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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知道了那支队伍名叫“萧家军”,是宣远侯萧云敬麾下的一支铁骑,多年征战无往不利。浩劫之后的乡亲们对我说起萧家军是如何骁勇善战,无不连声夸赞,连村里的孩子们都纷纷拿起树枝比划着,向往着有一日能加入萧家军,为国杀敌,为亲人们雪恨。
可那时,我却为自己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我开始不分昼夜地拼命读书,先生曾说过我天资聪慧,将来一定能有一番作为。当我读得书越多,我就越明白,萧家军需要得不止是上阵杀敌的将士,而是一双聪慧的耳目,替他们在朝中奔走谋划,肃清前路。
后来,膝下无子的二伯让我留在他家,说会把田产全过继给我,可我却拒绝了他,然后顶着所有族亲的不解离开了靖南,这个曾经装下我所有记忆的地方。离乡的那天,我最后一次坐在山顶,看黄沙浩渺,雄鹰翱翔,然后走下山踏上了一条命定的道路。
这一次离开,让我看到了更大的天地,原来这世上的美景除了戈壁苍茫,还有绿柳飞花,除了大漠孤烟直,还有江南春草长…那些年,我吃了很多苦,却也认识了许多人,明白了许多事。直到十七岁我来到了京城,偶尔结识了一位老先生,我与他一见如故,经常坐而论辩直到天明,后来我才知道他竟是当朝的大儒柳文道先生。
柳先生欣赏我的才识,又见我生活拮据,便邀请我与他一起去左相府的太学里教书,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婉婉。
她那时才刚过十三,坐在满室光鲜亮丽的世家小姐中,看起来并不起眼。可能是因为常年躲在屋里,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可触到外人的目光时,却会泛起浅浅的红晕,我突然想起家乡长在岩壁上的一种花儿,素白中带着淡淡的红,在无人的地方默默盛放。
她躲在人群中偷偷看我,目光清澈而澄明,我于是隔着满屋的喧嚣朝她微笑,她好似愣了愣,随后便如一只受惊的小兔,红着脸低下头,再也不敢看我。
那次以后,我与她再无交集,只是每次在讲课之时,偶尔会触到她那双认真而探究的双眸。我那时正在备考两年后的会试,京城里的开支处处都比别处高,因此我虽多了学堂收入,生活却依旧拮据,每日去讲课时只穿一件普通的棉布长袍。相府的公子小姐们见惯了鲜衣华服,早已学会了以衣冠敬人,他们看我每次都穿着那件早已洗旧得长袍来讲课,言语中便开始多了许多鄙夷和嘲弄。有一日,年纪最小的彦公子偷偷在我讲课的桌案上嵌了根钢针,我没有察觉便被划破了袖口,那群小公子们挤眉弄眼地嚷嚷起来:“小夫子你唯一的袍子破了,下次可穿什么来讲课啊。”然后便嘻嘻哈哈地哄笑跑开。
那时的我倒也不觉得出丑或窘迫,反正这不过是一份谋生的差事,这些骄纵公子想闹便由得他们去闹好了。可这件袍子确实是我唯一能拿得上台面的衣服,若是再做一件又得花上一笔银子。这时,我听见身边又有了动静,然后,一个极细的声音怯生生道:“这个…我替他们赔你。”
我转过头,看见婉婉就站在我身边,细碎的阳光就洒在她的脸上,映得双眸中的波光滟滟。那是她对我说得第一句话,而这句话好似已经用尽她所有勇气,她红着双颊,小小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可还是坚定地高高举起双手,将掌心的碎银摊在我面前。我于是笑着摇了摇头,道:“多谢五小姐,只是我这袍子可不值这么多银子。”
婉婉的眼中闪过丝困惑,但仍是执拗地将银子递到我面前,道:“反正都不重要,银子…还有衣服。”
我有些讶异一个右相家的小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又觉得十分有趣,于是问道:“那五小姐觉得什么才重要?”
她的脸涨得更红了,低下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喜欢听小夫子的课。其他的…不重要。”
后来我才知道,她很怕我会因为这件事离开,所以跑回去把她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给我,也不管那些银子是不是足够买很多我这样的袍子。这便是婉婉,无论生长在什么地方,她都能以自己的方式干净而清透地活着。
从此以后,她便不像以前那样怕我,偶尔也会鼓起勇气在散学后向我问些书上不懂得问题,春去秋来,我与她的关系越来越熟络,她在我面前再也不是那个胆小怕生的小姐,而是变得爱笑爱闹,会缠着我讲许多在游历时遇上的奇闻异事,又央着我替她找来探案验尸的书籍,天热时犯起懒,便十分自然将柳先生布置的抄书交由我来做,自己躲在一旁打着瞌睡。有时候,她得了府里分发的稀罕点心,便会趁人不备偷偷塞进我衣袖里,我也会在街市上找些她平时吃不到的市井美食,在散学后和她躲着一起分享。
那些事,当时以为只是寻常,但在许多年后,才发现那竟是自己唯一不忍舍弃的东西,于是藏在岁月的长河中反复回想,细细描摹每一处快要淡忘的记忆,那是你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一年后,离会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柳先生向我引荐了许多可能对我有帮助的贵人,我也明白自己想要走得道路不能只靠苦学功名,于是耐着性子与他们诸多应酬,忙起来也就顾不上到太学这边来教课。五日后,当我再度回到太学时,一眼就看见了婉婉,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托着腮朝外发着呆,她很快也看见了我,然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眼眶猛地红了起来,又急忙低下头掩饰脸上的表情,我以为我瞧错了,直到我走到她身边,才发现她真的在哭。
我心里又是愧疚又是不安,耐着性子把课讲完,刚想要去问她,她却已经飞奔着跑了出去。我找了许久才在一座假山后找到了她,她低着头不停地擦着眼泪,我连忙走过去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抬起红肿的双目,盯着我颤声道:“我以为小夫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足足五日没有回学堂,她以为我就这么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她不敢问任何人,也不敢让别人看出来她在难过,只是每日坐在窗前等我,直到所有期望一点点被绝望淹没。
我为她的傻气觉得好笑,却又感到一阵心酸,在她的世界里,我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她唯一值得信赖的人。这时,婉婉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夫子,你可以不要走吗?”
我看着她哭得红红的鼻头,和写满期待的双眸,那一刻我想说很多道理给她听,告诉她我不过是她的夫子而已,而她也迟早要及笄出嫁,我们总有一日会分离,可那一刻我竟什么也说不出,只是替她轻轻拨开搭在眼上的湿发,笑着说:“放心吧,小夫子再也不会离开了。”
可无论多不情愿,分离的那日总是会到来。就在会试的日子越来越接近之时,相府里请了戏班唱戏。婉婉央我陪她去看,这样的场合她本来是不能出席的,于是我带她偷偷溜到了戏园子的后台,爬上一座矮墙,然后将她拉着坐在了我身旁。
我们并肩坐在矮墙上,看着戏台上彩袖飞舞,粉墨笙歌。婉婉兴奋地不断叫好,她偷偷带了房里的蜜饯出来,有时扔几颗在口中,有时塞在我手上,一次看得入迷便径直塞进我嘴里,那是糖水腌渍得青梅,甜丝丝带着一点酸涩。
那日演得最后一出戏是牡丹亭,那些唱段我以前曾听过许多次,却不知为何,在这一次被猝不及防地击中心房。婉婉柔柔的嗓音在旁问道:“小夫子这台上唱的是什么啊。”
彼时台上正唱着:“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遽然。”柳絮纷飞的时节,雪白的飞絮点点飘落在她乌黑的发丝上,我望着她翦水般的双瞳,一颗心突然胀得发痛,却又空荡荡不知如何填满。她还那么小,他要如何和她解释那些小姐书生,生死情梦,就好像眼前这漫天飞絮,看起来唯美动人,若是落在身上却会搅得人发痒,图增些困扰而已。于是我让自己不再看她,生硬道:“婉婉,我明天就要走了。”
婉婉猛地瞪大眼,手上的蜜饯落了一地,红彤彤的蜜果转眼就被裹上灰灰白白的尘霾。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过那出牡丹亭。
离开相府之后我才发现,再多的诗书,再忙的应酬,也无法让我的心有片刻填满。我知道我在想她,每次翻开书,都好像看到她坐在我面前,托着腮问我:“小夫子,这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于是我开始在书上写下许多注释,再一本本寄给她,好像还能和她对话一样。终于在她及笄之前,我鼓起勇气在《桃花扇》里写下了一直想对她说得话,我记得她及笄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在相府外站了很久,终究是没有等到她。后来,我顺利通过了会试和殿试,被引荐进了翰林院,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侯府的新夫人。
我找到了宣远侯,告诉他我会尽全力帮他和萧家军脱困,这是我自小就等待着的一刻。可我没想到婉婉竟被赐婚做了萧渡的夫人,也许冥冥中早有注定,我这一生注定要与她牵扯:我看着她从无助到坚韧,从柔弱的雏菊长成参天大树,她再也不是那个哭着求我不要离开的小女孩了,她的世界越来越大,这样也好,当我再一次离开时,你便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现在,我又回到了战场上,耳边响着混乱的马蹄声和呼喝声,空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我紧紧抱住小柱子,看着那张写满了恐惧和稚嫩的小脸,好像看见曾经那个靖南战场上仓皇无助的自己。于是我咬破手指,在他的里衣上写下我记得得所有兵士的名字,耳边的呼喝声越来越近了,黑骑兵开始疯狂地四处乱刺,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活口。我将柱子藏在草垛中,对他说:“放心吧,叔叔说过,会让你平安回去,你就躲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柱子脸上全是泪水,死死抓着我不让我离开,我对他笑了笑,又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用尽力气朝外面跑着,一边将身边所有能扔得东西扔到那几个黑骑兵身上。冰冷的刀刃刺进了我的身体,我仰面倒在地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蓝天浮云,好像又看见了婉婉的脸:笑着的,哭着的,在桌案上静静熟睡的,然后,所有的一切都沉入了无边的漆黑。我觉得很累,慢慢闭上了眼:那个孩子,现在已经安全了吧。
黑暗中,我好像回到那个和风习习的下午,婉婉歪着头对我说:“小夫子,你给我起个小字吧。”我为你起名叫婉婉,却一直不敢告诉你有关你名字的那首诗句。
婉婉吾所爱,新居乃邻墙。寄声能来游,维用写愁肠。
第124章 056
漫长的一天过后,黑骑军终于被赶到渭水河以南,萧家军也终于替大穆收回失地,在平渡关重又插上“萧”字旗帜。
经历了许多日的浩劫,关城内全是堆积的尸体,烧黑的焦土和满目的断壁残垣。而这里饱经战火的百姓们却永远有着强大的自愈能力,他们默默走上街头,收拾好亲人的骨骸,互相帮扶着重建着被烧毁得房子,然后,日头会照常升起,再大的伤痛也会淡去,他们依旧会过着寻常而自足的日子,再世世代代地传承下去。
在平渡关收复的第七天,眼看城中的秩序终于恢复,大街上也被清理如常,萧渡带着萧家军的所有将士们在城楼前举行了一场祭典。这一日又下了暴雨,天空暗得发紫,墨青色的团云中降下无数尖锥似的雨线,狂风卷着水滴四处呼啸,仿佛也在为这些忠魂而呜咽、悲鸣。
萧渡一身白色素服,系着黑色铠甲,一步一步走上城楼前搭建的祭台,黄色的幡旗在高处飘扬,玉碎锦灰,魂兮不归。
萧渡每走一步,脸上便多一分悲壮,终于他在祭台最高处停下,看着面前摆着一具漆黑的棺木,伸手抚过那棺木上深深浅浅的纹路,有两行热泪随雨水一起滑落,然后阖上眼,轻声道:“文谦,我们来送你了。”
而在城楼旁的长街上,站满了自发来参加祭礼的百姓,他们撑着伞默默立在雨中,和萧家军所有将士一起,为那些逝去得英灵送行。他们记得躺在棺木里的那名书生,是如何凭着一腔孤勇,带着几十名死士冲入城中,从黑骑军的铁蹄下救出一个个百姓,又是如何带兵死撑到最后一刻,护住了平渡关乃至整个中原的安危。他和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兵士们,用自己的性命守护着这座关城,今日,终于到了他们为他们送行的时刻了。
萧渡扶着棺木站了许久,才慢慢举起手来,随着他的指令,军阵中开始奏起丧乐,萧渡拿出一份祭文,冒着冷雨高声念了起来,沉重的祭词,和着凄厉的风雨之声,随丧乐飘散不去,仿佛天地同悲,日月黯然。不知何时开始,百姓中有人开始轻声哭泣,然后这哭声越来越大,引得萧家军们也纷纷低下头痛哭起来,他们想起死去的亲人,想起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们,家乡的麦子也许已经熟了,而那些远征的战士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萧渡念完了祭文,听着耳边传来的呜咽声,不禁也是悲从中来,猛地咳嗽几声。他转过身,看着城楼下脸上写满了伤痛与愤怒的人群,胸口处热流激荡,抽出腰间佩刀高高举起,运足力气朗声道:“萧渡今日在此立誓,在我有生之年,绝不让夷族再踏中原,绝不让同胞再受战火,绝不让这山河再遭涂炭!”他双目赤红,脸上却闪动着异样的光芒,然后刀光一闪砍下自己的一截乌发,撒在了祭台之下,以此宣告完成这誓言的决心。在场的百姓将士们无不为这一幕而感到震撼,不少人在雨中跪下,高声呼喝着、呐喊着,不知道是谁起头,萧家军中开始唱起一首军歌: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蛮贼兮觅个封侯!
激昂的歌声震彻天际,在平渡关内外回荡着。一曲唱毕,几乎所有人都是泪流满面。一名副将走到萧渡身后,为他递上祭酒,萧渡掩住内心的激荡,将酒盏高高扬起,分三次洒在了棺木前面,在心中默念着:走好,文谦。走好,所有为大穆而战的兄弟们。
祭礼结束后,萧渡亲自扶棺将骆渊的尸体送到山旁安葬,这里已经葬下了许多在此役中牺牲的兵士,然后他们和百姓一起竖起一座石碑,萧渡抽刀在石碑上亲自刻下“忠义碑”几个字,然后直直盯着这几个字,脸上露出愧疚的表情。终于,一名副将走上前去劝道:“侯爷还先回吧,雨这么大,身子要紧。”萧渡摆了摆手,涩然道:“我再陪陪他们。”然后他和所有人一起在碑前默立许久,才终于被亲卫送回了郡守府。
元夕今日一直呆在房里,并没有参加祭礼。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懦弱,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平静地面对小夫子的离去。所以她选择了逃避,有些事只需放在心里就够了,她相信他一定会明白。
萧渡换了身衣服推门走入,看见元夕正坐在桌案前,十分认真地写着什么。元夕转头看见萧渡,眼神中有什么闪了闪,却并没有开口询问。萧渡也不去想触碰她内心的伤痛,走到她身后柔声问道:“在写什么?”
元夕没有回答,只放下笔将他的腰轻轻环住,道:“阿渡,那个孩子的亲人都死了,我想了几天,要不然收养他好不好。”
萧渡知道她说得是骆渊救下的那个男孩柱子,于是摸着她的发顶,点了点头道:“你做主就好。”元夕终于露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个微笑,她坐下将面前的书摊开,萧渡这才发现上面竟写着许多注释和心得,密密麻麻全是元夕的字迹。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过来,喉头仿佛被什么哽住,道:“你是想…”
元夕点了点头,轻轻摸着手上的书页道:“我从京城出来得太急,没法把小夫子给我的那些书带出来。我一直很自责,那本来应该是他能留下得最后东西。后来我想,既然那些书没有了,不如我替他写下去,以后等那孩子长大了,我们就把这些书给他,他总会知道,那个拼了性命将他救下的人,曾是一个多么温暖而特别的人。”
萧渡的眼眶又有些发热,将她揽在怀中,柔声道:“好,我陪你一起。”
元夕将头靠在他胸口,声音低得发颤,“阿渡,他真得不会回来了,是吗?”
萧渡轻轻按住她的后脑,努力压下内心的悲痛:是啊,再也见不到了,那个永远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那始终不灭的赤子之心。
时至初冬,大穆军与黑骑军岭处多次交战,萧渡带领着士气如虹的萧家军如一柄钢刀直插入敌军之中,杀得黑骑军数次躲进山中,两位首领也是一蹶不振,再也没发动过有力的反攻。而平渡关内粮草被烧,从京中送补给的速度却越来越慢,萧家军不得不开始削减三餐,以应对即将到来的严冬。百姓们见状纷纷拿出自己仅有的食物,助萧家军们度过难关。
这一日萧渡从战场上回来,远远便听见孩童嬉闹的声音,发现元夕正和柱子在门前玩着弹弓,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一直将自己藏在黑暗处发呆的孩子,终于能在阳光下灿烂微笑。仿佛饱受摧残的幼苗终于能破土重生,萧渡觉得心中的阴霾淡了许多,于是笑着走了过去。元夕一见他归来,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惊喜地扑上去将他抱住,而身旁的婢女也十分识趣地带着柱子去了别处玩耍。
两人相偎温存了一番,才携手走进屋内,元夕为萧渡递上布巾洗脸,又有些担忧地问道:“城里的粮食是不是不够了,你说会不会…”
萧渡知道她在怕什么,会不会重演平渡关几年前的悲剧,这也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握住她那双柔软的手,缓缓道:“夕儿,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
见元夕抬头地询问地看着他,萧渡的目光渐转幽深,道:“这几天,我时常想起和文谦的一次对谈。他问我,如果这场仗打胜了,下一步会如何打算。”提起那人,他不由又轻轻叹了口气,“我还记得他对我说,如今的大穆虽有外敌觊觎,但君主贤明令百姓拥戴,中原的百姓过得富足安宁,正是难得的盛世。他问我,是不是真得忍心打破这份安宁。”
元夕心中咯噔一声,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现在的战况,黑骑军被赶回草原只是早晚之事,他们下一步要面对得便是和皇城之间的对峙。萧渡的身份和手上的兵权永远会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若是他放弃手上的兵权,便再也没有反抗之力,相当于将性命叫到了皇帝手中。可他如果真得带兵攻打回皇城,则会将这天下搅得不得安宁,让百姓再度陷入战乱之中。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局,而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抉择的时候。
萧渡将她的手捏得更紧些,继续道:“夕儿,平渡关的失守,还有文谦的死让我想明白了许多事。如果我与他之间不是互相猜忌又防备,那些蛮族又如何能借机进犯,甚至设计挑拨,杀进平渡关。平渡关的战士们不该死,文谦也不该死,这些日子我越想就越觉得悔恨,如果大穆能够上下齐心,就算有再多的外族环伺,也根本不足以惧怕。”
元夕静静听他说完,心中隐有所感,她抬起头盈盈地望着他道:“我说过,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萧渡欣慰地笑了笑,又道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天下大势不过民心二字,民心所向才是江山之本。我曾在平渡关的百姓面前立下重誓,所以,我不想选一条会让生灵涂炭的道路,我相信文谦也不愿意看到这样。”
“可是…”元夕露出担忧表情,“那个人他也是这么想得吗?”
萧渡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但是我想赌一赌,明日,我想给他送一样东西…”
第125章 056
不同于平渡关的惊心动魄,巍峨耸立的皇宫中仍是一派升平景象,赵衍处理完了朝中政事,又回到乾元宫内批改今日奏章。
入了冬的皇宫内,空气干燥而冷冽,乾元宫内烧了地龙和炭炉,透着与室外不同的融融暖意。赵衍批完了几份奏折,视线突然触到桌案旁压着的几份塘报,屏风旁的香线袅袅而升,熏得他双目有些发胀。他执笔的手抖了抖,然后轻轻叹了一声,拿起那几份他已经反复看过多遍的塘报,再度翻开,依旧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文字:“芜人和木戎设计挑拨,引萧家军哗变,参军邹五叛国,引黑骑军入关,平渡关被攻破。”“燕州、幽州军几乎全军覆没,萧家军仅余四万人,主将郑龙拼死将黑骑军拦在渭水前,退守青州城,。”“两州参将岳可为殉国,平渡关内屠城三日…”
赵衍的目光触到最后几个字,心脏猛地一缩,狠狠将手上的绢帛捏紧,脸上露出深深的痛意。这时,宫门外有一名太监跑进来道:“陛下,前线又有塘报送到。”
赵衍平复了下心头的激荡,抬起头时面色已经恢复如常,淡淡道:“念。”
那太监念完了手中的塘报,依旧是说前方战局胶着,眼看就要进入严寒天气,催促京城加快运送粮饷。赵衍挥了挥手,道:“好了,退下吧。”
那太监却仍是躬着身继续道:“随这塘报一起来得,还有宣远侯送来得一样东西。”
赵衍的身子僵了僵,随后轻声道:“是什么?拿上来。”
那太监朝恭敬地退出,再进殿时手上托着一样东西,竟是那张在钟山顶上被一分为二的虎皮。赵衍身子猛地一颤,伸手自那皮毛上慢慢抚过,又想起那一年,两人并肩作战共猎虎王的情谊,内心顿时如惊涛拍岸,久久难安。
赵衍将那太监遣退出殿,就这么愣愣坐了许久,直到夕阳染红了天际,已经升为禁军统领的夏青入殿禀报军情,他说完半晌未见回音,抬头就看见赵衍神情怔怔,一直恍然所思的模样,心下感到有些好奇,便询问道:“陛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赵衍转头望着他,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着,突然开口道:“夏将军,你能不能告诉朕,怎样才算是真正的帝王之道。”
夏青心中一惊,连忙撩袍跪下道:“天家大事,夏青不敢妄言。”
赵衍摇头苦笑,道:“起来吧,朕只是随口问问,又不会治你的罪。”他的目光变得有些黯淡,道:“朕只是有些事没想通,你说,平渡关在大好形势下失守,城内几万人命丧黑骑军之手,这一切是不是都因为朕的缘故。”
夏青连忙回道:“平度关失守全因黑骑军首领使出奸诈招数,又联合邹五暗中挑拨,陛下怎么能全揽到自己身上。”
赵衍长叹一声,道:“若不是朕在出行前给岳可为送了一份密函,让他时刻留意萧渡的动静,等到胜负将定之时,趁机夺回兵权。他也不会轻易受到叛徒的蛊惑,给了黑骑军长驱直入的机会。这一次,要不是萧渡及时用计收回关城,只怕大半个中原都会受到波及。”
夏青的面色有些为难,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什么。赵衍也不在乎他的回应,似是只想将压在心里的这番话说出。他揉了揉眉心,站起身望着殿外飞檐下闪动的纱灯,道:“从小每个人都告诉我,为君者需杀伐决断,懂得以权术治人,可现在我却越来越不明白,这些年,我到底是不是做错了。”
夏青的脸色越发犹豫起来,他思忖许久,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臣有些话,却不知道当不当说。还请陛下先赦免臣的罪过。”
赵衍转头望着他,道:“你说吧。”
夏青眸光微闪,道:“曾经有一位臣十分敬佩的君子对臣说过,真正的帝王之道是信人、善人、用人,而非玩弄权术去害人、妒人、算人。能做到前者的才是明君,而只做到后者的,不过算是赢家而已。”
赵衍静静听着,只觉得眼前好像燃起一簌火光,照得心澈澄明起来,他问道:“你说得这人,现在在哪里?”
夏青的面容变得有些凄然,缓缓道:“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只怕再也不会有人见到他了。臣与他也不过泛泛之交,但曾与他的相识和对谈,臣都放在心里,莫敢相忘。”
赵衍心中若有所感,过了许久才挥了挥手,道:“朕明白了,你先退下吧。”
夏青走到游廊之上,仰头望着朗月繁星,仿佛又看见那人对他谦谦而笑,他轻轻叹息一声,在心中默念道:“骆先生,你对我说得话,我已经告诉了陛下,若他能够有所了悟,你在天之灵也能得到安慰吧。”
炭火融融的宫殿内,赵衍缓缓走到那块虎皮面前,好似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钟山之上,晨光初曦的山顶上,微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四处都是草木的清香。那里有一黑一白两个少年并肩而立,白衣少年望着山下的大好河山,神情有些茫然道:“崇江,你说我以后会是个好皇帝吗?”
黑衣少年转头看着他,脸上是飞扬的神采与信念,“怕什么,有我帮你!你若走错了路,我便拉着你,你若走累了,我就推着你。反正你我兄弟同心,以后你手上的江山,一定会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那少年的笑容就这么在记忆中慢慢放大,简单而干净,让他想要落荒而逃。赵衍觉得手被那皮毛竟刺得有些发痛,闭上眼有热泪滑过脸颊,原来一直以来都是他走得太远,竟忘了曾经的自己不过是想当一个好皇帝而已,他隔着遥遥夜空,仿佛又看见远在边关那人,正满怀期待的看着他。
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走到桌案前开始拟一份圣旨,烛火在纱罩中微微跳动,他的心却仿佛被重新点燃,再度有了热血翻涌的豪情。
崇江,我曾经走错了那么多路,你还愿意再帮我一次吗?
几日之后,平渡关内,元夕盯着眼前一碗乌黑的药汁,怯怯地扁了扁嘴,道:“这个还要喝多久啊?”
崔原一边将药碗递到她手上,一边拿出针盒,道:“多少人求这碗药都求不到呢,夫人若是不信我,大可放我回去。反正我也是被你家那位侯爷给押来得,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想我那小院子。”
元夕轻轻笑了起来,道:“我哪敢不相信崔神医你,只是这药实在是太苦了,喝多了胃里直犯酸水。还有,你要是走了,有谁陪我说话解闷,教我长进医术啊。”
自平渡关战局稳定之后,萧渡便押了崔原下山来给元夕治病,想不到两人的性子虽是南辕北辙,却意外的十分投契,两人从医术与人体结构谈起,渐渐开始无话不谈,竟结成了一对莫逆之交。
是以崔原听她此言,只轻哼一声,用指头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你啊,黑骑军进城的时候你都敢往里冲,死都不怕,倒怕这苦药,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元夕低头赧然一笑,距平渡关那场浩劫已经过了几个月,她也终于能够淡然地面对那一段伤痛,崔原见她乖乖喝下手中的药汤,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替她施针。
元夕看着她将金针刺入自己的穴位内,忍不住轻声问道:“阿原,你说我真的可以有孕吗!”
崔原瞪起美目,道:“都说了,你要是再质疑我的医术,我马上就收拾包袱回我的云重山上去。看你怎么办!”
元夕连忙说着好话安抚她,却又有些感到好奇,道:“阿原你年纪轻轻,到底是如何练得这一身好医术的啊?”
崔原怔了怔,随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凑到她耳边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年轻。”
元夕瞪大了眼看着面前这张绝色面容,怎么看也不会超过双十年纪,可她说得不年轻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时崔原又十分得意地开口道:“其实我至少比你大了二十岁,不过我日日关在山中钻研,偶然习得一门秘术,用了许多珍贵的草药养着,才让面容能够一直保持年轻的模样。”
元夕这下可真得惊呆了,也就是说自己这位姐妹居然已经年近四十了。她想到自从崔原来后,萧渡手下的那些年轻副将们隔三差五就往府里跑,变着法的朝崔原献殷勤,若是他们知道了她真实的年纪,脸上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这时崔原又叹息抚着自己的脸道:“谁叫这张脸生得如此美貌,我怎么忍心让它生出皱纹。”她又笑着向元夕眨了眨眼,道:“这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谁也不要透露哦。”
元夕见惯了她这副自恋模样,于是笑着点了点头,两人又说笑一阵,这时房门打开,萧渡大步走进来,一见崔原还呆在房内,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道:“怎么还在施针。”
崔原自从那日之后,对萧渡一直憋着口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于是没好气地轻哼一声,道:“怎么施针还要挑时辰不成,谁知道侯爷您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崔原行医这么多年,再大的达官贵人,到了我这儿也只能等着,所以您就先将就着点吧。”
萧渡知道元夕与她交好,也懒得与她计较,只得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她终于开始收针,而元夕笑得一脸神秘,便拉起她的手问道:“刚才在说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崔原眼珠一转,迅速将手上的东西全收好,然后一边朝门外跑去一边大声道:“在说那日在山洞里,你是怎么扯住我硬不让我走得!”
萧渡脸色一黑,正要找她算账,崔原已经脚底抹油飞快地逃了出去,萧渡又气又急,望着床上依旧是一脸笑容的元夕道:“你别听她的,那件事我和你解释过…”
元夕自然知道崔原是故意气他,但难得见他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也觉得十分有趣,于是扯着他的胳膊,笑着道:“她是和你闹着玩得,亏你急成这副模样。”
萧渡一脸委屈,“我还不是怕你多想,要我说,你就不该和这种人太过亲密,这人古古怪怪的,谁知道安得什么心。”
元夕无奈摇了摇头正要说他小气,突然门外有人跑进来,一脸喜色对萧渡道:“侯爷,粮饷终于运来了!”
萧渡和元夕惊喜地对视一眼,连忙走出去查看。而让他们万万没想到得是,那一日,随粮饷一起运来得还有一道圣旨:宣远侯萧渡,屡抗外敌,护国有功,特赐封为忠勇王,赐青州、燕州、幽州、湖州为其封地。所有在平渡关一役中战死的将士,全部给予加封。
圣旨上所赐封的几处州邑,全是抵御外敌的第一道屏障,此次封王,相当于将大穆的边防全交到了萧渡手上。
次年二月,萧家军在忠勇王的带领下大败残余的黑骑军,木戎首领阿史那何力当场战死,芜国二皇子滇云身受重伤,有亲兵护送狼狈逃回国去,自此两部元气大伤,再也无力进犯中原。而其他部族均为忠勇王的威名所慑,不敢轻易踏足中原,大穆王朝因此得到数十年的安定。
边城百姓终于能不再受战乱之苦,于是将忠勇王视为英雄般感恩戴德,同时忠勇王下令减免赋税,百姓们得意休养生息,青州、燕州等地也开始越来越富庶起来。
寒来暑往,这一日又是日暮时分,青州城外的丰翠山上,一轮红日正慢慢沉入天际,金色的霞光下勾勒出两个紧紧相偎的人影,他们偶尔低声细语,偶尔静静对望,仿佛天地间只有容得下对方一人。
随着满天金光都被没入河水之中,元夕脸上渐渐露出疲倦之色,打了个呵欠,懒懒道:“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觉得好累?”
萧渡将她的头按到自己肩上,一边抚着她的脸颊,一边柔声道:“那睡一会儿吧,反正我会等你。”
元夕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十分舒服地闭上了眼,又轻声嘟囔着:“天快黑了,不如你背我下山吧。”
萧渡笑着点了点头,元夕迷迷糊糊地就趴在了他背上,微风轻拂,令她觉得心中温暖又安定。她于是凑上前在他脸上偷偷亲了一下,又将脸贴在他后背上嗡声道:“我家相公,是天下最好的相公。”
如果这时有人经过,一定会惊讶地发现,那位少年成名的将军,战场上冷酷决断的忠勇王,竟会为这句夫妻间再寻常不过的夸赞笑得一脸得意,仿佛这是他一生中唯一值得骄傲之事。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到此为止正文就完结了,后面还会有一章尾声番外,然后就彻底完结了,嘤嘤嘤感觉好舍不得你们!
这个结局可能会有些不够现实,但是作者自己非常满意,前面的那些章节都是希望这个结局能顺理成章一些。关于夏青和赵衍的对谈那里,是借鉴了我看到知乎的一个答案,当时看得时候就觉得深以为然,真正的权谋不应该是靠阴谋算计去害人,而是善于识人用人的大智慧。历史上虽然也许写满了厚黑、血腥和成王败寇,但作者始终认为要建立一个伟大的王朝要靠得不止是这些,所以这篇文的结尾一定会是光明的而充满希望的,要说的就这么多了,希望你们也能满意o(^▽^)o
第126章 尾声
我从小就知道,我不是爹和娘亲生得孩子,但是不管是我还是他们,都不觉得这是一件重要的事,也丝毫不能影响我们之间的亲密。
我出生在平渡关,我的亲生父母都在那场战乱中死去,那时的我还太小,又受到太大的惊吓,后来便记不起他们的模样,甚至连我自己本来的名字也忘了。但是娘对我说,没有爹娘会怪自己的孩子,他们会在天上看着我,只要我幸福就好。
我还有一位义父,是他在千军万马中救了我的性命。娘时常和我说起他的事,说他的博学说他的风骨说他如何以一己之力救下一城百姓,说着说着她的眼中便会蒙上一层雾气,然后转过身去偷偷哭泣,我知道他们都很想念他,其实,我也很想念他。我一直都记得他在最后一刻,轻轻摸着我的头发,眼神中充满了安定的力量,他说:“别哭,好好活下去。”然后他就跑了出去,我躲在草垛里听见外面的喊杀声,我很怕,却根本不敢哭出声,可我却记住了他说得最后一句话。后来我努力读书努力做许多有用的事,因为,这是我对他的承诺。
七岁那年,娘生了一个弟弟,我从未见过她那么高兴的模样,第二年,后娘又生了妹妹和三弟,家里越来越热闹。他们都很喜欢我这个大哥,每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叽叽喳喳地让我带他们玩,而娘则会看着我们傻傻发笑,我觉得很好奇,就跑过去问她为什么笑,她把我搂在怀里,将下巴轻轻顶在我头上说:“因为娘从来没想过,能看着你们这样围在我身边,有时候真怕是做了一场梦。”我感觉有凉凉的东西落在我头发上,后来我才知道,一个人欢喜到极致的时候也会落泪。
我娘只会在两种时候笑得最开心,一种是看着我们的时候,一种是看着爹的时候。可在看着爹的时候,她笑得又会有些不一样,不再是充满了温柔和慈爱,而是带了点小女儿的娇羞,哪怕是在我们都长大了成亲以后,她对爹的样子也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