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僵直着身子转过身来,便瞧清了夜色之下,少年帝王身着蓝兰箭袖,双眸沉沉,如一株笔直苍竹,眉目之间,磊落到了极致。

“奴婢见过皇上。”卫珏这次真正的脚软了,扑通一声跪下,只知伏在地上,感觉他那两道目光,如有实质一般,直射在自己的头顶之上。

良久,没有声音,四周围的蝉鸣之声仿佛都消减了许多,卫珏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半垂着头,看见蓝兰箭袖的衣服下摆,在他厚底绣金的靴子上微拂。

每一次见到他,卫珏总感觉周身的空气都稀薄了许多。

康熙恩了一声。

沉默,无边的沉默,连鼻息之声都听不见,连周围的青草树叶的味道都淡了许多。

膝盖底下的青石板硌着,有些冰凉,更有些痛。

晚风微微地吹,使卫珏的身上更有些凉意。

他到底要她跪多久?

正待此时,她才听见那低低沉沉的声音响起:“平身吧。”

卫珏规规矩矩地平身,半垂着头。

第四十四章 装娇弱是长项

她半边侧脸莹白如玉,半垂着的头黑鸦鸦的乌发半挡着面颊,被微风吹着的些散发从耳垂滑过再落到面颊之上,如上好的细绸布滑过了白玉,柔美而娇弱,她的脖子那样的纤细,仿佛随便一折,便能将它折断。

可这幅看起来柔弱的身子,到底有多大的能力?

康熙眯着双眼,想要仔细打量清楚她,她的头上结的是参选秀女该结的发髻,身上的打扮衣饰无一不合规矩,让人挑不出错处,可她的胆大包天,却无人能及。

“皇上,奴婢私自外出散心,触犯了宫规,请皇上责罚。”卫珏的声音被夜风一吹,微微有些发颤,从侧面看去,长长的眼睫毛半盖着眼眸,更有些颤抖。

只一个侧面而已,就已经让人不忍责备。

索额图心底感叹,又来这一招?

“是么?”康熙拉长了声音道,“当真只是外出散心?独自一人?”

卫珏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似是醒悟起这等行为不合规矩,复又把头垂下,脸色微苦,眼波乌润得要滴下水来,“原不是一个人,可我和她走散了,她恐怕已然回去了。”

“那名秀女是谁?”康熙抚着大拇指上末来得及除下来的射箭扳指。

卫珏脸上神色更是发苦,似有无数的难言之隐,让人一见而心生同情,“是瓜尔佳凌月…”

她虽没有说什么,但她的表情已告诉了两人,她遇到了什么,康熙与索额图都万中挑一的人尖子,在争斗中长大,如循常理猜测,定能猜到卫珏定受到了瓜尔佳凌月的欺侮与戏弄…被瓜尔佳氏甩了,所以,才这么晚一个人独自赶回储秀宫。

但这个女人不是常人,不能循着常理猜测。

康熙神色不动,又是一声拉长的声音:“是么?”

卫珏的脸缩成了一团,似有些受屈,却不敢强辩,整个一个受欺压的小媳妇模样:“奴婢不敢欺瞒皇上,奴婢如果不在宵禁之前赶回储秀宫,便会受到管事嬷嬷的责罚。”

康熙笑了,他这一笑,笑声在胸腔之中共鸣,竟象乐器和声,“倒还真是个理由。”

卫珏脸色更白了,长长的眼睫毛急速地闪动,抬起头看了康熙一眼,复又垂下眼眸,细白的牙齿咬上了嘴唇,在润红的嘴唇上留下几个牙印儿,复又缩了回去。

她这幅样子,倒真象一只能把人的牙齿都酸倒的娇嫩红润的某种鲜果。索额图心想,让人能软到心底里去。

虽知道她不是表面看上去的这种品xing,但见了她这幅样子,还是不由自主地会将心偏向她那边。

忽地,康熙走近了几步,离卫珏只有一步之远,道:“抬起头来。”

卫珏闻到了他身上熏香的味道,那是上好的龙涎香,不是很浓,却清凉淡雅,吸入鼻子里,微微发苦,她缓缓抬起头,却不敢直视康熙,只是把眼睫毛半遮挡着眼眸,月光之下,可看见眼睫毛在微微的颤动。

她的嘴唇涂了极红极润的口脂,此时,却因这害怕而使嘴唇褪却了原本的润红,露出些苍白来,那口脂便浮在嘴唇之上,有些呆板。

可既使这样,也不损她夺人的美貌,她正是如鲜花盛开的年纪,仿佛每隔一天,便艳丽了一分,夺人心魄的美丽如花朵一般缓缓盛开。

康熙道:“今日之事,朕放在心底了。”

卫珏听了这话,脸色更白,她明白这话的意思,‘放在心底’代表着,他会查个一清二楚。

他的两道目光射在她的脸上,竟让她感觉刮得生生的疼,他在审视着她,审视她的表情,看真她的真假。

卫珏眼眸颤动更为厉害,却只应道:“是,奴婢明白。”

康熙道:“既成了参选的秀女,便要尽本份,好好儿才行,别想一些其它的!”

卫珏心底一颤,又应道:“奴婢不敢。”

康熙又笑了:“你不敢?依朕看,你的胆子,可大得很!”

卫珏沉默不语,柔美的脸在月光之显得极尽娇弱,仿佛在提醒少年帝王,你这样的猜测,对人太过猜疑了,你瞧,她不过是个养在深闺后宫的弱质女流而已。

又是一阵沉默,卫珏闻得到头顶微微的呼吸声,眼眸在她头顶扫啊扫啊,把她的发髻都要燃烧起来。

过了良久,才听到他道:“走吧。”

卫这一瞬间,卫珏有点儿怔神,不知道他这是不是让她离开,心底筹踌,便听索额图道:“皇上让你回储秀宫,怎么,你不想走了?”

卫珏这才恍然大悟,忙向康熙行礼民:“奴婢遵旨。”

她转过身来,拔脚就想一路小跑,急走了两步,想及这是圣前失仪,便将步子缓了下来,稳稳地走到拐弯之处,估摸着两人看不到了,这才加快了脚步,也不理什么失仪不失仪了,一路急冲,往储秀宫而去。

索额图看见她那走法,想笑又不敢笑,愕然地瞪大了眼,眨了眨眼,放轻了脚步,跟着她走到那拐弯之处,见她一到那拐弯之处便把裙子一提,往前急跑,便再也忍不住,蹲下了身子,捂了嘴,无声闷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康熙的声音在他近旁响起。

索额图边笑边道:“皇上,这个小宫女见了您,倒是一次比一次脚程快…”

康熙的脸被夜色笼罩,沉沉暗暗:“是么?”

索额图感动了股无名的怒火,忙收了脸上的笑意,皱眉:“皇上,今日咱们来演武场,中堂大人也无端端地跟了来,还兴致大发,射了他拿手的五珠连发,臣便感觉有些不对,但查了那亭子的香头灯笼,倒没发现什么。”

康熙道:“他做事一向谨慎小心,又岂会轻易露出破绽?”

索额图脸色担忧:“咱们又在这里遇上了这小宫女,看来,她的性命堪忧啊。”

他边说着,边拿眼角打量康熙的神色,如他只看出他的脸色更沉之外,便再也看不出什么,他从小便是康熙的伴驾,可以说和他一起长大,但他却从来不知道他的心思,也从不明白,为何一个和他一样大的孩子,可以将肩上千金重担承受得举重若轻。

第四十五章 皇帝的心思难猜

他还没有成年,便已经长大了,变老了,有的时侯,索额图甚至想,他比自己的父亲更让人猜不透。

康熙道:“她会好好儿的。”直至此时,他的眼底才露出一丝忧色,却转瞬便逝,眼眸变得冷如磐石:“如果不好好儿的,又怎么能活得下去?”

索额图打了个冷颤,不禁暗暗为小宫女担忧。

康熙背了手慢慢往回走,背影在月光照射之下拉得老长老长,孤独而萧索,索额图忽地明白,这如许多年,他也是这样过来的。

等他走得远了,索额图才醒悟过来,忙跟了上去,走到他后头,隔一步之远,两人沉默着走了良久,康熙的脚步缓了下来,道:“索额图,你去储秀宫传个旨,就说新疆新进了葡萄,朕给每位秀女都尝个新鲜…”

索额图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明白他的意思,半张了嘴:“啊…”

康熙皱了皱眉,修目俊眼死盯了他一眼,他这才反映过来:“好好,臣这就去,从后门去,刚好赶得上想进门的小宫女,只不过她跑得那么快,怕是早到了后门处了…”又抬头望了望月亮,“宵禁了呢。”

康熙哼了一声,不再理他,拍了拍手掌,从暗处走出两名侍卫,康熙吩咐:“你们陪他走一趟。”

那两名侍卫垂手应了,和索额图一起,往储透宫后门而去。

卫珏一路紧赶慢赶,眼看快到储秀宫后门处了,却听到了几声锣响,心底一紧,到底没赶上宵禁前回储秀宫,她脚一软,差点软在地上。

她知道后门的管事嬷嬷,宵禁前,如有秀女使钱外出,她们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到了宵禁之后,便有些困难了,宫门已经落锁,她们不能再放人进出,如私自放人,被人发现,轻责重罚打板子,重则便会被发配做那秽差,纵使使再多的钱,这一项规矩却从末被人打破过。

卫珏心急如炽,听得锣声一声声的响,更加快了脚步,却哪知一心急,反而跌了一跤落地,等爬起来,那锣声只剩了最后一响。

她听到锣声余音袅袅在她耳边回响,到了最后,消失无踪,终于一下子坐在地上,听着远处宫门缓缓合上,铜制的钥匙挂在锁扣之上轻脆作响。

如果回不去,明天一大早,管事嬷嬷会发现她不在寝室,到时侯,会发生什么,她简直不敢想象,瓜尔佳凌月回不去不要紧,她有人脉有钱财疏通,可她不行,她不能行差踏错半步,错了半步,便是性命攸关。

只小小的一段路而已,便会葬送了她长久以来的小心翼翼。

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她勉力站起身来,又向前走了百十步,红红的宫门便离她不远,可那红墙之下,已有侍卫持枪往来巡逻,刀鞘和银扣相击,轻脆悦耳。

她看着那高高的宫墙,只觉头顶如有层层重压而来,此时,她才知道,无论她怎么挣扎,仿佛都挣扎不出既定的命运。

她忽地伏趴于地,无声地抽泣起来。

“小宫女,小宫女…”

忽地,她听到了前边轻轻的呼唤,忙抹干眼泪,心想,这小宫女,叫的谁呢?

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她恍然大悟,是索额图!

他无端端来这里做什么?

耳里听见声音越来越近,卫珏忙身子一矮,躲到了一棵树后,扒开树叶往外望,便见着索额图带着两名侍卫,站在小径之上,东张西望。

卫珏把身子藏得更严实了一些。

她抬头看了看天,明月从檐角一处探出头来,将地面照得雪亮,更把那轻声低唤的人身上的衣服纹饰都清楚照了出来。

他领着两名侍卫在小径上走着,引起了往来巡逻的人的注意,便有护卫上前,拱手为礼:“索大人,有什么事要下官去做的?”

索额图摆了摆手:“不必了,一些小事。”

那人恭敬地退下。

索额图在小径上走了个来回,刚好停在了卫珏蹲身之处的前边,卫珏头一缩,把身子藏得更严实了一些。

索额图是习武之人,耳目比一般人更为灵敏,早已听到了那树从中微微的呼吸之声,凝神注目,便瞧见了树叶摇晃。

怎么这小宫女每次都来这一招,这般喜欢躲起来?

索额图站在过道之上自言自语:“小宫女不知去了哪儿,是不是已经进了储秀宫?如果她已进去了,我倒不用这么麻烦,奉了口谕来送她回宫,回头交差便罢了…”

卫珏心底一跳,半信半疑,他真的是来送一程的?奉了口谕?皇帝想的事儿可多了,每日里日理万机,还有时间想着这些细微末节小事?

卫珏还没能想得明白,便见着索额图背转了身子,对那两名侍卫道:“她没在这儿,咱们先去传旨,赐了葡萄再说。”

说完,往前走了两步。

卫珏一急,忙从树丛里爬了出来,直着身子便低声道:“索大人,索大人,我还没进去,我在这儿呢。”

卫珏从树丛中爬出,头上沾了树叶,裙摆被草汁染了,整个人狼狈不堪,偏偏她还记得压低了嗓门说话,脸上带着些讨好的笑容,看得索额图直想发笑,咳了声皱眉道:“怎么,你没赶上时间进宫?”

卫珏长长的眼睫毛微微地颤动,灵动的眼眸似有层水汽蒙着,一眨,那层水汽便要凝成了水珠,直往下落,但偏偏却落不了,她就那样望着他,使他想起了他那只忠爱的细犬刚出生的时侯,他在心底暗叫了一声,哎呦,我的妈呀,她这眼神儿…可不能再心软。

卫珏半仰着头:“索大人,您传了皇上的口谕,赐葡萄给众秀女,不知我可不可以顺势和您一道?”

她半仰着的头,如迎风缓缓开着的花朵,清涩稚嫩之中却如带着些许芬香,只望一眼,便使人感觉到了那股芝兰芳香迎面而来。

索额图原想着要刁难她一下的,可临到嘴边,却是道:“行。”

一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为什么答应得这么快?

第四十六章 皇帝的恩赐

卫珏却不理他想些什么,脸上的笑意如花儿盛开到极致,映目之处,满园春意,“多谢索大人。”

索额图心底痛悔,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可以折一下她的锐气,却被她一笑,给耽误了,他这一后悔,便没什么好气:“走吧。”

卫珏一派的好脾气,笑容不改:“好的。”

说完,微弯着腰,跟在索额图后边。

那皇宫护卫营巡逻之人早见着了这边的动静,头领原还是冰冷的脸,此时带了些笑,手扶着刀鞘弯腰走了来:“索大人,您有何吩咐。”

他的视线在卫珏的身上扫过,却问都没想着问,宫里头的人都知道一个信条,不该你问的,你便别问,既使看到了,也当成没有看到,反正有天子近臣索额图担着。

索额图摆了摆手,正了正衣领,“去,让人把储秀宫西门打开,皇上有赐。”

那小头目连弯了腰退下,走到门边,拍了三声门,三声拍完,门上窥孔便打开了,有嬷嬷在里笑道:“有什么事,竟半夜敲门。”

那小头目在索额图面前如哈巴狗一般,在这嬷嬷面前可又神气了起来:“快开门,索大人领了皇上圣旨,有赐。”

那嬷嬷怔了怔,显见着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门内叮叮当当地一阵作响,显见着在急慌慌地找寻钥匙。

隔不了一会儿,那红木宫门便缓缓而开,索额图昂着头走了进去,两位守门嬷嬷不敢抬头,避过一旁行礼,而卫珏则半垂了头,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悄无声息地跟着。

几人走进门内,早有人加快脚步去通知管事嬷嬷,得趁她们还没大肆周张赶来之前,悄悄儿地走。

眼见前边有一条岔路,卫珏放缓了脚步,落在后头,见索额图等只顾着往前,身子一闪,就闪进了那条岔路之上,快走了十几步,拐了个弯儿,看不到他们了,才舒了一口气,便听到索额图的声音远远传来:“小宫女,记得心底要谢着人家。”

卫珏撇了撇嘴,应了一声:“是。”

索额图来传口谕,赐的虽是几颗葡萄,但却破天荒的从未有过的事儿,秀女们进宫学规矩,有一个月的时间备选,没有被选中,便有赏赐下来,这可是以往从末有过的事,储秀宫管事嬷嬷原想把所有的秀女全都叫起身来,以谢圣恩的,但最终因为索额图不想闹得太大而罢休。

好一阵子闹腾之后,索额图得以脱身,复又从储秀宫西门出去,回去复命,他来到御书房时,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迟疑,天色太晚,皇上怕已疲累,准备就寝?

还没想完,管事宫女从廊下走来,道:“索大人,皇上正等着您呢。”

索额图被那宫女领着,往书房走,好奇道:“怎么皇上现在还未就寝?”

那宫女道:“皇上前脚才进了门,您后脚就跟了进来,怎么会这么快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