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先是检查最容易出现精液的床单,查完以后,没有新发现,又检查了外裤,还是没有发现。
老谭松了一口气,道:“我们当年检查还是很细致的,内裤、床单和外裤都没有放过,应该没有精斑。”
侯大利没有说话,放下裤子,又拿起了丁丽的运动衣,从衣领部位往下捏。
老谭的目光随着侯大利的手移动,当那只手接近衣服下摆时,再次松了一口气。
谁知,侯大利的手又往上移,伸进左手衣袖以后,突然停了下来,又轻轻捏了两下。他翻开衣袖,凝视细看后,道:“运动衣的衣袖里面应该有精斑。”
翻开的衣袖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硬块,极似精斑。如果是精斑,那将是丁丽案的重要突破。如今DNA技术日趋成熟,找到犯罪嫌疑人的DNA,意味着基本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的真身。
老谭双眼圆睁,道:“这是什么鬼东西,怎么跑到衣袖里面了?这不符合常理。”
小杨惊讶得合不拢嘴。他借调到市局时间不长,以前听说侯大利是神探,并没有真实感受,今天当面领教,才知“神探”或者“变态”的称呼当真名不虚传。
衣袖内侧的小硬块被送到新成立的DNA室进行检测,朱林等专案组成员在技术室旁边的会议室等待。最初只有参加重审物证的几人,随后宫建民、陈阳闻讯赶到。
会议室里烟雾弥漫,大家闷头抽烟。退休的老姜局长和分管副局长刘战刚一起走进会议室。刘战刚扇了扇烟雾,径直走到窗边,推开所有窗户。
老姜局长来到侯大利面前,脸皮绷得紧紧的,道:“你怎么想到衣服上有可能沾有精液?”
侯大利道:“依常理,应该有精液。”
老姜局长道:“就这么简单?”
“道理不复杂,只是容易让人忽略。”侯大利又讲了王永强因为早泄而变得残暴之事。
老姜局长道:“为什么是在衣袖内侧?”
侯大利道:“我也不知道。”
朱林知道老姜局长的心病,见其两眼发红,插话道:“侯大利说起来轻巧,实际上极为用功。他天天看卷宗,现场勘查相片都印在脑子里。我听田甜说,他钻研起案子来,经常通宵睡不着觉。没有扎实准备和研究,根本不会有灵感。”
“结果出来没有?是不是精斑?”门外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跟随声音进来的是一个身高超过一米八五的老人,老人头发花白,红光满面,脚步匆匆。
“雷神,你竟然也来了。”老姜局长和来者打了一个招呼。
老谭则上前打招呼,道:“师父,您来了,身体不错嘛。”
“身体不错,吃得了饭,走得了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来者是老谭主任的前任和师父,江州刑警支队技术室第一任主任雷帮国,因其声音洪亮,被称为雷神。丁丽这个花季少女惨死家中,警方没有能够破案,雷帮国作为技术室主任,对此案最难释怀。在退休聚餐时,他喝得大醉,抱着稍早些退休的老姜局长大哭:“丁丽案没有破,我是白当了公安,不甘心啊。”
成立了105专案组以来,雷神时不时来找老姜局长喝茶,打听丁丽案进展。老姜局长得到消息以后,也给雷神打去电话,谈了最新发现。
雷帮国顾不得和朱林、宫建民等老同事打招呼,逮住徒弟老谭道:“衣服上当真有精斑?”
老谭小心翼翼道:“左边衣袖内侧发现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斑块,现在还无法判定是不是精斑。”
雷帮国双眼瞪得如铜钱,道:“当时是谁在负责查看衣服,是张法医还是你?为什么没有发现那个斑块?”
老谭无数次回想当时勘查现场的细节,道:“我负责查找指纹和足迹,死者衣物由张法医检查。卷宗里记得很清楚。”
“法医要负责检查衣物,你是勘查人员,也应该注意到这些细节。”雷帮国长叹一声,用力拍了下大腿,道,“是我的失误,把事情安排给他们,我就到市局开会了,没有再细致检查。”
老谭道:“师父,您别自责,我们当时都进入了一个思维误区,死者阴道、内裤都没有精液,没有想到犯罪嫌疑人会有精液留在衣袖里面。我记得当时城里地痞打群架,砍死好几个人,您从现场被叫到局里开会了。”
新成立的DNA室负责人张晨走了出来,道:“检验结果出来了,确实是精液。这块精斑时间太久,我怕技术不过关,已经向省厅求助,由他们来提取DNA。”
精斑是精液浸润或附着于基质上,干燥后形成的斑痕。精液如同唾液、血液、乳汁一样,都是人体体液的一种。精液中所含有的DNA可以准确记录下每个人的身份,所以精斑是法医物证中的重要检测材料。
雷帮国听到这个消息,嘴唇发黑,道:“我有重大失误,若是当年发现精斑,案子早就破了。”
老谭知道雷帮国身体不好,劝道:“师父,你血压高,千万别急。有了DNA,凶手绝对跑不了,落网是迟早的事,只是让他多活了几年。”
“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至少是打了折扣的正义。”雷帮国声音低沉,情绪低落,双手轻轻颤抖。
老姜局长原本想责怪雷帮国,见雷帮国嘴唇发乌,便忍住到了嘴边的话,佝偻着背,离开小会议室。走到小会议室门口,他想起雷帮国的神情,暗觉担心,又转了回来,发了一支烟给雷帮国,安慰道:“小辈们比我们厉害,作为前辈,我们要高兴。若是一代不如一代,那才糟糕。105专案组发现了这条重要线索,意味着此案必破,只是时间早晚。凶手若是逍遥法外,我们死不瞑目,如今有了线索,就算今天晚上就死,也没有太多遗憾。”
雷帮国背对一帮小辈,顿了顿脚,道:“姜局说得对,我们留下的大窟窿,自然是新一代帮我们填。我回家喝杯小酒,为他们庆功。”
丁晨光得到发现精斑的消息后,从座椅上一跃而起,对办公室吼道:“叫司机到门口来,到公安局!”
一分钟后,小车发出轰鸣,直奔市公安局。
关鹏局长在市政府开会。丁晨光来到刘战刚副局长办公室,进门就道:“刘局,是啥情况?”刘战刚将泡好的茶放到丁晨光面前,道:“丁总,喝茶。”
丁晨光道:“哪里有心情喝茶。”
刘战刚道:“专案组有重大突破,在保留的物证中找到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精斑。精斑已经送到刑警总队,总队DNA室正在提取DNA,很快就会有结果。结果出来以后,在数据库里进行比对,就极有可能破案。”
丁晨光双眉上扬,声音激动:“案发当时,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个重要线索?如果当年及时发现,是不是早就破案了?当年的办案人员有没有责任?”
“现在有了突破口,我们要集中精力破案,至于以前的责任,那是下一步的事情。”刘战刚指了指茶杯,道,“丁总喝茶。”
丁晨光缓了缓口气,道:“算了,我也不是要追究他们的责任,追究责任没有任何价值。谁找到的精斑?”
刘战刚道:“105专案组,参加检查的有朱林、侯大利、田甜,还有老谭。”
丁晨光原本想重奖发现精斑者,听到侯大利的名字,便将“重奖”念头取消了,问道:“谁具体发现精斑的?是不是侯大利?”
刘战刚道:“几个人一起参加检查,侯大利在检查衣袖时发现了精斑。”
丁晨光听到“衣袖”两个字,想起女儿穿起运动衣的模样,心酸如浓雾一般泛滥开来,道:“刘局,支队真要提高水平,没有专案组,凭支队的本事,根本抓不到石秋阳和王永强。”
丁晨光是丁工集团的老板,在集团内部说话向来咄咄逼人,不留余地,面对集团外部时还是彬彬有礼,今天得知女儿案子取得突破,心情激动,指名点姓批评起刑警支队来。
在刘战刚眼里,丁晨光不仅仅是老板,也是受害者的父亲。作为老资格刑警,他很能理解丁晨光的反应,安慰道:“从案发到现在十来年了,刑事技术发展很快。十几年前,DNA技术刚刚起步,整个山南都没有能够做DNA检测的机构,就算当时发现了精斑,其实也没有太大作用。支队有很多不足,去年到今年,还是办了几件漂亮的案子,比如长青灭门案、黄卫遇害案,都破得非常漂亮。”
丁晨光道:“不管怎么说,当年没有发现精斑,是重大失误,有人要对此负责。”
刘战刚道:“那是历史局限性。再说,当年的经办人员大部分都退休了。”
丁晨光发了一顿火,渐渐平静下来,道:“对不住啊,刘局,刚才我激动了。以前的事就不说了,说了也没有意思。希望DNA能够比对成功。”
刘战刚再次耐心解释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DNA技术没有普及,真正普及是在2005年前后,当DNA鉴定技术普及后,针对以前被公安机关打击过的人,全部安排重新采集血样。服刑人员,由监狱采集;刑满释放的由派出所采集;现行犯罪,由办案人员采集,同时还要采集指纹、声纹和足迹等。那个凶手肯定是惯犯,极有可能在库里;就算不在库里,也给我们以后的工作提供了强大支撑。”
到了下班时间,桌上电话突然响起。刘战刚抓起电话,道:“老谭吗?结果怎么样?……啊,为什么没有比对成功?”
听到对话,丁晨光脸色惨白。他原本一心盼望着通过DNA锁定犯罪嫌疑人,没有料到数据库里比对不成功,刚燃起的希望就此被浇灭。尽管刘战刚以资深刑警的角度再三解释,获得了犯罪嫌疑人的DNA,抓住犯罪嫌疑人是迟早的事。但丁晨光想到“迟早”两个字就满心不是滋味,怏怏而回。
作为掌管上万人的大企业老板,丁晨光自控能力很是了得,车刚出公安局大门,心情便平复下来。他给常总打电话,淡淡道:“你去约侯大利,安排吃一顿晚饭,我到时参加。”
葛向东和樊勇在调查丁丽案时,丁晨光从来没有单独约两人吃饭,只是在小会议室里与他们见过一面。这一次丁晨光主动安排饭局,很罕见,是看重侯大利的具体表现。
常总站起来接了大老板电话,屁股刚坐到沙发上,赶紧与侯大利通话,希望能一起吃晚饭,特意说明丁老板要亲自参加。
丁晨光是山南省著名企业家,是省市领导的座上宾,一般民警很难有机会参加这种大老板的饭局。但是,侯大利父亲侯国龙就是与丁晨光同级别的大老板,所以侯大利对参加丁晨光饭局完全没有兴趣。
“这几天忙得很,常总别安排饭局,免得耽误时间。你约一下丁老板,他什么时间有空,我亲自拜访他,和他谈一谈案子。”
常总道:“其他事情我不敢打包票能单独约到大老板,但是只要与小丽的事有关,我尽量争取,会很快回复侯警官。”


第三章 金山别墅的枪声
侯大利和丁丽的合照
侯大利放下电话,走回刑警老楼三楼资料室。
朱林、侯大利、葛向东、樊勇和王华聚在资料室等待DNA比对结果。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专案组能发现重大线索,大家都扬眉吐气,包括新加入的王华,也觉得专案组很厉害。
电话响起,朱林深吸一口气,道:“结果应该出来了。”他缓慢接过电话,道:“我是朱林。”
田甜来到老楼,准备和侯大利一起回家。她刚进入三楼资料室,除了正在接电话的朱林以外,其余人都将食指放在嘴边,发出嘘声。
朱林“哦”了两声,放下电话,眼光从众人面前扫过,道:“很遗憾,DNA没有比对成功,数据库里没有。”
所有人都很失望。侯大利道:“凶手应该是惯犯,难道从来没有被抓过?”
樊勇拍了拍侯大利肩膀,道:“组座,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须努力。”
朱林批评道:“樊勇,你真是樊傻儿。丁丽案难道是侯大利一人的事情?这是我们全组的事情,每个人都有份儿。现在我们找到了凶手的DNA,就是非常关键的一步,下一步要利用找到的DNA来查找犯罪嫌疑人,就算大海捞针,也得把他捞出来。大利,你谈谈想法。”
在专案组里,侯大利年龄最小、资历最浅。但是,由他负责案侦工作,其他几位资格更老的侦查员都没有任何意见,都觉得由侯大利来负责是理所当然的事。
侯大利打开投影仪,幕布上显示出尼龙绳的特写画面。
“尼龙绳是用来捆绑丁丽的。这种尼龙绳在厂区家属院最大的用途就是晒衣服,当年谁家都有。”他又在幕布上显示另一个画面,“丁丽脸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伤口,田甜看了相片说极有可能是威逼伤,老谭认同这个判断。从这两点来看,凶手最初的目的是绑住丁丽。所以我判断凶手是为了钱而来。这种经过精心策划的案子,肯定不是为了抢几百块钱,而是想做笔大生意。”
他再次调整幕布上的画面,道:“经过一年多调查,老葛和老樊最后把注意力集中到参加胜利煤矿拍卖的投标人和江州机械厂职工。只是,他们的工作到此为止,没有进展。”
葛向东知道侯大利在谈论案件时从来直言,不会为了面子而藏着掖着,今天的评价实则非常客观。纵然如此,他还是觉得脸面无光。
樊勇神经大条得多,道:“丁丽案不怪我们。凶手不再作案,对于丁丽案这种老案来说,他不动,我们就没有机会。”
朱林客观评价道:“专案组成立以来,老葛和樊勇默默地做了很多工作,形成的材料有厚厚几卷。虽然没有直接成果,但是排除了很多线索,排除也是进步。”
侯大利用手拍了拍厚厚的卷宗,道:“我绝对没有否定老葛和老樊工作的意思,而是觉得他们工作很有成效,有了他们前期的工作,我们就能少走弯路。这一段时间,我加班加点看完了他们前期调查走访的材料,把参加胜利煤矿拍卖的几个投标人和江州机械厂列为重点对象,思路正确。如今有了凶手的DNA,工作就好做了,下一步就是在这两个范围内采集生物检材。”
朱林曾经做过刑警支队领导,比起侯大利更有政治敏锐性,道:“采集生物检材涉及面很大,而且当年投标人好几家目前都是省内有名的企业,必须由支队向局领导汇报,光凭专案组搞不定。”
侯大利道:“时间不等人,先缩小目标,重点突破。如果无法突破,再全面搜集。”
朱林道:“你有重点目标?”
侯大利道:“黄大磊。”
朱林道:“给我理由。”
侯大利道:“有以下几个理由,夏晓宇、金总、丁总和秦永国都是经营企业多年才有如此大的规模,黄大磊参加投标时也就二十五六岁,他的第一桶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有没有猫腻?之所以这样想,和王永强案还有点关系。王永强中专毕业没有几年就开办了驾校,他的原始资金来自抢劫。另外,我爸、夏晓宇都与江州商界关系密切,按他们的观点,当年金氏集团、四建司改制的江州建筑集团以及秦永国的公司都算是比较成熟的企业,胜利煤矿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普通项目,不可能为了一个普通项目杀人。而且据夏晓宇透露,当时除了黄大磊,其他几家都是丁晨光邀来围标的,也就是说丁晨光想要这个煤矿,而黄大磊则是正常投标的企业,两者有直接竞争关系。”
葛向东以前在经侦支队工作,其妻子家族又在做生意,对江州商界也挺熟悉,道:“我们调查过黄大磊,其发家纯粹靠运气。当时正在修阳江高速,高速公路建设单位需要大量碎石,带着大把现金到处找石场。丁总从内心深处也拿不准是否与黄大磊有关。按丁总说法,他和黄大磊只是在胜利煤矿上有交集,此前和此后,两人不是一个行业,各做各的,没有竞争,也没有矛盾冲突和深仇大恨,在场面上是点头之交。除了胜利煤矿,另一个大的嫌疑点是一件并购案。丁总曾经并购过市属江州国营机械厂,并购时信誓旦旦说不会让工人下岗,并购完成以后,至少有一半工人因各种各样原因先后下岗。下岗工人有好几百人,曾经到市政府上访,还围堵过工厂大门,有激进的工人甚至威胁要和丁晨光同归于尽。”
侯大利道:“虽然材料中有黄大磊的调查材料,但是缺乏深入调查,当年又没有DNA支撑。我想到黄大磊原籍地和石场调查走访,查一查他的社会关系,特别是当年的行动轨迹。”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常总在电话中兴奋道:“我刚才给丁老板报告了,他说今天就想与侯警官见面,在办公室等你。丁老板请你一个人去,在办公室见面后,一起吃饭,叙叙旧。”
侯大利放下电话,对朱林道:“我今天要和丁总见面。丁总提了一个要求,让我一个人去,说是叙旧。”
朱林道:“你和丁晨光关系如何?”
侯大利道:“小时候就认识,那时我们两家还有来往。丁晨光到了南方以后,我基本上没有见过他。他这种大老板,心机很深,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他想和我单独交流,或许有什么事情要讲。”
得到同意之后,侯大利独自驱车前往丁晨光住地。丁晨光住所别具一格,不是别墅,也不是高档小区,而是住在所辖工厂内部。工厂戒备森严,分为两道门岗,第一道门岗是进工厂所有人都需要检查的,第二道门岗更严格,必须有特别通行证。若非丁晨光的助手阿蛮亲自迎接,就算开警车也难以进入第二道门岗。
侯大利完全能够理解丁晨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理,耐心配合第二道门岗的安检。
阿蛮是一个脸上布满疙瘩和伤痕的中年人,面相凶狠,说话却十分和气,彬彬有礼。他摸了摸胸口,叹了口气,道:“请侯警官理解啊,大老板内心受的伤还没有痊愈,或者说永远都不能痊愈。大利兄弟,你不认识我吗?”
侯大利摇头道:“抱歉,我曾经出过一次车祸,有些事情忘记了。”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出车祸以后,忘掉了一些事,有一些事却得到异常加强,具体来说,凡是与杨帆有关联的事情都异常清晰,回忆往事,能嗅到草地的清香、新烤面包散发的奶香,一切仿佛都没有中断过,一切仿佛都在眼前。
“他们都叫我阿蛮,跟着大老板很多年了。那年大小姐带着你玩,我就跟在你们身后。可惜,大小姐读大学以后,嫌我跟在她身后不方便,坚决不准我跟。如果我能跟在大小姐身边,也不至于出事。”阿蛮说到此,深为懊恼。
侯大利对这个面带凶相的汉子大生好感,道:“有句俗话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不是一句套话,确实是我的真实感受。”
阿蛮脸上伤痕抖了抖,道:“这些年,你变得太多,我还记得你初中在外面打架的模样。你没有印象,我有。”
电梯到了三楼,穿布衣的丁晨光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如慈祥的邻家大伯。
“丁伯伯。”
“好,好,没有叫我丁总。到茶室来,我们喝茶、聊天。”
茶室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漂亮女子,气质优雅,安静如深山细竹。
丁晨光道:“这是自家人,不必回避,有什么话都可以谈。”
大老板长期处于支配地位,自然而然形成一种潜在的威压。侯大利的家庭环境让其天生对这种威压免疫,道:“丁伯伯,我就开门见山,在你心目中谁是凶手?”
丁晨光神色黯然,道:“这是最让我难受的地方。出事以后,我一直在想谁会对我下毒手,想来想去,没有结果。老姜副局长提出有可能是流窜作案,流窜作案更难侦破,我急眼了,还和老姜拍了桌子。”
侯大利道:“是否和生意上的竞争对手有关?”
丁晨光摇头道:“要说最大的竞争对手,其实是你爸爸。我们经历相似,从国有企业出来,搞起机械厂,业务高度重合,为了抢夺市场,你挖我的墙脚,我撒你的烂药,还曾经组织两帮人打架。”
侯大利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道:“还有这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时你还小,丁丽比你长几岁,她有印象。我们两个机械厂为了在竞争中生存,不断提高技术,结果是把其他类似的小机械厂搞死了,我们两家各有拳头产品,都活了下来。再后来,我们慢慢明白了什么是市场,就开始合作。我把产业转到南方以后,你爸转战省城阳州,那时我和你爸经常互通有无,共同投资不少项目。小丽出事前,我和你爸已经度过了最野蛮的竞争阶段。所以,我还真想不出谁会下如此狠手。如果真是有人报复,最有可能是当时并购后失业的江州机械厂工人。”
丁晨光拿出一张字条,上面写有三十七个名字,道:“这些人都是江州机械厂员工,当年被开除后闹得凶的。他们在吃大锅饭时养成了一些不好的习惯,迟到早退,顺手牵羊,你在世安厂生活过,明白我说的话。我的工厂里绝对不允许这些行为。经过教育后,有三百多工人无法适应新工作,被正常辞退。我不是黑心资本家,只是纯粹从企业角度做出决定,最终留下来的工人有六百多,很多人都成了公司骨干。被辞退的工人闹腾得很厉害,四处上访堵路,我没有退缩,坚决不同意让他们继续上班。让他们走法律途径,他们不愿意,说我和政府有钩挂。实则他们都有迟到早退或者绩效方面的把柄在人事方面,真打官司,他们肯定赢不了。今天特意找你来,我就是要说点真话,阿蛮脸上有伤痕,你应该注意到了。除了面上做工作以外,阿蛮还暗自带人去收拾了带头的工人。那些工人真不是吃素的,反抗得很激烈。阿蛮收拾了对方,打一顿,威胁他们的家人,在这个过程中,阿蛮自己也受了伤。带头的工人吃了亏,不再闹了,事态也就慢慢平息了。当时挨打的工人有三十七个,都在名单上。”
侯大利接过字条,道:“葛向东和樊勇是否知道此事?”
丁晨光道:“并购和辞退工人的事,他们两人知道,包括老姜也知道。那时没有找到精斑,最终没有破案。我判断凶手肯定就在这三十七人中,可以查他们的DNA。”
侯大利接过这极为珍贵的字条,小心翼翼地放好,道:“这是很重要的线索。除了江州机械厂以外,葛向东和樊勇还把胜利煤矿拍卖的投标人列为重点对象。”
“这也是我提供的线索。原因很简单,出事时,那是我正在进行的项目,所以有怀疑,却也拿不准。当时我想搞多元化,邀请了几家企业围标,黄大磊当时才进入江州商界,不太懂这方面的规则,跑过来投标。秦永国本来是搞矿的,我给他说过,下次我会让他,他也同意了。出事后,我无心留在江州,带着团队南下,最终让给秦永国中标。你是国龙的儿子,又是刑侦天才,所以我给你讲的都是实话。你不要谦虚,老朴也给我说过这个观点。”
丁晨光接过女人递过来的小杯,慢慢喝了一口,放下杯子,道:“我想听一听你的真实想法,到底能不能破案?”
侯大利道:“我还在了解案情,暂时没有结论。找到了凶手的精斑,这就是突破点。有了这个突破点,凶手只要继续作案,迟早会被绳之以法。除非他不在国内,或者已经死掉,否则始终要露出马脚。”
“如果凶手出国,或者死了,你们就无法破案?”丁晨光仰起脖子,提高声音。
侯大利依然冷静,道:“出现这两种情况,基本无法破案。”
“不管怎么样,我要追查到底,否则人生就没有了意义。”丁晨光的精力似乎突然被抽空,靠在椅子上,仰头朝天,整个人仿佛猛然间就老了十岁。
丁晨光、侯大利和茶室女子共进了晚餐。晚餐时间很早,刚到六点准时开饭,七点半就结束。晚餐结束,丁晨光离开。
侯大利跟随茶室女子重回茶室。茶室女子拿出一张翻拍的相片,道:“丁总很珍惜女儿所有相片,这是第一次翻拍后送人。那时你还在读小学吧,比小丽还要矮小些。他不能面对这些相片,所以让我给你。”
这是一张稍显模糊的相片,侯大利只有十一二岁模样,身边并排站着一个青春少女。青春少女便是丁丽。丁丽将手放在侯大利肩膀上,笑得很开心。相片中侯大利没有笑容,似乎在生气。
侯大利家中影集没有这张相片,努力回忆也没有想起是在什么场景下拍摄的,他很快就放弃回忆,注意力集中到相片中的丁丽身上。他对丁丽的主要印象来自卷宗中的现场勘查相片,丁丽遇害时颈部被切开,皮开肉绽,鲜血流下,形成血泊。此时骤然看见自己和丁丽并排站在一起的相片,相片中丁丽是典型邻家小妹,相貌清纯,面容姣好,与现场勘查中血淋淋的相片形成鲜明对比。
茶室女子叹息一声:“小丽是个好孩子,没有富家女的娇骄毛病,很上进的。没有想到祸从天降,出这种事情。你是刑侦系高才生,一定要抓到凶手,为小丽报仇。这张相片是特意翻拍的,送给你。”
侯大利接过相片,放进手包,又问:“为什么以前没有给我这张相片?”
茶室女子道:“丁总最初对破案没有信心,没有太高期望值,自然没有想到翻拍视若珍宝的相片。后来,你在专案组连破大案,丁总这才真正产生了信心,要我将相片转交给你。大利,希望你能帮帮丁总。丁总管理着一个大企业,平时在外人面前指挥若定,谈笑间做成大生意,其实内心非常凄苦。我这个茶室,也只能给他片刻安宁。”
离开丁家,侯大利心里沉甸甸的。
他选择做刑警是为了亲手将杀害女友的凶手绳之以法,在专案组工作短短一年时间,他看到了普通人或许一辈子都难以见到的悲剧。
悲剧具有普遍性和随机性,不分高低贵贱,就算站在社会顶端的丁晨光也无法摆脱命运的折磨。他在白天是意气风发的成功人士,在夜晚却只能独自品尝痛苦,痛苦到极点就用烟头来烫腹部,用肉体痛苦替代心灵最深处的悲伤。
这些悲剧无一例外地给侯大利心灵带来强烈冲击,特别是一张张血淋淋的现场勘查相片长期清晰地停留在其大脑里,如慢性毒药一样腐蚀其精神,给其带来新的创伤。
这是职业伤害,侯大利无法避免。更准确地说,他不愿意回避。每次见到受害者家人以后,破案和惩罚凶手的冲动便在内心深处涌动,成为其对抗慢性毒药的盾牌。
雷神之死
侯大利坐上越野车,没有急于开车。车窗如一道隔离屏障,让他与世界产生淡淡隔膜。
路灯和高楼轮廓线制造了夜间繁华,而另一个词叫作灯红酒绿。以侯大利的家世,如果不做刑警,那么此刻多半沉浸在灯红酒绿中,正在思考如何才能更好地度过美好的夜晚,享受上天赐予的人生。此刻做了刑警,他的目光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越过做成花朵状的路灯,直达灯光照不到的黑暗深处。光明和黑暗,繁华与冷清,一对一对矛盾共存于这个世界,让有的人幸福,有的人痛苦。
坐了一会儿,侯大利拿出手机,正要打给田甜,金传统电话先打了过来。
之前,金传统被王永强陷害,被误认为是杀害杜文丽的凶手,为此在看守所度过了短暂的难忘时光。他从看守所出来后闭门谢客,今天才给侯大利打电话。
“大利,我遭了一次大难,你居然不来看我,同学友谊薄如纸啊。”金传统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带着几分调侃。
侯大利道:“我打过你电话,没开机,想着你应该在舔伤口,就没有来骚扰你。”
“我犹豫了两个小时才给你打电话,不管吃过没有,过来喝一杯。”金传统得到肯定回答以后,把手机扔到一边,扇走了一只飞过来的蚊子。
金传统坐在别墅的亭子里,准备在此喝杯小酒。在亭子里电蚊香没效果,阿姨便用了最土的蚊香,摆在两角,这样勉强驱赶了蚊子。
摆好了蚊香,阿姨道:“传统,回屋里坐吧,没有蚊子。这里的山蚊子凶得很,叮到就是一个大包。”
“七婶,亭子好,能吹自然风,比屋里舒服多了。”金传统又扇走了一只大蚊子,道,“明天弄点驱蚊子装备,最起码要弄点花露水,或者风油精。”
阿姨是金传统的远房亲戚,辈分比金传统高一些,年轻时当过村妇女主任,做事很利索,也很可靠。若是没有杜文丽事件,金传统不会让长辈亲戚进到自己别墅,进了一遭看守所,他的想法有所变化,同意让婶子进了别墅。
夜风袭来,送来茉莉花的清香。花园深处还躲藏着好些蛐蛐,正在响亮地歌唱。进入看守所以前,金传统有时开玩笑说别墅就是大一点的四面墙,有钱人花巨资困在里面。进入看守所以后,他才明白真正的四面墙的残酷滋味。所以,他现在最喜欢在家里的亭子吃饭,四面通透,不再有墙。
侯大利轻车熟路来到金山别墅,进入别墅区以后,沿着香樟小道来到金传统的别墅。金山别墅一区只有八幢别墅,每幢别墅占地三四亩。侯大利数次到过金山别墅,以前很少关注其他别墅,如今他特意查看了第二幢别墅。第二幢别墅是黄大磊所住,与金传统所住别墅有一座小山坡分隔。更准确表述为,别墅一区有一座小山坡,一侧是金传统所住别墅,另一侧是黄大磊所住别墅。
侯大利将车停在别墅外,由侧门走进别墅区。阿姨过来开了门,道:“传统在小亭等你。蚊子有点多,给你一把扇子。”
以前,金传统长期在别墅内大宴宾客,从看守所出来以后,张晓是第一个进入者,侯大利是第二个。在阿姨的带领下,侯大利拿着蒲扇,沿着花园小道来到角落小亭。金传统没有说话,指了指椅子,又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桌上。
两人面对面而坐,目光交锋,都不退让。
金传统先开口,道:“如果不是你发现了水泥路上的脚印,我不会进看守所。我们是朋友,你发现了对我不利的证据,完全没有对我预警,不讲义气。”
侯大利道:“提审王永强时,我问过他,脚印非常隐蔽,如果警方不能发现,他所做的一切不就白费了?王永强明确答复,如果警方真的没有发现,他就会在互联网上公开。结果,他的游戏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害你进看守所的不是我,是王永强。至于义气问题,很明确地说,我不会为了义气损害职业道德。”
地灯光线柔和,照射在金传统脸上,让其脸色变得红润起来。金传统突然狂笑,道:“你现在一点儿都不好玩,总是一本正经,我怀疑你是假的侯大利。”
侯大利不客气道:“别这样傻笑,神经质。”
金传统的狂笑以最快的速度消失,道:“我若是真生了你的气,不会再给你打电话。重案大队几次案情分析,你都坚持认为我不是凶手,算是说了公道话。以前有人说你很厉害,是天才刑警,我半信半疑,这一次彻底服气了。希望你能让王永强说实话,他百分之一百是杀害杨帆的凶手。”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慢慢黯淡起来,道:“这件事情你别生气,我在高中阶段曾经发现王永强跟踪过杨帆,只是不想暴露我对杨帆的单相思,怕被你鄙视,忍着没有说。这一次被王永强摆了一道,差点被当成连环杀人犯,害得我的底裤都被你看光了。特别是房事不举的毛病被你知道,丢了我的大脸。”
侯大利真诚地道:“你那是应激创伤,我同样也有,只不过表现形式不一样。”
金传统道:“我联系了北京一位资深教授,他看过我的体检资料,制订了治疗方案,说是有百分之七八十把握能治好。若是治好了病,我就和张晓结婚。在外面荡了这么多年,见了大世面,也该好好过日子了。”
聊到了这个地步,两人算是彻底打开了心结。
侯大利指了指小山坡对面,道:“黄大磊,你熟悉吗?”
金传统道:“他犯了什么事?被你盯上。”
侯大利道:“只是想了解。你听说过他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金传统道:“黄大磊是江州最大的矿老板,有钱,为人低调。我和他没有什么交集,在饭局上遇到过几次。要说有趣的事情,也有,都是很久以前的事。这人年轻的时候很凶悍,护矿队出去打架,几乎没有输过,后来越来越有钱,便越来越低调。当年矿山很乱,不是狠人站不住脚。”
侯大利在脑中给黄大磊贴上一个“凶悍”的标签。
回到高森别墅,田甜还没有回家。侯大利知道她今天夜里有任务,要去解救被拐到山区的妇女,便没有打手机。他在床上想了一会儿案情,慢慢睡去,醒来时,床的另一边仍然是空的。侯大利拿起手机,握在手里,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下了。田甜在执行任务,若是任务结束,自然会主动联系,现在打手机过去,极有可能添乱。
早上,侯大利给田甜发了信息。很快,田甜电话回了过来,声音疲惫中透着些兴奋,道:“解救出来了。我们解救被拐卖妇女完全就是打仗,派出所民警提前侦查好,二大队重兵埋伏在公路边,等到夜深了,我们突然冲进去,把被拐妇女抢了就走,一点儿都不敢耽误。开车不久,好多村民都冲了出来,在公路边大吼大叫。我们根本不敢在当时动人,只求能顺利把被拐妇女解救出来。”
侯大利道:“你整晚没睡觉吧?早点回家,美美睡一觉。”
田甜意犹未尽,道:“我和顾大队等会儿要陪着被拐妇女去检查身体,那个被拐妇女说想呕吐,我们怀疑有身孕了。其实准确来说也不叫妇女,而是十六岁的少女,正在读职中,被骗出来工作,后来被卖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山里面。”
说到这里,她愤怒起来,道:“大山里面,一群买卖妇女的人提着锄头,拿着菜刀,理直气壮得很。我们解救人的公安还偷偷摸摸,世界上还有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到现场你就知道,当场带走老光棍肯定不可能,能把被拐的女人救出来就算不错了。以前做法医,觉得杀人犯可恨,现在到了二大队,才发现最可恨的是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子。不管是妇女被拐还是儿童被拐,被拐后都生不如死,被拐家庭同样生不如死,而且这种伤痛会持续一辈子。有时候,真想一枪毙了那些人贩子。”
与女友通话以后,侯大利一颗心便放了下来,开车前往刑警老楼。他正在三楼资料室翻看丁丽案卷宗的时候,王华跑上了楼,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气,道:“昨天晚上,老雷脑出血,走了。”
“谁走了?”
“雷帮国。”
“啊,他昨天还到局里来了一趟。”
“老雷昨天从支队回家,或许是高兴,或许是不高兴,反正喝了点酒。他本身血压高,晚上就出事了,医生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
王华坐在曾经属于田甜的椅子上,扭开矿泉水瓶盖子,喝了几大口,又道:“这些年来,脑出血的同事有好几个了,警察这个工作真不是人干的,穷得叮当响,又累又苦还老是面对负面东西。大部分同事都不想让娃儿当警察。老雷责任心强,和姜局一样对丁丽案耿耿于怀,这次你发现了精斑,这正是当年的重大失误,他挺自责。”
雷帮国前辈的死与自己其实有间接关联,侯大利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