很严肃。“星星一号是我的幸运星。”说得煞有介事。

我险些摔倒,还以为这小疯子有什么天文学知识,又被他蒙住了。

“如果今晚住下来,半夜看星星很漂亮。以前Kiwi还带陈小安来这里观察星座呢,那家伙讲科学,非选大冬天,说冬季的星空最壮丽,结果把陈小安冻得半死。”

“呵呵,Kiwi这么浪漫啊。”

“徐欢欢。”

他忽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有点突兀地,像课堂的时候,被老师点名。

“干嘛。”

“现在你觉得,我跟你合适吗?”他骤然地问。

黑夜里已经看不清他的神情,我只知道,自己完全没防备,心脏怦怦乱跳起来。从早上开始所有的轻松愉快,此刻猛地注销了。我张张嘴,却哑口无言。

沉默。忐忑的沉默。

楚襄竟也不说话,像在等待我的回答。

他只管自己轻轻拨动吉他,旋律依旧是《爱的箴言》。只是,牛奶般怡人的乐声仿佛开始发酵,空气绷得快要凝固了。

我手心出汗,很害怕。

怕他重复追问,再问一句:“徐欢欢,我跟你合适吗?”

吞口唾沫,继续沉默。

楚襄把《爱的箴言》缓缓弹完。两分多钟的时间,就像山路那样的迤逦漫长。

按住弦,他顿了顿,抬头望望天空,似乎挺若无其事,说:“星星一号还没出来,不等了。我们回去吃饭,Sam和伊丽莎白应该骂我们了。”说完举步潇洒走进院子。

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由有点发愣。忽然觉得,非常意外——他竟然没再追问;也没像平常嬉皮笑脸:“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一霎我比刚才还要心慌意乱,提气想说什么,却噎在喉咙里。

终于跟着他默默走了进去,包厢门口,他陡然停住脚步,转头深深地看着我,半晌,有些失意地问道:“徐欢欢,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

我手足无措。

仿佛刚刚任何事都没发生,包厢里热闹极了。王小明打定主意敲楚襄竹杠,看着菜谱点了一大堆,大盘小盘络绎不绝地送上,像开大宴会。

农家乐厨艺果然有一套,肉鲜美多汁,蔬菜嫩得简直不必咬就酥掉了。

伊丽莎白跳来跳去:“襄哥,襄哥我们感情好不好?”

楚襄满脸馋相,正抢着喝土鸡汤,笑眯眯地说:“感情好啊,不过咱俩再好也好不过你亲爱的‘三姆’嘛。”

伊丽莎白端起酒杯:“那就感情深,一口闷!”

楚襄还是笑眯眯,竟不推托,爽快端起酒杯,仰脖把满满一杯陈年花雕灌下去了。主动又倒满一杯,嘿嘿地说:“伊丽莎白,我们感情厚,喝不够,不理你亲爱的Sam。”

“操,有完没完!”

我装着笑,却觉得有些食不知味。

楚襄肯定生气了。尽管他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但目光却闪烁地躲着我,没再朝这边瞥过来。其实我也心虚,不敢正面看他。

把一盘他喜欢的猪舌头挪到他前面。

他居然不吭声。

很快,两瓶花雕拼光,“感情深”的两个人醉得横七竖八。

返程是王小明开的车。

楚襄躺在后座,呼呼大睡。吉普上高速,进市区,直到停在红太阳新村楼下,他也没醒,睡得死死的。

只得下车,目送车子开走。

肠子肯定打了结,不然不会这么难受,我独自站在单元门前,等反应过来,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呆呆站了好几分钟。没回家,踱去红太阳路,放眼一看,夜晚车流川流不息,却早已没有吉普的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