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她脚步没有再停,往门外走了去。
看见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卫珏有些愕然,心想,她羡慕我,我还羡慕她呢,我费了老大的劲儿想要出宫,几次三番竹蓝子打水一场空,她倒好,没费多大的劲儿,还得了太皇太后的赏赐,便顺顺利利地出宫去了。
她要什么时侯,才能达成心愿?
卫珏如此一想,便有些沮丧,在殿内站了许久,才慢腾腾地往外走。
…
小殿里边,孙辅全对趴在没洞眼儿里往偏殿看的皇帝道:“皇上,人都已经走了,奴才该伺侯您歇了吧?”
皇帝哼了一声,站直了身子:“急什么?”
孙辅全道:“这月歌么,也确实是个聪明人,奴才只略一提点,便照着奴才的话来向卫小主说了。”
皇帝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说什么,全都是些胡言乱语。”
孙辅全眼观鼻回道:“皇上,这次之事,奴才得承认,这卫珏么,的确有些本事的。”
除却那动不动就勒索人的品性,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她若入宫,和皇帝有得拼。
孙辅全默默地想。
皇帝那俊如雕刻一般的脸便露出丝微笑来:“是么?”
孙辅全知道,此时此刻,既便他再不愿意,也得说些卫珏的好话儿了,于是,他道:“是啊,您瞧瞧,很少有女子能象她这般,人家走一步棋,她便猜到了日后对方要走的几步棋,就象奴才这样的人,说一句话,她便如脑子里的蛔虫一般,猜到了奴才往后要说的好几句话,日后相处多好,一个眼神儿,就明白了您的意思…”
皇帝嘴角的微笑加深,侧过头去,看了孙辅全一眼,“怎么朕听你的话,不象是在夸奖?”
孙辅全忙垂了头:“皇上,奴才这正是在夸奖卫小主呢,日后她若入宫,皇上一挑眉,一个眼神儿,就知道您要做什么了,多好。”
皇帝收了笑意,哼了一声:“孙辅全,她有这般厉害?”
凡遇到卫珏之事,孙辅全总要做做奸奴的,所以,他垂目道:“她厉不厉害,您刚刚也看得明白了,她多会装…不,会演啊,一开始进殿,那脸色白得…连奴才见了都有些心痛,让瓜尔佳氏得意洋洋,不知不觉就暴露其所有,到了最后,她的脸色转得多快,象那戏台上唱黑脸的,一下子转唱红脸了…”孙辅全觑着皇帝的脸色,见他的脸阴阴的,心底暗乐。
女人么,就得象其它的秀女那样,温柔一些,顺从一些,懂点儿琴棋书画便成了,如卫珏那般,猜透人心,谋划人心,这可怎么成,若有这样的女子在皇帝身边,哪还有他孙辅全的位置?
皇帝年纪小,还不明白自己需要什么样的女人在身边,这等事情,就得象孙辅全他这样忠心的奴才时常地提点着。
皇帝既使一时间被卫珏蛊惑了,他也得将其纠正了过来。
孙辅全暗暗在心底给自己鼓气,瞬间胸中充满了天降降大任于斯的豪情。
“是么?”皇帝眼睛扫了他一下。
他那一眼让孙辅全有些心惊,摸不透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道:“是啊,皇上,奴才就觉得,这卫珏么,简直有些象战场之上的大将军,运筹帷幄,不知不觉的,便使人落入陷阱,取得胜利。”
第一百四十章 睡不安稳
他这么地‘夸’着卫珏,皇帝应当起了警意了吧?对卫珏这样的人,就应当时刻地提防着,警惕着,试想想,日后若有这么个人在枕边呆着,只怕睡觉就睡不安稳!
皇帝安不安稳,他不知道,但就孙辅全自己来说,就不会安稳。
可他怎么瞧着瞧着,皇帝眼底半丝儿不满都没有,反而充满了欣赏?
坏了坏了,‘夸’过头了。
孙辅全正想补救,却听皇帝一声低叹:“她确实如此,让人放不下…”
孙辅全心底一沉,瞧皇帝这神情,他把他的‘夸’从正面听了进去了?
可皇帝不是不喜欢这样的人么?他尤记得鳌中堂被皇帝和索额图私底下议论,皇帝便咬着牙道,这鳌拜,倒真是运筹帷幄的大将军!
那一日,鳌拜因官员调动之事,在朝堂上训斥群臣,皇帝回宫之后,孙辅全记得很清楚,无人之时,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把那金镶玉的杯子都给摔了。
他今日特地提起,便是把那卫珏归于和鳌拜一样的人去,提醒着皇帝,远着她些。
可皇帝全把那日说过的话忘了么?
又或许这不同的人,原是一句让人生厌的话,此时也变成好话了?
孙辅全暗自后悔。
皇帝看了他一眼,忽道:“你且说说,她此时,会去哪里?”
孙辅全怔了怔,醒起皇帝问的是卫珏,道:“皇上,卫小主定是回储秀宫了。”
皇帝便道:“走。”
说完,领头便向殿门外走了去,孙辅全怔了半晌,这赶紧的跟上,他虽对卫珏不是很满意,但对自己的职责,却是尽职尽忠的,他想了一想,唤了人来,在那内侍耳边吩咐了几句,那内侍听了,急急忙忙便离开了。
皇帝没有理他,直直地往前走,走到几十步路,慢慢缓下了脚步,有些迟疑:“孙辅全,可有近路?”
孙辅全忙道:“皇上,奴才知道一条近路,等卫小主走到哪儿,咱们早就到了。”
皇帝便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还不带路?”
孙辅全忙提了灯笼,在前边带路。
…
卫珏被宫婢领着,走到回储秀宫的路上,因今日是太皇太后亲自召见,她并不着急,因此,只慢慢儿地走,想理清思绪。
接下来,可要怎么办才好?她抬头望着天边那轮明月。
今日月光甚好,光洁明亮,天空一丝儿乌云都不见,月光铺撒下来,把明黄色的屋顶染上了层银色。
树影婆娑,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投下阴影,却也阻挡不了那样的朗月润泽。
可卫珏只觉脚步越来越沉重,心底象有股火烧着,让她无法发泄。
尽管她不肯承认,但月歌说得没错,她很羡慕她,打心底里羡慕,她便要离开这里了,离开这冰冷的金碧辉煌之处。
没有人知道,这样辉煌的建筑,带给她的,却只有深深的疲倦,以及若有若无的厌恶。
会让她想起父亲在牢狱之时,那朝南的牢窗,正巧可以远远地见着皇宫一角,那般的金色灿眼,带给人希望。
每一次探监,竟管年纪幼小,但她却记得清楚,阿玛总是对那里望着望着,眼底充满了希望。
直至最后,那希望彻底熄灭。
如今,她身处于这金碧辉煌当中,却使她更为经常地做起了那个梦,梦里边,总有一间狭小的牢房,有一角黄色明瓦的屋顶伸出,牢房里边的阿玛,朝那里,日日夜夜地望着。
她只想逃开这一切,只想不再做那样的梦。
可她要怎么样才能逃得了?
皇帝的手段,她已见识过了,月歌的情形,她也已明了…象她这般无权无势的秀女,日后便是皇帝用来哄那些权贵之女开心的玩具,为了巩固他的政权,平衡朝堂权力,他这样做,理所当然。
他是玩弄人心的高手,瓜尔佳凌月,不就是这般被他玩弄于手掌之上?
而月歌,则更惨,满腹的希望,换来的只是冰冷与凄凉。
从馨香园发生的一切可以看出,皇帝,只怕对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唯一让他放在心上的,只有朝政与平衡,他希望平衡朝臣权力,希望政局平和。
而她,一个没有娘家为后盾的女子,留在这宫里,能帮得了他什么?
不能帮到他的人,便只能让他利用着让那些贵女开心了。
卫珏只觉得万念俱灰,心底灰暗到了极点,连走路都走得慢了起来。
那两名领路宫女感觉到她脚步放缓,便也放缓了脚步来配合着:“卫小主,您是不是累了,要不,奴婢扶着您?”
卫珏摇了摇头,有气无力:“不用,走罢。”
那两位宫女以为她累了,便道:“小主,要不奴婢给您说个笑话儿?咱们一边说一边走,便不会累了。”
卫珏知道,今日慈宁宫之事,她们皆都看在眼底,以为她卫珏便是日后的红人儿,所以才这般的巴结,想及此,卫珏心情又黑到了顶点,一时的红人儿,哪能斗得过这后宫无数的岁月?
等到太皇太后将这次之事渐渐淡忘之后,她却还是那位无权无势的罪奴。
她已没有了父兄,没有家族,日后若真在这里呆了下去,要怎么样支撑?
其中一位宫女见她沉默不语,便以为得到了默许,便笑道:“这个故事,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位民间平民女子,有一日外出,被一位贵人见了,被她美貌所引…”
卫珏打断了她的话:“是啊,被她美貌吸引,娶进门作了小妾,生了两双儿女,全都是庶女,日后年老色衰,那贵人又被其它女子吸引,一个一个地娶进门来,她所生的庶子庶女便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那宫婢一怔,“不是这样的,小主…那既然您不喜欢听这个,奴婢便另外说一个?”
卫珏道:“不必了,这些故事,又有什么不同?要不就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要不就是女子偶遇贵人,贵人看中其美貌,从此嫁入豪门,光宗耀祖,风光无限。”
第一百四十一 老套的故事
另一宫婢道:“这些故事,的确是老套了一些,小主自己的故事,才叫精彩呢。”
“是啊,是啊,小主,从没有一位宫婢能象您这样,被太皇太后看中,指定为秀女的。”
卫珏见两人眼底语气全是羡慕之色,更是意兴姗澜,道:“咱们走吧。”
那两名宫婢互相望了望,齐齐道了声:“是。”
三人沉默着往前走去,一路之上,只听得脚步微微,树影婆娑,卫珏只觉自己如那皮影戏里的皮影,失却了气息与灵魂。
前边是一条三岔路口,不远处,可看得见储秀宫的东门了,卫珏道:“两位姐姐,已经差不多到了,剩下的,便我自己走罢,多谢两位姐姐了。”
那两名宫婢互相望了望,想及卫珏现在可不是一般人,不能得罪,便齐声道:“也好,小主请小心些。”
其中一名宫婢将手里提着的灯笼递给了卫珏,两人向她行了一礼民,便告辞而去。
卫珏独自一个人提着灯笼往回走,静夜之中,听到自己所穿的花盆底子鞋在石板地上敲击,叮当作响,只觉寂廖而孤单。
她垂着头往前走着,前面的路,仿佛永远都走不完,脚上的花盆底子鞋又硬,让她很不习惯,便暗暗后悔,坐轿子便好了,为什么会想着走了回来?
她心情不好时,便喜欢走路,以往未入宫时,便是一样,喜欢独自一个人走在街上,看着芸芸众生脸上的喜怒哀乐,只有这样,她才会感觉自己还活着,也许还有希望,能盼得到阿玛从牢狱之中走出,可她盼啊盼啊,从成人腰高的孩子,长成了少女,盼来了却是阿玛的判刑,满门流放。
从此之后,她的心底便再也不对任何事物希望。
她只会算计结果,知道有因必会有果,只有谋划了,才会有必须的结果。
所以,不在她算计之内的事,她已不抱期望,比如说月歌所述的那些小儿女情怀,便不在她的算计之内,那所谓的女子遇上贵人,从此之后便一飞冲天,也不在她的算计之内。
她只知道,乍一开始,她便触怒了皇帝,日后便没有老果子吃,这便是因果。
不可能有例外。
更别提那不可预测的感情能给她带来实际的利益了。
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石板地上响着,只觉那双脚越来越紧,象不是自己的了,她还是不习惯穿这花盆底子鞋,只适合于软底的布鞋,就如这皇宫,她并不适宜于在这儿呆着。
她一边想着,一边往前走,却没发现前边有假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块,一下子踩在了那上边,花盆底子鞋原本就高,这一下子便身形不稳,向后倒了去。
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叫,可与此同时,她也听到了一声轻呼,“噢”?
那不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跌倒在地,自己支撑着爬了起来,见那灯笼跌得老远,忙走上前去,将灯笼拾起,可灯笼里边的烛火却终不成补救,一下子熄灭了。
周围一下子暗了起来,连虫鸣蛙叫都没了声息。
更让她心底烦闷的是,略一走动,她便感觉脚痛得厉害,这一次,倒真是扭着了脚了吗?
她想想五日之后便是复选,也不知道脚如果扭了,会不会因仪态不美而被刷了下来?
明知道不可能,她却不由自主地幻想。
忽地,她又听到了低低的叹息,身上不由起了层寒意,大声道:“是谁,谁躲在那里?”
她有些后悔,为何将那两名宫婢早早打发走了?
瓜尔佳氏在后宫的势力并未被根除,说不定早派人守在了这儿,只等着取她的性命。
可她们的动作竟那样的快?
卫珏的心如波浪一般起伏起来,心底一派的胡思乱想。
可那叹息之声却又消失了,四周围静悄悄的,仿佛刚刚她所到的,只是她的幻觉。
只有一小段路,便到了灯火通明之处,卫珏站起身来,一拐一拐地往前走,走了几步,花盆底子鞋鞋底太高,实在让她无法再往前行,她左右看了看,见四处寂静无声,连人影子都没有一个,咬了咬牙,弯下腰去,把那花盆底子鞋除了下来,提在手上,光穿了袜子往前走。
依旧规矩,她这便是犯了天大的罪过了,未婚女子的脚是不能让人看到的,更何况除了鞋在地上走?
可她现如今却顾不得了那么多了。
她总觉得这幽幽暗暗的花丛草木当中,有人在盯着她。
今日这一场争斗开始,她便知道,无论胜负与否,从此之后,她都不会安生,既使瓜尔佳凌月倒了,也不过是开始而已,瓜尔佳鳌拜不会放过她…当然,他从来也没有放过她。
她不知道阿玛以往是怎么得罪了瓜尔佳鳌拜的,但她知道,阿玛之死,始作俑者,便是这位中堂大人。
这些日子,她将所有之事思前想后地联系起来,想想自己几次遇险,对方简直不遗余力,她便知道,并不是她在宫里的所作所为惹怒了他们,而是更深一层的原因,最终,她想起了自己的阿玛,那个时侯,她年龄虽小,却偶有几次,听到了阿玛和母亲的谈话,谈话当中,总是那个人的人名。
所以,她相信,他在宫内的势力会依旧监视着她,观察着她,想方设法给她最后的制命一击。
比如说现在,她便落单了,前面不远处便是一个荷塘,月歌便是在这等地方遇险。
而在宫里边,那繁花似锦的荷塘却是最多人丧命之处。
她以罪奴身份来幸者库不久,便听到了两三起宫婢落水掉入荷塘身亡的消息,而宫里面,荷塘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