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该吃药了吗?”顾氏有些诧异。

“不是。”阿兰摇头,“是苏姑娘身边侍奉的阿梅,说是有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比你家小姐身体还重要?”顾氏神情有些不悦。

“你先下去吧,我累了。”希和摆了摆手,阿兰明显有些迟疑,往房顶上斜了一眼,终是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累了就再睡会儿。”顾氏忙扶着希和躺好,到了嘴边责问的话又咽了回去。

“娘也回去歇会儿吧。”希和握着顾氏的手撒娇似的晃了晃“我已是大好了,要是真把娘也累的病了,就是女儿的大不孝了。娘不回去歇着,女儿也睡不踏实。”

看希和坚持,顾氏无奈,只得起身离开。

目送顾氏身影走远,希和却坐起身形,淡然道:

“下来吧。”

阿梅一下从梁上跃下,阿兰也从外面抢步入内,挡在希和床前,低声道:

“阿梅你要做什么?”

“什么我要做什么?让开!”阿梅恶狠狠的盯着床上的希和,咬牙道,“当初若不是主子,说不得你早死了。”

“还有你,你们全都是忘恩负义之徒!”

阿兰身体一僵,低了头不再说话。

“让她走,以后也不要再来了。”希和忽然道。

阿兰应了一声,身形一晃,就去擒阿梅的手腕。

阿梅猝不及防之下,被扣了个正着,眼看就要被扯出去,忙伸脚勾住旁边的桌子:

“阿兰,你敢!”

又红着眼睛瞪着希和:

“杨希和,你快让阿兰放开我!你真的那么恨我家小姐,要眼睁睁的瞧着她去送死吗!”

“送死?”希和一愣,“什么送死?”

“还不是因为你!”阿兰眼泪一下下来了,虽是尽力压抑着,依旧有些声嘶力竭。

“当初,若非那沈承打着你和令尊的旗号,我家小姐哪里会让他找着?可恨那贼子,竟是为了诱骗我家主子前来,用尽百般不齿首段…”

“…对我家主子百般殷勤。我主子的性情,你难道不知?最是那等面冷心善的…竟生生被骗走了一颗心…偏我家老主子是个最疼女儿的,就想着跟着到未来姑爷家相看一番…如何能想到,其实一切俱是一场骗局?及至到了帝都,我家老主子便直接被那贼子送入宫中,至于主子,则是被他巧言欺骗,偏安于寺庙之中…”

“那沈承,他骗的我家主子好苦…”

“可怜我家主子,还满心想着待得解了那贼子的困,便结为夫妻,恩爱相守,如何能想到,那人竟已是和你订了亲?”

“明白一切都是泡影,我家主子一气之下,前儿个竟然冲去皇宫里了…”

第192章

“去皇宫?”希和倒抽一口凉气,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去皇宫做什么?”

“我家主子没说,可是我知道,她定是不想活了的…”阿梅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帝都这里本来是老主子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当初若非主子坚持,老主子如何会陪着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主子本就自责,之前听了杨家小姐的话,又痛又悔之余,更兼万念俱灰。

“主子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全是被那沈家贼子迷惑罢了,眼下既然明白了所有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主子…”

“你那日离开后,主子一个人在外面坐了一夜,然后天一亮,就直接寻来暗中监视她的龙骑卫,说什么,她治得了宫里贵人的痼疾…还说你的脸就是她治好的…那侍卫自是大喜,当即就领了主子入宫…”

“她,真有法子?”希和咬了咬嘴唇,要说苏离的医术,不可谓不高,只自己那是中毒,和宫里贵人不见得一般…

“怎么可能!”阿梅已是呜咽出声,“要是主子真有法子,如何舍得眼睁睁的瞧着老主子被拘在宫里?”

“我们家主子,分明是不想活了,索性以身救出老主子便好…只那是什么所在啊,主子这一去,怕是真会把命丢在那里啊…”

说着跪倒在地,“咚咚”磕起头来:

“杨小姐你大人大量,会发生那样的事,我们小姐也不想啊,都是沈承那贼子…你但凡还有一点儿良心,想想我家主子当初待你的好,就去救救我家主子…”

听阿梅口口声声“沈家贼子”,希和不觉握了握心口处。忽然抬眸,咬了下嘴唇终是道:

“那日往寺中的沈府下人就只是送了些水果吗…”

“杨小姐好兴致,也忒大度,都这般时候了,还有心情关心这个!”阿梅明显没想到希和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目瞪口呆之余,明显愤怒至极,“亏我们家主子当初对你挖干挖肺…你倒好,都这般时候了,还惦着那等龌龊人家…”

“腾”的一下站起身形,走到一半却又站住,回头冷然道:

“那沈家贼子,分明就是个人渣罢了。原还说杨小姐是个聪明的,现下瞧着,真真是…”

终是把“愚蠢”两字咽了回去,推开门扬长而去。

希和揉了揉额角,一时有些恍神,倒是阿兰瞧着神情憔悴的希和,无声的叹了口气,眉眼间似是有些怔忡之意。刚要收回视线,不妨希和正好抬起头来:

“你前儿个说,想去看看翠莲?”

“是。”没想到希和突然提起这个,阿兰明显有些意外,默了一下喃喃道,“前儿个安州那边来信,说是翠莲就要临盆,奴婢心里就有些挂念…”

翠莲可不就是阿兰的外甥女?之前跟着来帝都后,先是在顾氏跟前伺候,不久便和顾氏奶娘孙妈妈家的小儿子孙勇订了亲。

因孙勇是安州府那边儿一个商号的管事,两人成亲不久,翠莲便跟着孙勇回了安州。

竟是没多久就传出了怀孕的喜讯。

阿兰因着早绝了嫁人的念头,虽说年纪也就比翠莲大十多岁,却是一门心思把外甥女当女儿看,知道消息后便颇为挂心。

“都说女人生孩子和过鬼门关一般,你有医术傍身,真是去了,自然可以护翠莲周全。”希和揉了揉额头,一副有些疲倦的样子,“你从府里选几个老成人,这就启程去安州府吧。”

“啊?”阿兰明显吃了一惊,“小姐这会儿身子骨正需要调理,阿兰怎么能离…”

不想话音未落却被希和打断:

“让你走就走,哪那么多废话!或者你不原回安州的话,去寻你的旧主子也可,只别整日里在我面前晃荡!”

说道最后,分明已有些呜咽。

阿兰脸一白,半晌跪下红着眼睛道:

“小姐让阿兰回安州府,阿兰遵命便是。只阿兰的主子只有小姐一个。”

说完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很快,一辆青布小车离开了杨府。

那辆车子离开后不久,又有五六个杨府侍卫,也悄悄跟了上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没有人注意到,希和闺房斜对面的屋脊上,正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斜斜倚着屋檐洒然而坐,冷冷寒风中,甚至还有闲心灌了一口酒:

“这般小心眼的样子,倒是比平日里的懂事乖巧还要更可人疼啊…”

低低的嗓音里,醇厚如陈年老酒,竟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柔、魅惑之意。

侍立在黑暗中的影子明显僵了一下,下一刻,腰却弓的更厉害了:

“那这个阿兰…”

“不用管她。难得有个能让小丫头泻火的人…”

直到希和房间里的灯火灭了,房脊上的黑影始终枯坐在那里,注视着希和房间的方向,竟是连姿势都不曾改变一下。

只这样的静谧,却在第二日一早被接连不断的急骤马蹄声踏破:

“八百里急报,沈青云首战失利,钦州危殆!”

希和只觉脑袋“嗡”的一下,好险没栽倒,却是强扶住桌子站稳身形,不敢置信的道:

“此话当真?”

“是真的。”下人在脸上抹了一把,大冬天的,愣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实在是自家老爷在这会儿可不正在钦州府?要是钦州那里真出个什么意外,老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该怎样才能从饿虎一样的叛军手里逃出来?

“外面都已经传遍了。亲家老爷不是带了十万大军吗,怎么会让叛军占了先机?”知悉消息,杨府已是有些人心惶惶。

“让青碧过来,再叫上几个人,我要去四皇子府。”

不过几日,再来到大街上,希和却有一种恍如隔日之感。和平日里相比,今儿个的帝都分明萧条了不少,甚至过往巡街士卒,也俱是神情严肃,颇有些山雨欲来的模样。

一路行来,人群分明都有些惶恐之色——

钦州不比其他,说是西门锁钥、帝都门户也不为过,钦州真是破了,帝都这里也就岌岌可危。今朝能兴,当初可不也是先占了钦州那里?然后才势如破竹,一路打到帝都这里?

不想到得四皇子府才知道,都这会儿了,谢畅却依旧滞留宫中。

甚至从皇子府总管白兴口里得到另外一个可怕的消息,皇上病危!

皇上病危?!希和一颗心倏地一下,就沉了下去。

“王妃那里已有可靠的人近身保护,”白兴又道,“且据我们探查的消息,怕是有什么人想要针对小姐…”

主子当初离开时,特意嘱咐,全力保护王妃的安危之外,同样要暗中关注杨府的情形。

前些时日因谢畅被扣,白兴等人无暇他顾,自得了希和相助,和谢畅联系上以后,终于能分出些人手关注杨家了,却意外发现,杨府里竟有高人出没。

“对方身手极高,府里侍卫根本无法靠近…”

“我知道了。”希和点点头,重重呼出一口浊气。那高人,怕是和苏离有关。到了这会儿,竟是越发看不懂,曾经自以为最是了解的苏离,到底是什么人了…

从四皇子府出来,希和只觉心情也和阴霾笼罩的天空一般,暗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光亮。

许是大病初愈,整个人也倦怠的紧,先还是闭眼小憩,到得后来,竟是睡得越发沉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待得再次睁开眼时,才察觉人竟是躺在床上,甚而整个房间都黑乎乎的。

“青碧——”希和不免有些骇然——怎么睡到这般时候了。明明从四皇子府出来时,还未到正午时分,如何一觉醒来,已是到了夜晚?

外面却无人应声。希和还要再喊,却忽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抬手用力一挥,却被一只手握了个正着:

“醒了?睡了这么久,可有哪里不适?”

紧跟着火折子闪了一下,房间里一下亮堂了起来,希和眼睛一下瞪得溜圆:

“沈亭,你怎么在这里?”

忽然察觉到不对,忙就着灯火略一打量,脸色一下变得极为难看——

紫檀木的屏风,绣图华美的床榻,美轮美奂的房间,根本不是自己的闺房。不对,或者说,这里绝不是杨府。

“阿和莫慌,”沈亭依旧是身着僧袍,脸上笑容温和恬淡,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看着希和,“有我在,定能保你周全,不过是贵人有事,想要问询你一二。”

“贵人?”方才仔细查看过,自己身上衣着整齐,希和一颗心微微放了些下来,望向沈亭的视线却是越来越冷,“大师的贵人与我何干?我还有事,青碧呢,若你当真还念着些故人情分,就放我离开…”

“他乡遇故知可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更别说大师和你还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可是有哪里不和小姐的意思?小姐只管告诉大师,或者说与孤听,孤定会为你做主。”房间的角落里,一个男子的声音忽然响起。

第193章

希和回头,却是一个头戴金冠身着金黄色五爪蟒袍的年轻男子,不是五皇子姬晟又是哪个?

姬晟也正上下打量希和。

柔和灯光下,越发衬的希和肌肤莹白如玉,姣好有若凝脂。许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少女一双水眸瞪得溜圆,似怒又嗔,如三春时冲破崖壁涓涓而来的溪流,流光潋滟。

果然是当日长公主府中那宛若惊鸿飘忽而过的绝色少女。

“杨小姐好手段,当初竟是连我和三皇兄以及太妃娘娘一起骗了过去。”姬晟嘴角含笑,说出的话却是和冰凌相仿,“彼时谢侯爷,也就是我现在的四皇嫂,还折了个丫头在里面。当时虽被太妃娘娘压下,最后却是定为前朝余孽云深堂贼子所为,更是在皇上面前定了案——”

说着笑容一下敛起,面目森然:

“再想不到,堂堂大儒杨泽芳大人家的女公子,竟然就是乱党之一!”

“殿下——”沈亭蹙了下眉头,随之上前一步,挡在希和身前。

“大师倒是仁慈,都这般时候了,还想着昔日那点香火情!”姬晟冷哼一声,“只我瞧你那老师也好,眼前这小师妹也罢,怕是一点儿都没有念着你的好,不然,何至于把你逼到出家为僧的地步…”

果然是上天都保佑自己,才送了沈亭这么个有力臂助到跟前,眼见得大事将成,如何不心下大快。

希和怔了一下,抬脚走过来。

姬晟脸上闪过一阵得色。这般低眉顺目的样子,瞧着倒是个好拿捏的。

亏之前因听了沈亭的话,还颇为慎重。眼下瞧着,什么人世间少见的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分明也不过尔尔吗。瞧瞧,这不就放下身段,小心伺候了?

下一刻神情一僵,却是希和径直从他身旁过去,探手拉开门。

姬晟脸色沉了一沉,盯着僵在门前的希和背影“哈”的笑了一声:

“杨小姐放心,这里安全的紧,绝不会有任何不长眼的人敢跑来搅闹。”

这话倒是丝毫没有夸大。毕竟,这里可是皇宫,别说是人,就是只鸟也飞不进来。

“殿下过谦了,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希和缓缓回头,眼中的茫然不敢置信已然尽数敛去,甚而还有一种咄咄逼人之势,“倒是殿下,堂堂天潢贵胄、龙子凤孙,如何竟会做出这般横行霸道、掳掠臣女之事?也不怕冷了天下臣工的心?”

姬晟一时无言,这会儿终是信了之前沈亭所言。

半晌冷笑一声:

“果然是牙尖嘴利、无法无天。亏孤还想着,莫不是锦衣卫想岔了,你一个深闺小姐,如何会和云深堂牵扯到一处?眼下看来,倒是孤太过天真——若非大师苦苦相求,你以为孤会特特跑来见你?既是你不愿和孤讲,那便到明日,和锦衣卫或者大理寺的人说去吧。”

到了这会儿,姬晟如何不明白,原来之前还真是小瞧了这丫头。只世人莫不畏锦衣卫如虎,就不信听了锦衣卫的名号,都能不为所动。

希和果然抬头,脸上却殊无恐惧之意,反是昂然道: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什么云深堂,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殿下缘何硬要和我扯到一起?眼下我爹爹身在钦州,为国尽忠,殿下肩负监国重任,不说体恤忠良,却道听途说,听信小人之言,行此苟且之事,如何不叫天下人寒心?”

“你——”再没想到杨希和一弱质女子,竟有如此气势,不独没有顺着自己的意思低头求饶,反而还倒打一耙,姬晟脸色顿时难看至极。

一时再无耐心和希和周旋,索性直接从怀里拿出一个卷轴,“唰”的一下抖开,径直伸到希和面前,冷声道:

“那这画上人,你也一定要说不认识了?”

画轴展开处,上面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男子凤目长眉,鼻若悬胆,睥睨之间,霸气之余更显俊美风流。

希和只瞧了一眼,旋即转开视线,上前一步,抬手朝着沈亭脸上就是狠狠一巴掌:

“无耻!”

沈亭猝不及防之下,被打了个正着,身体猛一踉跄,正正撞在桌角上。上面的杯碗盘盏摔下来,哗啦啦碎的一地都是。

再想不到纤细美丽的希和会有这么悍勇的一面,姬晟一时目瞪口呆。回过神来,脸色顿时难看至极,冷声道:

“看来老四帐下那名被传得神乎其神、声震北境的军师,果然就是令兄。说什么在外游学,却是隐姓埋名到了军中,你杨家,果然好大的胃口!”

“只杨希和,识时务的话,你最好听话些,给你阿兄和爹爹写封信,毕竟,以杨大人之慈和,令兄之纯孝,如何也不会放任杨家三个女人有什么闪失才是。”

说着,转身走了出去。笃笃的脚步声,静夜中显得格外阴森。

“你也滚!”希和眼皮也不抬,冲着依旧呆立原地的沈亭道。

方才那一巴掌不可谓不用力,等沈亭抬起头时,左边脸明显已是红彤彤一片。

只沈亭瞧起来,眼神中却是并无半分恼意,甚而还有些怀念和纵容:

“阿和还记得从前的事吗?那时我跟着老师读书,阿和就爱跟在我身边转悠,一时给我磨墨,一时给我递水,我学的不好了,被老师骂,阿和就会想法子令老师转了念头,待得老师忘了,又跑来安慰我…”

一番话未完,希和已是抬起手来,又甩了一巴掌过去,一字一字道:

“别提从前的事,沈亭,你让我恶心。”

十多年的师兄妹了,方才希和一眼认出,姬晟手里的画,分明就是出自沈亭之手。至于画上人,不是阿兄杨希言,又是哪个?

之前高烧卧床,醒来后,娘亲说,沈亭不止一次过府探望,却原来是包藏祸心!

却被沈亭探手握住手腕:

“是,从前的事,我也想忘了。”

“现在想来,那时我真是蠢。竟会认定我心里有你,你心里也有我,一直到流落到边地,意外见到在四皇子帐下听命的杨希言,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你当初对我,和跟令兄相处,有何不同?”

“可笑沈亭自诩聪明,到那时才知道,不过是因为你阿兄不在,你便只好把一腔思兄之情寄托在我身上吧?”

“其实即便没有沈承,你也不会嫁给我的。因为你心里,从没有根本就没有我的位置…”

“阿和,你记着,我想让你打,你才能打得到我…”说着,忽然抓住希和的手朝自己脸上扇了过来,脸上更是浮现出一层诡异而畅快的笑意:

“眼下你肯打我,我,很开心。”

等希和反应过来,手已是再次重重的扇在了沈亭脸上。

“咱们从新开始,好不好?”沈亭又道。

之前自己身份低微,希和自然不会把自己看在眼里,甚至那沈承,除了一个英国公府公子的名头外,又有什么?希和也好,老师杨泽芳也罢,却是当宝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