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往事是江老太爷最不愿意回顾的,也是江家上上下下多年来不曾提起过的,时隔近十年再翻将出来,如一把利刃,把安远侯一颗心割得鲜血淋漓。
因为那桩飞来横祸,他和爱妻娇女生生分离;因为那场飞来横祸,他好好的一个家毁了;那件祸事之后,他认了命,迎娶丹阳郡主,努力忘掉冯兰开始新生活,他一度麻木得连什么是痛苦都不知道了,他变得沉默寡言,鲜少欢娱,他被那桩祸事害惨了!
事发之后,安远侯和苏老夫人、江峻朗一样,以为江老太爷是一时糊涂才做了错事,谁也不忍心责备他,谁也不忍心追问原由,很有默契的绝口不提,不让江老太爷再次伤心,但做梦也没想到,原来真相竟是这样的…
安远侯是江老太爷的儿子,如果是因为父亲的失误让安远侯倒霉了、牺牲了,安远侯默默受苦,无话可说。但是,如果不是因为江老太爷,而是因为江峻博才导致的这一切,让安远侯如何接受!江峻博不过是江老太爷一个庶出的儿子,凭什么为了江峻博,安远侯要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江老太爷惭愧的低下了头,“这个,这个…大郎啊,你二弟不是科举的料,朝廷不许捐官,爹的官又不大,没办法恩荫给他官职,除了特简,你二弟没有别的路可走…”
安远侯脸颊抽了抽,“不是科举的料。他当年才二十多岁,多少人三四十岁、四五十岁还在努力考科举,他才二十多岁,爹就知道他不是科举的料,不让他自己努力,不惜卑躬屈膝要替他铺路了…”
“他笨啊,没有你和三郎聪明,他还没有亲娘…阿节也是,没有亲爹亲娘,真可怜…”江老太爷语无伦次。
安远侯疲惫的闭上眼睛。
江老太爷简直是没救了。在他心目当中,安远侯和江峻朗有亲爹亲娘,人聪明,就不可怜,就可以自己拼前程,江峻博没了亲娘,人又笨,就得当爹的替他往来奔走。江峻节就更别提了,没爹没娘,更加可怜,更加需要优待。这幸亏是江峻节没长歪,要是江峻节也和江峻博一样长歪了,老太爷能任由这些“可怜”的儿子把江家带向哪里?
“大郎,大郎。”江老太爷见安远侯神色不对,惊慌的摇着他。
安远侯缓缓睁开双眼,眼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江峻博,死的已是迟了。”
他语气却不如何狠厉,江老太爷听在耳中,却从心底往上冒凉气。
“大,大郎…”江老太爷结结巴巴。
安远侯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一样,起身离开,脚步飘忽。
江老太爷害怕了,一直远远的跟在安远侯身后,唯恐安远侯一时想不开。
安远侯眼神发直,心中不停的重复一句话:弄死江峻博,弄死江峻博,弄死江峻博…
安远侯午夜梦回,曾无数次想过如果能回到那桩祸事没有发生之前,他应该怎么做才能保住妻子女儿,保住他的家。他一直没有想到什么绝妙的方法,但现在他明白了,弄死江峻博,江家就太平了,他就不会和妻子女儿分开。
江老太爷一直远远的跟着安远侯,见前面是口没盖的井,安远侯仿佛没看见一样,还是直通通的往前走,吓了一大跳,正要开口呼唤,却见安远侯痴痴呆呆直视前方,脚下却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从那口井上跨过去了。
“还好,还好。”江老太爷后怕的拍胸。
安远侯默默的回房去了。
也不知是江老太爷多心还是怎么的,自从安远侯知道了真相,苏老夫人、江峻朗看他的目光都变了,陌生了,疏远了,没有从前亲近了。江老太爷心慌,“我没有想因为二郎害全家人啊,我就是想帮帮二郎,给二郎谋个前程,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把全家人都害了…”
江老太爷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和庄太后有些相似,心软,耳朵也软,不偏爱有出息的儿子,偏爱可怜的、没用的儿子。因为溺爱那个没出息的儿子,坑了家人,最后也坑了那个被溺爱的儿子,不得善终。
若是有机会重新再来,江老太爷大概不会还像从前一样溺爱江峻博了吧。
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江老太爷没有机会反悔,没有机会重来,留下了终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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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王和江蕙在宫里的日子一直很悠闲。
皇帝、杭皇后疼爱他们一家人那是不用说了,太子对弟弟、弟妹、小侄女也格外关心宽容,江蕙虽然住在宫里,却不如何拘束,笑口常开,其乐融融。
淮王还是试图搬到淮王府的,这样他和江蕙的行动更自由,也可以常带阿芷逛街玩耍,但杭皇后不同意,皇帝更是不答应,“小火,蕙蕙,你俩想走就走,没人留你们。小阿芷留下。”
“我和蕙蕙怎么可能抛下小阿芷。”淮王下气。
皇帝这两年身材有些丰腴了,面容却比从前慈爱了许多,笑呵呵的道:“既然抛不下小阿芷,那就继续住着吧,朕看在小阿芷的份上,不嫌你烦。”
“我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我父皇喜爱我闺女,更胜过喜爱我。”淮王仰天长叹。
“先帝在世之时,喜爱你也是超过喜爱朕的,朕可没和你计较。”皇帝淡定的道。
淮王脸红了,“您一提到先帝,我就想起那块雕着飞狼的血玉,想到蕙蕙才三岁的时候我就见过她了,先帝还为我俩定了娃娃亲。”
皇帝笑的意味深长。
娃娃亲,哈哈 ,娃娃亲。
小阿芷三岁生日的时候,皇帝为她在宫中设宴,宴请的除了皇家、江家的亲戚之外,还有十几位翰林院的青年文士。皇帝叫这些人来是让他们做诗的,阿芷小郡主这般聪慧可爱,如果没有诗歌来赞美她,那不是太不像话了么?
这次生日宴规模不算大,气氛却非常好。
皇帝怀里抱着小孙女,得意的跟安远侯吹牛,“峻熙,虽然投壶是你领先,虽然你如愿以偿有了小外孙女,但其实是朕赢了,你明白么?峻熙你看看,闺女相貌随爹,小阿芷长的多像她爹,和她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是陛下赢了。”安远侯心情愉快,眼角眉梢都是笑,半分不跟皇帝打别。
“陛下说的是,小阿芷像爹。”众人纷纷凑热闹。
这倒不是他们拍皇帝马屁,实情如此。皇帝怀里抱的是小阿芷,身边站的是淮王,小阿芷白皙漂亮,五官脸庞都似足她爹,活脱脱的是一个小小火啊。
皇帝和安远侯等人在这里说笑着,翰林院的青年文士诗也作好了,亲戚之中也有几位善于诗词歌赋的人为小阿芷写了诗。内侍呈上来之后,皇帝和安远侯、淮王、江蕙等人一起评定了,以翰林院侍讲卢白所作之诗最佳。皇帝皆有赏赐,又单独赏赐卢白珍珠十斛,锦缎十匹,卢白由内侍引领着过来谢恩,小阿芷好奇的看看他,从皇帝膝上滑到地上,奶声奶气的道:“卢先生,你替我作的诗很美,我很喜欢,多谢你。”
“看看咱们阿芷小郡主多有礼貌啊。”众人惊叹。
卢白是个二十出头的俊秀年青人,没想到淮王和淮王妃膝下唯一爱女小小年纪便如此知礼,受宠若惊,连忙谦虚,“哪里哪里,能为小郡主作诗,荣幸之至。”
小阿芷笑咪咪看着卢白,“卢先生,你叫卢白对不对?你和李白有啥关系呀?”
竟然殷勤的和这个初次见面的翰林院侍讲说起话来了。
皇帝乐呵呵的看着,安远侯满眼怜笑,淮王和江蕙对宝贝女儿这点儿小心思自然是明了的,知道小阿芷什么都好,就是不能随意出宫,难得见着个外人,很喜欢跟人聊天,也不以为异。
“回小郡主,卢白和李白没关系,仆单名一个白字,表字晚菘。”卢白头回跟这么小的小女孩儿正经八百谈天,回答得非常仔细。
“晚菘呀。”小阿芷眼珠灵活的转了转。
卢白,两个字里她听说过一个,是李白的白。晚菘就不行了,两个字她都没听说过,不知道是啥意思…
“父王,母妃,啥叫晚菘?”小阿芷跑向淮王和江蕙,向父母求助。
江蕙柔声告诉宝贝女儿,“小阿芷,晚菘的意思就是大白菜,是秋末冬初的大白菜…”
“大白菜呀。”小阿芷乐坏了,眉眼弯弯,“这个我知道!父王母妃前些天带我回外祖父家,我在田里见过的!”
眼前这个陌生人居然是大白菜,是她不光知道还见过面的大白菜,小阿芷别提多开心了。
“那个,大白菜。”小阿芷冲卢侍讲甜甜笑,“你写的诗真美,我有只小白猫叫咪咪,长得可好看了,改天我带咪咪跟你玩,行么?你给咪咪也写首诗。”
众人都晕。
“阿芷。”江蕙哭笑不得,“阿芷,才夸过你有礼貌,你就当面叫卢侍讲…不可以这样的,女儿,这样不礼貌…”
“这可不怪我们小阿芷,是你告诉孩子的,晚菘就是大白菜。”安远侯见小阿芷诧异的睁大了眼睛,唯恐外孙女受委屈,忙把阿芷抱了过来。
“不怪小阿芷。”皇帝金口玉言。
“这怎么能怪我们小郡主呢?晚菘就是大白菜啊。”杭皇后为孙女鸣不平。
“就是,小郡主没说错。”丹阳郡主也为阿芷说话。
“小郡主说的对极了,晚菘就是大白菜。”卢白是个机灵人,连忙说道:“家父爱食早韭晚菘,因此为臣取了这个字。小郡主才三岁,便知道晚菘是大白菜了,真了不起!”
皇帝露出满意的笑容,下旨再赏卢白端砚两方,卢白忙跪下谢恩。
皇帝招手把小阿芷叫过去,“乖孩子,你说的没错,没有不讲礼貌。”
小阿芷开心又得意的笑了,笑容天真无邪。
江蕙啼笑皆非,“子充哥哥,咱们得想个办法了。小阿芷被这般娇惯着长大,我怕她会不知天高地厚。”
“不会的。”淮王自信满满,“蕙蕙,我从小便是被先帝、父皇这般娇惯着长大的,你看我何其正直,何其坚强,何其豁达。”
江蕙:……
小阿芷被皇帝如珍似宝的抱着,悄悄向江蕙这边看过来。
小女孩儿拈着衣襟,很有些不好意思。
她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仿佛在问江蕙:我方才不讲礼貌了么?我不知道呀,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江蕙情不自禁的、温柔似水的一笑。
阿芷小宝贝,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当然是不会的。不过晚上回去之后,我会好好跟你讲讲道理,相信你一定能听明白的。
阿芷咧开小嘴笑,快活的冲淮王挥着小手,淮王一边跟宝贝女儿挥手致意,一边眉飞色舞的告诉江蕙,“放心吧蕙蕙,咱们小阿芷长大了准会跟她父王我一样正直无私、德才兼备、人中龙凤、举世无双…”
江蕙嫣然。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