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郯已经发现了我的生意,我便也不多隐瞒。回想起方才的答话,我觉得并无错漏。与李尚分成的事,能遮掩过去就遮掩,遮掩不过去也无所谓。反正直到如今,钱财的确都由李尚保管着,我也确实不曾拿一钱回来。

魏郯如果实在要气,大概就是气我从来没跟他说过。

可正如我方才说的那样,我不要钱,这也就不是我的生意,告诉魏郯做甚?

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我觉得自己也算有理的。

那么,魏郯是如何看法?

我又陷入了苦恼。

胡思乱想之间,我忽然想到了裴潜的那张纸条。

与魏郯同室共处,该小心的我还是会小心。那张纸条,我在长安看过之后,回房就烧掉了。

魏郯虽然从不与我多说外面的事,但是我知道,他与梁玟都在谋划着新的大战,南北相对,你死我活。

即便魏郯已经将收拾了魏昭和魏康,可朝廷中的那些人还在,他们都在观望。如果前方不利,说不定仍然会有新的动荡。

我和阿谧呢?

我沉思着,低头看看怀中。

阿谧正静静的用食,两只眼睛瞥着我,乌亮而纯净。

魏郯虽然没有用晚膳,回来的时候,却不算晚。

阿谧刚睡下,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就走了出去。

魏郯风尘仆仆,我看到他的袴上大半湿了,就知道他又去操演水军。

“夫君沐浴么?”我问他。

“嗯。”魏郯走到案前,将一碗水仰头喝下。

我想说些什么,可要开口,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只得转头,吩咐阿元去叫家人备好汤水。

魏郯将剑和革带等物除下之后,往门外走去。

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前,才到门口,他忽而驻步回头。

“夫人要与我一同沐浴?”他问。

我摇头:“不是。”

魏郯唇边掠过一丝戏谑:“那总跟着我做甚?”

我哑然。

“有话要说?”他问。

我踌躇着,片刻,轻声道:“夫君,白日之事……”

“我已告知太医署。”

我讶然,望着他,不知应该笑还是应该更忐忑。

魏郯深吸口气:“随我来。”

说罢,揽过我的肩,朝侧室走去。

……

“这梅瓶……”我抬头,心跳得很快,“这梅瓶是谁人的?”

“嗯?”魏郯看一眼,“多年前我买的。”说罢,继续铲土。

“在何处买的?”我忙问。

魏郯直起腰来,悠悠道:“忘了。只记得是个不识货的傻瓜,值十金的梅瓶,一百五十钱卖给了我。”说罢,他看着我,唇角勾勾:“诚然,夫人这般聪颖,是断不会将十金的梅瓶卖一百五十钱的。”

我望着他,愣愣的。张张口,想说什么,可是眼前一酸,泪水却率先涌了出来。

“怎么了?”魏郯放下铁铲走过来,声音啼笑皆非,“怎没说两句又来红眼?”他伸手来扶我,我用力捉住他,一下扑到他的怀里。

宽阔的胸膛,温暖,厚实。

我不说话,只抱着他,哭得越来越厉害,却又忍不住想笑,气息一下一下地哽咽着,像是小时候在花园的哪个角落找到了自己苦寻无果的宝贝。

魏郯也不再说话,任我哭着,轻拍着我的肩膀。

“你……”好一会,我埋着头道,声音断断续续,“你将梅、梅瓶放在……放在金子上……就、就是要等我……等我挖的时候看、看到……”说着,我抬头看他,“是么……”

出乎我的意料,魏郯的神色居然有些窘。

“不是……”他扯扯唇角,似乎想若无其事,却极不自然地别来脸,“这瓶子也算是花大钱买的,我就觉得与金子放在一处合衬。”

“就是!”我扯着他的衣襟,固执道,“你就是故意!”

魏郯愣了愣,脸上忽而有些可疑的晕色,像刚喝了酒。

“胡说什么……”他笑笑,正要再把头转开,我一把固住他的脸。

“好好好!”魏郯一脸苦相,“我故意我故意!”说着,他掰开我的手,指指那土坑里,“金子挖到了,不看?”

我怔了怔,看过去。

只见魏郯弯腰,将一只布包提出来,沉甸甸的。他将布包放在地上,打开,我睁大了眼睛。

烛光下,只见里面黄澄澄的,确实是一块一块的金子。但再仔细看,许是埋藏多年,有几块的面上泛着绿色。

“赤金?”我讶然。

“嗯。”魏郯将那些金子拿出来看了看,颇有感慨:“我祖母留给我的,从我六岁起,一年给一斤,说要用来娶妇。可惜,才攒到十斤,她就去了。”

我:“……”

梅瓶被洗得干干净净,将它摆在室中的时候,乍看去,简直蓬荜生辉。

魏郯沐浴回来,收拾完毕,我却不想睡。今夜惊诧太多,有许多事在脑海中似断似连。打铁须趁热,我怕过了今夜,魏郯就再也不肯开口了。

我躺在他的怀里,望着窗前的梅瓶,心中满是好奇:“夫君买瓶之时,是第一次见我?”

“嗯,算是。”魏郯道。他似乎很后悔方才带我去侧室,催促道:“方才不是说完了么?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我自然不会答应:“还未说完。夫君后来还见过我么?”我想了想,“夫君是羽林,还记得我何时嫁走。”

魏郯瞥瞥我,弯弯唇角:“夫人当年出入宫禁,香车宝马,为夫想看不见也难。”

我想想,也觉得有理。可是再想想,还是觉得际遇奇妙。魏郯那时看我,又会觉得如何?

在成婚之初,他告诉我侧室里埋有金子的时候,梅瓶就已经放在那里。若是故意的,是否可以说,他那时就希望我会发现这只梅瓶?

想到这些,思绪慢慢回溯,我又苦笑。就算他有意,自己那时也不会因为这个留下来。却反而是遇到赔钱之后决定回到魏郯的身边。

“夫君那时喜欢我么?”我轻轻问道。

“不喜欢。”他干脆地说说。

这回答是在意料之中。我当年有裴潜,他当年有徐蘋。他还与裴潜是好友,怎会看上我?

但我还是不太乐意:“是么?”

魏郯似在回忆:“斤斤计较,总梳着总角,像根豆芽……”

我掐他的肋下的痒肉。

魏郯笑了起来,痞气十足,缓缓道:“不过后来甚好,该有的都有。”说着,眼睛瞥瞥我胸前。

“不正经。”我羞恼地用手推开他的脸。

魏郯一把捉住我的手,摸摸我的头,说;“那便说正经的。李掌事那生意,既是我许的,分成就应该全归我,夫人以为如何?”

我一愣,又好气又好笑。

“不给。”我答得斩钉截铁,“那分成是李尚给妾的,便全是妾的。”说完,又补充道,“还有夫君那些金子,也全是妾的。”

魏郯瞥我:“都是赤金,夫人不是嫌弃不值钱?”

我扬扬眉,这人到底眼睛毒。赤金与黄金,一个地一个天。如今市价,一斤黄金可抵万钱,而魏郯这十斤赤金熔了造币,也就抵千余铜钱。与李尚这回的生意比起来,也就是个零头;跟那只梅瓶比起来,更是零头都赶不上。

“嫌弃?”魏郯看看我,眉头一扬。

我连忙摇头:“不嫌弃。”

“那你抱着那梅瓶做甚?”

不过,那也是钱。

“赤金也是金,祖母留给夫君娶妇,就是给妾。”我眨眨眼睛,“妾也从未说嫌弃。”

魏郯笑起来,把我搂过去,低头在我的脖子蹭了蹭:“奸商。”

我亦笑,顺着他的手臂翻个身,望着那双眼睛,嘴唇若即若离:“夫君未听过一句话?”

“嗯?”魏郯的目光变得深黯,“何话。”

我的手指慢慢在他的胸膛上画着:“无商不奸。”

魏郯的手突然用力,将我的头按下。

吻热烈而深入,挑衅一般纠缠。我迎着他,手滑到他的腰下,伸进他单薄的衣底。

健硕的身体,肌肤平滑,我的手盘桓在他的脐间,一点一点,慢慢往下。

他的手突然将我按住。

“别乱动……”他声音粗嘎。

我微笑,低头将吻移到他的喉结上,另一只手继续。

魏郯胸膛起伏,一个翻身,将我的手脚都压住。

“再胡闹,一起去浸井水……”他恶狠狠地威胁。

我吐吐舌头,立刻收手。

魏郯看着我,过了会,无奈的笑笑,放开我,一口气吹灭榻旁的烛火。

躁动的心在夜色中慢慢平复,我侧着身,窗户透来的微弱光照中,魏郯的鼻梁的剪影如同山峰。

“我这么好看?”他突然道。

“妾看阿谧。”我自然地接道。

魏郯伸手来捏我,我一把挡住,却被他反握着,再不放开。

“睡。”魏郯道。

我心底喜滋滋的,把头贴着他的手臂,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阿嫤。”睡意渐浓,我正进入混沌的时候,忽而听到魏郯唤我的名字。

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当年每到十五,我都争着去守宫门。”

十五?我觉得这日子挺熟悉,可是……守宫门?算了,明日再想……

“阿嫤,还想去看山海么?”他的声音似乎在我耳畔低叹。

我想开口,可是太困,声音全然出不来。只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在心底答道,想看,可你会带我去么……

仙山(完结)

山石嶙峋,风吹来,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凉凉的,湿湿的。

马车在道路上辚辚向前,轧过面上的细沙,发出软绵绵的声音。

“阿谧,看。”我撩着帏帘,将阿谧搂到身旁,兴奋地指着外面,“那时什么?”

阿谧望着道路旁那一片广阔无垠的水面,风一阵一阵地吹来,她细软的头发丝丝飞舞。

“海……”她艰难而稚嫩地说出一个字。

我笑起来,低头亲了她一口。

“小女君,”阿元在一旁笑道,“海里有什么?”

阿谧眨眨眼睛,片刻,嘴唇嘟起:“鱼……”

欢笑随着风,和着海水拍岸声四散而去。

我倚着车壁,望着外面。

这就是海。父亲那个属官跟我说过的,浩瀚无边的海。

它有的地方时沙滩,有的地方是悬崖。海浪比我见过的所有江河水浪都大,拍在沙滩上,会留下镜子一样光亮的水痕,拍在礁石上却凶狠无比,将大块的浪头狠狠摔碎。

我好奇地张望着。乍一看去,海面与大江也差不多,尤其是带些雾气的时候,似乎并无二致。可是再看久一些,便可看出分别。最明显的,就是海上时常能看到竦峙的岛山,一座一座,伫立其中。

“这些山竟生在了水里。”阿元初见时,咋舌道。

我想到的,却是仙山。不禁遐想更远、更深的海中,也有这样的山岛么?那些宝气霞光笼罩的仙山,不知何等壮观……

正神游之间,马车停了下来。

“夫人,到了。”驭者在车前道。

这时,却见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出现在车窗之外,马脸对着车里,喷了一个响鼻。

阿谧“咯咯”地笑。

未几,帏帘掀开,一双手伸进来,阿谧立刻扑上去。

“当心。”我一边叮嘱着一边跟着下车,外面,魏郯骑在黑马上,将阿谧放在身前。阳光灿灿洒下,他朝我看过来,嘴唇弯起漂亮的弧。

“驾驾……”阿谧满脸兴奋,“驾……”

“驾!”魏郯叱一声,腿夹马腹,黑马立刻朝沙滩驰去。

海风中留下一串清亮的笑声。

“主公一沾上小女君,就像个孩子呢。”阿元在我旁边,无奈地笑道。

我也笑,与她一道跟着沙滩上的蹄印前行。

沙地软绵绵的,有的地方踩下去,沙子会没过足背。这些沙子极细,进到丝履中我能感觉得到,却一点也不觉难受。

这般奇异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我偷偷爬上母亲的大榻,在她那厚厚的丝棉褥子上踩着玩。

“夫人,看那边。”阿元忽然道。

我望去,只见沙滩上,一道栈桥延伸而出,尽头处,一艘大船停在那里,足有五六丈高,威风凛凛,模样崭新。栈桥上人来人往,似乎正把货物搬到船上。

“母……亲……”阿谧那口舌不清却又响亮的喊声传来,远远的,我望见黑马旁边,魏郯抱着阿谧,似乎在与人说话。

我笑笑,朝他们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