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中山之地本有一关固若金汤,不仅因着那是中山王李渔最重视的关卡,更因其地形特殊,便是所谓以一卒抵十兵,事半而功倍之神效,而让外侵之敌尤为头疼,屡攻而难成。
想必你的意思是想用其他逐鹿将帅的兵卒填满那中玉关的关口,一来为你省去不少讨伐的时间,二来也好借他人之手,帮你减损李渔的兵力,若是前方损失惨重,你再聚而攻之,成数加倍。抑或者…”
我抬眸,看他那点漆般瞳仁亮如晃日,仿若洞穿世间一切,却又满盛着狡黠算计天下苍生为他所谋的得意。
“如何?”
“抑或者用你那干净圣洁的双手,解救落难天子于水火,从逼宫到救宫,风云水火分明是你有意引起,到最后,你却是那个忠肝义胆,碧血丹心的功臣一个。”
我浅浅一笑,摇摇头:“江欲晚,你又打算在中山之地亲手葬送多少人性命,已换得北越王的支援,削空他手里兵权?无双亦是如此吧,看来北越王的如意算盘本是道无常鬼的催命符,真是赔了女儿又折兵。”
江欲晚倒也不以为然,多情眸微转,眼里波光漾漾,姿彩尽然:“你又怎知,她不是心甘情愿的?那样一个女人,知道自己要什么,若是日后两两做选,你当她会选择何人?”
我微垂头,束发的黑绒丝带顺着划过两颊,落在我眼前,我伸手,覆上双眼:“你选的女人,自是选你,你肯娶她,想必也是当初心有把握,走到最后一步,也可得到剩下那一面兵符,你在世子与北越王之间,有个隐藏的再好不过的探子,旁人难察,实在高竿。就算那二公子再为难你又会如何?他的命,只能是自作孽不可活,罢了,命矣。”
_江欲晚玉颜带光,他伸手覆在我手被之上,淡声道:“我从未怀疑你聪慧,只是今日才刮目相看,原来你也懂行军打仗。” 我只觉得那只手温暖,可覆在手上,冷的却是心:“你似乎忘记了,家父当初是作何的,家兄是跟随谁的。我出身如此,能一知半解,不足为奇。”
从前那般光景,最爱去的地方便是哥哥的书房,看的兵法,地图,当时只当是有趣比过绣花女红,权当打发时间的消磨,如今方才知晓,缘何自古以来,博取功名利禄之人,野心夺取天下之人,都喜读兵书,孜孜不倦。
原是不透彻则万军难敌,不变通则只余穷途,人人都想赢,人人皆读同样字句,可到最后,赢的人却只有一个。现实残酷的令人寒彻铁骨,成王败寇,不过只有四字,可落到自己身上,那意味的东西,便太多太重了。
我侧眼看他,凝眸笑道:“我方才醒过滋味,为何当初,我当着北越王面前求娶无双,你不喜反怒,原是有人想做姜太公,未曾想被我提先撒了网,鱼落网,却不是他想要的得到方式。
你不娶,无双只会一再利诱威逼你入套,你若是稳如泰山,她越会一退再退。看似她在高,你在低,是她逼你,实则你在上,她在下,是你逼她。”
我越说越是笑不可支:“白白跟到十里亭,千里送君,也不见得君领情,可惜了。”
“如何,你吃味?”
我不禁连连点头,嘴角笑意难掩,却眼眶湿润:“我当真是吃味了,只是这味道实在是太过百味杂陈了,让人品味深刻。”
“放心,我不会如此待你,你自是不同的。”
我沉默,再美的誓言,也只是如浮云,仰视之时它在天上,可若是登顶,那便是踩在脚下的,只能俯视,方才能见。
这一餐我没吃几口,从他帐里出来,只感到胃抽紧一般的疼痛,让我直不起身。情与爱,无非如此,不是让人心冷如灰,而是绝望至极。
我回到自己帐房时候,帐里只有沉香一人,我只觉得头昏脑涨,不声不响,一头栽倒床上,倒是吓坏了沉香。
第二日清晨便拔营继续前行,江欲晚这次打定主意要兜到中山之地后北方,可是他走走停停,似乎并不急于进入战略要地,而是停在了外援高地之处。
他日日招我前去,也无外乎是吃饭,喝汤,仿佛这遥遥一途而来,不是为了带兵打仗,而是由着闲情逸致,赏景观花来的。
只是待到扎营的隔日,江欲晚突然抽出三分之一的兵力,从战线前方绕了过去,而这次是他亲自带兵,留守的是新将,唤名董廷风。这次我随他同往,同行的还有曹潜和精兵五万。
我们只是骑马行至半日,并未直接从中玉关攻起,而是转而从东北角的栾城开战。
兵临栾城,万人队伍却连灯都不得掌,江欲晚站在山上看着城中灯火通明,面上无波无澜,他负手而立,与旁边曹潜道:“现下是什么时刻?”
“回将军,是申时末刻。”
“酉时准备。”
“属下领命。”曹潜一身玄色盔甲,手扶腰刀,英姿飒爽,走至我身侧,朝我望了望,轻声道:“小姐可要千万小心。”
我点点头,看他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再扭头,江欲晚那一身牙白的袍子似一道白光,骤然而亮的现在渐渐吞没天地的黑暗之中,仿如一道通往异世的出口一般。
他凝视下面的城池,专心致志,天晚风凉,风愈发骤急,撩得我与他的袍子相缠一处,哗啦作响。
“大军压境,中山王李渔,本是应顾不暇,这栾城不外乎是座边地城池,可却也不是一无是处,
这里屯的粮草,怕是由不得李渔调往中玉关了。”
我侧眸看他:“如何这般自信?难道是断了他的供给线不成?”
江欲晚衔笑:“非也,非也,兵不血刃,不损我一兵一卒,还要他的粮草分毫不差的全部送入我军帐内,没有后方供给的中玉关,看他能撑到几时?”
“难道…”我微惊。
江欲晚轻轻侧过脸,朝我粲然一笑:“天下之人,岂有不被利诱,汤水不进之人,管他好财还是好色,投其所好,诱其不惜余力,还怕他不乖乖听话?我只需再等等,等得有人前来帮我动手,我便静观其变罢了。”
话音才落,探子便到:“将军,如您所料,就在滦州城十里之外,有万余兵马正赶往此处。”
“何人?”
“应是袁鹏浩的人马,人数不多,却速度极快,来势汹汹。相信要不了几刻,人就该到了。”
“很好,传令曹潜,暂且按兵不动,待令。”
“是。”
我闻言,只感到后背突发一阵冷汗,夜风带凉,吹过我皮肤,只感到毛孔急剧收缩。
在从这半山顶居高临下的看那滦州城,灯火,人影,炊烟,那安稳祥和的精致在我眼里,却乍然就混作模糊一团,成了漫天大火,成了血色朦胧。
“原是这才是你主意,你可知袁鹏浩征伐的手段?”我冷声请问。
“屠城。”江欲晚轻描淡写:“重沄可是觉得我残忍?”
“所谓征,于你看来,绝不会动用这么卑劣的手段,那便折损了你仁义忠贞的威名了吧。”
“战争总要有人牺牲,敌或者我,若是只舍弃一部分的性命而保全大部分的性命,可谓值得。哪一个开国帝王,不是一路堆尸如山,血流成河的走来的,那些所谓两全其美的办法,不适用在这乱世之间,通则统,想必再好不过,可惜,很多东西要绕个弯路,才能名正言顺的,干干净净的拿在手里。”
他负手,站在悬石之上,微微眯眼,细察下面动静,似乎不经意间道:“啧啧,李哲,我们又快要见面了呢。”
我站在他身侧,身体僵硬,当初徐庄县那一幕幕触目惊心的遭遇犹在记忆之中,火光连色,炮火纷飞,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我如此厌恶,只希望自己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经历一遍。
“你又如何知晓,同时佯装救李哲于水火的忠贞臣子,为何他一定会选择你,而非是袁鹏浩?”
“便是李哲情愿,佟家也不会应允。更何况,德妃她们一行女眷,皆在我手中,李哲若是还望着将来有复辟那一日,怎么少得了德妃这个角色。”
“将军,敌军来犯,已逼近滦州城。”
“很好,传令,一个时辰之后,曹潜打先头,带三万人马从城门直入,入城之后,只杀袁军,不得伤城中百姓,另两万精兵,兵分两路,分堵滦州城三处出口,彻底堵死那袁军在城中,待明日太阳一出,张黄榜告知,降者不杀。”
“属下知道。”
“一个时辰,多少人命死在你手里。”
江欲晚冷笑:“他们不是死在我手里,他们是死在乱世之中,于是让我来结束这乱世吧。”
挑
乱世,沉浮,美人,江山,无关这山河如何破落,无关那血色如何可怖,在一些人眼里总是一幅美而卓绝的锦图。自问我确是没法体会那种心境,是谁站在九五自尊之位,是谁将江山如画踩在脚下,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场泛泛之空,与我不干。
前方的探兵不断来报,我盯着山脚下的那座城池,仿若心头上悬着一把锐刀,晚风夹凉,卷过我发间,让我顿感冷寒。
“将军,袁军入城了。”
江欲晚嘴角一抹浅笑,眯眼往下细瞧,栾城县的街道,纵横而弯曲,原还是四通八达,阴阴暗暗,可如今,那城门口处流动的火光就似一条明光刺眼的金龙,从外如水中游鱼,快速的,沿着那些弯曲之道,漫漫填满。
乍然响起的火炮声响震耳欲聋,我被猛地一惊,倒退三步,犹记得当初在徐庄县,死里逃生之际,只感到那种恐惧缓缓灭顶将我淹没,仿佛身上那些已经痊愈结疤的伤口,又都全部绽裂开来,流着血,搅着疼,一浪浪朝我袭来,躲避不及。
“又是火炮,这袁鹏浩的确是有几座在手里,他若是调往这里,余下的可就是少了的。”江欲晚扭头,看身边的董廷风,道:“看来这袁贼也是少草短粮,他另一队的人马已经到了中玉关了吗?”
“回将军,来人所报,几队人马已经逼近关外了,却迟迟没有入关,因是中玉关太过易守难攻,先行攻关的张志科,五万精兵全军覆没,却是连中玉关的角都没破,其余人见势只得收兵,静观其变。”
江欲晚抱肘,似乎细细思忖,半是自然自语道:“天下没有破不得的关,只有布的巧的局,这中山王李渔若是打着只守不攻,困城不出的法子,怕是早晚也是死路一条,可若是这几路兵马都等着城里粮草尽绝,李渔自动出城投降,也未免太过玩笑了。”
我从未在这种居高临下的角度欣赏一场惨烈的战争过,火炮如明星,脱而冲天,在夜空里划出优美的弧度,最终绽放在漆黑一片之中,就似儿时看过烟花绝美,仿若天女山花一般,火星如萤虫之尾,定在黑暗里,慢慢开成一朵艳丽烂漫的火色牡丹。
我看不见火烧四处里,到底有多少人尸首不整,头身异处,抑或是肠破肚开,成了火花绽放之后,归于尘土的粉末,只是那一声声震颤人灵魂深处的恐怖声响,将我心深处对于战争对深彻的厌恶与恐惧,一点点的掏来出。
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惨绝人寰的求救声,仿佛就在我耳边,满满的灌进脑袋,惹了我一身疼,一身汗,已是感到空气之中有凝固般的窒息将我死死包裹其中。
“一个时辰,怕是这栾城县里的人,会全部死光,他们都死了,将军还如何以救赎者的身份临世。”我轻声念叨,心里却早已是忐忑难安。
“重沄错了,这栾城县是屯兵仓粮之处,你当那李渔何以缘由不布重兵把守,袁鹏浩的这几万人马,权当探路,他未必占得了上风。”
我冷晒,侧眼看他,山下火光明晃,染上他的面目,仿若鎏了一层细细金箔,他垂眸看着山脚之下,目中没有怜悯,没有动容,只有属于胜利者该有的傲然自信和冷漠。
“人命脆弱,他日算得人,也不知哪一日也成了牺牲品,沦为他人所算,太过无常。江欲晚,引得袁鹏浩的军队入城,未必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若肯救栾城军民,未尝不是一种功德。
若是他日攻得此城,也少了许多镇守的兵力。何不现在就带兵冲锋陷阵,在袁鹏浩的手里,抢下一个完整的栾城县来。若是连供给命官你都可买通,袁军一入城,你便可收尾,围而擒之,这座城池,你胜券在握。”
江欲晚转眼,黑如子夜般的瞳眸,融了那绚丽乍艳的火色流转,他噙笑:“重沄说的对,可你不知的是,神仙降世,总是在最危难绝望的关头,为何如此?只因在生死关头,人方才生出渴望活下去的念头,才最容易放弃所谓的信念,所谓的执着。
这个当下,无论我是以攻城者的身份,抑或者救援者的身份,在他们看来,就只有一种看法,那就是救世之神。”
再回首,那片隐暗之地,早已火花遍地,生生晃得夜半如白昼,我不忍再看,转过身去,轻声问他:“你带我来此地到底为何,该不会只是带我来看这场惨烈和你得意的志在必得吧。”
他闻言,转身,半身明媚半身隐暗,语气不轻不重,道:“这一路,我便是要带着你来看,看我究竟如何一步步的将李哲逼死在当处的,谁敢包庇他,一并该死。”
话音刚落,江欲晚猛地钳住我胳膊,逼我回头,与他对视:“我言出必行,而他欠我的,也必要加倍还来。”
江欲晚终是等了一个时辰之久,方才命曹潜带着三万人马分三路攻城,尾随袁军身后,只圈,不攻。
我骑马跟在他身后,立在城门口处,那漫天源源不断涌出的热浪,满地血色腥味,迎面扑来。我已经鲜少能听到有人哭喊声音了,只有火烧着木材,房屋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城墙之下,布满着尸首无数,尽被血染,看不清楚面目。
“将军,城中还有部分残余袁军奋死抵抗,守城的这些士兵大数都已调离,纷纷前去城中支援,现下城上无兵,将军可下令进驻。”
江欲晚点头,淡笑:“很好,守住出城三门,让曹潜带一万精兵,前去城中剿匪,其余两万人马沿城墙驻守,谨记,不得一人出城,出者,杀无赦。”
“属下知晓。”
马蹄声渐远,人去如人来时一般,浴火而生,又沐火而灭,我望着那绵延不断的火光,冷声问他:“将军接下来该如何?”
“你说呢?”
“灭火,救兵,济民。”
江欲晚噙笑,吩咐身边人:“城东角是粮仓之处,那里应有自己人先行守着,管这粮仓之人还在,吩咐他将粮食运至城外五里,自然有人接应,余下一层,挪至无火之处,遂扎营救兵,开仓济民,至于原来粮仓,一把火烧了吧。”
大火烧了一整夜,终是在第二次清晨方才熄灭,满城只剩断壁残垣,边地焦糊,我在营帐之中,负责给伤病救治,所见只怵目,平生少见。断臂折腿,血肉模糊,将死,半死,命之末路,令人不忍。
“救我,救救我,我还有妻儿老小,我不能死在这,你救救我,救救我,求你救我。”一直干枯血手死死攥住我袖口,那般固执,死不能放,他看着我的眼,眼珠赤红,满脸血污,一行泪就那么滑下脸颊,锐箭穿身,血汩汩流淌不住,洇湿了他的衣服,那一身淡蓝色兵服,早是成了黑紫色。
“求你,救我…”
那双粗糙大手,死死捏住我手臂,仿佛要折断它一般,我吃痛,却不知如何挣扎开他束缚。
“放手,你放手。”身边帮忙救治的人拼命掰开他的手,却始终没法,只能与他角力:“放手。”
“我老婆身子不好,儿子年幼,我娘年老,我不能死,救我,救我…”
“沄大夫,您看着人眼都白了,哪里有的救了,放弃吧,外面还有很多人等着我们去救。”
“救我,救我…”
箭不能拔,眼前这人确是已经回天乏术了,那一箭正穿心脏,拔了箭不消数几个数的功夫就会死亡。
“你别动,我救你,放轻松。”
他不肯,依旧死死掐着我手腕,挣扎着似乎想坐起身:“芸娘,等我,等我…”瞳仁泛着青白,视线已经涣散,他目视前方,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我胳膊,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成口中微弱呢喃,依稀可辨,唤的还是那句:“芸娘。”
人死如灯灭,情灭幻还生,只道是临死都念念不忘,那女子这一世跟他,也算值了。我心微酸,不知是否人得的多了,站得高了,便失去一个人该有的爱恨嗔痴了?人非人,情非情,是枭雄俊杰,还是行尸走肉,又如何可说的清楚。
旁人帮我扳他的手,着实费了好大力,我甚至听到指骨断裂的清脆声响。我坐在地上发呆,看手脚利落的小兵将那人抬了头脚,迅速送出帐外,然后用力一扔,将尸体堆于墙角,混在摊成一堆的死人之中,像是随意丢弃一块抹布,无足轻重。
“沄大夫莫怕,你可能还不习惯这架势,不过时间长了就好了,平日里我们战场上都跑惯了,这死人看的可多了,现下可不是最可怖的,像是这天头,晌午热得很,死人很快就会发酵腐烂,到时候,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能涨成两个人那么大,那皮肤绷得黑紫铮亮,像骑马的鞍子一样,那从身子里渗出脓水,臭的人头脑发昏。”那小兵朝我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年纪看来似乎不大。
许是我脸色不大好,他过来拍拍我肩膀:“沄大夫身子好生单薄,跟女子一般,瞧你你脸色不好,到外面休息一下吧。不过我也先提醒你一下,得学会适应,你看这一帐子里的伤病,能活下一小半算是不错的了。天热,伤口流脓溃烂,很多人只是一个小伤口也能死人,外面那些个死翘翘的,还要趁着没烂赶紧挖坑埋了。”
我只觉得胸口闷的厉害,房间里飘着血腥汗臭味道,令人作呕,我拍拍胸口,又问他:“这些人会埋在哪里?”
小兵不停手里动作,麻利的给被炸断一条腿的人用刀剔骨剜肉,那人疼的三人都无法按住,小兵却依旧神态淡定自若,手上动作利落,不受一丝影响,血顺着伤口,沾满了他手掌指缝,他嫌手滑,往身前绑的白色棉布褂上蹭了蹭手,继续拿刀埋头工作,边道:“若是有一席裹尸,那算好的了,像是这般战死的小兵,生时同帐,死时就一坑同冢,分不得谁是谁的,到点兵时候,没了谁,士长名册上就除谁的名,到时候班师回去的时候,只管是通知家眷人没了,送封官印的阵亡告示书就成,抚恤或多或少会有点,碰上好年景,分地时候会多出一人半头的,权当是占了死人的光。”
小兵处理完那伤口,用破布擦了擦手,抬脸看我,明明还是孩子一般的稚颜,却做着与他年龄不符的事情,麻木,习以为常。
“这就是乱世,人命不值钱,死一个人多出半亩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当头主子,人也白死了,地也没了。天下大乱,哪里能是世外桃源啊,活一日就算一日,像是这栾城,等那袁贼过境,还能活几个下来,到头来还不都白白死了。
我家人都死光了,我看我姐姐被炸得粉碎,连尸体都没寻见,我哥跟着将军远征去了,走了三年,生死不明,估计也是死在外面了。现在我家就我一个,能活下来,算赚了。”
如若不见,谁都不会知晓,民不聊生,饥民遍地到底是何种情形。
哀大莫于心死,当人失去太多,心伤到了底,也就都看开了,懂得顺其自然,听天由命。而凭上天意愿活下来的人,都是无惧生死,也生不如死的人。
“小唐,你快点过来,瞧这个…”身后有人在喊,面前半大的孩子抹了抹手,转身过去了:“怎么着了?”
我只是在想,若是李哲这一路看见如此状况,他会如何做想?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也是使天下苍生陷于水深火热的罪魁祸首,江欲晚反他,虽说目的也不单纯,可若是能建立起一个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叹息不由自主溢出我口,我抬手看看自己掌纹,纵横交错,疤痕种种,终是有很多人的命运,不在自己掌握之中,那我呢?我的命运呢?也会如这草芥一般的人,生不由自己,死亦不由自己?
“沄大夫,你过来看看,这个还有的救没,没的话,直接让人抬出去吧,外面还有太多病患,这里放不下了。”
我醒过神,提身跟了过去,面前的人腹部被炸来一道血口,伤口里满是黑色的脏物,唤名小唐的小兵想也没想,伸手往里去掏,受伤的人顿时疼得大叫,那声音简直惨绝人寰,直刺人耳膜。
血在小唐的手拔/出来一瞬,溅得我们三人一头一脸,我倒退一步,见小唐手里一团木头一般的东西,扔在地上,再看了看那昏厥的人,面无表情道:“先上点药吧,或者干脆别救了,这么重的伤,基本活不下来,还浪费了药。”
小唐扭头,看我:“沄大夫,你看还救不救?不救的话,我这就让他们给抬出去。”
“别,我试试看。”小唐点点头,起身让开,我半跪在地上,用清水清洗伤口,迅速涂了不少止血药粉,并从随身的药袋里抽出一个小小针线包。
我其实并不会针线活,可周先生教过我,这种破口很大的伤处,除了清洗和涂药之外,必须缝合伤口,不然不止是流血不止,还有内脏外露的可能。可我从没有缝合过任何伤口,穿针引线,手颤不已,最后还是小唐代劳。
我捏起伤处的皮肉,用针线胡乱扎的老实,最后用空芦苇杆埋在伤口里,一头露在外面,以备脓血流出。
一个又一个,无不是鲜血淋淋,各种伤状都可见,惨不忍睹,整整一日,我都跟小唐在帐里忙着,出帐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候,出帐的一瞬,只感到天地倒转,头重脚轻。
我走过墙角堆砌的尸体,已然不再感到那么触目惊心,只是心有无边的荒芜,生命不过也是如此,一场空空,可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死了便死了,世间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
外面依旧一片混乱景象,我几乎见不到百姓打扮的人,到处是北越军队巡逻,没走出多远,听见后面有人喊我:“小,沄大夫…”
我回头,看见顺着夕阳流彩方向,有人骑着高头大马,朝我跑过来,我眯眼望去,只见是曹潜。他见我满身血污,也着实吓了一跳,立刻翻身下马,低声道:“小姐,你可是没事?将军到处找您。”
“我没事,江欲晚人在哪?”
“将军在栾城县令的府衙里呢,今日我们就在那里住下,小姐快随我一道过去,这外面太乱了,难保您不会跟着受伤,到时可不好办。”曹潜说着,扶我上马,随后跟着上了马。
他腰板挺的笔直,似乎颇为尴尬,又不敢靠我太近。我又累又昏,此时此刻,心神俱惫,见到曹潜只感到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他策马,踏着一地华彩落下的光影,在乱石烂木之间的甬道上奔驰,风掠过脸颊,还有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道,心一紧,那些士兵林林种种的死状又浮现眼前,难以让我不去想到父兄。
“很累,曹潜,让我靠一会儿。”
“小姐…”
曹潜沉默,身形一滞,只是微微点头,我深深叹一口气,阖了眼,靠在他后背之上,双手环住他腰身:“曹潜,人很脆弱,生死也不过只是一念之间,你要好好珍惜自己生命,我已不想再看你们一个个的都离开我了。”
曹潜没有说话,只是策马前行的速度愈发慢下来,我们走在那一条死寂而惨烈的路上,走在夕阳霞彩之间,没有温馨,没有安适,只有一种从心里往外的疲惫感。
“小姐,您想离开这里是吗?”许久,曹潜轻声问我。
“曹潜,我与你不一样,我对江山社稷没有兴趣,却也不愿看流血牺牲,不愿看身不由己,我只想现世安好。”
“将军许是不会放过您的,你还可走的脱?”
我睁眼,满目霞光万丈,印在我眼里,如是绮丽华艳:“若是有一日,你可愿帮我?”
“曹潜多问一句以下犯上的,小姐可还是对那狗皇帝有情?”曹潜不答反问。
“为何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