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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柳和田甜都是女法医,风格却完全不同。田甜身材高挑,五官立体,行事风格干练,平时笑容不多,是标准的女警。汤柳相貌清秀,单眼皮,面部线条柔和,个子不高,身材偏瘦,穿一件稍稍发白的牛仔裤。如果说她是正在读书的大学生,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侯大利并不希望法医室再调来一个女法医,女法医出现在现场,总会让他想起田甜。但是,命案侦办掺不得半点个人情感,汤柳是除了李法医最优秀的法医,他愿意和她合作。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之后,侯大利陷入沉默,专心开车。
汤柳悄悄用余光打量了侯大利一眼。从省城回到江州刑警支队后,富二代侯大利的故事便多次出现在耳中,汤柳对这个不要万贯家产、执意要为女友报仇的年轻警察颇有几分好奇,又因为田甜牺牲而对其抱有天然的同情。在其心目中,这个富二代应该既风流倜傥又很是深情,但是在实际接触中,这个富二代警官毫无幽默感,板着脸,皱着眉,和以前预想的“风流倜傥”毫不沾边。
车内,吉他曲《雨滴》如泣如诉的旋律在车内回荡。车是E级越野车,音响极佳,关了窗自成一体,汤柳靠在椅子上听着音乐,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个小时后,车至省刑侦总队办公楼。汤柳在此工作了近两年,熟悉办公楼环境,直接引导侯大利将车停在最靠近五号电梯的车位,从五号电梯上行,出电梯后就看到了良主任的工作室。
良主任到省厅开会,工作室只有葛向东一人。他穿着白大褂,头发梳得很整齐,成熟稳重,与当年略显油滑的经侦民警迥然不同。
葛向东在进入105专案组以前算是单位老油条,进入105专案组后,他突然人生开挂,美术专业充分发挥了作用,所画的犯罪分子模拟画像居然与犯罪分子非常接近,随后又被省刑侦总队良主任看上,成为良主任弟子,如今更是成为全省刑侦队伍中少有的专职负责模拟画像的画像师。被人需要的感觉很好,葛向东由差等生变成优等生,精神面貌发生了极大变化。
“这具颅骨被大火烧过,而且是被汽油烧过,温度很高,又埋了好几年,颅骨有不少地方出现破裂和脱落。鼻子是五官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也是每个人个人特征区别最大的一部分,如果鼻子能够还原成功,头部基本轮廓也就确定了。这些复制品里面有不同人种,但是我们从肉眼来看,几乎看不到区别。”葛向东指着眼前一排骷髅复制品,如弹钢琴一般,手指从一排骷髅模型中划过。
“葛主任,长青的那具颅骨是哪一具?”汤柳是很优秀的法医,所以才得以在省刑侦总队工作近两年,若非家庭原因,也不会回到江州。只是隔行如隔山,她对颅骨复原技术很陌生。
“呵呵,汤柳给我封官了,还是第一次有人称我为主任。以前在江州市局时,大家都称呼我为葛朗台,在公开场合也是这样叫,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包括我本人。只有侯大利客气,叫我老葛。如今在良主任这边,领导统统叫我老葛,普通民警都叫我葛教授。”
葛向东自嘲一番,带着两人来到三具新做的颅骨模型前,道:“每具尸骨都有独一无二的特征,头骨上看似毫无区别的山洞鼻也有细微差别,鼻子最下端如山峰一样尖尖的突起,专业名词叫前鼻椎,它支撑鼻子组织,也就是说,前鼻椎的朝向决定了死者生前鼻子的朝向。组座可以摸摸鼻子底部,人中上方可以摇动的部分就是前鼻椎,前鼻椎有个突起决定鼻型,突起指向上方,对应的也是上扬鼻;突起指向下方,就是下钩鼻;突起比较平,那就是底部水平的平鼻。这具颅骨恰恰前鼻椎部分缺失,在良主任指导下,我根据颅骨其他部分做了三个模型。”
三个头骨复原模型摆成一排,由于鼻型不一样,三人相貌明显不同。
“抱歉,目前只能到这个水平了。提供三个复原模型,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头骨模型中肯定有一个与本人接近。”葛向东身穿白大褂,侃侃而谈,充满自信,散发着教授光环和魅力。
侯大利在刑侦系读书时学过解剖,算是学了点皮毛,听得津津有味。
汤柳摸着人中上方的鼻骨,很容易找到可以摇动的前鼻椎。
葛向东领着两人来到另一个专门放置颅骨原件的房间。这里放置的都是真实的颅骨,真实颅骨与颅骨模型从形状上没有差异,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面对模型时,大家能有说有笑;面对真人颅骨空洞洞的眼窝和斑驳骨面时,大家都不由自主收起笑容。
“这具颅骨被火烧过,牙齿掉了很多。我最初没有注意到有一颗牙齿与众不同。昨天为了研究面部肌肉纹路,我又来查看颅骨,用了放大镜才发现有一处被烧过的地方似乎有不属于牙床的小凸点。我和良主任反复辨认,后来确认是种植牙基台。我请教了牙科医生,固定式种植牙分成种植体、基台和牙冠三个部分,种植体相当于根基,基台相当于主干,牙冠就是整个主干上的树枝和树叶。”
经过清理后,种植牙的基台部分在放大镜下很清晰。
侯大利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是重要线索,身高一米七三左右,二十来岁的男性,做了种植牙,这简直是呼之欲出。”
汤柳走到一边,给李主任打电话,汇报刚刚看到的种植牙。
“组座,再教你一个诀窍,这是良主任传授给我的绝招,你可以来试一试。”葛向东伸手到颅骨额头部位,轻轻摸了摸,道,“你来摸我刚才摸过的位置,前后左右,闭上眼,摸一摸,能够感受到什么?”
侯大利找准了葛向东手指碰过的地方,闭上眼睛,手指在颅骨上来回滑动。
“什么感觉?”
“说不准,一边要粗些,另一边要光滑些。”
“你的感觉非常出色。我们做颅骨复原,研究方向和普通法医不一样,普通法医不会关注颅骨表面哪些地方粗糙、哪些地方光滑,但是对我们的意义就不一样了。粗糙的那边长头发,光滑的那边没有头发,这样我们就可以找出大体上的发际线。”
“术业有专攻,佩服。”侯大利再次用手指抚摸发际线两边。
正说话间,滕鹏飞的电话打到侯大利手机上,道:“那具颅骨有种植牙,这是关键发现,汤柳都给李主任报告了,你怎么不报告?”
“我和汤柳正在老葛这边,还在探讨。”侯大利能想象出滕鹏飞瞪着眼睛生气的模样,觉得他有点像青蛙。
滕鹏飞道:“中午简单吃一点,别喝酒。下午三点,召开案情分析会,安排调查工作。”
侯大利看了看手表,道:“事情没有办完,下午三点肯定回来不了。”
滕鹏飞道:“那把会议推迟到晚上七点。这个会今天一定要开,二道拐黑骨案迟迟没有进展,继续拖下去,队员们的办案热情要被耗尽。”
午餐时间,侯大利、汤柳和葛向东在附近找了一个雅致的环境,点好菜,等老朴。
聊了些闲话,葛向东感叹道:“国内做颅面复原技术的公安机关只有数家,山南技术靠前,良主任在业界很有地位。我过来做颅面复原,三五年就能成为国内本行业数得着的好手。以前在经侦的时候,由于自身和队里的多种原因,我被边缘化了,办不了案子,所以也就自我放弃,把主业当成了副业,副业当成主业,别说省厅和市局,就是支队领导都不会正眼瞧我一眼。每个人都有自尊心,我也一样。到了105专案组,我居然成了画像师,成了省厅领导和专家看重的人才,想起来很感慨。汤柳,说句实话,你真应该留在总队,平台毕竟不一样。”
汤柳没有解释,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葛向东举起茶杯,道:“我们以茶代酒,碰一杯,祝我到省厅开始人生第二春。刑侦总队也搞了命案积案专案组,老朴一门心思想要调组座过来。组座应该过来,我们兄弟又能在省厅相聚。还有一件事,我老婆家族在江州,还请组座多多提携。”
听到最后一句话,汤柳想起“葛朗台”这个绰号,抿嘴而笑。
侯大利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道:“前几天骆主任和张小天到江州来了一趟,审了王永强,王永强大概率不是凶手,我暂时没有办法走。”
葛向东道:“恕我直言,以现在的线索,基本没有破案的可能。我画的那张图太模糊,而且少年人会成长,现在的身材早就彻底改变了。除非天上掉馅饼,其他案子带出来杨帆案。”
“若是我放弃了,杀人真凶真有可能就逃过惩罚。”侯大利脑中迅速闪过了杨帆和田甜的身影,黯然神伤,便转了话题,道,“你在良主任工作室的状态真好,很有教授风采。”
葛向东兴致盎然地道:“我准备花点苦功,收集不同地区、性别、年龄段人群的颅骨样本,按照面部特征类型分类,并进行断层扫描,建立一个颅骨样本数据库。系统建成后,我们就可以把要处理的颅骨扫描后与数据库中的样本进行比对,重建骨骼层、软组织外形等,还原度可达85%~90%。”
“有志气,这是大好事。以后再遇到类似黑骨案的情况,还原起来就又快又准。”老朴出现在门口,刚听到最后几句,禁不住插话道。
喝了口茶,老朴单手挥动,扇子啪地打在手心,道:“葛向东能够有这个胸襟,我很欣赏。大利应该张开胸襟,走出江州,到更大的平台发挥才能。刑侦总队的命案积案专案组集中了全省精英,你若迟迟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等我退了,你还真没有机会。”
侯大利朝着老朴拱了拱手。
老朴用扇子指了指侯大利,道:“你还真是固执。老葛这点比你好,能接受意见。”
席间,四人很自然地聊起了二道拐黑骨案。
侯大利让服务人员拿了一张白纸,由葛向东当场画素描,道:“我来描述被烧的那具尸骨的特征,身高一米七三,有一颗种植牙,这颗牙齿不便宜。根据这些特点,我们可以勾勒出这样的形象和气质,2004年左右的年龄在25岁左右,也就是20世纪80年代前期出生,从骨骼来看,成长阶段营养充足,经济条件不差,应该是工薪族,不过工资比较高。”
葛向东又道:“你估计死者读过大学没有?”
侯大利道:“大学1997年扩招,他有可能遇到扩招,读过大学概率是百分之五十。”
素描很快画出来,是一个身高一米七三左右的年轻人,素描的面部并不清楚,比较突出的特点是发际线很高。虽然面部缺失,却很有些意气风发的气质。
老朴拿着画像琢磨,道:“我们考虑问题时要从最常见的思路入手。犯罪动机有很多种,政治、财物、性、报复、自尊、友情、妒忌、戏谑、恐惧、好奇等都能成为动机,此案政治动机的可能性最小;如此残忍,又处心积虑,还得有一定实力,财物动机最有可能。摆在矿洞里焚烧,说明矿洞与犯罪者有密切关系。至于具体什么关系,就得你们去寻找了。”
老朴的分析与侯大利的分析完全一致。
午餐即将结束的时候,老朴要了一瓶二两装的白酒,给四人倒了一小杯,道:“这杯酒敬田甜,虽然提起田甜会让侯大利难受,但是我们不能忘记她。干一杯,努力工作,多抓坏人,这是对她最好的纪念。”
“努力工作,多抓坏人。”侯大利跟着念了一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六章 用微表情锁定嫌疑人
1、第二处关键突破
晚上六点,侯大利来到刑警新楼。经过306室时,他见杜峰、胡志刚等人都没有离开,正围在一起讨论得热火朝天,便走进室内。
侯大利走进房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了年轻的一组组长。他摸了摸脸,道:“我脸上没有什么异物吧。”
杜峰头发干干净净,笑容满面,道:“种植牙确认了吗?”
“确认了,确实是种植牙基座,位于左边第二颗磨齿。”侯大利拖了椅子,和大家坐在一起,问道,“老训练场的土筛完了?”
杜峰啪的将一张相片拍在桌上,道:“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出了这个。”
侯大利接过卷宗,翻看里面的相片,看了第一张,抬头问道:“没有比例尺?”
现场痕迹、物证照片要用于比对检验,且要作为诉讼证据,拍摄时应在被拍物同一平面上放置比例尺,以示原物大小。侯大利在专案组时经常照相,算是行家。
一组刨了无数天泥巴,终于有了成果,谁知这个年轻组长没有说一点客气话,见面就说问题,杜峰有些郁闷,道:“这不是正式卷宗,有些相片在组卷时要剔除,下面几张有比例尺。”
相片是一个黝黑的金属扣,长三厘米,宽两厘米。侯大利摸出放大镜,仔细观察,得出结论:“这是爱仕皮带扣,方块H皮带扣,原价一万二三,这一条应该是仿品。”
胡志刚有点怀疑,问道:“烧成这样,怎么判断是仿品?”
“凭感觉吧,我天天摸这款皮带。仿品做得再逼真,感觉还是稍稍有不对。”侯大利拉开衣服拉链,显露出皮带扣,正是爱仕皮带。
刑警支队侦查员由于工作原因,基本没有机会穿常服,执勤服也少穿。滕鹏飞还特意要求不准佩戴警用皮带,免得在关键时刻露出破绽。胡志刚佩的是一根旧牛皮带,三年前有摊贩在街上现场割牛皮制作皮带,他见牛皮成色还不错,花一百块钱买了一根。这根皮带质量真心不错,用到现在还没有变形。他看了一眼侯大利腰上的皮带,用力抓了几把自然卷头发,道:“一万二三,这么贵的皮带在江州有卖吗?”
侯大利道:“这条皮带是我妈出国时带回来的礼物。这是2004年秋季新款,也就是说,黑骨案肯定是发生在2004年秋季后。”
二道拐黑骨案最关键一步是寻找尸源,侯大利一口断定皮带最早可能出现的时间,这对寻找尸源极有用处。
侯大利见诸人都盯着自己,道:“你们继续讨论,我先听听你们的分析。”
侯大利在105专案组时,参加刑警支队主持的案情分析会,经常会提出针锋相对的意见,其意见往往还很有道理,弄得刑警队主办侦查员下不了台。今天他回到306室,几句话之后,大家思路被打乱,一时之间,没有人发言,场面冷了下来。
侯大利见无人发言,道:“你们聊啊,我就在旁边听一听。”
杜峰清了清嗓子,道:“我们继续啊,刚才谈到哪里了?”
胡志刚幽幽道:“刚才讨论的所有问题都已经被废掉了。我们原来是准备从1999年开始调查,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确定皮带扣是不是2004年秋季新款。”
“江州没有爱仕皮带扣专卖店,阳州有,我找这方面的行家问一问。”侯大利拨通了金传统电话,直接问道,“老金,哪个地方有爱仕皮带扣专卖店?阳州有没有?……有啊,是哪一家?别废话啊,我要知道详细地址。”
结束通话,侯大利看着诸人,道:“我问清楚了,阳州有一家专卖店,派两个人到爱仕皮带专卖店取材料。我提醒一下,根据上次到阳州取证的经验,没有本地公安出面,这些外国的店不一定配合,在出发前,胡志刚要与阳州南阳分局联系,请他们协助。”
安排完了工作,侯大利起身到滕鹏飞办公室汇报颅骨种植牙的事,离开了306室。
屋里鸦雀无声。过了整整一分钟,胡志刚用力抓扯自己的卷头发,道:“我靠,滕麻子给我们几人打招呼,说不要在侯大利面前摆老资格,还强调侯大利到一组当组长是局党委决定,要我们讲政治、守纪律,维持一组安定团结的局面,不要给年轻人压力。结果,侯大利这个菜鸟,坐在我们面前安排起工作顺溜得很,丝毫没有压力。我比他的工龄长十一年,也算是老刑警了,结果他安排我的工作,我居然没有觉得丝毫不妥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一组的骄傲哪里去了?”
这一番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纷纷附和。
胡志刚补充道:“‘神探’还真没有拿组长身份压人,安排很合理,都是必须做尽快做的事,我们没有理由反对。以前他以专案组身份?我们重案大队,现在风水轮流转了,以后他是以重案一组组长身份来?其他人,想起这个画面也是很美。”
话题彻底被带偏,杜峰道:“讨论到此结束,等会儿去喝杯小酒。胡志刚和南阳重案组老唐联系,请他出面协调,明天一早出发。”
在诸位侦查员的议论声中,侯大利来到滕鹏飞办公室。
滕鹏飞看了种植牙底座的局部清晰相片,仰头想了一会儿,道:“这是一个重大突破,价值比皮带扣要高,等明天胡志刚和蒋超从阳州回来,我们再布置下一步工作。给你半天时间,理清思路,强力推进。”
第二天,胡志刚和蒋超前往阳州。在南阳分局老唐的协助下,阳州之行非常顺利。下午两点,两名侦查员回到江州。
下午三点,重案一组组长全体成员来到滕鹏飞办公室。
由于是组内案情分析会,大家也不来虚的,滕鹏飞道:“那就开始谈,侯大利和汤柳、胡志刚和蒋超分别去了阳州,先谈皮带扣的事情。”
投影仪上出现两张相片:一张是正版爱仕的相片,另一张是盗版爱仕的相片。胡志刚介绍道:“正品价格如今一万七,盗版也不便宜,一千两百块。以我的工资,买盗版都困难。如果不是太贵,可以买实物回来。”
滕鹏飞道:“侯大利戴的是正版,取下来,给大家摸一摸,找找感觉。”
侯大利取下皮带,传给大家,增加直观印象。
胡志刚又道:“我们取了调查材料回来,这条皮带的全球上市时间是2004年秋季,以前没有这种形状的皮带扣。”
滕鹏飞在白板上写下2004年秋季,打上着重符号。
“受害者尸体被焚烧,大体上是在哪个季节?春天、夏天和初秋肯定不行,原因很简单,你们注意到上山道路前有‘严防山火’的标语没有?我到村办公室去看过,春天、夏天都有防山火安排表,不管是否落实,防山火肯定是大家的共识,春天、夏天和初秋季节焚烧尸体,有火光、有浓烟,这肯定不现实。但是,深秋和冬季不一样,农村有烧稻草茬的习惯,一旦烧起来,四处都有浓烟。二道拐还有一个特殊情况——盛产二道拐熏肉,很多公司或者农家利用山顶柏树枝熏制香肠腊肉,每年深秋和冬季,整条公路都是浓烟滚滚。在这个季节焚烧尸体,就算烟再大,也不会引起大家注意。再者,颅骨中有杂树的根系,而滑坡地点的青枫杂树生长了三到四年,所以焚烧时间大体确定为2004年、2005年、2006年的秋冬季节。”
分析完时间,滕鹏飞把签字笔扔到桌上,发出咔的一声响,道:“侯大利说一说颅骨种植牙的情况。”
侯大利已经将黑骨案的颅骨相片传到了投影仪,投影仪出现了三个复原图像,脸型一致,只是鼻型不同,人像便显示出了不同气质。
滕鹏飞皱着眉道:“怎么是三个图?我们发协查通报,不能发三个图。”
侯大利解释了画三个图的原因后,又拿出几张素描,道:“这是老葛画的素描,没有加入脸部特征,可以增加直观印象,作为复原相片的补充。”
江克扬是铁路警察出身,看人眼光极准,道:“从素描上看起来是个城市青年。”
侯大利解释道:“遇害者很有可能就是城里人,而且经济条件还不错。种植牙要六七千,一般农村青年和矿工们不会为了美观花这么多钱,再加上一千多的皮带,肯定是城市青年。”
“最有价值的就是种植牙,当务之急是到各大医院查找做种植牙的记录。一米七三左右、男性、二十来岁、2004年以前,这些条件限定以后,搜索范围就缩小了很多。”
滕鹏飞安排了此项工作后,又道:“老克谈谈针对二道拐附近的补充调查。”
江克扬翻开笔记本,道:“滑坡公路往上行就是长青铅锌矿,这条公路不是铅锌矿的主要通道,是一条生活便道,也是备用道路。长青铅锌矿最初属于长青县政府,建成于1984年6月,矿区占地五万平方米,是长青县骨干企业,2005年被江州长盛矿业集团收购。长盛矿业这几年收购了不少地方中小企业,做得挺大。我们到长盛矿业集团做过调查,这几年没有失踪员工;又通过长青县原来的中小企业局找到长青铅锌矿的老矿厂和办公室主任,据他们回忆,收购前,他们没有员工失踪。”
侯大利在笔记本上写上“收购”两个大字,又看了一眼白板上的着重符号,在“收购”两个字后面加上了三个着重符号。着重符号本是滕鹏飞的使用习惯,侯大利觉得好,立刻就用在了自己的笔记上。
滕鹏飞略微斟酌,道:“杜峰探组和国强探组兵分两路,彻查医院,先从江州的医院查起,江州的医院查不到,就到阳州去找,在阳州查不到,就到周边的秦阳和湖州,一定要从种植牙入手查找尸源。老克探组带着画像沿着铅锌矿追查,焚烧现场距离长青矿这么近,应该有某种联系,认真排查,不要有遗漏。要让矿上工人辨认这几张图。长青铅锌矿在2005年改制,除了要找到现在的长青铅锌矿的工人进行询问,还得找以前国有长青铅锌矿的人进行辨认。”
江克扬翻着几张画像,道:“范围太宽,大海捞针,难度不是一般大。”
滕鹏飞语气坚定地道:“大海捞针也得捞,专门工作和群众路线相结合,这是永不过时的工作方法。”
他安排完具体工作后,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一组组长了,这些事情应该由一组组长来安排,自己有些越俎代庖,便补了一句,道:“侯大利,你有什么想法?”
“铅锌矿这条线要特别注意黄大磊收购长青铅锌矿期间出现的异状。收购期间,有利益往来,人来人往,容易出现冲突。”侯大利虽然没有在企业工作过,可是在家族企业的耳濡目染下,知道企业收购过程中藏有不少猫腻,特别是新千年初期的国企收购更是充满了争议,暗藏不少刀光剑影。
没有任何线索指向长青铅锌矿收购案,大家都听到耳中,却没有太多关心。
会议结束后,滕鹏飞道:“侯大利留一下。”
诸位侦查员走完,滕鹏飞看了一眼侯大利,道:“侯大利,一组都忙事去了,你做什么?组长不是官,相当于部队中的班长。班长是要带领全班前进,与战士一起冲锋。”
侯大利道:“我准备抽点时间研究黑骨案卷宗,找一找突破点。”
“突破点是顺着证据挖出来的。朱支以前最喜欢说的一句话——现场,现场,现场,仅仅依靠卷宗是破不了案的。”滕鹏飞的工作习惯和侯大利不一样,更喜欢刺刀见红,直接到现场,而不喜枯坐在办公室。每次到了现场总是灵感迸发,而在办公室内则完全无感。
“我作为一组组长必须有自己的判断,提出调查重点,明确侦查方向,这样才能少走弯路。”每个优秀侦查员都有自己的路径依赖,侯大利参加工作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在105专案组,专案组负责侦办命案积案,而命案积案的现场早就不复存在,因此,他对深挖卷宗有自己独到的体会,经常在苦读卷宗以后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滕鹏飞瞪着侯大利,道:“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破案,拿下二道拐黑骨案。”
2、人生得意须尽欢
江克扬队伍接受任务,回到307室,讨论如何落实调查走访任务,讨论时,不免要谈论一组新组长。
侯大利早被人议论惯了,并不在意一组侦查员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他有自己做事的节奏,不会为了迎合滕鹏飞而随队调查,该参加调查时自然会参加调查,该在办公室谋划就坐在办公室谋划。
众侦查员出动后,他独坐于办公室,安静地读卷宗,从中寻找可能对案件有帮助的蛛丝马迹。阅读卷宗时,他不时想起张小天查找王永强内心弱点的过程。他原本以为自己调查走访很细致,谁知与张小天相比就显得相当粗糙。张小天提出根源理论,认为每个人的行为模式都可以从其出生地和成长地找到根源,这个根源就是击破其内心防御的关键点。这个根源理论与老朴的“社会关系、行动轨迹”八字真言相类似,各有侧重点。
侯大利接受了根源理论,借鉴了张小天的思路来思考二道拐黑骨案。凡是有预谋的凶杀案,必然会有一个击破整个犯罪设计的关键支点,这个关键支点用最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这个案子为什么会发生?找到了发案动因,也就抓住了牛鼻子。目前,老克探组和杜峰探组分两个方向开始调查,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失败,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仍然离不开对发案动因的探查。105专案组近期调查杨帆案,正是围绕重新确定的发案动因开展。
从历年统计来看,与情感有关的杀人案数量长期排在第一位,与财物有关的杀人案数量排在第二位。从此案仅有的线索来看,不符合因为情感纠葛而杀人。情感纠葛更多是激情杀人,案发场所多在家庭内部,手段相对单一。此案涉及尸体转移和焚烧,焚烧后将尸体掩埋在废弃矿道里,风格上更接近为财杀人。
为财杀人,焚烧地点靠近铅锌矿,死亡时间最有可能在2004年、2005年或2006年的秋季。那三年间,二道拐村周边最重大的事情是长盛矿业集团2005年收购了原本属于长青县的国有铅锌矿。黄大磊的发家史充满了血腥,虽然他从1995年后就没有再次作案,但是此人心狠手辣,为了巨大利益极有可能做出这种残忍之事。
侯大利独自沉思,时间不知不觉中滑走。接近下班时间,他拨通了夏晓宇电话,准备请教这位江州生意场上的老江湖。
“大利难得给我打电话,是不是遇到疑难问题了?到雅筑见面谈吧,喝杯小酒,见一见老朋友。你妈还在跟我发牢骚,说你脑袋里全是案子,你的案子全是血淋淋的,担心长期弄下去,你脑子会坏掉。过来和我喝顿酒,你妈会开心的。”夏晓宇和侯大利说话没有什么顾忌,想说就说。
侯大利道:“好,我六点二十分过来。”
夏晓宇道:“我们两个喝起来没有意思,达不到放松脑袋和身体的作用。我给杨红打电话,让她过来。杨红约了我好几次,我还真抽不出时间。”
“杨红要来?行吧。”
在金传统没有出事前,江州一中几个同学偶尔会在金山别墅聚一聚。金传统出事后,同学聚会就再也没有重启。如今侯大利度过了失去田甜后最痛苦的时候,从理智上明白不能长期陷入哀痛中不能自拔,这才同意聚会。
下班后,侯大利准时来到雅筑。服务员径直将侯大利带到一个小房间,道:“夏总到了,在等你。”
小房间是安置在雅筑旁边的小茶室,专供饭前喝茶聊天所用。一个漂亮女孩在泡茶,夏晓宇微闭双眼,享受清茶和音乐。
“找我肯定有事,在这里说话没事,她不会出去说的。”夏晓宇端起一杯茶,放在鼻尖嗅了嗅,道,“这株鸭屎香有银花香味,很地道。”
“每次喝这茶,我都想笑,这个名字太有损这个香味。”侯大利接过小茶杯,细细品味茶中的银花香。
“这应该和给人取狗蛋等贱名差不多,反其道而行之。”夏晓宇仍然一副悠闲模样,不紧不慢地品茶。
“夏哥熟悉长盛矿业旗下的长青铅锌矿吗?”侯大利把杯子递还给女子,直奔主题。
夏晓宇道:“江州圈子不大,很多事情在圈子里是半公开的。长盛收购长青铅锌矿,收购价一亿两千万元,是江州这些年比较大的收购案。长盛矿业旗下有多个矿山,长青铅锌矿是目前效益最好的一个。”
侯大利道:“既然长青铅锌矿很赚钱,长青县为什么要卖掉这个会赚钱的金蛋?”
“隔行如隔山,国龙集团主营业务是机械行业,后来才涉足房地产和酒店行业。我们最初搞过一个煤矿,冒顶死人后,你爸就彻底退出了矿山这一行,所以我还真不了解矿山里面更深的门道。如果要讲场面话,那就是长盛矿业管理水平高、经营方式灵活,加上国内大环境好,所以收购长青铅锌矿能够赢利。”
夏晓宇见侯大利对这个回答明显失望,道:“我不了解矿山经营的细节,但是有个老哥一直在搞矿山,是真行家。秦永国参加过当年的胜利煤矿招标,原本是丁总邀请来围标的,后来丁丽出事,丁总没有心思搞煤矿,让给了秦永国。秦永国这个老狐狸前些年阴沟里翻了船,被人举报偷税漏税,数额巨大,最近才从监狱出来。他在外面散心,最近要回来,我找机会安排你们见面,他肯定什么都愿意说。”
侯大利道:“秦永国和黄大磊是竞争对手?”
夏晓宇道:“秦永国和黄大磊都搞矿山,是同行,前些年斗得水火不容,矛盾很深。秦永国曾经是矿山企业老大,后来被黄大磊全面打压,本人还被弄进了监狱。如果有猫腻,秦永国多半听说过,也很乐意提供给警方。”
茶室门被打开,杨红还未现身,清脆的笑声先飘进房门:“夏总打电话,说是有贵客,要我带美女过来,我可是带来了江州最漂亮的两位美女。”
她进门见到侯大利,笑声戛然而止,道:“大利也在?”
夏晓宇大笑:“大利难道不是贵客?”
杨红嫣然一笑,坐在侯大利身边,道:“大利是我的高中同学,不算贵客。走吧,肖婉婷和林风到了。”
和田甜交往时,侯大利拒绝了杨红送上的红线,却接受了其善意,带着她认识了夏晓宇。从现在的情况看,杨红应该从夏晓宇那里拿到了不少业务。
三人来到雅筑包房,包房里有两个十分养眼的美女,其中一人是标准的大众脸美女,江州电视台播音员肖婉婷;另一个则是江州学院附中的音乐老师林风。这两人主动热情和夏晓宇打招呼。侯大利跟在夏晓宇身后,没有说话,又帅又酷。两个美女目光在侯大利身上转了一圈,再回到夏晓宇身上。
杨红道:“大利,我高中同学。”
“大利,我兄弟,江州公安局刑警支队的大‘神探’。”夏晓宇介绍完,又指着大众脸美女,对侯大利道,“肖婉婷,大利应该熟悉吧?她可是我们江州的门脸。”
侯大利实话实说:“对不起,我还真不熟悉。”
夏晓宇道:“你不看江州电视台?”
侯大利摇头道:“除了案子,只看新闻联播。”
肖婉婷认识公安局好几个局领导,没有将侯大利这个“神探”放在眼里,被眼前帅哥无视后,给了他一个大白眼,故意用淡淡的口气道:“电视台和市局新闻处合作得挺好,联办了一个法制栏目,收视率挺高,关局请我们吃过好几次饭。”
夏晓宇看了杨红一眼。杨红眼中含笑,微微摇头。夏晓宇这才明白肖婉婷不清楚侯大利的另一个身份,却没有马上点破,又介绍道:“这是林风,音乐家,等会儿我们听她唱歌。”
林风站起身,伸出手,微微欠身,自我介绍道:“我是林风,不是音乐家,是师院附中的音乐教师。”她知道侯国龙有个儿子在江州当警察,曾在山南师范大学假扮过老师,见到夏晓宇这个态度,眼前之人是谁就不言而喻。
杨红平时在闺密面前从来不提与侯大利有关之事。侯大利没有接受自己的爱意,这就意味着侯大利对自己抱有“歉意”,有了这个“歉意”,自己要找侯大利帮一点不太为难的“小忙”,基本上不会被拒绝。这种心理很微妙,能意会不便言传。作为漂亮女人,杨红从小就能把握这种细微感受,也能轻松利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变化来为自己争取利益。她的家世普通,正是借着这种高情商,才苦心经营起了属于自己的关系网。
田甜牺牲后,杨红立刻回国到陵园上香,再次夯实了与侯大利的关系。她很理智地选择成为侯大利的红颜知己,而不再发生其他关系。
顾英准时出现在房间,问道:“夏总,今天吃山南菜,还是粤菜?”
夏晓宇道:“问大利,我难得请他吃顿饭。”
顾英道:“大利肯定吃湘菜,这几次都点了湘菜,还特别喜欢吃臭鳜鱼。”
臭鳜鱼的味道很特别,是田甜的最爱,侯大利不愿与其他女人共享这道菜,选了粤菜。
话音未落,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侯大利接通电话,金传统的声音飞奔而来:“你在哪里?今天我们哥俩要喝一杯,不醉不归。”
金传统声音太大,冲击力很强,侯大利让手机离耳朵远一些,道:“遇到了什么喜事?我正准备吃饭,杨红也在,你过来吧。”
很快,金传统和张晓出现在房间门口。他进屋跟夏晓宇打了招呼,也不管其他人,拉着侯大利就朝外走。两人来到一个安静角落,金传统嘿嘿狂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刚刚,我和张晓在家里完成了一次正式的夫妻生活,老子酣畅淋漓地打了一炮,是正式的性生活。”他一扫往日的颓废,一脸的春风得意。
侯大利道:“难怪张晓红光满面。”
“你会不会用形容词,是满脸娇羞。我到京城做了手术,一直在等待恢复。刚刚成功了,比以前还厉害,张晓满意极了。前段时间亏待了她,这一段时间我要全力做爱。”金传统到国外留学时,在一次车震时被绑架,后遗症之一就是阳痿不举。回国后,他表面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内心实则相当痛苦,又无法得到外界安慰,今天终于再起雄风,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知情人侯大利,急切地与之分享幸福。
侯大利道:“这应该祝贺,好好享受人生。”
“我要和张晓结婚,在我生病这段时间里,只有她在帮助我,就凭着这一点,她就应该是我的妻子。”金传统激动的心情稍有平复,问,“你今天怎么出现在这种场合?”
侯大利道:“你对长盛矿业收购长青铅锌矿这事有什么看法?”
金传统道:“黄大磊都死了,你还管长盛矿业的事?我知道的纯粹是小道消息,长青铅锌矿矿长梁佳兵在收购案中大赚了一笔,应该是和长盛矿业一起赚了国家的钱,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前些年流行抓大放小,好多国有企业都被私人买了,这很正常。”
虽然金传统说的是“小道消息”,但是他提到梁佳兵大赚一笔,应该是无风不起浪。侯大利在脑中给梁佳兵打上了着重符号。聊了几句,侯大利和金传统走进雅筑,两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
肖婉婷主动与金传统打招呼,面带疑惑,问道:“你们也是同学?”
金传统笑呵呵道:“我和大利是高中同班,他是我的带头大哥,后来误入歧途,去当‘神探’,把国龙叔气得够呛。”
“侯大利是侯国龙的儿子。”肖婉婷这才知道真相,暗骂自己真傻,这个当警察的大利和夏晓宇称兄道弟,与顾英也是极熟,刚才自己脑子进了水,居然没有转过弯来,还想用关鹏来压一压侯大利,真是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