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木钟遂接着方才的话题,仍与庄妃絮絮些育子养身之得,问道:“十阿哥晚间三更往往呕奶,近来竟成惯例,却不知怎么是好?九阿哥小时也呕过奶么?”
庄妃笑道:“小孩子哪有不吐奶的?不过是积了食睡觉,又或者着了凉。虽不可小病大养,却也不能掉以轻心。要说治这个病倒也简单,只要忍得下心,晚上那一顿不给吃就好了。若仍不好时,我给你个方子,照方煎两服药,包好。”
巴特玛听得两人说话,全插不进嘴去,越觉失落。闷闷地坐了一坐,便推禁不起戏班锣鼓吵闹,也不等着吃百岁馒头,提前离席,径自回宫来盘腿儿坐在炕上,独自想了一回,悄悄地滴下泪来。
剪秋猜得她心中所想,却不敢劝,只得搜心刮肚,想出些新鲜笑话儿与她解闷,因说:“娘娘可知道关睢宫的新闻么?连贵妃娘娘也亲口说那位主子是狐狸精变的,连十四格格也是小狐狸呢。”
巴特玛原本无心闲谈,然而剪秋这个题目着实新奇,少不得止了眼泪抬起头来听她说。
第22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4)
剪秋见自己一招奏效,更加三分颜色作大红,绘声绘色地讲道:“说有人亲眼看见的,每到月圆夜里,那宫里帷帐间就有白光闪出,建宁格格生来便是睁着眼睛出来的,不到半岁就会说话,又说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阿玛额娘’,倒是清清楚楚的‘建宁公主’呢。说来也怪,大家都只叫她十四格格,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建宁,还是个公主呢?娘娘说,这可不是奇闻?”
巴特玛听出了神,问她:“你这些话,都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剪秋笑道:“我们做下人的偶尔一处坐着说话,什么新鲜事儿打听不来?要不也不配做娘娘的眼线了。如今皇上不在宫里,各宫娘娘来往反比先前少了,我们丫环们来往却是不受影响的。又没兄弟姐妹,又没爹娘亲戚,只这几个一起买进宫来的异姓姐妹罢了,什么话不能说?”
巴特玛叹道:“倒是你们的情谊来得真诚。反是做主子的,今天你一伙,明天他一帮,到底没有什么真心朋友。”
剪秋劝道:“宫里原本就是只讲权不讲情的,有的只是君臣主仆四个字。娘娘深得皇上欢心,凡皇后娘娘可以吃的玩的,娘娘也都有一份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巴特玛瞅她一眼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思。”
剪秋笑道:“娘娘不说我也知道了,不过是为着老题目。娘娘虽没有个阿哥格格撑腰,然而依奴才说倒也没什么不好,寻常老百姓想要儿子,不过是为了养老傍身;娘娘们想要阿哥,却是指着他将来可以封个亲王贝勒甚至当皇上,岂不知天下的事并没有一定的。原先皇上为了八阿哥大赦天下那会儿,大伙儿都以为将来八阿哥是一定要当皇上无疑的了,谁料想他却短命得很,连宸妃娘娘竟也跟着去了。宫里人都传说八阿哥死得奇怪,又说当年静妃娘娘那未出世的儿子也死得奇怪。就是现在,关睢宫有个建宁公主,不过是个格格,只因皇上多疼着她点儿,娘娘们已经多瞧不上的,事事处处与她做对,幸亏她是出家人不计较,不然不知惹出多少官司来呢。这样看来,倒是没有生孩子的省心。”
这一番话,却是巴特玛从来没有想过的,听了,不禁发起愣来,倒用力想了一回。
时交五月,天气渐暖,宫人们脱去春装,纷纷着纱披绸,比斗彩绣功夫。后花园龙池里荷叶满坡,荷箭成簇,风过处,一片清凉冷香拂宫过殿,令人心旷神怡。各宫纷纷折了长枝荷花箭供在瓶中,预备着二十四的荷花生日。又因前线已传准了信儿说皇上不日就要回京的,妃子们俱兴兴头头的,满宫里悬灯结彩,一团喜气。
这日娜木钟仍旧使人往各宫里送玉簪花粉,独永福宫的这一份,却是亲自携来。大玉儿接了谢过,又命丫环看茶,笑道:“你倒是年年不变的,已经做了额娘了,仍旧喜欢这些脂粉花朵儿的。”
娜木钟叹道:“外人看着咱们,只觉做娘娘的是多么风光可羡的一回事;自己人却不必装腔作势,直跟坐牢差不多少。不过是多吃几口,多穿两件,究竟要想多活两年也不能,你看八阿哥就知道了,皇上将他宠上了天去,也不过那么着。想想也真叫没趣味,若再没点子玩意儿,更活得不成人样儿了。要说我这调脂弄粉,可也跟你苦读诗书是一样的,都不过怡情罢了。”
大玉儿听了刺心,却只得假意笑道:“你这是从哪里来,这一车的牢骚话,不过说的倒也是实情。”
正说着闲话儿,福临习武回来,进门便说:“额娘,我今天看到了一个人。”
娜木钟先笑道:“都说九阿哥聪明过人,今儿个是怎么了,连口齿都不灵了,什么‘看到了一个人’,你哪天不是看到许多人来人往?咱这宫里别的没有,还少见了人去?”
大玉儿也笑着拉福临上炕道:“慢慢儿地说,是不是见了一个什么特别的人?”
福临笑道:“正是。我和师傅学骑射,在十王亭广场上绕圈子,看到亭殿后面小屋子很多士兵把守的,里面住着一老一小两个人,却不是咱们宫里的。那小的是个小姑娘,跟我差不多大,长得可好看哪。”
娜木钟又忍不住抢先笑起来:“哟,九阿哥才多大的人,就知道姑娘好看了。”
素玛倒上水来,福临接过一仰脖子喝了,庄妃忙止道:“这天气一天天地热了,瞧你这一头的汗,小心喝得急了,把热气逼在心里着病。”又问道:“你刚才说一个小姑娘?什么样的姑娘?怎么住在宫里,我们竟不知道?”
娜木钟也被提醒了,问道:“就是的,咱们怎么没听说宫里住着两个外边女人?那小的和你差不多,老的却有多大?”原以为必是年轻女人,在小哥儿眼中二十岁已算老人了。待听到福临答说是那小女孩的奶奶,却又放下心来,笑道:“哪里来的祖孙两个?难道是亲戚不成?”
庄妃道:“必然不会。若是谁家的亲戚,又是女眷,住到后宫里来就是了,怎么会安排在十王亭,又怎么会派兵把守?”左右想不明会是哪个。
福临又问道:“额娘,我现在下了课,可不可以去找那个小女孩玩儿?”
娜木钟不禁又笑,庄妃因从不见儿子这般热切,遂问道:“你喜欢那个小女孩吗?”
福临重重点头,一派天真地答道:“我喜欢她,我想娶她为妃。”
第22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5)
这一回,连大玉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才多大,就想娶媳妇儿了?况且,也还不知道人家女孩儿愿不愿意呢。也罢,你就去找她玩儿吧,如果她是亲戚,额娘就替你先订了亲;如果她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就把她召进宫来做宫女儿,服侍你,好不好?”
福临道:“她是个贵族,决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额娘,你只要看见她就会喜欢上她了,她长得好漂亮,又好高贵,和宫里所有的格格都不一样,比淑慧姐姐还漂亮还高贵。”
娜木钟已经笑得直揉胸口,大玉儿也掌不住笑道:“好了好了,你去吧,去找你的贵族小姑娘玩儿去吧,别忘了问清楚,她到底是谁家的女孩儿,额娘好跟她家大人商量,接她进宫来陪你。”
福临听得跳起来:“额娘说得果真?”遂蹦蹦跳跳地去了。倒勾起大玉儿一片好奇来,因福临年纪虽小,却举止稳重,从不曾这样手舞足蹈的,倒不知是何等样的小姑娘,竟让他只见了一面就这般挂在心上,连好色之心也有了。只是宫中阿哥们多有早熟的,便淘上天去,只要不出大格儿,便不当一回事。
娜木钟笑道:“咱们的九阿哥倒是多情,小小年纪已经是个风流种子,长大了不知又有多少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害相思。”
大玉儿只淡淡地道:“男孩子太重情并不是件好事,福临别的尚好,只是生得太单薄秀气些,若再于情上用心,更恐心血不足了。”
娜木钟道:“若是别的人家,孩子心思古怪些或者叫大人操心为难,但他是个阿哥,多情好玩些却不是什么大事,管他什么人家的闺女,只要阿哥看上了,给几两银子叫进宫里来就是了;便是不给银子,难道阿哥要她陪,她父母还敢不答应吗?再稀罕的姑娘,只要弄到身边儿来了,新鲜劲儿过去,也就不当一回事了。倒不必拘着他,反而搁在心上,越得不着越是当回事儿。”
大玉儿也深以为然,微笑点头。方说着,忍冬领着淑慧格格进来,给她母亲请安。大玉儿看见女儿出脱得花朵儿一般,玉颜朱肌,骨骼停匀,倒也欢喜,遂拉过来坐在炕上,问她近日饮食寝卧诸事。
淑慧笑道:“额娘隔三差五要见的,每每见了都要问这一大堆,从来不变样儿,您便不问烦,我答这十几年,可也烦了。”
庄妃失笑道:“原来你已经十几岁了,大了,会逗嘴儿顶撞额娘了么?”
贵妃一旁搭腔道:“现在是问几句话嫌烦还罢了,只怕再过几年出了门子,便连回门见面也怕烦了。”
说得格格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嘟哝着:“最是贵妃娘娘喜欢取笑人家,说的什么呀。”
一屋子的人也都笑了,淑慧便要找她弟弟说话,贵妃又抢着说道:“他认识了一个漂亮小姑娘,不稀罕跟姐姐玩儿了。”
淑慧诧异道:“什么小姑娘?哪里来的小姑娘?”
庄妃道:“竟连额娘也不清楚。可是的,去了这一会子,也该回来了。”便命忍冬去找来,又叫丫环摆饭,款留贵妃一同用膳,又问淑慧:“你是在额娘这里一起,还是回你奶妈子那边?”
淑慧想一想说:“我还是过去和姐妹们一道吧,来时并没说过要在这边晚饭,怕回头他们又要罗嗦。”又撒娇儿说,“我哪里有弟弟那样好福气呢,可以天天同额娘一道用膳。我们那边儿侍候的嬷嬷公公们,说是服侍我们,倒不如说是看管我们还更贴切些。略有些不到处,便嘀嘀咕咕有一车子的话。我们虽是主子,却也毕竟是女孩儿家,又不好同他们理论的。”
庄妃眼圈一红,心下过意不去,却不便说话,只得看着淑慧去了,低头半晌无语。娜木钟也知她心里不过意,打岔问道:“前些日子我恍惚听谁说过一耳朵,好像谁家提亲来着,是不是说的咱淑慧格格?”
庄妃道:“是我哥哥,要替科尔沁的一位新册封的贝勒提亲,倒也还门当户对,满蒙联姻也是老例,并没什么不满意处。只是我想着淑慧还小,总不舍得这么早就叫她出嫁,说好放几年再说的。”
贵妃笑道:“小?可也有十一了吧?今年放了订,明年就好出阁了。那年你嫁咱皇上,不也才十二么?”
庄妃眼圈儿又是一红,隔了一晌方慢慢儿地道:“就是因为这么着,我才不叫女儿再走我的路。”
贵妃正要说话,却见福临跟着忍冬进来了,一脸悻悻,满腹心事似的,大不如往常活泼,不禁笑道:“九阿哥可回来了,你姐姐在这里等你好大一会子呢。”
福临过来给庄妃、贵妃见过礼,脸上仍不见一丝笑模样儿,饭也不肯吃,便要回屋去睡。
庄妃倒也不强迫他,只叫过忍冬悄悄儿地问是怎么一回事。忍冬又是皱眉又是笑,回道:“我按娘娘说的,找到十王亭后面的小屋子去,果然看见阿哥在那里,隔着门和一个小女孩子嗑牙,那女孩儿偏不理他,阿哥自个儿一会儿说笑话一会儿讲故事,可是到我去的时候也没逗到人家开心,所以在发脾气呢。”
娜木钟听了诧异道:“有这等事?凭咱们九阿哥,谁敢不给面子?宫里这些姐姐妹妹,哪个不是上赶着找阿哥玩儿,那小女孩什么来头,好大的威风!”
庄妃也觉意外,问素玛道:“你问明白那孩子到底是谁家的了吗?”
第22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6)
忍冬道:“我问了,侍卫不肯说。但是我隔着门看了,里面一位老夫人,虽然穿得褴褛,可是好威风好体面的样子;那小姑娘只有五六岁年纪,眉清目秀,生得果然好看。不是咱们宫里的,也不像是谁家的亲戚,从来不曾见过,而且她们的装扮,倒像是汉人。”
庄妃益发诧异,再问不出什么,只得搁下,命忍冬另收拾些饮食留在一旁,等会儿阿哥的气消了再哄他来吃。
福临这一夜却只是放不下心,次日一早吃过饭,又忙忙地梳洗了往前朝来,径穿过东掖门来到十王亭后身,寻着那间屋子,隔窗看见小女孩已经起了,正拿着一本书在读。便隔窗问她:“你看的什么书?”
女孩不答。
福临又道:“我拿了果子来你吃。”
女孩仍不理。
福临无法,心想她既然读书,必然学问不错,必得如此这般或能吸引她注意。遂背手身后,仰头念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下何处无芳草。”
女孩儿愣愣地听着,忽然抬头道:“错了,不是‘天下’,是‘天涯’。”
福临笑道:“你总算说话了吗?”
女孩察觉上当,脸上一红,啐了一口,扭头不答。
福临故意长叹一声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杳,有情反被无情恼。’古人形容得果然不错,可惜只有一个字用得不恰当。”
那女孩又忍不住问道:“是哪个字?”
福临诧异道:“你竟不知道吗?就是墙字呀,应该用个窗字才恰当。你我明明是隔着一扇窗子的吗。”
女孩终于笑了,道:“不听你胡诌。”
福临见女孩终于肯同他说话,直喜得抓耳挠腮,不知该怎样恭维才好,问她:“你是谁?怎么会来到这里?”
不料女孩反而问他:“你又是谁?这里是哪里?”
福临奇道:“你竟不知道吗?这里是盛京皇宫啊。你住在皇宫,倒不知道这里是哪儿?”
女孩愣了一愣,脸上变色:“是皇宫?他们竟把我们抓到盛京皇宫里来了?”
福临更加奇异:“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又是谁抓了你们?你告诉我,我替你报仇。”
女孩一双黑亮亮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问道:“你替我们报仇?你住在宫里,你是谁?”
“我是九阿哥福临。”福临挺一挺身,连母亲最大的忌讳也忘了,男孩子当着女孩面吹牛是天性,这会儿他的童真天性萌发,遂大气地许诺:“我是未来的皇上。等我做了皇上,就娶你为妃。”
“清贼的皇上?”不料那女孩竟是一脸鄙夷之色,凛然道:“我不与清狗说话!”
福临见说得好好的,女孩忽然翻脸,大觉不舍,忙叫道:“你干嘛骂人?我怎么得罪你啦?”正欲理论,却值忍冬找来,拉住他道:“九阿哥,你找得我好苦,娘娘喊你去上课呢。”
福临虽不舍,也只得走开,人坐在课堂里,却哪里听得进书,浮想联翩,满心里只是刚才那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一时想她有多么娇俏好看,一时想她怎么对谈诗词,一时又想起她生气的模样儿,便是蹙眉怒板脸也是另有一种可爱的,后宫里的格格们也都算好看,可是总没一个比得上她,只不知为什么那么痛恨清人,听到自己是阿哥,何以会大发脾气。
好容易等得下课,不及向师傅行礼,忙忙地又往十王亭来,却已是人去屋空,哪里还有什么小女孩老祖母,便连那些侍卫也不见了。福临这一惊非小可,呆呆地站了一回,猛然省起什么似的,一气奔回宫中,撞进大玉儿怀中,抓着手问道:“额娘,那小女孩儿呢?那女孩儿去哪儿了?”
庄妃一脸无辜:“什么女孩儿?说过你几次了,还是这么慌慌张张的,瞧这一头一脸的汗。”
福临急得跳脚:“就是十王亭广场后面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呀。她跑到哪里去了?早上还在呢,我上完课她就不见了。”
庄妃笑道:“我哪里知道?从头到尾我也只是听你说,从来没见过什么小姑娘。”
“忍冬见过的,忍冬知道的,是有那么一个小姑娘,忍冬今天早晨去找我的时候她还在呢,一定是你们趁我上课的时候把她弄走了。她说她是被抓进宫里来的,是不是你们又把她抓走了,她在哪儿?”
福临叫着,并且生平第一次大哭起来:“我要那个小姑娘,我要和她玩儿,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然而不论他怎么哭,怎么求,庄妃只是不为所动,自始至终坚持自己不知道什么十王亭的小姑娘,没有人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没有人知道真相。
福临就这样断送了他生平第一次懵懂的初恋,爆发了生平第一次的伤心和叛逆。而从开始到结束,他都不知道,那个他渴望誓死捍卫的小姑娘究竟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第23章 参汤是一柄双刃剑(1)
崇德七年(1642年)初,皇太极率兵入关,占领蓟州,深入河北、山东,破三府十八州八十八城,掳百姓二十六万,夺金银一百二十万余两,牛羊五十五万头,并生擒明朝大将洪承畴得胜还朝,并囚于宫门之外不远处的三官庙内,只隔着几步远的地方,押着他的母亲和女儿。
这真是决定江山意气飞扬的一战。金銮殿下,群臣跪服,三呼万岁,庆贺皇上得胜还朝,开疆扩土——松锦冀鲁先后攻陷,明朝山门已破,直捣黄龙也就指日可待了。贝勒额真们想着不日就要打进紫禁城去,见识真正的金銮殿,俱摩拳擦掌,喜形于色。
皇太极论功行赏,自又是多尔衮居头功,其余豪格、阿济格等也都有赏赐。赏谢既毕,复求计于群臣道:“此次擒得洪承畴、祖大寿等明将还朝,究竟该如何处治,还望众爱卿献计。”
文武百官七嘴八舌,也有说斩首祭旗的,也有说游街示众的,也有说零割了交镖局送回北京城给崇祯老儿送礼,吓他一个屁滚尿流的。惟多尔衮早知皇太极心思是要收服洪承畴以为己用,见百官提议俱大违圣意,遂投其所好,上前一步禀道:“祖大寿松山战前已经降了我们的,其后又反悔,此次再度被擒,这等出尔反尔的小人,留他何用?即便他肯再降,也须杀一儆百,斩草除根;至于洪承畴,确是一员猛将,若能为我朝所用,来日之战,必建奇功。”
皇太极深以为是,捻须笑道:“十四弟所言甚是,只是那洪承畴对崇祯死心塌地,我听侍卫说自从他被解来盛京,关进三官庙,已经绝粒数日,意欲以死明志,却派何人劝降?”
多尔衮低头思忖,也大为迟疑。沙场之上,是他亲手活捉了洪承畴献给皇太极的,原以为皇太极必先问及战事,大出所料的是,他却像个女人一样,解下身上的貂裘披在洪承畴身上,还婆婆妈妈地嘘寒问暖。当时几乎没把多尔衮看傻了,想了一想才明白皇太极这使的又是怀柔之策,然而洪承畴却毫不领情,只是肩上一振便将裘氅抖落在地,是个软硬不吃的好汉。说到劝降,谈何容易?遂笑道:“让我带兵打仗可以,这动嘴皮子劝人斗志的活儿却不敢当,但臣愿推荐一人,请圣上量度。”
皇太极笑问:“是谁?”
多尔衮道:“便是范大学士范文程。范先生也是汉人,又口才了得,请他劝降洪承畴,或可奏效。”
皇太极苦笑道:“这一计还须你说?那三官庙,朕早令范大学士去过两回了,还不是碰壁而返?前日让他与老母弱女相见,实指望可劝得他回心转意,不料那老夫人更是忠义耿直,反说了许多迂腐道理给他。这一家人,无论老小,竟都是铁打的骨头。”
范文程也上前一步笑道:“臣有辱圣命,愧悔不及。然而臣察言观色,却发现那洪承畴意志虽坚,却并非全无软肋。”皇太极忙问何以见得。范文程道:“臣闻洪承畴血衣铁甲,每日向着明朝方向三叩九拜,原也以为他心坚如铁。然而他每次拜过起身,必然仔细拂去膝上尘土。皇上试想,一个一心要死的人,连性命都可不顾,又怎么会顾惜一件衣裳呢?故而臣由此断言,那洪承畴其实口硬心软,眷恋红尘。”
百官听了,俱不以为然,只道范文程因不甘失败,才说了这些遁词出来,却也不便指破,都顾左右而言他,仍旧互相吹捧功绩,谀词如潮。
皇太极下了朝,心事重重地往关睢宫来,方进门,不及太监通报,小公主已经尹尹呀呀地早在屋里叫起来:“皇阿玛,阿玛抱抱建宁!”
“建宁,阿玛来了。”皇太极开心地叫着,一步跨进门去,抱起建宁来,高高举起,“建宁今天乖不乖?想皇阿玛了没有?”
小建宁拍着小手,咯咯地笑着,虽然不会说话,可是她的神情和声音分明都在说:她很开心,很想皇阿玛。皇太极抱着她,只觉一天的烦恼都散了,在这个小女儿的面前,朝廷琐务、劝降洪承畴、甚至开疆拓土,究竟又能算什么呢?他只想抱着建宁,陪着绮蕾,一生一世,好好地过日子。
“绮蕾,”他痴迷地看着他至爱的妃子,那朵不会笑的桃花,看了十年,仍然觉得她是一个谜。“绮蕾,如果我不是皇上,而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你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们一夫一妻,带着建宁过日子,你会不会高兴一点呢?”
绮蕾一震,抬起头来,何等熟悉的言语哦。曾经有一天,有一地,有一个男人,也曾这样对她说过的,说要带着她远走高飞,男耕女织,过最平凡的日子。当年,她拒绝了,为了她的察哈尔;现在,她可以接受么?她的身体早已重新接受皇太极,成为他的妃子,他女儿的母亲,为了天下;然而,要到什么时候,她可以真正为自己活一回呢?难道真要像他所说,直到远离了皇宫,做一个普通的女人,嫁一个普通的男人,她过的,才是自己要的日子吗?
“皇上,”她低下头,委婉地说,“您坐一坐,也该去各宫走走才是。大家都等着您呢。”
皇太极笑着叹了一口气,仿佛早已猜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他着迷地看着她,如醉如痴,即使是她的拒绝吧,在他眼中,也是这样地委婉温柔,令人心动。他亲一亲建宁粉红饱满的小脸蛋,笑着说:“那好,我便不烦你,去别的宫转一转吧。如果那些妃子能够亲耳听到你的话,不知该多庆幸呢。”遂放下女儿,往麟趾宫来。
第23章 参汤是一柄双刃剑(2)
娜木钟欢天喜地地接了,问道:“皇上是顺脚儿来逛逛呢,还是就歇在这里?”
皇太极笑道:“你这一天里从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怎么我刚进门来,脚还没踩实,你倒先问起歇不歇的话来了?”
娜木钟也笑道:“若是皇上只不过来稍坐呢,我叫人沏茶就好;若是歇在这里不回去呢,就该传膳了。怎么关心皇上,倒关心错了不成?”
皇太极道:“错是没错,只太性急了些。”一时奶妈抱出博果尔来磕头。皇太极接过来抱了一回,仍复交到奶妈手中,向娜木钟道:“十阿哥只比建宁小一个月,怎么建宁已经会说话了,他还只是哑巴一样。”
娜木钟听了大怒,挂下脸来道:“我说呢,原来是在关睢宫呆过了才来的。只是关睢宫那位又会弹又会唱,生下的女儿又会说话,皇上何苦又到麟趾宫来跟哑巴生气呢。”
皇太极蹙眉道:“你这几年里就说不得话,但凡见你,总有一肚子牢骚,竟越来越难相处了。”便不肯多坐,只用了半盏茶,仍命摆驾。
娜木钟倒又后悔不迭,自个儿守着灯生了半夜的气。
是夜,皇太极仍宿于庄妃处,于枕间聊起朝廷之议,叹道:“满朝文武,竟无一计良策,这洪承畴倒是一块哽了喉咙的鸡骨头,咽不下,吐不出了。”
庄妃笑道:“我原先听说洪家母女被擒来宫中住过几日,就几次想偷偷过去看看来着,到底也没敢轻举妄为。现在洪承畴本人被抓来了,更叫人好奇,臣妾便当面请求皇上,可不可以让臣妾悄悄儿地去三官庙会会他。”
皇太极笑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去看他做什么?天下哪有妃子劝降敌俘的,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庄妃道:“女人心细,说不定我去劝劝他,还能替皇上解了心头之忧呢。”
皇太极更是不信,道:“你去劝他?朝中那么多文武百官都拿他没办法,你有什么办法劝他?你是没见过,那洪承畴的骨头不知多硬,战场上我绑了他的儿子要胁他,他都敢眼睛不眨地把亲生儿子一箭射死,他会听你的劝?”
庄妃道:“皇上刚才不是说过,范大学士劝降的时候,洪承畴虽不理不睬,对着明朝的方向不时叩头明志,却每次起身,必然拂拭膝衣吗?”
皇太极道:“那便如何?这更说明他心意已定,志怀故国,要誓死以殉朱由检呀。你不知道,他那一身盔甲满是血渍,但他却死都不肯脱下来更换清军的服饰。宁可穿着又重又脏的明军战衣夜以达旦,真是一个钢铁汉子。”说罢不时叹息。
庄妃摇头道:“皇上疏忽了,一个真正想死的人,怎么会在乎衣襟干不干净呢?他连一件已经浑身是血的衣服上的灰尘都无法忍受,可见活得有多么精致讲究,强忍着不换衣裳只是一种矫情造作,其实他心里不知多么想脱下那件衣裳。这样的人,绝不是真正无隙可寻的钢铁汉子。只是没有人能够找到他最柔软的地方一剑刺下去,否则必会奏效。”
皇太极诧异起来,沉吟道:“你说的话竟和范文程如出一辙,今日在朝上,范大学士也说过洪承畴必有软胁。只是,谁又知道他的软胁是什么呢?”
“请皇上允臣妾前往。”庄妃进一步请求道:“我相信只要能和他面对面地谈一次话,一定能找出他的死穴,把他献给皇上。只是,如果成功了,皇上赏我什么呢?”
“赏你?等你成功了再说吧。”皇太极哈哈笑道,“不过你可以先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封赏?”
“就赏我可以带着福临一起,陪您批阅奏章。”
“什么?”皇太极一愣,顿感不安。
庄妃见时机不利,忙改口道:“就是您扔掉没用的一些旧折子,想请您赐给福临,让他学习一下,也知道些君臣道理的大规矩。他毕竟是皇子,只读些孔孟之书又怎么能成大器呢?”
皇太极和颜悦色,笑道:“你想得很周到,好,朕许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赏赐,还是那句话,等你真正立了功再说吧。”
“那么,皇上是许我去三官庙看热闹了?”庄妃笑着谢恩。其实在她心里,绝对不像她表面上说的那么轻松,她不是去看热闹的,她是去立大功夺皇权的。这次的三官庙对她而言,是一场不见刀光的战争,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为如果败了,她再也等不来第二个介入国事的大好良机;一旦成功了,她就可以踩着洪承畴的头,一步步地向那个金銮殿上的玉玺伸出手去。
三官庙。明朝大将洪承畴已经整整三天未进水米了。
然而他无惧,亦无求。只盘膝而坐,对着大明的方向,阖目待毙。
屋里静得坟墓一样。忽然门外一阵骚动,有士兵高声唱礼:“请庄妃娘娘安。”
接着传来一个女人娇媚的声音:“我奉皇上之命,来给洪将军送参汤。”
庄妃娘娘?洪承畴心里一动,这又唱的是哪一出呢?送参汤,和披貂裘一样,又是皇太极怀柔政策的新招术吧?说实话,当他第一次把貂裘解下,披到自己身上时,自己的心里未尝没有几分感动,可是,爱国壮志,报君忠心,又岂是一件貂裘可以收买?
洪承畴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血衣盔甲岿然不动,盘膝闭目,如老僧入定。
庄妃进来了,莺声呖呖:“洪将军,我亲手为你制的参汤,喝一碗可好?”
第23章 参汤是一柄双刃剑(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