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闻言便笑了:“魏氏抵位皇贵妃,自然野心勃勃。只是她根基不足,少不得还想借公主之力。自然,公主与我都是不愿意的。”
和敬用力点头,握紧了手指,“舅舅和我想的一样。令皇贵妃心性狡诡,借她的手做事可以,可若要借我们之力成为皇后,我万万不肯。我额娘才是皇阿玛身边最德行出众的皇后,谁也不配和额娘比肩。”
傅恒眼底微有晶莹之色,“公主说得是。乌拉那拉氏登位皇后之日,我曾请公主忍耐。不为别的,只为她正得意,我们却力有不逮,所以只能眼睁睁看她继位皇后,身膺荣光。”
和敬姣好的面孔闪过一丝狠意,“可我从来没有忘记乌拉那拉氏带给额娘的伤心与痛苦。舅舅,我身上也流着富察氏的血,我怎能让富察氏的仇人永踞高位。不,她们永远都不能和额娘比。额娘才是皇阿玛最爱的女人,最贤德的皇后。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绝对没有。”
傅恒轻轻拍着和敬的肩膀,平抚着她的情绪,二人默然相对,心意了然,这才各自散去。
绛华馆里,太后的神色有些焦灼不安,手里光洁的白铜水烟杆显得一双手也有了岁月摩挲后苍老的痕迹。
皇帝将要说的话已然说完,“皇后自册立以来尚无失德,儿子此次奉皇额娘巡幸江浙,正承欢洽庆之时,皇后性忽改常,于皇额娘前不能恪守孝道。昨夜举动尤乖正埋,迹类疯迷。儿子只能先令其回京,在宫调摄。皇后行事乖违,无端顶撞,儿子哪怕予以废黜,亦理所当然。”
有一瞬间的感怀,有风清凉拂上了眼角,带了湿润的气息。他蓦然想起孤绝的少年时代,人人冷落他忽视他的时节,眼前这个女人曾经给予过他的关怀与照拂。那时节,他们是真心相待的母子,哪怕没有血缘的关系,亦彼此扶持着走了许多年。只是后来,他终于成了皇帝,她亦成了太后,彼此之间反而多了算计。
算计着,算计着,这么多年了呵,这么精明而美貌的女人,原来也会老,也会着急,也会失了分寸与笃定。
这样的念头如春藤缠绕上他的心间,他不自觉地走近了两步,如年少时般依恋,跪俯在了太后跟前,一腔子暖意和软弱填满了心上的缝隙,唤了一声,“额娘。”
太后许久未曾听得皇帝这般动情呼唤,握着烟杆的手颤了一颤,凝神伤感道:“皇额娘你倒是天天叫,但这么个叫法儿,哀家真是许久没听过了。”太后有些出神,仿佛沉浸在对往事遥远而无法停止的追忆中,“你小时候,每日下了学,就急匆匆往哀家宫里赶,一见了哀家就这么唤一声‘额娘’,然后跟在哀家身边,总舍不得离开。那时候哀家真觉得,你就是哀家的亲生儿子。”
皇帝声音低低的,带着雾水般的潮湿,“在儿子心里,您就是儿子的额娘。”
太后的叹息带了悠长的尾音,有无限唏嘘,“有皇帝这句话,哀家就敢说话了。”她顿一顿,沉声道,“皇帝,你真的想废后?”
皇帝无言,闭目叹息,手中毫无意识地蜷缩着。他沉默片刻,轻轻颔首。
太后久久郁然,“废后乃是失德之举,于国祚更是不祥。想先祖顺治爷一生,最为人诟病的并非独宠董鄂妃,而是废了第一位博尔济吉特皇后。大清开国百年,废后的唯有这一次,皇上可不能步厢治爷的后尘啊!”
皇帝的口气有些强硬,别过脸道:“失德的是皇后,不是朕!皇后生性不驯,屡屡冒犯于朕。还敢不顾国之大忌,亲手断发,朕实在忍无可忍。”
太后懊丧地摆首,重重地敲了敲水烟杆。那水烟杆本是白铜铸成,极有分量, 此刻敲在紫檀桌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像远处云后有闷雷盘旋。“满人断发,一为国丧,二为夫丧。皇后出身大家,这件事的确是做得太没有分寸了!”
皇帝隐忍的怒意骤然爆发,手里捧着的茶盏一个不稳,茶水险险拨了出来,“皇后如此狂悖,朕如何还能容忍!”
福珈伺候多年,何曾见过皇帝这副模样,不觉骇得脸色都白了,忙伏到皇帝身边,为他拂衣敛袖,手势轻巧,示意他安静下来。
殿中静得只听得衣衫簌簌的声音。太后沉默片刻,静静道:“皇后失德,自然不能一味容忍。可若要废后,皇帝你自己的声名也会受损。夫妻本为一体,皇后又曾诞育子女。皇帝亲自废立皇后,天下臣民亦会不安。民间休妻尚要有七出之条,皇帝你要如何昭告天下,为何废后?”
皇帝的神色阴郁难定,“妇人七去: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无子,为其绝世也;淫,为其乱族也;妒,为其乱家也;有恶疾,为其不可与共粢盛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窃盗,为其反义也。皇后言行狂悖,直指朕有过,冒犯君上,亦是言太后教子无方,等同不顺父母,也是口多言。皇后正位中宫,多年来驯御嫔下过于严苟,便是忌妒。七出之条皇后犯了三条,朕还不能废后么?而且皇阿玛在世时,乌拉那拉皇后无德,皇阿玛不也曾动了废后之念?这个,皇额娘也是知道的。”
太后念及旧事,不觉深吸一口凉气,“你皇阿玛动了废后之念,但到底也没有废后啊!天下臣民言之凿凿,为君上者,如何能不忌讳?”
“皇额娘从前深受乌拉那拉皇后之苦,从不喜如懿,亦不赞同儿子立如懿为后。如今儿子要废后,应该合了皇额娘心意,皇额娘怎倒不允许了?”
太后的神气渐渐平和,似是极力克制着自己,目光却如明镜,深照着皇帝哀颓愤懑的面孔,“哀家深受乌拉那拉皇后之苦,的确不喜欢乌拉那拉如懿,总觉得她性格过于刚毅,不够柔顺。但当年坚持立后的是皇帝,自然是知道如懿的性格的,从前很喜欢,如今怎倒不喜了?等闲变却故人心,皇帝就不怕人议论你对皇后是色衰爱弛的缘故么?”
皇帝额头的青筋跳了一跳,鼻翼微微张合,“变的是皇后,不是儿子。”
太后合目不语,左手缓缓捻着一串十八子凤眼缀千叶莲华佛珠。那凤眼菩提本在酥油中浸润,温润油亮,在太后苍老温暖的手中辗转轮回,摩挲成这沉沉殿宇内唯一一痕温和的枣红亮色。“是啊。人心都是会变的。当年哀家不赞同立如懿为后是为了皇帝,但今日哀家不赞同废后,为的也是皇帝。如懿继位中宫之后,御下虽然严苟,但皇帝之前并无指责,那么就不能作为今时想要废后的理由。如懿自在潜邸就侍奉,又为皇帝生下二子一女,其姑母又是先帝的孝敬宪皇后,皇帝不能不顾念啊!再者,哀家与如懿的姑母恩怨已久,人老了有什么不可以放下。皇帝人到中年,何必苦苦执着?”
皇帝静静地听着,心思缓缓游逸。思绪盘结无定,他只觉得倦意深重,再也无法负担与她的过往。—度,他也以为,凌云彻死了,一切事端都会成为紫禁城红墙深埋下不值一提的尘埃。可是每―次见她,见到日复一日深重的沉默,和眼底哀伤的阴翳,都会在心里不自觉地衡量与她之间的距离,像在茫茫大雪中渐行渐远的人,他不知道她要去的方向。连那曾经无比接近的仿佛触手可及的距离,也禁不起轻轻地触碰,如水中幻影流离,一探即碎。
何况,何况他才知道,她背着自己,做过那样多的事。
水烟杆上以翡翠镶嵌九只雄狮模样,那深沉的翠色嵌在白铜之上,华光灼目,更兼雕工细腻,栖栩如生,九狮扬爪怒目,几欲跳下身来。皇帝一眼落在那翡翠狮子上,心底便有些厌恶,“内务府的奴才越来越不懂事了,奉送皇额娘的东西该用鸾凤摸样,或是雕些温驯的猫儿图样也罢了,怎么用这么耀武扬威的狮子,戾气太重,不宜皇额娘所用。”
太后瞟了一眼,随口道:“这不是内务府进奉的,是柔淑在外头看了好玩,说花样新奇,才给哀家的。”她话音刚落,旋即明白皇帝心底的不悦,无奈地笑了笑,“怎么?皇帝看了这狮子,想起皇后的言行跟这狮子的爪子利齿一样让你不舒坦了?”
皇帝垂下眼眸,躲避着太后洞察一切的目光,“皇额娘说笑。”他想一想,语中带了不满的怒意,“但有句话皇额娘没说错,皇后的言行不像一个国母,甚至连一个温顺的女人都不是。一味纵情任性,有失国母之尊。更何况她背着朕做的那些事,朕也不忍提。”
“一个不够温顺、不肯装糊涂的女人,自然是不讨男人喜欢的。皇帝坚持废后,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吧。至于皇帝所言,皇后背后所做的那些事,自然是见不得人的。”她轻轻一嗤,笑意渺然,摊开自己的手,“可是皇帝自己也知道,论哀家,论你,便是令皇贵妃和宫中任意一人,只怕他们的手都不够干净。活在宫里的人,有几个是清清白白的,逼疯了自己也得装着清醒。这样的日子,皇帝还不清楚么?”
皇帝硬着声气道:“旁人可以是,乌拉那拉如懿不可以。不为别的,只为她是朕亲自选的皇后。”
太后微微一笑,,“皇帝你若不在意皇后,自然也能装糊涂下去,顶多一辈子不闻不问罢I。你们彼此都活得这么清醒,分分寸寸都不肯让步,无非还是彼此太在意的缘故了。因为在意而废后,皇帝你自己觉得值当不值当?且皇帝觉得,废了乌拉那拉氏,谁可以继位为皇后?”
皇帝别过头,“朕在意的是一个皇后该有的言行举止,而非乌拉那拉如懿这个人!若无可以继位皇后的人选,那便空留着后位也罢。免得不合适的人站到不合适的地方去。看若有合适的人,取而代之又何妨?”
太后微眯了双眼,轻轻笑道:“皇帝的意思,是令皇贵妃?”她的唇抿得意蕴深深,“令皇贵妃足够婉顺清媚,但皇帝难道忘记了,她是宫女出身。”
皇帝双眉挑起,赫然冷笑,“怎么宫女便做不得皇后么?若是令皇贵妃识趣,儿子抬举她也是应该的。”
太后一震,蓦然想起,原来他的生母便是一个卑贱的宫女。这样想来,怕也无可无不可吧。
“皇帝如此说,是真的要废弃皇后了?但愿皇帝你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每一步都不会有让来日后悔之举。”太后望着他,意味深长,“若要废后,伤的不止是皇帝你的圣明,也是你自己的心。哀家的意思己经说明白了,言尽于此,你自己慢慢思量吧。”太后斜倚着身子,望着皇帝起身欲去的背影,声音沙哑低沉,缓缓地道,“皇帝,当日来面见哀家执意要立如懿为后的人,是你。今时今日执意要废弃她的人也是你,其实哀家身为女子,也真的很想知道,怎么从前喜欢的,如今却那么不喜欢了 呢?”
皇帝眼光有一瞬的迷离,仿佛透过了庭院中烂漫盛放的春桃,看到了遥远的地方,“皇额娘,儿子也不知道。就如儿子不明白,曾经如懿可以对儿子一往情深,为儿子承受种种委屈,如今却这般暴烈狂悖了呢?”他自嘲地摇摇头,身影在花事繁盛里显得单薄清瘦,“大约,人都会变的吧。”
太后目中微澜,泛着淡淡温情,“既然你与如懿都是,那又何必执着废弃她呢?你与她的龃龉疏离,都是彼此在意的缘故。皇帝,彼此留一线,不是为了别的,只为真正废弃她之后,你会后悔,会发现自己对她的在意,那时便真的追悔莫及了。”
“不!”皇帝断然决绝,“儿子不在意。这个女人,皇后不像皇后,妻子不像妻子,奴才也不像奴才。她搁在哪里都不合宜。儿子厌恶这样不合宜的女子。”
太后目光如水,澄澈通透,“若说像皇后,像妻子,莫过于孝贤皇后。若说像奴才,你宫里多的是。可是那时,你又未必喜欢了。当年孝贤皇后在世,你也曾不喜她恪守规矩、古板无情趣。待她死后,才觉出她种种好处。也许来日,如懿死了,你才会想起,她曾有过的好处。”
晴光落在他面上,有照不亮的阴翳。皇帝不复一言,缓身退去。
第二十五章 春弭
如懿是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回到翊坤宫的。宫里安静得近乎诡异,空气里顿然失去了江南杏雨烟柳的暖与润,触鼻是清冷的寒意。
她打了个寒噤,身上的素青色云纹折枝莲花大氅显得格外单薄,在夜风里颤颤地抖动。如懿望着熟悉的甬道上一盏一盏亮着的昏黄灯火,仿佛照着自己早已看不清的昏昧前路。一路送她回来的人是福灵安,那是孝贤皇后亲弟傅恒的长子。她与孝贤皇后的恩怨宫中皆知,又当落魄之际,福灵安这一路陪伴,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照顾也不周全,不过是容珮细心陪伴,才熬了回来。
那又如何?她的未来已然全部断送,何来祈求别人的好颜色?
海兰本没有跟着南巡,她一早得了消息,急得嘴角都上了火,便领着人候在了翊坤宫外。
因着帝后离宫,宫中的烛火都停了一半,黑沉沉的夜里,月色惨淡。青釉色的月光下只见重重金色兽脊安静伏定,冷冷仰天瞪着,呐喊无言。四下里寂然无声,唯听见一乘青帷辂车的车轮轧过古旧的雕花石板路,惊起擔上的宿鸟呱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远了。翊坤宫似一只沉馱怪异的兽,潜伏在暗色之中,唯有宫门口两个斗大的水红色薄绸灯笼,被风曳得晃晃悠悠,如两只不能合上的眼。
宫车辘辘而定,容珮扶了如懿下车,海兰已然带着叶心候在了门外。她陡然见了如懿,看她身着碧水色无绣锻服,桓字髻上簪着几支素净的犀玉扁簪,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她哪里还按捺得住满腹的凄惶,喊道:“皇后娘娘——”
话到唇边戛然而止,进忠小跑着上来,皮笑肉不笑地道:“愉妃娘娘,这一句皇后娘娘还不知叫得叫不得。您,还是跟奴才一样,先叫一声主子吧,也不算得罪了。”
名分未定,总是落在尷尬地里。
海兰也未看进忠,走到如懿身前,依足规矩施了一礼,轻轻唤:“姐姐。”她仰起清定的眸子,温声道,“你和皇上,终究还是到了这个地步。不过,姐姐终于回来了。外头不安宁,只要回来就好。”
如懿眼底一热,握住她的手,念念道:“海兰。”
海兰的掌心明明是湿的。不知这一路候着自己的消息,海兰是何等焦急失措。她原是静惯了的人,无欲无求,波澜不惊,却为了自己,这般心惊。
如懿生了歉意,静静道:“别慌。”
如何能不慌呢?这话原是安慰罢了。海兰笑意温沉,定定道:“是。咱们还有永琪和永璂。”
进忠道:“愉妃娘娘,主子得赶紧进翊坤宫去。春寒料蛸的,总得进了里头才好歇息,隔了外头不该有的东西。主子也好静心思过啊。”
海兰知道进忠正得势,也不便顶撞,便道:“皇上的旨意本宫已经知道。皇上远巡在外,宫中一切都由本宫打点,翊坤宫事宜,本宫也会照料好。”
进忠笑道:“那是自然的。皇上身边有令皇贵妃照顾,宫里一切还得仰仗愉妃娘娘。”
他刻意咬重了“令皇贵妃”四字,海兰如何不恼,面上却笑得安然,“是。”
进忠又道:“皇上说了,主子一回宫就得进翔坤宫,一应服侍的人都得撤去。只留容珮、菱枝和芸枝三人,免得闲杂人等扰了主子静思己过。”
他话语中未有一丝尊敬之意,如懿哪里肯与他计较,海兰也忍下不言,只是扶住了如懿手臂,“里头连夜已经打点好,臣妾送姐姐进去。”
进忠伸手一栏,“愉妃娘娘,皇上说了,进了翊坤宫就不必出来了。您玉足矜贵,这一步迈不迈,您可得思量清楚了。”
海兰银牙微咬,正要发作。如懿已在袖子上按住了她的手,微微摇头,“你还要替我照顾永璂,更有永琪。”
冷风涌动,在甬道间呼啸穿梭,打得鬓边一支白玉莲首压发缀着的一绺红缨珠流苏,沙沙地打着耳际,是冰冷的疼。海兰眼底泪光一闪,解下自己身上的织金南荑曲字贡缎大氅披在如懿肩上,那大氅的领口袖口皆围有白狐腋子毛,十分和暖。
海兰忍着泪道:“臣妾已经极力安排,但内务府已得皇上旨意,里头……里头不比往日,姐姐保重。”
如懿合上掌心,从她手背滑过,“海兰,保重。”
如懿不忍再回首,步下匆匆,转入宫中。身后两扇宫门相合,发出沉闷悠长的声音,似将一副绵软心肠,狠狠夹断。
海兰看着她的背影,目送她踏着宫灯倾流而下的一泊光亮缓步走进,泪水潸然而落。
进忠劝道:“时辰不早,愉妃娘娘既已接了主子,也可早点安歇了。”
海兰颔首,“公公一路辛苦。”她正要挪步,只觉得足下唯有窸窣之声,正是如懿素日间不离的一枚金累丝嵌珍珠绿松石蝶舞梅花香囊。那香囊以细金丝累累缀起梅花十二朵,花蕊处均嵌白色珍珠一颗,以绿松石琢成蝴蝶模样,内侧镶金,阴刻梅花十九朵,朵朵如生。囊内存着如懿最爱的沉水香,香气幽然,犹自沾染她衣袂之间。
海兰心底一酸,弯身拾起,紧紧攥在手心,吩咐叶心道:“夜深了,咱们回去吧。”
如懿行至殿内,才知海兰的不得已是为何。连菱枝也禁不住发出惊呼,来感慨殿内天翻地覆的变化。
灯烛被减至两盏,昏黄暗淡。她渐也适应了昏暗,熟悉了周遭物事的轮廓与错落。容珮端起莲形铜灯,小心护着灯芯,替她照亮察看。
自如懿出冷宫,翊坤宫便是她的居所,多年来精心布置,无一不典雅华贵,早已融进一桌一椅之中。可是乍然见到,宫中略微值钱的东西一应都被撤去,连床帷帐帘所用,都换成了宫人所用的青灰布幔。
容珮双唇哆嗦着道:“内务府的人怎可以如此待娘娘?皇上尚未废后,他们便迫不及待了么?”
如懿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
废后之意昭然若揭,内务府最通上意,如何不知。如懿步进佛堂,见青灯依旧,佛尊含笑,一如从前。菱枝再开柜子,四季衣衫还算周全,连暖阁里如懿的一副绣花架子,各色丝线都还不缺。便知海兰所能极力打点的,便是如此了。
如懿安然盘坐于青绒布蒲团上,拈起一串佛珠,对着拈花慈悲的佛像,念出佛语三千。
她的唇角,绽开郁郁笑色,也好,这便是往后所有的日子了。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翊坤宫外是艳阳如织花事锦簇,而翊坤宫内是青灯古佛寂然终日。
皇帝回宫后不久,便下令收回如懿手中的四份册宝,皇后一份,皇贵妃一份,娴贵妃一份,娴妃一份,并将后宫所有事宜交予新晋的皇贵妃魏嬿婉处置。册宝交出的那一刻,她心底没有一分戚然。只是看着那些曾经属于她的东西,又失去了一分。不要紧,这一路与他风雨同来,不过是得到一些,失去一些,
那是他与她来时的路。从娴妃起,以皇后终,还是走不到天长地久的尽头。
因着册宝收回,嬿婉宫中气焰更盛,众人日日奉承簇拥,将永寿宫捧到了高处。连偶尔出入的和敬闻得喧闹的笑声,也不觉蹙眉,“新封了皇贵妃,摄六宫事,这全然是当年乌拉那拉皇后的做派。只差一步,就是皇后之位了。难怪人人都奉承永寿 宫。”
话固然是气话,但当和敬看到皇帝御桌上本属于如懿的四份册宝,亦是黯然垂叹。
皇帝讶异:“你叹什么气,别告诉朕,你要为乌拉那拉氏求情。”
和敬连称“不敢”,可还是忍不住抱怨,“儿臣只是想着皇阿玛这般生气,令娘娘也该多来陪陪皇阿玛。毕竞她所得所有,都来自皇阿玛。若是得闲,也得教养好几位阿哥和公主,别和翊坤宫娘娘似的,一味和皇阿玛怄气,连孩子都不顾着。”
皇帝原以为她刚摄六宫事,怕也千头万绪,不肯计较,便随口垂问。和敬索性都说了,“宫里多的是趋炎附势,令娘娘怕也身不由己。儿臣过来时,听见永寿宫的笑声,能传遍西六宫了。”
皇帝微微蹙眉,也不指责。和敬觑着皇帝神色,漫不经心地说:“儿臣前几日遇见舅舅,倒听舅舅说起一件行宫里的旧事。”
皇帝这才在意,便问:“什么事?”
和敬坐到皇帝身边,一副女儿家亲昵之色,毫不讳言,“舅舅说起翊坤宫娘娘触怒皇阿玛那日,本是从西湖边上船要去御船上的。那夜本是舅舅戍守在西湖边,他若看到翊坤宫娘娘,原该阻止,也少了一桩纠缠。那时令娘娘还不是皇贵妃呢,也一样忧心皇阿玛,怕御船上守卫不周,所以特意问了舅舅御船上有哪些人。”
皇帝“哦”了一声,随手拨了拨如懿的册宝,“皇贵妃倒是用心,可朕御船上的事,可不干她的事。”
和敬额首道:“舅舅自然是不肯多口的。后来知道翊坤宫娘娘和皇阿玛闹起来,令娘娘急急来扯儿臣同去劝说,这才撞见了翊坤宫娘娘断发这一幂。唉,其实皇阿玛与翊坤宫娘娘也是夫妻,争执也是常情。可这样难堪的事落在儿臣与嫔妃面前,又有奴才们在,这才难以挽回了。”
皇帝眸中漫起阴郁的焰火,“你是说,朕周围的一切,皇贵妃都知道得紧?”
和敬的讶异恰到好处:“不是皇阿玛与令娘娘亲近,令娘娘才知道的么?难道她还有意窥探,才时机如此之巧,正好拉了儿臣撞到翊坤宫娘娘断发的情景?令娘娘素来温柔恭谨,总不至于吧?”
皇帝的脸色渐渐难看,“她既然向傅恒打听过,自然也会向旁人打听。哼,皇贵妃心眼儿挺多。”
和敬微笑:“令娘娘能得皇阿玛多年宠爱,自然心思过人了。哎,皇阿玛,咱们说这些不悦之事做什么?儿臣许久没向皇祖母请安了,儿臣与您同去慈宁宫吧。”
皇帝笑意凝固在唇角,却也不提此事了。
没过多久,又有人带走了三宝和芸枝,只剩了容珮和菱枝在身边。美其名曰,娘娘静心思过,不必太多人打扰,
菱枝气得直哭,拉着容珮的手道:“这算什么?皇上到底没有废黜娘娘,为何只剩了咱们两人伺候。宫里的常在小主才只有两个宫女呢。不,常在还有太监伺候,娘娘却连这点体面也没了。”
容珮只得安慰道:“别哭,别哭。三宝去伺候十二阿哥了,芸枝去了婉嫔小主那里当差,也不算坏。”
如懿只作听不见。她独自留在佛堂内,擦净铜灯上的乌迹,添油点亮,置于佛尊前。天色一分分暗下去,烛光中的佛尊眉目慈蔼,浑不知人间疾苦。她只是奇怪,与其如此麻烦,他为何不直接废黜了自己,也省得这些零碎折磨。想不通,不愿想,她便孤坐于蒲团之上,翻阅着那些艰难晦涩的梵文。
春夜幽凉,冷冽如秋。宫烛焰火摇曳,牵得她身影幽长,漫成孤请一道。冬日的火盆早已撤去,凉意渐渐迫近,逼入骨髄。她穿着青素衬衣,不觉生寒,伸开双臂,紧紧箍住的,难有自己。
有脚步声走近,她以为是容珮,也未抬头。那双足停在自己身前,分明是一双梅紫色松叶长青缕金鞋。
那人弯下身,轻轻拥住她,温柔道:“姐姐,地上凉,着了寒气便不好了。”
这样的声音,入耳安心。除了海兰,再无旁人。
如懿握住她手起身,二人对坐,如懿方问:“你怎么进得来?”
海兰道:“永琪进宫请安,绊住了皇上。你这里又忙忙乱乱的,我趁机打通了关系,进来瞧瞧姐姐。”
如懿用一枚素银镶珍珠扁方绾着髻,梳燕尾后横贯一枚银箔珠花,雨过天青色衬衣,深绿镶边,暗紫如意襟,显得格外清瘦,简静。^
海兰的泪便滚滚而落。如懿笑:“你真是不大哭的人,却每每都为了我哭。看来我是不祥人。”
海兰忙忙去捂她的嘴,“姐姐说话这般不当心。”她用绢子抹了泪,“我让叶心带了些西季穿戴的衣裳和几床被褥,都交予容珮了。姐姐放心,你的贴身衣衫都是我亲手做的,一应无碍。”她又道:“永璂也好。除了去书房便跟着臣妾,或是在太后眼前,太后也对永璂好。”
如懿念了句佛,“可怜我的永璂,太后若能怜悯,我也安心些。”
海兰忍泪道:“姐姐,我进来一趟不易,皇上南巡回来,把李玉打发了去圆明园当差,跟前的差事一应给了进忠,进忠与魏嬿婉沆瀣一气,更是了不得。我以后便要进来看你,怕也难了。”
如懿知她用意,“你费尽心思进来,必有要事说与我听。”
海兰从袖中取出一枚红宝石粉的戒指,无比郑重地放在如懿跟前,“这是凌云彻死前交给我的,我虽不知他真意如何,但是他曾经告诉我,这是他与魏嬿婉的定情之物。”海兰将戒指对着熠熠烛光,那镀金戒面的里侧,分明刻着燕舞云间的图样。
如懿眼神一跳,“你打算如何?”
海兰急切道:“云是凌云彻,燕子是魏嬿婉,其中深意,不言而喻。魏嬿婉如日中天,一旦登上后位,姐姐就万劫不复。若要东山再起,扳倒魏嬿婉,这是最好的法子了。”
“凌云彻是已死之人,我还要拿他做赌注,搏一个未知么?”如懿轻嗤,目光微凉,“我与皇上积重难返,并非只用一枚戒指就能东山再起。”
海兰盯着她,殷殷切切,“姐姐,我知道你有许多的不甘心。你说得对,嫁了这样一个男人,身膺荣华,可是又能得到些什么呢?但是你想想,你还有我,有永璂,有永琪。姐姐,我看得出来,凌云彻是真心为你,不惜自己的性命。既然如此,再用他一回又如何?他如果看你过得好,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的。”
海兰说得太急,几乎被自己呛到。她伸手取过如懿常用的茶盏正要喝,才发现里头连一片茶叶也无,只是冰凉的白水而已。连盛着水的茶盏,亦缺了—角,露出粉白的底子。她愈加凄然,执着如懿的手,不肯放开。
大约是寒气侵体,如懿咳了几声,缓缓沉声,“凌云彻身受污名而死,我不愿他死后不得安宁,再受一重侮辱。且光凭一枚戒指,未必能动摇魏嬿婉的地位。海兰,罢了吧。”
她眸中晶亮,有不可更改的执拗,让海兰有些怕,然而一想到如懿所受的苦楚,海兰如何能依,“不能罢休!我只要想到姐姐所受的痛苦和侮辱,我便闭不上眼睛不能入睡。姐姐,你被关在翊坤宫里,我在延禧宫又何尝好受?姐姐,我们搏一次,好不好?”
已无太多悲伤,如懿的眉间凝着几许温默与疲倦,“蠃了,我依旧是皇后,依旧陪着这个屡屡伤害我的男人。输了,却要搭上你,搭上永琪的大好前程。海兰,我真的倦了。有生之年,我离不开这个地方,死也要死在这里,那就容我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吧。”
如懿的话铮铮然,如锋刃直中海兰心闻。海兰分明震了一下,眸中惊痛不已。她嘴唇微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颓然低首。她喃喃,“姐姐,我不知你竟灰心到这种地步。今日的话,便当我没有说过吧。”
她拂袖起身,将那枚戒指笼于怀中,放入衣襟坠子上所佩的金累丝嵌珍珠绿松石蝶舞梅花香囊,珍重安置。“姐姐若是不喜,便由我暂时保存。这枚香囊是姐姐归来时所落,我一并收着,当作念想吧。”
珍珠,本是如懿喜爱之物,所以每有首饰,大多点缀。她正欲答应,忽而掩袖咳嗽两声,面上泛起几许虚弱的红,似为不施粉黛的她添了一痕新润的蔷薇色胭脂。海兰关切道:“怎么好好地咳嗽起来?宫中阴冷,不如请江与彬来看看。”
如懿连连摆手,“春潮反复,咳嗽也是有的。我要说的便是这个,不必再叫江与彬与惢心为我担忧,未免连累,不许再让他们探知我的事。知道么?”
海兰忧心忡忡,嘴上答应了,却还放心不下。如懿道:“不用管我,好好顾着永琪和永璂。永琪腿上的附骨疽如何了?虽是小病痛,也要上心,江与彬治这个颇有见效,得叫他去看看。”
海兰应承着,心疼道:“姐姐还不知道永琪的脾气?讳疾忌医,也总不当回事。总怕自己弱些,别人就拿住了话柄。如今帮着皇上处理政务,也没日没夜的。叫他换个太医,也总说瞧着原来那个就好,不必费事。”
海兰殷殷叮嘱几句,也不敢多留,微有环佩相撞之声,玎玲而去。
如懿静静坐着,任由天光昏暗,逐渐坠落。
那一晚,深碧暗红的帐幕低垂,如懿居然梦见她的姑母——先帝的乌拉那拉皇后。
梦中的姑母未再老去,或者说,她的心已老,相貌也不再重要。她的青丝中夹杂白发,一身皇后凤妆,气势旗然,不减当年。
身畔已无至亲,与姑母梦中相见,也足以让如懿热泪盈眶。她刚唤了一声“姑母”,乌拉那拉皇后却殊无笑意,肃然凝望着她,“如懿,你的皇后凤冠呢?”
她无言,只能沉默以对。
姑母却冷笑连连,“无用!当真是无用!戴在头上的凤冠,也会被人生生夺取。你我姑侄,便是这般无用么?连自己的男人都守不住,生生看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生地成了一个个弃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