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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珠的小心脏又规律地跳动了起来,一种近似于窘迫的感觉悄然在心底蔓延。好像…很渴望他看见自己,又很害怕他看见自己。

华珠瞄了瞄一身装束,鹅黄色燕云纱琵琶襟短袄、素白月华流仙裙、白色绣腊梅小靴,都是八成新的衣裳。

出门的时候不觉得,这一刻忽而真后悔,应该穿崭新的才对。

又低头,想看裙裾上是否染了污泥,却瞧见右脚边飞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丝线。这是刚刚被提督府的月季刮花的。华珠暗暗懊恼,觉得待会儿他一转头,一定就能发现她的裙子破了。

华珠就想,干脆把它拔掉!

可是,华珠刚一蹲下身,裙裾就贴在了湿漉漉的地上,染了雨水和泥浆。

这下,更糟糕了!

华珠的脸一红,皱眉,又直起了身子。

一条丝线已经很糗了,又来一片污浊的泥浆,华珠已经没有勇气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了。

于是,华珠打算直接掉头上车。

这时,廖子承转过身来了。

华珠纤长的睫羽一颤,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这么巧啊。”笑容有些僵硬,捏着裙子的手更僵硬,心中祈祷,别看别看,千万别朝这儿看。

廖子承却偏偏看了,看完,拍了拍身旁的凳子“杵着干嘛?过来坐。”

华珠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下。

“躲我躲得很开心,嗯?”廖子承似是而非地看着她。这种目光,如烈火一般灼得华珠心发烫。

华珠若无其事地哼了哼:“谁躲你了?自作多情!倒是你呀,是不是一天到晚盯着我?”

廖子承轻轻一笑,带了一丝玩味:“一天到晚盯着你,然后我不用做事了。”

小女孩儿笑盈盈地行至跟前儿:“姐姐你这回要不要换一种口味呢?”

记忆力真好。华珠笑了笑,说道:“芝麻汤圆,小碗。”

小女孩儿的笑容一收,眨巴着亮晶晶的眸子,抱歉道:“对不起,芝麻汤圆卖完了,能换别的吗?”

“那就豆沙的吧。”华珠随口说道。

“好嘞!姐姐稍等,很快就好。”小女孩儿一蹦一跳地离开了,须臾端了一碗汤圆过来,“大哥哥,您的芝麻汤圆。”

华珠眉头一皱:“为什么你有?”难道这也是个看脸的时代?

廖子承用勺子搅拌了一下,云淡风轻道:“刚好它是最后一碗,想吃的话我不介意分你几个。”

华珠垂了垂眸子,低声道:“不用了,你自己吃吧。”小气,都不晓得让给她。

很快,华珠的豆沙汤圆也端了上来。

华珠探出手,去拿。

廖子承先她一步端到了自己面前,又把凉得正好的芝麻汤圆推给了她,尔后不等华珠开口,便拿着勺子吃了起来。

华珠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一份很细小的关怀,好像都能让她觉得…甜蜜。

握着还有他手指余温的勺子,忍不住多捏了两下,随即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

廖子承倒是吃得很快,一碗汤圆见了底,她的才干掉一小半。廖子承就道:“你再没形象的样子我也见过。”

华珠瞪了他一眼,她什么时候没形象了?她一直都是梳云掠月、仪态万方的淑女好不好?

心里窝了火,倒是很快就吃完了。

后面的事,顺理成章。

他送她回府。

马车上,暖暖的、香香的,全是他的气息,让人有些沉迷和眩晕。

华珠把绕了绕腰间的流苏,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谢谢你帮了我舅母。”

廖子承翻了一页书:“嗯。”也没客套地说只是尽了为官者的职责,无需言谢。

“梅庄有新消息吗?”华珠又问。

廖子承眸子里浮现起一丝亮色:“另一份地图有了眉目,应该很快就能拿到了。”

这是已经接触那个人了?华珠眨了眨眼,问:“谁的?苗族巫女的?”

廖子承摇了摇头:“不是。”语气有些淡,又迫不及待地翻了一页书。

华珠识趣地没再多问了。

这一路,他没像以往那样拉着她的手。

华珠有些失落。

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软枕上,像一块完美的玉雕,华珠就想把自己的小手塞进去。因为华珠很羞愤地发现,她喜欢和他牵手的感觉。

两刻钟的车程如白驹过隙,二进门到了,华珠跳下马车,廖子承紧追其后。

二人又开始在外院漫无目的地闲逛了起来,但眼下是白天,不比上回黑灯瞎火,两个人都逛得不大自在。

特别是有丫鬟经过时,二人会不约而同地分开间距。

以前在一起查案,碰到的人多的去了,华珠从未觉得不妥。现在,却心虚得不想叫人瞧见。

“三斤果子啊,别忘了!四奶奶晚上要熬汤用的,待会儿送清荷院,我就不去取了,你自己记得!”

是银杏的声音。

想起年绛珠总逼问她与廖子承的情景,华珠几乎是想也没想便拉着廖子承躲到了假山后。

银杏提着装了食用香料的篮子从小路上经过,边走还边嘀咕:“越来越懒,什么都叫我们去拿,白领了工钱不干事儿!”

脚步声与嘀咕声越来越远,估摸着人走得差不多了,华珠的喉头滑动了一下,松开拽紧他胳膊的手:“好了,没人了。”

话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被他搂紧了腰身。

华珠一惊:“你干什么?”

廖子承抬起右手,冰凉的指尖自她脸颊缓缓抚过,把玩了一下她精致的下颚,又握住她纤细的雪颈:“干你想让我干的事。”

他的抚摸令华珠的整个人都僵住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想让你干什么了?”

廖子承眸色一深,唇角微微勾起:“你把我拽进这么隐蔽的地方,又突然跟我讲,没人了。多么明显的暗示,嗯?”

沙哑的嗓音响在华珠耳畔,像低低的喘息,带着某种隐忍。

华珠的心又被撩拨了一下:“我们…”

话未说完,他加大了搂着她的力度,尔后微偏着脑袋,缓缓地朝她靠了过来。

华珠的睫羽轻轻一颤,呼吸急促了起来。

紧接着,他的鼻子碰到了她鼻尖。

温热的呼吸,带着独属于他的男子气息和兰香,在离华珠唇瓣不足一寸的地方堪堪停住,华珠能感受到他唇上的热度,正透过空气,一点点炽烤着她的。

华珠颤抖着睫羽,慢慢闭上了眼睛。

随即,她听到了他粗重的喘息。

“华珠!”

旖旎的气氛戛然而止,华珠如同被浇了盆凉水,睁眼,一把推开了眸光深邃的廖子承。

“华珠!”年绛珠又叫了一遍,“躲哪儿去了?银杏说看见你和廖提督在这儿逛园子的!”

华珠扶额,原来银杏一早看见了,亏她还躲。

廖子承眼底的热意已经褪去,又恢复了荒原一般的淡漠。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假山,看到了笑容满面的年绛珠。但她的笑,充满了不怀好意。

她仿佛不清楚二人躲在假山后做了什么,只笑眯眯地将华珠拉到自己身侧,并看向廖子承说道:“多谢提督大人送我们华珠回府,也多谢提督大人替吴秀梅洗脱了冤屈,下次喝喜酒一定请你!”

“谁的喜酒?”华珠疑惑地问,总不会叫廖子承跑到京城喝颜婳与余斌的喜酒吧?何况今日在公堂上,余斌把颜宽气得够呛,这顿喜酒有没有还两说。

年绛珠点了点华珠脑门儿,嗔笑道:“你的呀,傻瓜!上回你不是让父亲赶紧给你定一门亲事,对象如何不挑剔的吗?人家特地从福建赶过来看你了!”

华珠的头皮一麻,什么叫她让父亲赶紧给她定一门亲事?她有这么说吗?不是年绛珠一个劲儿地催,还拿年丽珠与年希珠的婚事逼她,说她不嫁,另外两个也嫁不得,她才堪堪点了头吗?年绛珠颠倒黑白的本事,不比余斌的差。

廖子承冷冷地看着华珠,看得华珠头皮一阵接一阵的发麻。

年绛珠却是大大方方地笑道:“提督大人,你是颜博的朋友,也是华珠曾经的夫子,于情于理我都会给你发一份请帖的,到时请记得赏脸啊!我约了绣娘给华珠做几套相亲的衣裳,就不招呼提督大人了,提督大人请慢走。”

廖子承的脸黑成了炭!

回了清荷院,年绛珠喜滋滋地坐在了炕上,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华珠黑着脸,坐在小茶几的另一边:“你故意的吧?”

年绛珠笑了笑:“没,绣娘真的来过,但一直没找到你人,我便叫秀云拿了一套你的衣裳给她,叫她比着尺寸做。”

“相亲呢?”华珠皱眉,一脸不信地问。

年绛珠一本正经道:“真的呀!我酒楼的位子都定好了!反正你跟廖子承也没什么出路,不如从即日起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你放心,我也不是什么人都逼着你嫁,得你看对眼才行。”

华珠整个人都不好了。

年绛珠拿起瓜子儿嗑了起来,一边嗑,一边从小茶几地上拿出几分文件:“咯,你的陪嫁,店铺、庄子、院子,随意支配。”

华珠拿在手里,有福建的,有琅琊的,心中一动,说道:“多谢姐姐。”

年绛珠丢了瓜子壳儿,漫不经心道:“你还小,有些地方打理不过来的话请个得力的人也是好的,我瞅着吴秀梅不错。”

这是变相地给吴秀梅一个落脚的地方?

华珠咧唇一笑,爬到年绛珠身边,抱着她胳膊道:“就知道你最刀子嘴豆腐心。”

“去去去!臭男人碰过的,少来碰我!”年绛珠忍住笑意,低声呵斥了几句,又道,“陪房我得再仔细挑挑,得能管事儿又不挑事儿的,年纪大些的有经验,但不好拿捏;年纪轻的丫鬟又怕来个狐媚姑爷的。”

讲到这里,年绛珠眉头一皱,“跟我说实话,你什么时候知道晴儿是吴妈妈儿媳的?”

第一次她从大房出来,半路碰到慌慌张张的晴儿,回到清荷院时,吴秀梅握着柴刀发呆,口中呢喃着“不可能、不可能…”那时,她没往心里去。

第二次,晴儿吃了吴秀梅的饭菜闹肚子,她们都以为晴儿是想借题发挥,对付年绛珠。

第三次,也就是一月二十三号下午,吴秀梅眼圈红红地从外头进来,然后告诉她不想在颜府做事了。她送了吴秀梅去提督府,回颜府时巧儿说,吴秀梅与晴儿发生过争吵。正是那时,她才惊觉前几次不是巧合,晴儿想对付的人是吴秀梅。

于是昨晚,她找到了晴儿。

“你跟吴妈妈是什么关系?”

晴儿当时很慌张,眼睛眨个不停:“我跟吴妈妈…没什么关系呀,表小姐。”

“不用狡辩了,吴妈妈都告诉我了,是你逼着她离开颜府的。”讲完这句,她发现晴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于是又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她待你不薄,你这么做,不怕有报应吗?”

晴儿心虚地认为她果然掌握了她们之间的关系,便不打自招了:“表小姐,我…对四爷是真心的,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我知道我不该隐瞒自己的过去,可如果我一入府就告诉大夫人我嫁过人,大夫人不会允许我给四奶奶做陪房的。我是为了自己和孩子做过一些不太仁义的事,但那些都是为了自保,我没有想过伤害谁!对四奶奶是这样,对吴妈妈也是这样!我只想叫吴妈妈出府,我还告诉她,我给她钱,她不用帮了做事,只求她离开颜府…”

吴妈妈曾经提过,她两个儿子都成了亲,大儿媳病死,二儿媳跑了。不用说,晴儿便是那个跑掉的儿媳。

“你隐瞒自己的过去,你抛弃孤苦的婆婆,还算计她出府,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我要告诉四爷,让他知道自己的枕边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晴儿跪在了地上,求她。

“我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不告诉四爷、不告诉四奶奶。但看在你的孕妇的份儿上,我给两条路让你选:一,由我来揭发你的种种恶行;二,你主动坦白自己的过去,至于算计吴妈妈一事,我当做不清楚。”

两害相权取其轻,反正是要东窗事发,不如帮吴秀梅一把,这才有了晴儿的呈堂证供。

华珠回忆完毕,笑了笑:“我也是昨晚才猜到的,就找她聊了聊。”

年绛珠翻了个白眼:“那个小蹄子,又温柔又漂亮,你姐夫的确疼过她几天的。别看她住在大房,你姐夫也不是没偷偷去瞧过她。”

华珠劝慰道:“总归是怀了姐夫的孩子,姐夫要真不管不问,岂不是太薄情寡义了?好了不说她了,什么时候开饭?”

年绛珠妩媚一笑:“哟!还饿呀?我以为你被廖子承的浓情蜜意给喂饱了呢。”

华珠果断不想跟年绛珠愉快地玩耍了,又灰溜溜地爬到另一边,也嗑起了瓜子儿。

年绛珠噗嗤一笑,又道:“我听说卢高的讼师是余斌,呵,有他好果子吃了。”

琉景阁内,封氏战战兢兢地坐在冒椅上,老爷自打回来就开始数落她,一直数落了小半个时辰了,竟还没结束。

“你说你打哪儿找的亲事?找谁不好?非得找这么个人?婳儿是没人要了还是怎么着?嫁那么远就算了,但你能不能给找个好点儿的?你知道我今天有多丢脸吗?当着那么多同僚、那么多下属、那么多老百姓的面,我被自己的未来女婿逼得弃权啊!王胖子和李竹竿的肠子都快笑断了!”

颜宽一边数落,一边叉着腰在屋里踱来踱去。

封氏的眼皮子动了动:“老爷你别晃了成不?我头昏。”

颜宽停下脚步,指向她厉声道:“我没晃也没见你清醒!找这种鼠辈做女婿,你存心要气死我!这是我最后一次断案了你知道吗?如此惨淡地收场,我英明一世,毁于一旦啊!”

封氏微微一愣,问道:“老爷说最后一次断案是什么意思?”

颜宽在封氏对面坐下:“我递了辞官文书,再几个月朝廷的批复就下来了。”

“老爷你正值壮年,为何要辞官?你辞了,颜家可怎么办?颜博尚小,官职也不高,你是想老祖宗的基业在咱们手中衰弱下去吗?”封氏忧心地问。

颜宽冷冷地看着她:“妇人!你懂什么?”

封氏低头不再说话。

颜宽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封氏的打断而有所好转,他揉了揉心口,冷声道:“给我把婳儿的亲事退掉!这么能耐的女婿,我颜宽要不起!”

封氏急了:“老爷!”

颜宽冷冷一哼:“为了赢,不择手段!今儿要不是廖提督有先见之明,一个穷奢极恶之徒就要逃脱律法的制裁了!帮这种丧尽天良的人打官司,还无所不用其极!他的心都是坏的!我颜家,绝不要这样的女婿!”

余诗诗领着弟弟前来给公公赔罪,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公公斥责弟弟的一席话,字字诛心,脸色白了一分。回头狠瞪了弟弟一眼,你干的好事!

余斌很乖巧恭顺作了个揖,好姐姐,我知错了,你大人大量别生我气了。

余诗诗收回目光,叩响了房门。

“谁?”封氏问。

“父亲,母亲,是我。”

封氏给二人开了门,二人冲她行了一礼,她握住余诗诗的手,使了个眼色。

余诗诗会意,拍了拍她,又看向余斌,也使了个眼色。

余斌迈步上前,对着吹胡子瞪眼的颜宽做了个揖:“岳父大人。”

“哼!”颜宽侧过了身子。

余斌又绕到他面前,再做了个揖:“岳父大人。”

颜宽阴阳怪气道:“免了免了,你这声岳父,我受不住啊,怕折寿!”

封氏与余诗诗面面相觑。

余斌撩开下摆,跪了下来,并从宽袖里摸出家法奉上:“岳父大人,小婿知错了,请岳父务必责罚。”

“罚你?”颜宽指向自己的鼻子,“我怎么敢啊?我会吃官司的!你是金牌讼师嘛,没有你打不赢的官司,只有你不想接的官司,得罪你,我全家上下都不够给你解气的。”

余诗诗也扑通跪了下来。

颜宽笑了笑:“呵呵。不过话又说回来,金牌讼师,嗯?从无败绩,嗯?还不是输给我们家华珠了?”

封氏闻言,不喜地蹙了蹙眉,华珠跟他们家劳什子关系?不过是二姑奶奶的庶女,哪儿又比得上婳儿的夫婿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