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要冷笑出声,是吗?究竟是我的福,还是我的孽!只觉得与他这一面,一副心肠皆是冷寂到底了,所有的情思,亦断绝了。他这样陌生,这样叫人疏远。错的何止是玄凌,我更是错了,这么些年的时光与情爱,皆是错付与眼前这个人了。

门吱嘎而开,翩然闪进一个娇小的身影,见到我在,忙要退后。我几乎不记得了,这个书房,除了我,陵容亦是可以进出的。

她的容光娇艳而青春,红润如轻霞,刹那对照出了我的伤心和憔悴,更叫人不忍卒睹。玄凌叫住他,道:“什么事?”

他娇弱地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玄凌最看不得这样的神气,催促了两次,她方怯怯道:“方才太医回来禀报,甄少夫人与小公子疟疾病重,已经不得救了。”她的话未说完,泪水已经沾湿了脸庞,惹人怜爱。

凌容说着就要来搀我,口中关切无比,道:“姐姐有身子的人,千万别伤心坏了。”

我情知没有那样简单,泪眼中望出来她姣好的芙蓉面似是扭曲了一般,只是可怕,她趁着接近我的片刻,悄然在我耳边轻轻笑道:“可救不活了呢!”

我恨得几乎要呕血,正欲挥开她的手,腹中急痛欲裂,似要迸开一般。秋意冰凉若霜,露从今夜白,月色惨白似一张鬼脸,兜头扑了下来,我的手软弱地垂了下去,最后一眼,只瞧见自己猩红的裙角,蜿蜒如河。

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刀绞一般,苦索在我的肠中抽刺。好痛,身下全是湿的,仿佛有无数的洪流在我的体内奔腾,骨节一节一节地裂开了,是谁的哭声,那么痛苦,搅乱了我的心,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要撕裂了一般,几乎能听到咯吱碎裂的声音,有什么在我的身体里萌发着想要突越。

我在昏沉中,无数人的声音催促着我——“用力!用力!”漫天的杏花,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地飘落到我的身上,我为他萌生出卷入后宫争斗的决心。

仪元殿的初夜,他拥紧我的身体,恳然道:“你的心意朕视若珍宝,必不负你。”

惊鸿舞翩飞,惊了的是他的心,还是我的意,娘说,惊鸿舞是要跳给心爱的男人看的。

夏日的宜芙馆他为我画就的远山黛,他神色迷醉:“朕看重的是你的情。”

他与我在深夜里共剪西窗下一对明丽烛火,和我似寻常人家的夫妻写字作诗。

春深似海,梨花如雪,他为我作姣梨妆,他放声大笑:“??,??!你有了咱们的孩子,你晓不晓得胗有多高兴!”

他满面皆是春色笑影,俞发显得神姿高彻,指着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胗与??正当年少好时光,便如此花共生共发。”

他只是郑重了语气,道:“即使有佳丽万千,四郎心中的??只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取代。”

他亲吻我的耳垂,低声道:“朕再不让你流这许多眼泪便是。”

前尘如梦境在我脑海中如流水划过,终成了一地霜雪,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我挣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似乎有巨大的喜悦环绕在我的周遭,婴儿响亮的啼哭和欢悦的笑声。我疲惫地坠入黑沉沉的梦里,无力再睁开眼睛。

那是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无尽的往事,纷至沓来,琐碎而清晰。梦得那么长,那么多的事,入宫四年,仿佛已经过了一生那般久远。

戴我睁开眼,已是光明的白日里,槿汐含喜含悲迎了上来,切切道:“贺喜娘娘,生下一位帝姬。”她又道,“帝姬一切安好,长得可漂亮呢。”

我尚有些迷茫,帝姬?

浣碧在一旁道:“小姐可吓死奴婢了,您昏睡了一天一夜呢。”

我下意识地去摸我的肚子,我的肚子是平坦的,我吓的要跳起来,我的孩子没有了!曾经,我这样一觉醒来,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几乎要哭出来,槿汐忙抱了孩子到我面前,道:“娘娘别急,帝姬在这里呢。”

在这里,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紧紧把孩子抱在怀中,她那样小,脸上的肌肤都有些皱皱的通红,像只小小的柔软动物,眼睛微微张开,真是像极了我。她那样轻,那样温暖。我喜极而泣。我的儿女,这是我的女儿啊。

浣碧指着乳母道:“这是帝姬的乳母靳娘。”

那是一个健康端正的妇人,皮肤白净,身体壮硕,言语间性子有很柔顺质朴。槿汐道:“帝姬是早产,尚不足月,太医来瞧过,说是要好生养育照顾呢。”

我终究是产后无力,抱了片刻就有些吃力,却仍是舍不得放下。槿汐轻声在我耳边道:“皇上来了,来看娘娘呢。”

我正道:“说我身子不适,不见了。”抬头已见玄凌踏了进来。

我别过头,只是不理。这个人,我再不想见了。

他看我一眼,道:“还在生气?你还是想不明白吗?”

我哑然,只得道:“皇上希望臣妾明白什么?”

他颇有几分感慨:“你已然为朕生下帝姬,还要闹这样的意气?朕已经决定,不论甄家如何,朕都不会迁怒于你,只要你愿意,朕明日就可下旨尊你为昭仪。”

我转头:“臣妾失德,不敢忝居昭仪之位。”

他靠近我,柔声劝道:“??,若你肯,你还是朕的宠妃,朕待你和从前一样。”

我冷笑,笑得不可抑制,片刻停息后道:“皇上以为还可以吗?”

他的神色瞬间冷了,道:“不错,的确是朕太过垂怜你了,你这样的心性,实在不适合在宫中久住了。”

宫中,我早已腻味了。恨吗?爱吗?都已经不要紧了。皇后和陵容、华妃和余氏,我恨的人那么多,杀得过来吗?我已经杀了多少,还要杀多少,永无止境。那么多的血腥和杀戮,没有温情,亦没有真心。家已散了,人亦亡了,我厌倦到底了。我何尝愿意再待下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兀自道:“朕来告诉你,你的父兄母妹,今日都已各自起程了。”

我只是愣愣的,一丝悲寂的笑浮上脸颊:“多谢皇上了。”

他摇头,有些厌弃:“你这个样子——去佛堂静一静心吧,不用住在这里了。”

不错,我不能住在这里了,有我这样不入她父皇眼的母妃,有我这样破落的家族,我的女儿,只会因为我而备受苦楚折磨。

而佛堂……那离我的女儿多么远。

我的女儿尚在襁褓之中,世事于她只是无知。后宫的云谲波诡、翻云覆雨,她还没有一一领略到,我也不能躺她领略到。而我这个母亲,即将离开这耗尽我巨大心力和感情的后宫,她的未来,我已经不能够给予保障。而我唯一能做的事,是将她的未来作我力所能及的安排。

心中巨大的苦楚与羞辱似乎凛冽刀锋凌厉地一刀一刀刮着,紧咬下唇,心口几乎要滴出血来。于是,我抬头,静静道:“这个孩子还没有取名,臣妾行将离开,孩儿的名字就容许臣妾来取吧。请皇上成全。”

他的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良久道:“好。”

所有的酸楚瞬间涌上吼头,死命把眼泪逼回眼眶中,一字一字道:“就叫绾绾。”每说一字,心上就被狠狠划上屈辱的一刀。

他双目烁烁一睁,目光中瞬然有了庞大不可言说的震惊、心痛和热情,灼热似能点燃满地月光,声音微有嘶哑:“莞莞?!”

心灰意冷的心痛夹杂着唇齿间的冷笑几乎要横溢而出,他心里,果然,永远,只有一个莞莞!终究还是克制住,我此时的一言一行,无不关系着我怀中这个孩子的未来与安危。为了她,我须得忍耐。

被中放着一个汤婆子,却似乎没有丝毫温度,冰冷潮湿得能挤出水来,我的双足已经麻木,只有头脑中的思维依旧敏锐。凄楚的笑意再不受自己的控制,蔓延上唇角:“臣妾怎敢让帝姬沿用先皇后的小字这样大不敬。”或许我的心底,也是真的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她用同样的名字吧,于是慢慢道,“长发绾君心,臣妾做不到的事,但愿帝姬能够做到。她这个无用母亲的一切不要再发生在她身上了。臣妾残生,也会于青灯古佛之畔为她日夜祈祷。”

他默然片刻,脸色缓和了一些,道:“其实你不想出宫修行也可,可在宫中的太庙……”

宫中的太庙?我断然拒绝:“臣妾不祥之身,实在不敢有扰宫中平安,以蹈祥瑞。”

他的脸色有些难堪,不再有异议:“你早去也好,宫中也留不得你了。”

他自乳母手中抱过女儿,目光疼溪紧紧搂在怀中,微笑如一个十足的慈父,瞧也不瞧我一眼,只逗了她柔声唤:“绾绾——绾绾——”我不晓得他这样唤着时是否想起了纯元皇后,只是他对女儿的样子,的确是异常疼爱的。有了这个相似的名字,我的女儿便能得父皇的十分疼爱,她不是男儿身,自然也不会卷进皇储之争,有这一点疼爱,足以让她不致沦落被人轻视了。只是我女儿的前程要依靠在那个与我面貌相似的纯元皇后身上,我只觉得心酸,心酸之中更是悲凉。

我敛衣,郑重跪下,叩首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他的目光定在我脸上,轻声道:“你说。”

眼中的泪含蓄得饱满,孩子,娘要走了,娘定要为你安排好后路,但是来日如何,终究是要靠你自己,娘也无能为力了。我道:“敬妃娘娘入宫年久,膝下无子,又素有慈母之心,臣妾希望出宫之后可以由敬妃娘娘来抚养帝姬,以慰万全。”

他思量片刻,道:“皇后和端妃皆有所养,敬妃还可以托付。”

我再度深深叩首,道:“如此,臣妾再无所憾。”

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这些年,我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他也不真正了解我。我对他,终究是算计着的。一如他,也算计着我。

寝殿中静寂的过分,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地叫一声,宿在残枝上,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黄的影子。

我伸手抱过女儿,将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沉沉眯着眼,小脸通红。我的一滴泪滑落,她无意识地咂着嘴,不知能否从这苦涩的泪中咂出一丝甜蜜。

玄凌的神情有些惘然的萧索,望着满地月影,道:“月色朦胧,就赐绾绾封号为‘胧月’吧。”

胧月,是个不错的封号。寻常帝姬皆是在满月那日赐予封号,不过是贤良淑德一类的字眼。胧月甫一出生就得此殊荣,可见玄凌是疼惜她的,也是对敬妃的安抚。我再无牵挂,安静谢恩。

他也觉得无趣,有些落寞,他的目光有些柔和有些森冷,似不定的流光,那么些年的时光和残存的情感,最后凝成一句:“??,你还有什么话对朕说?”

还有什么话,我和玄凌之间,真的已经无话了。然而皇帝的问话,我不可以不答。良久,我轻声而坚决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忘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吟完,三拜而止,再无别话。

他的声音有些酸涩:“好!好!既然如此,朕亦无话可说了。你去意已决,胧月,朕自会与敬妃好好抚养。”言毕,拂袖冉冉离去。我冷眼瞧着他,再无一滴泪落下。

三日后,我被费去所有封好和位分,逐出棠梨宫,退居京郊的甘露寺带发修行。槿汐和浣碧执意与我随行,留下了其他人照顾胧月。

敬妃把胧月抱到手中那一刻,感动得流泪,她执了我的手道:“我一定视帝姬如己出。”

我轻声而诚恳:“这就是姐姐的孩子,何来视如己出这一说。我亦相信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她点头:“我知道,孩子给谁养育都可以,是你体谅我没有孩子可以依靠。”

我低首:“也请姐姐顾念往日情意为我照顾沈婕妤。”我亲一亲胧月啼哭的脸,心中痛楚欲裂,转首离去。

我默然沉思,随身携带的不过是一些最必要的东西,一应衣物首饰,皆留在了棠梨宫。临行前一夜,浣碧犹豫着问我,是否要将昔年玄凌所赠的玉鞋带走,毕竟于我,那是最珍贵的器物。

我只淡淡一笑,取出了一把“长相思”,把一切玄凌赏赐的器物,皆锁在了大箱子中,皆是过去的东西,又何必再要留。唯有“长相思”,才是解语的知音呵!

帘外细雨绵绵,宫车自永巷辘辘而过,经过云意殿,不过四年前,我便是从这里,踏进了后宫。我兀自笑了,当时那样年轻,那样心高不知收敛,虽然无意于入选,可是一时无意在玄凌面前脱口诗词,才有了后来那么多纷争和风波。若有可以后悔的时候,我必然最后悔那一日。

轻蒙的细雨如冰凉的泪。云意殿外站满了花枝招展的女子,绚烂了整个宫廷萧萧的雨季。我微微疑惑,槿汐已轻声在我身边道:“今日是选秀的日子。”

又是选秀了,去年延迟的,今日终于到了。

殿外的少女们青春少艾,都有明丽的笑容,渴望而高傲的眼神,仿佛一朵朵娇嫩的花朵,等待着君王的采撷。若她们知道了我的故事,是否会因此而退却?

不,她们是不会退却的。因为和我一同入宫的陵容,已经成为其中的胜利者。后宫,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发疯的地方,只要有一个人成功,只要有片刻的成功,就会有无数的人甘愿成为手染血腥的人,去争去斗,去杀戮算计。

不过,那已经是她们的故事了。

宫门巍峨高耸,远远望去,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我的眼帘。白蒙蒙雨雾中,眉庄依依而立,温实初伴在她身边,手持油伞为她撑出一片无雨。

马蹄行得缓慢一些,嗒嗒似敲在心上,她的热泪在眼眶中转动,我伸手探出与她紧紧相握,温实初见机塞了一袋银子给侍卫,请他退开几步。

眉庄将欲落的泪轻轻拭去,含悲而笑:“去了也好,总算离了这个得个解脱了。”

我鼻中酸涩难言,轻轻侧首:“姐姐善自珍重,我怕是无幸再得与姐姐亲近了。”

她拍着我的肩:“你一人去了,我又有什么大意思呢,只盼和你一同罢了。”

我悲伤:“姐姐何出此言?”我见周遭再无外人,悄声道,“姐姐在宫中一日,千万要留意安陵容与皇后,也要小心祺嫔,勿要为我使意气,安心保重自己要紧。”我恳然望着温实初,“温大人,姐姐孤身一人,我把她托付与你,万望顾全,不要落与他人陷阱。”

温实初道:“娘娘……”

我微笑拦下:“我已不是娘娘了。”

他赧然:“?妹妹……”这称呼久远前他唤过的,他叫得生疏,我亦觉得唐突,眉庄的脸色变了变,只望住他不说话。温实初浑然不觉,“你也保重,我一得机会,便去看望你。”

我摇头:“一入甘露寺,大人就是红尘之内的人了,你我隔了尘世,不便再来相间。大人若有心,就请为我看顾帝姬,照应姐姐,也是我如今唯一心愿。”

他眼中的悲痛之色愈浓,身后槿汐牵一牵我,轻声道:“不便多说了。”

我缓缓点头,狠一狠心,令车夫逐尘而去。

身后,眉庄与温实初依然遥立雨中,目送我离开,这是四年后宫留给我最后的温情印象。

番外:奈何天

玄清回到王府时已经月上中天,初七的月色有点黯淡的黄,辉色洒在清河王府深茂的花树丛里,隐隐有了几分凄凉之意。他微微黯然,又是七夕了。再好的月色都已经过去,也再没有一晚的月色能抵的过当日。她回眸对她微笑,小舟泛于河中自行漂泊,她说,“你瞧,月色多好。”

月色多好,他怅惘地想,再美的月色都比不上她真心的一笑。与她相识多年,她其实甚少真心的欢悦。

几乎在宫中每一次见面,她都是不快乐的。那样绝美的容颜,隐约的哀伤覆没。只是她,执意不肯落泪,是那样倔强的女子,情愿把心事寄托在笛声里。呜咽婉转的笛声游走在深宫回廊梨花如雪的转角,是她难以低诉的心事。

玄清摇一摇头,极力想摆脱这样的回忆,他自嘲,还有什么可以去想,她已经是他的淑妃,后宫中最得意的女子。

庭中阶下,几张凉簟随意铺在那里,却是人去簟凉。玄清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这么晚,玉隐应该已经睡下了。

不见也好。他总是潜意识地想要避开玉隐,也许是因为她那双酷似心底牵念不忘的人的眼睛;或许是害怕那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炙热又痛苦的光芒。让他害怕,那样相像的眼睛,那样相似的情意,只是,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姻缘总是错落……

其实,玉隐也没有什么不好。或者说,很好,她温顺、她爱他、她为他把王府中的一切操持得井井有条、她是他的侧妃,唯一的。

他无声的叹息,只是,自己爱的,是她的姐姐。

月亮已经升至半天,树丛中无数飞舞的流萤,在这些带着寒意的蓝色微光中,那平正高大的屋宇,檐上蹲伏的镇庭兽,显得格外幽异和宁静。

流萤,那些美丽的萤火,曾是她执了他的手一起看,被她轻轻拢于手心,复又放出。她只是微笑,如白莲绽放于河心。那么美,他几乎感觉晕眩,即使粗陋的佛衣,依旧无法掩盖住她的风华。

玄清踏着满地密匝的树影走进永慕堂准备睡下。忽然斜眼看见旁边玉隐居住的积珍阁依然有蒙胧的烛光透出。

她还是这么晚睡。

忽然有一个清婉的声音在身后怯怯地唤:“王爷。”

他知道是玉隐,回过头去客气道:“你还没有睡么。”

玉隐微微踟躇,终于还是走上前,“妾身在等王爷回来。”她微微迟疑,“今天是七夕。妾身想与王爷同饮一杯。”

玄清道:“其实你不必等我,我在外面,也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玉隐只是摇头,道:“妾身也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是妾身知道,只要妾身一直等下去,王爷终究会回来。”

玄清脸上微微一怔,她这样的情意,叫他害怕,也叫他不忍。原以为娶她只是阴差阳错,以为她只是受淑妃所托来照顾他的人,于那次救他于困厄之中。只要这样相安无事相处下去就好,就好。

他待玉隐很好,虽然只是侧妃,但是他不会再娶了,他会尽力给她正妃的待遇,给她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给她持家的权力。只要这样秋毫无犯地生活下去。

可是直到娶了她,直到淑妃在自己面前说“浣碧一直喜欢你,她对你的情意不比我对你少,你要好好待她。”他才猛然惊觉,浣碧对自己的情意。那名侍女,她曾经安静的侍立在那个女子身边,相伴左右,可是他眼里只有那个女子,怎会再看见其他。竟是他忽略了,那个叫浣碧的女子追随自己身影的目光。

不,她现在不叫浣碧了,也不再是淑妃身边如影子一样的侍女了。她叫玉隐,淑妃的义妹,甄府名义上的二小姐,名列族谱。

他微微叹气,本想拒绝。可是举眸看见她恳切渴望的目光和一脸的倦容,终于还是不忍别过头去,他说,“好罢。”

虽然是这样勉强的答应,玉隐却是无比欢喜,伸手来拉住他的衣袖,满目是掩饰不住的喜色。玄清忽然觉得愧疚,自己答应她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她竟会欢喜如斯,难道自己,的确待她不好?

随玉隐的脚步进去。年余前,他也是这样跟随着玉隐的脚步,走入那个女子的禅房。也是这样静悄悄的夜,然后玉隐走出去,将房门轻轻掩上。

玉隐连连摇头,道:“不是,淑妃娘娘她并不恨您。真的,王爷。”

他的眼神萧索若秋风中飘零的黄叶,声音低迷:“这一生,终究是我亏欠了她。”

玉隐用力抓住他的手,急切道:“王爷,不管您是不是觉得亏欠了淑妃娘娘,玉隐求求您不要再这么想。长姊现在是宫中最得宠的淑妃娘娘,她有皇子,有帝姬,有皇上,她现在很好很好,您并没有亏欠她。”玉隐哽咽,“您……您是亏欠您自己。”

玄清的手被她握得微微发疼,他不知道她竟有这样大的力气。他抬头看她,哭得那样伤心,几乎比自己还要伤心。隐约记得还是成婚那一日,屋里看得分明紫檀雕月洞门架子床,那玫瑰红纱的床幔,黄金钩挑在两边,绣龙凤的被褥整齐垛在床里,帐檐上下悬满五彩攒金绕绒花球,下面坠着尺来长的赤红穗子。红烛高高燃烧,映着柜子上烫金的喜字,六扇梨花木嵌八宝屏风是皇帝御赐的,被烛火映得宝光灿烂,桌上满满放着赤色的喜果……满眼火红的颜色倾压下来,将他压得几乎无法呼吸。

带着酒意挑开赤红盖头的那一刻,那双眼睛抬起来盈盈望着他的那一刻,他几乎以为,是把她娶了回来。几乎,欢快要将他吞没。直到他仔细看清那张脸,那种神情,仿佛冰冽的雪水迎头浇下,整个人激灵灵一冷——终究,不是她。

玉隐伏在膝下,再难耐心底深藏的委屈和痛楚,哭泣道:“王爷只顾着为淑妃伤心,为过去伤心。玉隐请王爷垂怜,淑妃娘娘有夫有子有女。玉隐不敢祈求王爷真正成为我的夫君,但请王爷念在玉隐长夜孤苦伶仃垂怜玉隐,给玉隐一个孩子好不好?好不好?”

是哪一句话惊动了自己的心?“长夜孤苦伶仃”,曾经那个女子对着自己抱膝而言,她说“我几乎是看着星沉月落,整夜整夜思念着你。可惜,你不能一直这样来看我。”

他惶然举目,泪水迷蒙的浮光里,眼前这个女子用这样的话来求他。那双像极了她的眼睛全是眼泪。

他曾经这样承诺过,“嬛儿,我不会让你再哭。”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她没有再伤心过。直到那一日,他亲口对着她读出了让她返回宫廷的圣旨。她的泪水,终于再度落下。

他不自觉的伸出手去,替眼前的人擦去满脸的泪水,那双眼睛,他不容许它们再饱含泪水。他轻轻说,“你别哭。”

玉隐忽然觉得他瞧他的目光无比深情而专注,摇曳恍惚好似清晨花瓣上的露珠,随时会消失一般。她猛然一惊,仿佛从他沉醉的双眸中看到了那个女子的倒影。心几乎绞痛起来,绞痛到说不出话来。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的,他这样深情望着的,并不是自己。

然而不由自主的,双手慢慢伸出去,抓住了他的衣襟。她这样唤他,“六郎……”

不是不知道,明明知道的,可是她依旧贪恋,这一刻他目光中近乎痴怔的狂热与深爱。哪怕,是虚幻也好;哪怕,他贪恋着的,是另一个女子。

他低低喃喃,“嬛儿……”伸手揽她入怀。紧紧,紧紧,仿佛害怕再度失去。

然而,他终于失去她。

泪水模糊了视线。

就像那一日瓢泼大雨中,她终于不再压制自己的感情,投身于自己的怀抱之中。雨水那样大,哗哗哗哗,是清凉的芬芳,漫天漫地都弥漫着她身上温柔的气息,盈满心与意。

他终于,紧紧,紧紧揽她入怀。

雨水渐渐模糊了她带泪的笑容,只是他知道,她在自己怀中,那样真切,再不是隔着人世迢迢的遥远的一个梦。

夜更深了,满天星斗渐渐失去了光彩。风一吹,房中摇曳的烛火瞬间熄灭无迹,只余一室的黑暗与沉寂。被风吹得吱嘎作响的窗户外,呼啦啦,一只喜鹊扇着翅膀飞了过去,惊动了七夕寂静的黑夜。======此乃真正的番外,哈哈

温实初番外

10年了,自20岁那年进入太医院我似乎仕途通畅,平步直上。可是这一切却是嬛嬛的缘故,嘴角扬起一丝苦笑,曾几何時我的平生之志不过是浅酌菊影笑红尘般的自在,却没想一念之差滚进了这风起云涌的名利场。

无关名利,只因恋慕。因为要守护心中所爱,我抛弃了那份自在闲心。自小到大,嬛嬛的笑,嬛嬛的忧愁,她的俏皮和聪慧,早已经深刻于脑海,这世间怕是无人能及她了。我盼着她一天一天长大,但是她却宁愿进宫和众多女子分享一个丈夫,也不屑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认了,还能怎么样?爱她就尊重她的选择。

在她选秀的那天,我也心灰意冷地顺利地进了太医院。红墙高高,宫门深深,只有进来太医院似乎还有再见她的可能。纵是她不爱我,我亦决定此生不娶永远守护着心中的女神!

我冒着杀头的危险对她惟命是从,不知道她是否有一丝感激。不!我不要她向自己的丈夫给我讨来封官晋爵的感激!我只要她的心中有我一席之地,当我是一弯可靠的臂膀。可是我知道,无论我再如何努力,她始终不会爱我半分的。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她女儿的出生结束了她在后宫的荣辱兴衰,她出宫修行了。

我一下子失去了心中守护所在,我忘记了自己活着忙碌的目的,这样到底还有什么意思?时间真是消磨人的東西,转眼嬛嬛出宫一年多了,音信全无,我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不再苦盼着她的再次回宮,也许宮外的生活虽然无锦衣玉食,却也远离是非自由自在。只是我多年来拼命地努力换来的却是佳人再见无期。我究竟还在执着什么?嬛嬛的心中可有我半席之地?现在的她早已远离是非又何曾需要我的守护?难道我温实初这辈子就要这样一厢情愿到死么?难道我就不能为自己而活么?我也到该走的時候了……

后宫景色却依然盎然多姿,春风携着杏瓣拂过脸颊落入碧绿色微荡的太液湖,泛起小小涟漪,整个柳风白堤散发着沉郁醉人的香气。这样美的皇宫,自今后,要离我远去了。浮起一丝笑意,我终是下定决心解脱了,走出嬛嬛的阴影,告别尔虞我诈的皇宫,开始平平淡淡的新生活。

阳光有些刺眼了,我微微眯起双眼,用余光打量着这个我辛苦奔波了6年之久却从未留意的皇宫――旖旎风情却丝豪不让我留恋。

一袭云青色倩影自白堤迎面而来,她任清风吹起衣角拂弄发丝,感受着薄绡和发丝在肌肤上的摩擦,一种柔柔的味道――恬静幽美也婀娜迷人。是嬛嬛么?不是,嬛嬛没有她的那种孤芳自赏的气质,也学不来她的如霜似雪的冷绝风华。我心中的嬛嬛永远是自信热情,有着如桃花般眩目笑颜的邻家小妹。小妹?我为我心中的想法不禁愕然。我又是从何時起开始如想起小妹一样来思念嬛嬛?难道我对嬛嬛所作的一切竟然只是兄长对小妹的守护?到底是时间改变了我的感情,还是事实原本如此?

我心下一阵恐慌,我对嬛嬛的款款情深居然也是薄弱不堪一击,不足一年半的光景,我想起她時不是男人对女人的热烈渴望再见之期,而是美好祝愿:唯希望她平安幸福而已。我对她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爱?

我不由再次抬头向那袭独影望去,却呆住了,原来是她,那个重情重义,端庄大方的女子,我素来只能那样子去形容她,却从没发现过她还有着如此凄丽孤独的一面。自太后驾鹤已经有4月之久不见了,她的心思我不是不知,却只能回避装作不知。她算是后宫中的一个奇葩:除了无双仙姿还保持着高贵玉洁的品质,让我敬佩。但在这后宫中,这样的女子最能招人嫉妒引来杀身之祸。

薄薄宽大的云青袖飘零着衬得她似乎有一些孤独无助,可惜后宫中却无人可以让她倚靠,她一直都是用坚强来掩饰住自己的孤独无助。如果纤弱是一种美丽,弱不禁风不也是一种脆弱?我不由同情起她来:柔柔不盈一握,却萧萧不屑尘间。质本洁来还洁去,好过乱世惹尘埃。

安容华隆宠又怀孕对她多少是有点挫败的,当初信任如斯的好姐妹如今却成了陌路。安容华的背叛导致嬛嬛的离去,她能不恨吗?我向她道出安容华腹中之子有天疾,听此消息如果是嬛嬛,自然会扬起嘴角得意道:“哈,真是罪有应得啊!”而眼前的她却是微微皱眉,满脸的关切和同情。我错愕,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她的宽阔胸襟却是大丈夫也难比拟。我不由再细细打量着她,怎的之前就从未主意到她是如此动人。不觉心下惭愧,如若凭她的德行才貌当是盛宠不衰,却因为我而无意争宠。她轻吟地那句“夜来风吹落,只得一回采。花开虽有明年期,复愁明年还暂时”似乎暗示着我,我只能装作没听到,她叹口气,眼神诚恳:“你还是不适合呆在太医院的。”一语道中心思,我再次愣住了。

回到家中,我的脑海还不時涌起那袭清影,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除了嬛嬛,我从来没有如此费心去想过别的女人,只是她――沈眉庄,让我彻夜难眠。

她眉角的隐忍让我想到了几年前我为她治疗时疫時,虽然那时的她很落魄憔悴,眉眼却是无比的高傲和不妥协,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原本自信傲气的女子变得如此逆来顺受隐人避世?难道是为了保护嬛嬛的女儿?我一阵内疚,自己竟然忘记了宫中还有嬛嬛的胧月,我只想着逃离皇宫却忘记了答应嬛嬛要去照顾胧月,比起眉庄的大义,我的想法太自私,我确实太渺小了。

我下定决心,起身来到案桌前,就算为嬛嬛做最后一件事情――在她不在的日子里为她的挚友和胧月尽绵薄之力,直到嬛嬛回来。烧掉那份辞职文书,还是无法入睡,我又提笔另外画将起来。

天初曦,方才画好,侍童三思进来讶道:“公子,您一夜未眠?”他望着书案上的那幅画像,又笑道:“原来公子在画心上人啊。”

“胡说!本公子哪来什么心上人?”我笑骂道。

三思揶揄道:“不就是甄大小姐不?公子在三思面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斜瞥了他一眼,不作声。

他狐疑地探过身去,再仔细看了看那画:“不想甄小姐,倒是比甄小姐少一分俏皮多一分稳重端慧。况且三思从来没见过甄小姐穿过云青色这么淡雅清丽的衣裳,公子画的是九天仙子吧。”

我笑了笑,敲了一下他的头:“答对了!”想提笔再附一点文字,思索良久,却在画上书到:高处不胜寒。

不知道是那位网友写的,大家就将就着看吧。

番外:鹊桥仙

夜风中依然带着白日遗留下来的丝丝暑热。这样冷热交替的风,徐徐吹得殿中鲛纱轻拂。

玄凌喝得多了,枕着软枕便在冰簟上睡着了。辗转反侧都是睡不着。便起身去看孩子。内殿沉静,胧月、予涵与灵犀都已在内殿睡得沉沉。

我见予涵小小娇嫩的脸孔,心内怜爱之情油生。俯身将他自摇床中抱起,轻轻拍着他抱了许久。

这个孩子,他的眉眼其实长得很像他父亲,每当他认真地瞧着我,每当他朝着我咯咯地笑,每当他小小的手无知地抚摸我的脸,心里油然而生的欢喜与惊恸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