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连子忙谢恩告退了下去。
槿汐回来正见小连子出去,四顾无人,方走近我道:“奴婢已经跟芳若姑姑说了,芳若姑姑说她自会尽力,这个却要还给小主。”说着从袖中摸出那个金镯子,“芳若姑姑说小主待她情重本就无以为报,不能再收小主东西了。”
我点点头道:“难为她了。这件事本就棘手,又在风头上,换了旁人早就避之不及了。”想了想又说:“只是芳若虽然是御前的人,但是要照顾眉庄也得上下打点要她破费。”
槿汐道:“这个奴婢已经对芳若姑姑说了,若要银钱疏通关节就使个可靠的人来宜芙馆拿。”
我微微一笑:“你做的对。只是话虽如此她却未必肯来拿,你还是得留心着点。”
槿汐答应了,轻声道:“皇上这个时候还不来,恐怕也不会来了,要不小主先歇息吧。”
烛火微暗,我拔下头上一支银簪子轻轻一挑,重又笼上,漫声道:“不必。”
玄凌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他满面疲倦,朝我挥挥手道:“嬛嬛,朕乏的很。”
我亲自捧了一盏蜂蜜樱桃羹给他,又走至殿外的玉兰树边折了两朵新开的玉兰花悬在帐钩上,清香幽幽沁人。微笑道:“羹是早就冰镇过的,不是太凉。夜深饮了过凉的东西伤身。又兑了蜂蜜,四郎喝了正好消乏安睡。”
说罢命人服侍了玄凌去沐浴更衣。
事毕,众人都退了下去。
自己则如常闲散坐在妆台前松了发髻除下钗环。
玄凌只倚在床上看我,半晌方道:“你没话对朕说?”
我“恩”一声,指着眉心一点花钿回首向他道:“如今天气炎热,金箔的花钿太过耀眼刺目,也俗气,鱼腮骨的色若白玉却不显眼。四郎帮嬛嬛想想,是用珊瑚好还是黑玉好?”
玄凌一愣,“这就是你的要紧事?”
我反问道:“这个不要紧么?且不说容饰整洁是妃嫔应循之理,只说一句‘女为悦己者容’,可不是顶要紧的么?”
玄凌哑然失笑,“是,是,的确是头等要紧的大事。依朕看不若用珊瑚,嬛嬛姿容胜雪,不若眉心葳蕤一点红反而俏皮可爱。”
朝他盈盈一笑:“多谢四郎。”
夜晚虽有些许凉意,但烛火点在殿中终究是热。便换了芳苡灯,那灯是紫的,打在黑暗中,幽幽荧荧。
夜静了下来,凉风徐徐,吹得殿中鲛纱轻拂。偶尔一两声蛙鸣,反而显得这夜更静更深。
玄凌见我只字不提眉庄的事,只依着他睡下,反而有些讶异。终于按捺不住问我,“你不为沈氏求情?”
“四郎已有决断,嬛嬛再为眉姐姐求情亦是无益,反而叫四郎心烦。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此事若有端倪蹊跷必定有迹可寻。”
他略略沉吟,“人人皆云你与沈氏亲厚,沈氏之事于你必有牵连。怎的你也不为自己剖白?”
“嬛嬛自然知道何谓‘三人成虎’,何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但四郎是明君,又知晓嬛嬛心性,自然不会听信一面之词。”我轻声失笑,“若四郎疑心嬛嬛,恐怕嬛嬛此时也不能与四郎如此并头夜话了是不是?”
他叹道:“你如此相信朕对你没有一分疑心?”
我直盯着他的眼眸,旋即柔声道:“怎会?诚如此时此景,四郎是嬛嬛枕边人,若连自己枕边之人也不相信。偌大后宫嬛嬛还可以信任谁?依靠谁?”
他低声叹息,紧搂我在怀里,三分感愧七分柔情唤我:“嬛嬛——”
我枕在他臂上道:“眉姐姐的事既然四郎已经有了决断,嬛嬛也不好说什么。四郎不是早嘱咐过嬛嬛说华妃复宠后嬛嬛许会受些委屈,嬛嬛不会叫四郎为难。”说罢轻声道:“近日朝政繁忙,四郎睡吧。”再不言语,只依在他怀中。
只是玄凌,你是我的枕边人,亦是她们的枕边人。如今情势如此,纵然你爱我宠我又怎会真正没有一丝疑心。
虽然你在众人面前叱责了莽撞的秦芳仪,可是你若全心全意信任我,处置眉庄后是会急着来看我安慰我的。可是,你没有。
若是此时我特意替眉庄求情或是极力为自己撇清反而不好。不若如常体贴你、对你说他做什么我都愿意承受委屈,才能让你真心怜惜心疼,事事维护不让我受半点委屈。
若非我今日着意说这番话,恐怕不能打消你对我那一丝莫须有的疑虑吧。夫妇之间用上君臣心计,实在非我所愿,亦实在……情何以堪。
可是终于,还好,你终究还是信我比较多。
心底漫生出无声的叹息。我闭上双眸,沉沉睡去。
醒来玄凌已离开了,梳妆过后照例去向皇后请过安,回到宜芙馆中见庭院花树打理的焕然一新,一律换上了新开的木芙蓉,葱郁嫣红,那几盆开败了的石榴全不见了踪影,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
果然小允子乐颠颠跑过来道:“小主不知道呢,内务府的黄规全坏了事,一早被打发去‘暴室’服役了。这花草全是新来的内务府总管姜忠敏亲自命人打理的。”
我坐下饮了一口冰碗道:“是么?”
小允子见我并没什么特别高兴的样子,疑惑道:“小主早就知道了?”
小连子在一旁插嘴道:“昨晚小主让奴才把那些开败了的石榴放在显眼处时就料到了。”
小允子还来不及说话,浣碧已紧张道:“小姐昨晚对皇上表明情由了吗?皇上不会再疑心您和眉庄小主假孕的事有牵连了吧?”
我接过槿汐递来的团扇轻摇道:“何必要特特去表明呢?我若是一意剖白反而太着了痕迹,越描越黑。不若四两拨千斤也就罢了。”见他们听得不明白,遂轻笑道:“皇上信与不信全在他一念之间,我只需做好我分内之事也就罢了。何必惹他不痛快呢。”
众人一时都解不过味来,惟见槿汐低眉敛目不似众人极力思索的样子,知道以她的聪慧自然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由更对她另眼相看。
小允子一拍脑门,惊喜道:“奴才明白了,就是因为皇上痛快了,才会在意是不是有人让小主不痛快。所以皇上见内务府送来的石榴是开败了的才会如此生气,认为他们轻慢小主才惩罚了黄规全。”
我含笑点头,“不错,也算有些长进了。”
槿汐道:“黄规全是华妃的远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皇上这招叫以儆效尤,故意打了草去惊动蛇。”
我“唔”了一声,浣碧道:“那皇上现在应该对小姐半分疑心也无了吧。”
我微微一笑:“大致如此。只有我的地位巩固如前,才有办法为眉庄筹谋。”
二十九、寒鸦(上)
傍晚时分,槿汐带人进殿撤换了晚膳时的饭菜,又亲自伏侍我沐浴。这本不是她份内的事,一向由晶清、品儿、佩儿她们伺候的。我知道她必定有事要对我说,便撤开了其他人,只留她在身边。
槿汐轻手轻脚用玫瑰花瓣擦拭我的身体,轻声道:“芳若姑姑那里来了消息,说眉庄小主好些了,不似前几日那样整日哭闹水米不进,渐渐也安静下来进些饮食了。”
我吁一口气,道:“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只怕她想不开。”
槿汐安慰道:“眉庄小主素日就是个有气性的,想必不致如此。”
“我又何尝不知道。”忽地想起什么事,伸手就要去取衣服起身,“她的饮食不会有人做手脚吧?万一被人下了毒又说她畏罪自尽,可就真的死无对证了!”
槿汐忙道:“小主多虑了。这个事情看守眉庄小主的奴才们自然会当心。万一眉庄小主有什么事地一个跑不了的就是他们啊。”
想想也有道理,这才略微放心,重又坐下沐浴。槿汐道:“奴婢冷眼瞧了这大半年,小主对眉庄小主的心竟是比对自己更甚。原本眉庄小主有孕,皇上冷落了您好几日,宫中的小主娘娘们都等着看您和她的笑话,谁知您竟对眉庄小主更亲热,就像是自己怀了身孕一般。”
我感慨道:“我与眉庄小主是幼年的好友,从深闺到深宫,都是咱们两个一起,岂是旁人可以比的。在这宫里,除了陵容就是我和她了,左膀右臂相互扶持才能走过来。她今日落魄如此,我怎能不心痛焦急。”
槿汐似乎深有感触,对我道:“小主对眉庄小主如此,眉庄小主对小主也是一样的心吧。这是眉庄小主想尽办法让芳若姑姑送出来的,务必要交到小主手中。”
我急忙拿过来一看,小小一卷薄纸,只写了寥寥八字:珍重自身,相助陵容。
才一看完,眼中不觉垂下泪来,一点点濡湿了纸片。
眉庄禁足玉润堂身边自然没有笔墨,这一卷纸还不知她如何费尽心思才从哪里寻来的。没有笔墨,这区区八字竟是用血写成,想是咬破了指头所为。心中难过万分。眉庄啊眉庄,你自身难保还想着要替我周全,想着我孤身无援,要我助陵容上位。
我看完纸片,迅速团成一团让槿汐放进香炉焚了。
心中不由得踟躇。我何尝不知道陵容是我现在身边唯一一个可以信任又能借力扶持的人。可是进宫将近一年,陵容似乎对我哥哥余情未了,不仅时时处处避免与玄凌照面,照了面也尽量不引他注意,我又怎么忍心去勉强她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亲近呢?
沐浴完毕换过干净衣裳。看看时辰已经不早,携了槿汐去看陵容,让流朱与浣碧带了些水果丝缎跟着过去。
陵容的住处安置在宜芙馆附近的一处僻静院落。除了她贴身服侍的宝鹃和菊清,另有两个早先眉庄派给她的宫女翠儿和喜儿伺候。
还未进院门已听得有争吵的声音。却是翠儿的声音:“小主自己安分也就罢了,何苦连累了我们做奴婢的。若能跟着沈常在一天也享了一天的好处,要是能跟着甄婕妤就更好了,且不说婕妤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连带着我们做奴才的也沾光。”
我忙示意槿汐她们先不要进去,静静站在门口听。
喜儿也道:“不怪我们做奴婢的要抱怨,跟着小主您咱们可是一日的光也没沾过,罪倒是受了不少。”
陵容细声细气道:“原是我这个做主子的不好,平白叫你们受委屈了。”
菊清想是气不过,道:“小主您就是好脾气,由着她们闹腾,眼里越发没有小主您了。”
翠儿不屑道:“小主没说什么,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凭什么由着你说嘴了。”
喜儿嗤笑道:“小主原来以为自己是主子了呢?也不知道这一世里有没有福气做到贵嫔让人称一声‘主子’呢!”
陵容自知失言,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涨红了脸坐在廊下。菊清却耐不住了要和她们争吵起来。
我听得心头火起,再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踏进门去。
众人见是我进来,都唬了一跳。翠儿和喜儿忙住了嘴,抢着请了安,赔笑着上前要来接流朱和浣碧手里的东西。
我伸手一拦,道:“哪里能劳驾两位动手,可不罪过。”说着看也不看她们,只微笑对菊清道:“好丫头,知道要护主。浣碧,取银子赏她。”
菊清忙谢了赏。翠儿与喜儿两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得讪讪缩了手站在一边。
我道:“不是说想做我身边的奴才么?我身边的奴才可不是好当的。你们的小主好心性儿才纵着你们,我可没有这样好的性子,断断容不下你们这起子眼睛里没小主的奴才。”我脸一沉,冷冷道:“槿汐你带她们去慎刑司,告诉主事的人说这两个奴才不能用了。亲自盯着人打她们二十杖,再打发了去浣衣局为奴。”她们一听早吓得跪在地上拼命求饶,哭得涕泗横流。我也不理她们,只对槿汐道:“等下回了皇后,去内务府拣两个中用的奴才来服侍陵容小主。”说着拉了陵容的手一同进去了。
我一向对宫人和颜悦色,甚少动怒。今日翻脸连槿汐也吓了一跳,也不顾她们哭闹求饶,忙驱了她们走了。
陵容和一同进屋坐下,陵容面含愧色道:“陵容无用,叫姐姐看笑话了。”
我道:“你的性子也太好了,由着她们来。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宫女内监有什么不好的要来告诉我,原本眉姐姐能照顾你,如今我也是一样的。”
陵容低声道:“眼下是多事之秋,眉姐姐落难,姐姐焦头烂额。陵容又怎能那么不懂事再拿这些小事来让姐姐烦心。”
我拍拍她的手道:“你我情同姐妹,有什么是不可说的。”见她总是羞愧的样子,心里也是不忍,转了话题道:“前两日看你吃着那荔枝特别香甜,今日又让人拿了些来。你尝尝有没有上次的好。”又指着流朱手里的密瓜道:“这是吐蕃新进的密瓜,特意拿来给你。”
陵容眼中隐有泪光,“姐姐这么对我,陵容实在……”
我忙按住她手,假意嗔怪道:“又要说那些话了。”
说着让流朱去切了密瓜,一起用了一些。
陵容的屋子有些小,下午的日头一晒分外觉得闷热。说不上一会话,背心就有些汗涔涔了。
眉庄叮嘱的事我实在觉得难开口,犹疑了半日只张不开嘴。
无意看见她搁在桌上的一块没有绣完的绣件,随手拿起来看,绣的是“蝶恋花”的图样,针工精巧,针脚细密,绣得栩栩如生。陵容见我看的津津有味,不由红了脸,伸手要来取回。
我微笑道:“陵容的针线又进益了。”看了一回又道:“你的手艺真好,也给我绣一个做香囊好不好?”
陵容甜甜笑道:“当然好。姐姐也要绣一个‘蝶恋花’的么?”
我抿嘴想了想,忽然笑道:“我可不要什么‘蝶恋花’。蝶恋花,花可也一样恋蝶么?这个不好。”
陵容怔了怔,亦微笑道:“也是。我给姐姐绣个比翼鸟和连理枝,祝皇上和姐姐恩爱好不好?”
我微微一笑看着她:“陵容只要祝我与皇上恩爱,却不想与皇上恩爱么?”
陵容一惊,随即低了头道:“姐姐说什么呢?”
我遣开周围的人,正了神色道:“是我要问你做什么呢?”我顿一顿:“那日在扶荔殿,你是怎么了?”
陵容极力避开我的目光,低声嗫嚅道:“没有什么啊。”
我看她一眼,舒一口气和颜悦色道:“你以为那日我只顾着跳舞没听到。你唱的的确不错,可是连平日功夫的五成也没唱出来——陵容,可是故意的?”
陵容头埋得更低,越发楚楚可怜,叫我不忍心说她。再明白不过的事,她是怕得皇帝青睐,才故意不尽心尽力去唱。只是她为了什么才不愿意尽心尽力去唱,恐怕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我叹息道:“陵容,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懂?”我的目光停驻在她身上片刻,陵容身姿纤弱,皮肤白至透明,一双妙目就如受了惊的小鹿,温柔似水的目光从纤长的睫毛后滤出丝缕,让人怦然心动。我不由叹一声,果然是我见犹怜!虽不是绝色,却足以让人怜惜动情了。
陵容被我瞧得不自在起来,不自觉得以手抚摸脸颊,半含羞涩问道:“姐姐这样瞧我做什么?
我伸手拈起她的绣件,放在桌上细细抚平,“难道你真要成天靠刺绣打发时光?连那些奴婢也敢来笑话你?”
陵容手指里绞着手绢,结成了个结,又拆散开来,过不一会儿,又扭成一个结,只管将手指在那里绞着,低头默默不语。半晌才挤出一句:“陵容福薄。”
“这样的日子”,我抬头打量一下这小小的阁子,幽幽道:“不必我当日卧病棠梨好多少。”
我站起身,缓缓理齐簪子上乱了的碎金流苏,扶了浣碧的手往外走,走至仪门前,回头对陵容道:“夜深风大,快进去吧。不必送了。”
陵容道:“姐姐路上小心。”
我点点头,忽而作回忆起了什么事,灿然笑道:“前些天哥哥从边关来了家书,说是明年元宵便可回来一趟探亲。”
见陵容眸光倏地一亮,如明晃晃一池春水,脸上不自觉带了一抹女儿家的温柔神色。
我心知她仍对哥哥有情,心底黯然叹息了一声,陵容,不要怪我狠心。你这样牵挂哥哥,于你的一生而言,真的是一分好处也没有。硬一硬心肠,脸上充起愉悦的笑容:“爹爹说哥哥此番回来必定要给他定了亲事。家有长媳,凡事也好多个照应。也算我甄家的一桩喜事了。”
陵容闻言身子微微一晃,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像烧得通红的炭淬进水中,“哗”地激起白烟袅袅。
我心里终究是不忍。这个样子,怕她是真的喜欢哥哥的。可是不这样做,陵容心里总是对哥哥存着一分侥幸的希望,她的心思断不了。所谓壮士断腕,实在是不得不如此。
也不过那么一瞬,陵容已伸手稳稳扶住了墙,神色如常,淡淡微笑如被风零散吹落的梨花:“这是喜事啊,甄公子娶妻必是名门淑女,德容兼备。陵容在此先恭喜姐姐了。”
夏日迟迟,一轮烈日正当着天顶,晒得远处金黄色的琉璃瓦上都似要淌下火来,宜芙馆掩映在苍绿树荫里,浓荫若华,和着北窗下似玉的凉风,带来片刻舒缓的清凉,让炎热中的人暂且缓过一口气来。
昨夜玄凌夜宿在宜芙馆,一夜的困倦疲累尚未消尽,早上请安时又陪着皇后说了一大篇话,回来只觉得身上乏得很。见槿汐带人换了冰进来,再耐不住和衣歪在杨妃榻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香甜。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身边低声啜泣。
睡得久了头隐隐作痛,勉强睁眼,却是陵容呜咽抽泣,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手中的绢子全被眼泪濡湿了。大不似往日模样。
挣扎着起身,道:“这是怎么了?”心里惶然一惊,以为是眉庄幽禁之中想不开出了事。
陵容呜咽难言,只垂泪不已。
我心里着急,一旁槿汐道:“陵容小主的父亲下狱了。”
我望向陵容,“好端端的,这是怎么回事?”
陵容好容易才止住了哭,抽泣着把事情将了一遍。原来玄凌在西南用兵,松阳县令耿文庆奉旨运送银粮,谁知半路遇上了敌军的一股流兵,军粮被劫走,耿文庆临阵脱逃还带走了不少银饷。玄凌龙颜震怒,耿文庆自是被判了斩立决,连带着松阳县的县丞、主簿一同下了牢狱,生死悬于玄凌一念之间。
陵容掩面道:“耿文庆临阵脱逃也就罢了,如今判了斩立决也是罪有应得,可是连累爹爹也备受牵连。这还不算,恐怕皇上一怒之下不仅有抄家大祸,爹爹也是性命难保。”陵容又哭道:“爹爹一向谨小慎微、为人只求自保,实在是不敢牵涉到耿文庆的事情中去的。”
我忙安慰道:“事情还未有定论,你先别急着哭。想想办法要紧。”
陵容闻言眉头皱成了一团,眼泪汪汪道:“军情本是大事,父亲偏偏牵连在这事上头,恐怕凶多吉少。陵容人微言轻,哪里能有什么办法。”
我知道陵容是想我去向玄凌求情,一时间不由得为难,蹙眉道:“你的意思我知道。可是这是政事,后宫嫔妃一律不许干政,你是知道的。”
陵容见我也无法,不由得哭出声来。我想了想,起身命槿汐去传软轿,又唤了流朱、浣碧进来替我更衣梳妆。拉起陵容的手道:“惟今之计,只有先去求皇后了。”
陵容忙止了哭,脸上露出一丝企盼之色,感激的点了点头。
中午炎热,虽是靠着宫墙下的阴凉走,仍是不免热出一身大汗。
嫔妃参见皇后必要仪容整洁,进凤仪宫前理了理衣裙鬓发,用绢子拭净了汗水才请宫女去通报。出来回话的却是剪秋,向我和陵容福了一福含笑道:“两位小主来的不巧,娘娘出去了呢。”
我奇道:“一向这个时候娘娘不是都午睡起来的么?”
剪秋抿嘴笑道:“娘娘去水绿南薰殿见皇上了。小主此来为何事,娘娘此去见皇上亦是为了同一事。”又道:“娘娘此去不知何时才归来,两位小主先到偏殿等候吧。茶水早就预备下了。”
我含笑道:“皇后料事如神,那就有劳剪秋姑娘了。”
剪秋引了我和陵容往偏殿去。我心中暗想,皇后好快的消息,又算准了我和陵容要来求她,先去向玄凌求情了。倒是真真善解人意,让人刮目相看呢。
我忽然间明白了几分,皇后虽然不得玄凌的钟爱,可是能继位中宫,手掌凤印恐怕并不仅仅是因为太后是她姑母,前皇后是她亲姊的缘故。华妃从来气傲,皇后虽然谦和却也是屹立不倒,稳居凤座,想来也是与她这样处事周虑、先人一步又肯与人为善有关吧。当初计除丽贵嫔、压倒华妃,虽然没有和皇后事先谋定,可是紧急之下她仍能与自己有利的人配合默契、游刃有余,无形之中已经和我们默契联手。回想到此节,不由对平日看似仁懦的皇后由衷地更生出几分敬畏感佩之情。
一等便是两个时辰。终于皇后归来,我与陵容屈膝行礼,她嘱我们起来,又让我们坐下略停了停饮了口茶方才缓缓道:“这事本宫已经尽力,实在也是无法。听皇上的口气似乎是生了大气,本宫也不敢十分去劝,只能拣要紧的意思向皇上说了。皇上只说事关朝政,再不言其他。”
我与陵容面面相觑,既然连皇后也碰了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回来。这求情的话是更难向玄凌开口了。
陵容心中悲苦,拿了绢子不停擦拭眼角。
皇后说着叹了一口气,疲倦地揉了揉额头道:“如今政事繁冗,皇上也是焦头烂额,后宫再有所求亦是只能添皇上烦扰啊。如今这情形,一是要看安氏你父亲的运数,二是要慢慢再看皇上那里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陵容听不到一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因在皇后面前不能太过失仪态,极力自持,抽噎难禁。勉强跪下道:“陵容多谢皇后关怀体恤,必当铭记恩德。”
皇后伸手虚虚扶起陵容,感叹道:“谁都有飞来横祸,命途不济的时候。本宫身为后宫之主,也与你们同是侍奉皇上的姊妹,能帮你们一把的时候自然是要帮你们一把,也是积德的事情。”
无论事情成功与否,身为皇后肯先人之忧而忧替一位身份卑微又无宠的宫嫔求情,已经是卖了一个天大的面子给我们。何况皇后如此谦和,又纡尊降贵说了如此一番体己贴心的话,我也不禁被感动了,心下觉得这深宫冷寂,暗潮汹涌,幸好还有这么一位肯顾虑他人的皇后,也稍觉温暖了。
陵容更是受宠若惊,感泣难言。
皇后和颜悦色看着我道:“甄婕妤一向懂事,颇能为本宫分忧,这件事上要好好安慰安选侍。知道么?”
我恭谨应了“是”。对皇后行礼道:“昔日沈常在之事幸得皇后出言求情,沈常在才不致殒命。此事臣妾还未向皇后好好谢过,实在是臣妾疏忽。今日皇后如此关怀,臣妾感同身受,不知如何才能回报皇后恩泽。”
皇后满面含笑:“婕妤敏慧冲怀,善解人意。如今后宫风波频起,本宫身子不好应接不暇,婕妤如果能知本宫心之所向,自然能为本宫分劳解愁。”说着睨一眼身侧的剪秋。
剪秋走至凤座旁,取过近处那盏镏金鹤擎博山炉,皇后掀开塑成山峦形的尖顶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这样热的天气,这香炉里的死灰重又复燃可怎么好?”
皇后本不爱焚香,又是炎夏,忽然提起炉灰之事自有她的深意。如今宫闱之中什么最让皇后烦恼我自然明白。不由感叹再平和的人也有火烧眉毛按捺不住的时候了。
我起身道:“既然天热,这香灰复燃可真是令人烦扰。”说着掀开手中的茶盅,将剩余的茶水缓缓注入博山炉中,复又盖上炉盖。我微笑看着皇后,道:“臣妾等身处后宫之中仰仗的是皇后的恩泽,能为皇后分忧解劳是臣妾等份内的事。俗话说‘智者劳心’,臣妾卑微,只能劳力以报皇后。”
博山炉内的芬芳青烟自盖上的镂孔中溢出,轰然涌起。皇后微眯着眼,掩口看二三缕若有若无的青烟四散开去,终于不见,露出满意的笑容:“你果然没叫本宫失望。”
我缓缓屈膝下去:“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终于有枝可依。”
皇后的温和的容色在午后的阳光下明晃晃的不真切,“其实后宫从来只有一棵树,只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罢了。只要你看得清哪棵是树哪朵是花就好。”
我低头默默,内心惊动。如果刚才还有几分觉得皇后贤德与温暖的感动,此刻也尽数没有了。任何所谓的恩惠都不会白白赠与你,必定要付出代价去交换。
天气真热,背心隐约有汗渗出来。可是如今势单力孤,强敌环伺,纵然有玄凌的恩宠,也必要寻一颗足以挡风遮雨的大树了。我强自挺直背脊,保持着最恰到好处的笑容,从容道:“多谢皇后指点。臣妾谨记。”
见陵容一脸迷茫与不解看着我与皇后,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起退了出去。
送别了陵容,低声向槿汐道:“皇后去见皇上为安比槐求情的事她该很快就知道了吧?”
槿汐道:“此时没有比华妃娘娘更关心皇后娘娘的人了。”
我道:“她耳目清明,动作倒是快。你猜猜华妃现在在做什么?”
“必然是与皇后反其道而行之想请皇上从严处置安比槐吧。”
轻笑出声,“那可要多谢她了。”
槿汐微微疑惑:“小主何出此言?”
“多谢她如此卖力。如此一来,我可省心多了。”
三十、寒鸦(下)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独自向水绿南薰殿走去。
从绿荫花架下走出,顺着蜿蜒曲廊,绕过翻月湖,穿了朱红边门,便到了水绿南薰殿。见宫人恭谨无声侍立门外,示意他们不要通报,径自走了进去。
暮色四合下的殿宇有着几分莫名的沉寂,院落深深,飞檐重重。
殿中原本极是敞亮,上用的雨过天青色蝉翼窗纱轻薄得几乎像透明一般,透映着檐外婆娑树影,风吹拂动,才在殿中、地上留下了明暗交错的迹子。
脚上是软底的绣花宫鞋,轻步行来,静似无声。只见玄凌伏在紫檀案几上,半靠着一个福枕,睡得正是酣甜。本是拿在手中的奏折,已落在了榻下。我轻轻拾起那本奏折放好,直瞧着案几上堆着的满满两叠小山似的奏折,微微摇了摇头。
殿中寂寂无声,并无人来过的痕迹。
无意看见一堆奏折中间露出一缕猩红流苏,极是醒目。随手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把女子用的纨扇,扇是极好的白纨素面,泥金芍药花样,象牙镂花扇骨柄,精巧细致,富贵奢华。一上手,就是一股极浓的脂粉香扑面而来,是“天宮巧”的气味,这种胭脂以玫瑰、苏木、蚌粉、壳麝及益母草等材料调和而成,敷在颊上面色润泽若桃花,甜香满颊,且制作不易,宫中能用的妃嫔并无几人。皇后又素性不喜香,也就只有华妃会用了。
清淡一笑,举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扇,闭目轻嗅,真是香。想必华妃来见玄凌时精心妆扮,浓墨重彩,是以连纨扇上也沾染了胭脂香味。
华妃果然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