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竖起了大拇指,道:“这么谦虚,还会进步。”
该中餐馆仅仅算作中型餐馆,其负责人常总却是丁晨光的代表,得知105专案组要在此“送旧迎新”,特意提前等候于此。
等专案组过来之时,常总与朱林紧紧握手,唉声叹气道:“这几天丁总心情糟糕。专案组成立的时候,江州共有六桩命案积案,后来又有新案子,前后十来桩案子,每破一桩案子,丁总就睡不着觉,晚上睡不着觉,白天脾气就不好。如今老案子只剩下小丽一件,丁总发火,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唉,拜托各位,早点破案,给小丽报仇。”
“从关局、刘局到我们每个人都想破案,只是受条件所限。我们会尽力而为。”朱林早想松手,无奈常总紧握不放,只得多摇了几次。
老姜走在朱林身后,接话道:“我这个退休老头儿也没有放弃丁丽的案子。没有条件,我们就创造条件,事在人为嘛。”丁丽遇害时,老姜正是江州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退休以后,他仍然对这个命案积案耿耿于怀,主动做了105专案组顾问。他前一段时间身体欠佳,刚出院,又来到专案组。
常总松开朱林的手,又紧握老姜局长的手,不停摇动。等他准备与侯大利握手时,侯大利已经走进了餐厅包房。
葛向东和樊勇正在餐厅包房里斗嘴,见到侯大利,齐呼“侯副组长”。
老姜局长、朱林进来后,大家按位置坐定。侯大利年龄最小,工龄最短,以前聚餐总是坐在最靠近上菜口的位置,如今他当了副组长,在大家拥戴之下,坐到了朱林身边。
几人坐定,聊了几句,田甜和王华一起出现在包间门口。
葛向东道:“你们怎么走到一起了?提前交接?”
王华笑呵呵地道:“我们在楼下遇到。我和105专案组有缘分,系列麻醉抢劫案合作了一把,现在是长期合作。”
恋情公开后,田甜大大方方地坐到侯大利旁边,低声道:“李阿姨给我打电话,让我们抽时间到阳州去一趟。李阿姨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情,就是让我们这几天回去。”侯大利道:“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田甜道:“李阿姨说给你打电话,你总是当耳旁风。”
葛向东见两人凑在一起低声说话,打趣道:“侯副组长和田甜什么时候领证啊?迟早都要领,晚领不如早领。你们谈恋爱,应该是105专案组的意外收获,值得大书特书。”
田甜听到“侯副组长”的称呼,乐不可支,往日的冰美人形象荡然无存,道:“我挺不愿意离开105专案组,早知如此,就不和侯大利谈恋爱了。”
“田甜,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心里就能平衡。105专案组有事,你随叫随到,本质上还在105专案组,只不过是调到打拐专案组。”
朱林说完,又对众人道:“以前侯大利负责专案组的内勤工作,如今他来抓案子,内勤工作就由老葛来负责。大家欢迎。”
众人皆欢笑拍掌。
聊了一会儿,大家的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唐山林案。
侯大利介绍了现场勘查的情况之后,又对田甜道:“晚上有空没有?我想到殡仪馆去看看唐山林。我一直在观看你们解剖,有一点疑问,想去确认一下。”
田甜道:“晚上去吗?我不喜欢晚上到殡仪馆。”
侯大利道:“我陪你去。没事,不用怕。你不去的话,我没法进解剖室。”
朱林道:“大利,尸体在殡仪馆不会飞,没必要急着今天晚上去。”
“我还是陪你去吧。”
田甜应承了侯大利,又对朱林解释道:“大利这人有毛病,只要在案子上有一丝疑惑,挂在心上,不去就很难受。”
朱林有些好奇,道:“大利,你发现了什么问题?”
侯大利指了指手臂,道:“这里有一条伤痕,与其他伤痕不太一样,或许也没有太大价值,不去看一看不踏实。”
田甜道:“我也破个胆,在深夜进殡仪馆。我不怕死人,就怕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还有尸体突然坐起来之类的。做法医的怕鬼故事,传出去有点搞笑吧?”
谈话间,服务员陆续上菜。菜品远较平时丰盛,特意准备了专案组成员都爱吃的臭鳜鱼,朱林美滋滋地尝了一口,道:“常总,我们工作餐有标准,这个菜超标准了。”
“这顿饭是丁总安排的,他有事耽误,不能过来,特意叮嘱我过来陪大家,一来是欢送田警官,二来是欢迎王警官。”
常总搓着手,满脸笑意,笑容中又带着些许无奈。他是丁晨光的心腹,很早就跟在丁晨光身边,随着企业发展得越来越大,其能力不足的缺陷严重影响了工作。丁晨光念旧情,让其留在身边,帮助处理家事,这一段时间丁晨光多次摔杯子,给了常总极大压力。
饭至中巡,侯大利出包房接电话,常总借口点菜跟了出来。
等到侯大利打完电话,常总靠了过去,恭敬地发烟,道:“小丽的事要拜托给侯警官了。丁总创业的时候,我就跟着丁总,天天在一个锅里吃饭,看着小丽长大。小丽是个好女孩啊,一点儿也没有大户人家的坏毛病,就和侯警官一样,非常优秀。家属区距离江州师院近,她为了读书方便,就住在家属区。丁总已经在江州师院旁边买了房子,完成了装修,马上就可以住进去,谁知就出了这事。”
“常叔,你放心,我们都没有放弃。”侯大利点燃香烟,陪常总抽了几口。父亲侯国龙是山南省赫赫有名的企业家,作为富二代,侯大利完全能够体会丁晨光的心情,常总所言总能轻易将其带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特殊氛围。
常总不停搓手,道:“大利是最厉害的刑警,大家都是这样说的。以前分工是由葛警官和樊警官抓小丽的案子,所以丁总专门找了赵书记,让你来挂帅侦办小丽的案子。”
侯大利道:“我们虽然分为两组,实则是一体的,丁总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这种小事惊动赵书记。”
常总道:“有必要,很有必要。这一年多我是看明白了,凡是你抓的案子都破了,你没有参加的案子就一直悬着。这次由你来抓小丽的案子,破案就有希望了。”
侯大利道:“常叔,你可能是电影电视剧看多了,还以为现在是福尔摩斯时代。如今破案是团队力量,个人能力不重要。”
常总业务能力不行,搞人际关系却甚为精当,不再提这个话题,谈了些十几年前与侯国龙同时期创业的往事。侯大利在学生时代挺不喜欢提及父亲,成为刑警以后,见到了太多人世间最悲伤的事情,对父亲的叛逆之心不知不觉中减弱了。他耐心听头发花白、身材发福的叔辈讲起当年的事,将其所言牢牢记在脑中。
吃完饭,大家各自离开。
侯大利和田甜乘坐越野车,前往殡仪馆。
侯大利启动越野车,道:“你离开专案组,调来了搞治安出身的王华,效率降低一半。”
田甜系上安全带,道:“唐山林经营夜总会,王华熟悉娱乐行业,局领导是用人所长。”
侯大利摇头,道:“这两天我一直在跟踪唐山林案,唐山林被杀是典型刑案,与治安关系不大。”
田甜笑道:“105专案组刚刚组建的时候,我是无心工作的冷淡法医,老葛天天想着妻子家族的生意,樊勇在抓捕时打死了犯罪嫌疑人,你更是一个大学刚毕业的菜鸟,所有人都认为105专案组就是摆摆样子,根本没有指望能破命案积案。结果怎么样?105专案组屡破大案,不仅在市局有了名气,省公安厅也准备针对全省未破大案要案建立类似机制。”
侯大利道:“你想表达什么?”
田甜道:“朱支不仅是破案高手,也是管理高手。他没有怎么费力,就让性格各异的刺儿头都变得积极向上,原本松散的专案组成为极有凝聚力的专案组。调王大队过来,朱支还是能发挥他的长处。这方面,你还得和朱支学习。他之所以离职,非战之罪,主要原因还是接近退休年龄,而且担任支队长时间太长,不利于新陈代谢。”
侯大利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是自然规律,没有办法的事情。”
田甜道:“朱支算一个老师,你还有另一个老师老朴。老朴在破案上很有一套,却又返璞归真,擅长从最简单处着手,不管是‘社会关系和行为轨迹’,还是‘犯罪分子也是普通人,要从普通人的角度考虑问题’,都是放弃看似高深的手段,回归质朴的破案手法。”
侯大利赞道:“你是旁观者清,比我看得还明白。朱支和朴老都是我的老师,从他们身上,我确实学到很多。”
小车停在殡仪馆停车场。殡仪馆停车场有四盏路灯,路灯和街边路灯并无不同,因为出现在殡仪馆停车场就显得灰暗阴冷,不时有不知名的昆虫撞在路灯上,发出轻轻的砰砰声。田甜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朝男友身边靠拢。侯大利轻轻拍了拍田甜的后背,道:“别紧张,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走过停车场,进入馆内,面对明亮的灯光,田甜不再害怕,很利索地将唐山林尸体从冰柜中拉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尸体经过冷冻后,伤口更加明显,左手臂上有一处伤口确实与其他伤口不一样。
侯大利拿了一支签字笔替代单刃刀,让田甜充当对手,比画了一番。多数伤口位于手臂外侧,是正面劈砍、捅刺形成的抵抗伤,伤口斜行,创角靠近身体一侧尖锐,远离身体一侧稍钝。另有一条伤口位于手臂内侧,伤口与腕部平行,和劈砍伤有区别。
“怎么样才能形成这种伤痕?”侯大利询问。
田甜接过签字笔,站在侯大利对面试了试,又换了几种握刀手势,道:“刀背朝内,刀刃朝外,才能形成劈砍伤。手臂内侧这道伤口有皮瓣,和劈砍伤不同,更接近于刺伤,伤口前深后浅。比较怪异的是普通刺伤的伤口平滑,不会有这么多皮瓣。”
她拿着签字笔,又凑近了观察尸体,突然有所发现,道:“喉咙上有一个红点,是伤口,很小,破了一点皮,冷冻后才明显。”
红点是伤口,配上手臂内侧的刺伤,侯大利和田甜又比画一阵,右手不行又换左手,终于找到了最可能形成如此伤口的动作:唐山林在前,凶手在后,最初一刀应该是从背后动手,凶手左手握刀朝唐山林咽喉刺去,而且只能是左手持刀才能形成这个伤痕。唐山林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发现了凶手的动作,下意识举起手护住咽喉,没有立刻受到重创,刀尖划破手臂内侧,刀背的锯齿划伤皮肤,形成皮瓣,与其他抵抗伤在位置上有明显区别。凶手攻击犀利,唐山林没有机会抽出挂在皮带上的弹簧刀。最终,唐山林还是遇害。
侯大利脑海中浮现出唐山林屋内的陈设以及现场勘查的影像,闭眼沉思片刻,道:“唐山林所站的位置是客厅到阳台的玻璃推拉门正面,室内光线强,推拉门因此成了镜面,唐山林应该是通过推拉门上的影子发现了凶手的动作。”
田甜熟悉侯大利,知道其大脑有特殊空间能力,比别人脑中的记忆更深更清晰,对于这个判断倒不是很惊讶。她拿出相机,查看里面的相片,证实确实如侯大利所言:从客厅到阳台有一道玻璃推拉门,玻璃推拉门上还有现场勘查人员小林和老谭模糊的画面。
侯大利有些发愣,道:“发现了这个细节,其实对侦破没有什么太大帮助,只能说明两人确实是熟人关系,凶手阴险毒辣。唯一有用的那怪异的一刀是用左手刺的,莫非凶手是左撇子?如果真是左撇子,倒是一个有用的信息。”
田甜摇头,道:“另外几处刀伤明明就是右手持刀留下的。唐山林受到攻击后,连弹簧刀都没有来得及取出来,说明攻击很猛,不会停顿。如果用左手刺了一刀,又换回右手,就会给唐山林喘息之机。”
侯大利道:“那怪异的一刀也许是其他原因造成的,只是我们无法复原。”
两人站在冰柜前议论一阵,没有找到绝对合理的解释。灯光突然闪了一下,田甜“啊”了一声,双手紧握男友胳膊。侯大利安慰道:“别怕,这是电压不稳。”
离开殡仪馆时,走道电灯不停地闪,田甜一直没有松开侯大利胳膊。越野车离开了黑暗中的殡仪馆,车内音乐响起,田甜这才松了口气,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侯大利拍了拍田甜的手,道:“我觉得你很可爱,很真实,每个人都有怕惧的地方,如果你什么都不怕,那我就麻烦了。”田甜道:“你靠边,停一下。”等车停下,田甜突然抱住男友的脖子,热烈地亲吻。
“你停一下,我出不了气。”侯大利面对袭击,故意抵抗。
“神探,我占了你便宜。”田甜亲吻一番,又调侃一句,这才罢手。
两人温存一番,继续前行,过了城区大十字路口,越野车突然拐弯,直奔江阳老城区。田甜不用侯大利解释,便猜到其意图,道:“唐山林的家不是这个方向,难道要去看丁丽案的现场?”
侯大利道:“唐山林是重案大队负责,不由我们专案组侦办,我还得把注意力集中到丁丽案。我们两人之前没有负责丁丽案,一年多时间都没有看过原始现场,今天还有时间,我们去一趟中山路机械厂家属院。”
田甜道:“机械厂早已经大改造,现场没有价值。”
侯大利道:“老葛找来一本老画册,是江州摄影家协会出的影集,里面有很多老相片,恰好有机械厂家属院,我们对比着看一看。”
沿着师范后围墙从东往西走,走出围墙小道便来到中山路。在侦办污水井女尸案时,侯大利和田甜时常来到中山路,只是一直未曾前往老机械厂家属院。
侯大利将车停下后,观察路面情况,又朝前开了二十多米。
田甜不解,问道:“刚才停的位置不错,为什么特意往前开?”
侯大利指了指车窗斜上方,道:“树枝太密,遮住了摄像头。”
田甜道:“开豪车麻烦,得处处小心,停个车也杯弓蛇影。”
侯大利道:“那倒不是,我不是为了车,而是习惯将自己置于安全地带。这可能是假扮夫妻形成的后遗症吧。”
年初,为了保护受到生命威胁的吴莉莉,侯大利和田甜假扮夫妻住进了山南师范大学。正是在那次行动中,侯大利和田甜的感情取得突破性进展。两人经常回顾这一段往事,在回忆中,血腥味越来越淡,爱情的甜蜜感随时间推移越发浓稠。
将车停在路边,两人手牵手,来到中山路机械厂家属院原址。
家属院已经不见片瓦,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高楼。高楼在家属院原有地盘上修建,没有改变道路走向。田甜站在路灯下,看着画册,对比实际地形。
家属院的角落有一排平房,最右端就是丁晨光早年的家。丁丽那时正在江州师范学院读书,经常在这间平房落脚。这一片平房所住皆是原中山路机械厂职工,机械厂效益不好,厂区内住的大部分是下岗工人,当年偷盗案件时有发生。
侯大利脑中浮现出丁丽遇害时现场勘查的情况:丁丽遇害,颈部被切开,手臂有抵抗伤;全身赤裸,但是在其阴道里并没有发现精液,处女膜完好;家中现金540元被盗,主卧衣柜和抽屉有翻动痕迹;指纹被抹掉,唯一的残缺手印表明凶手戴了手套,脚印显示鞋底比较特殊,绑有自行车内胎所制作的胶底。
根据现场勘查和尸检情况,警方判断凶手入室的主要目的是抢劫,由抢劫演变为强奸,在强奸时遇到反抗,升级为杀人。基于此判断,警方以家属院内下岗男工人为主要调查目标,进行了大量调查走访,结果一无所获。
由于现场找到的残缺手印表明凶手戴了手套,鞋底绑了自行车内胎,警方调整了思路,将具有一定反侦查能力的刑满释放人员、黑恶势力成员作为重点调查对象,先后动员了一千多警力,搜查了大约三百五十名嫌疑犯,仍然没有战果。此案便成为命案积案,一直压在所有参战民警心里。
田甜站在路灯下看图册,数十只飞蛾环绕路灯飞舞。
侯大利站在路灯下,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他的脑海中似乎出现了一个旋涡,旋涡中时光倒流,一幢幢高楼被吸进了天空,从高楼地盘上长出了低矮平房,机械厂变回原来的模样。他整个身体演化成一只眼睛,在黑暗中飞行,俯视机械厂老家属院。
“你在想什么?”田甜将画册收起,挽住男友胳膊。
侯大利这才从“飞行状态”中落到地面,道:“丁家平房最偏僻,前面还种了些菜,菜地有篱笆,从某种程度上算是单门独户。平房前面就是草地,走过草地是废弃的车间,车间以前要运货,所以有一条水泥路,直通外面的主公路。”
“你为什么强调有公路?难道怀疑凶手有车?那个年代车很少,可能性不大。”田甜借着路灯光翻看画册,画册清楚显示了侯大利描述的景象。
侯大利摇头道:“我没有做判断,只是描述了房屋周边的细节。卷宗有缺陷,对室内拍得多,室外相片明显马虎,周边关键环境没有固定下来。老葛挺聪明,从摄影家协会的画册里找到这张老相片,很不容易。”
两人进入老机械厂的新建小区。新建小区外的道路保持了当年格局,但是内部面目全非,没有太多参考价值。侯大利和田甜牵着手在小区内转了一圈后,走出小区大门。
在越野车旁的阴暗墙角,站着一个消瘦的戴帽人。戴帽瘦汉全身陷入黑暗中,左手握弹簧刀,紧紧盯着走过来的一男一女。越野车价值超过百万,说明车主绝对是富豪。他原本只是在中山路机械厂家属院附近随便走一走,谁知眼前出现一只肥羊,便临时起意寻找机会做一把,控制住车主,绝对能大赚一笔。


第二章 丁丽案有重大突破
飞贼入室
一男一女都是高个子,牵手而行,明显是一对情侣。戴帽瘦汉右腿已经从阴影中跨了出来,却又慢慢退回阴影。
越野车前,男的走向驾驶室,女的走向副驾驶位置。男子在驾驶室前站住,没有急于上车,而是四下张望。戴帽瘦汉完全退回到阴影中,没敢行动。他行走江湖二十年,对危险有天生直觉,越野车前的男子身形矫健,警惕性极高,绝对不容易对付。因此,他放弃了临时起意的行动,收起匕首。
越野车开走,戴帽瘦汉背过身,点燃香烟。他抽一口烟,猩红的光芒猛然亮起。
抽完一支烟后,戴帽瘦汉走到路灯下,准备将烟头扔进垃圾箱。垃圾箱分为可回收和不可回收两类,可回收垃圾箱里面有废纸。戴帽瘦汉伸手进垃圾箱,将烟头放在废纸上。他步行了数十米后,垃圾箱冒出火光。烧掉烟头,就能毁掉痕迹,不让人提取到DNA。他能在险恶异乡拼杀出一条路,一靠凶狠敢拼,二靠处处小心,若没有这两条,坟前都能长起大树。
招了出租车,戴帽瘦汉道:“到隆兴。”
隆兴是隆兴夜总会的简称。出租车司机掉转车头,踩了油门,又从后视镜看了一眼乘客,道:“隆兴老板吴开军被抓,唐总遭仇人杀了,生意没有以前好了。没出事前,隆兴里面有江州最漂亮的妹子,清一色一米七。漂亮是漂亮,就是贵得咬手。”
戴帽瘦汉道:“老板被抓,啥子事?”
“吴老板和西城断手杆是老对头。江湖事江湖了,断手杆不耿直,当警察走狗。”出租车司机胳膊上还有刺青,言谈举止很有些江湖气,又道,“听你口音,应该是本地人,但是有些变化,出去很多年了吗?”
戴帽瘦汉道:“我是外地人,来江州才学了江州话。为了讨生活,没有办法。”
出租车停在隆兴夜总会前,戴帽瘦汉在车外仰头看着“隆兴”两个大字,然后缩了缩脖子,走进夜总会。出租车司机下车以后,进了大厅,找到平时联系的狗哥。狗哥专门负责与出租车司机联系,凡是拉客到隆兴夜总会的出租车,隆兴都要付三十块钱的车马费。出租车司机拿了钱,出门时瞅了眼穿旗袍的妹子,暗道:“他妈的,好白菜都被猪拱了。等老子有了钱,一次要找五个。”
戴帽瘦汉进入夜总会,胡乱转了一会儿,点了两个妹子,唱歌,喝酒,玩得很嗨。到了凌晨,他出门时已经有了三分醉意。
夜总会不远处有七八个小青年打架。双方都喝了些酒,先是拳脚相加,随后又抓起能找到的椅子等物品,狠劲朝对方身上招呼。其中一方很快来了增援,十几人围住另一方三个人,一阵狂揍。
戴帽瘦汉原本只是旁观,见到场面一边倒,心里不痛快起来。墙角有些烂砖头,停车场还有几辆自行车,有一辆自行车带前筐。戴帽瘦汉动作利索地开了自行车锁,将几块烂砖头放在自行车前筐,然后从黑暗中冲了出去,单手握车把,右手持砖,朝人群砸去。扔了两块砖头,自行车冲到了人群旁边,戴帽瘦汉扬起胳膊,砖头敲在一个汉子头上。砸完砖头以后,自行车毫不减速,消失在黑夜中。
这群人被砖头砸蒙,想去追赶,连自行车影子都找不到。他们只能把怒气发泄在被打倒的三人身上,追问砸砖头的是什么人。挨揍的三人同样发蒙,压根儿不知道来者是谁,结果又挨了一顿拳脚。
警灯在远处闪烁,站在夜总会门口的侍者喊道:“警察来了。”打架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各回各家,或庆功,或去治伤。江湖事江湖了,这是江州社会人的规则,断手杆作为社会大哥,通过警察的手将吴老板弄进看守所,很受江州社会人鄙视。
戴帽瘦汉骑着自行车在城内闲逛了一阵子,来到前次观望过的半封闭的阳光小区。阳光小区最东端11幢四楼住了一个年轻女子,从阳台晾晒的衣服来看,此女子应该是一个人居住,经济条件不错。他把自行车停下,换上随手摸来的旅游鞋,躲过两个摄像头,大摇大摆地来到11幢楼下,然后戴上黑色面罩,又套上薄型工程手套,顺着外置排水管道,轻松蹿上四楼,从卫生间小窗翻进屋。
戴帽瘦汉走到了客厅,闻到了卧室传来的浓浓酒味。正在张望间,客厅灯打开,一个穿着三点式的女子站在卧室门口,呆呆地望着黑衣黑帽黑面罩的男子。
“你是谁?”
“还用问吗?”
女子突然醒悟过来,“啊”了一声,转身朝卧室跑,试图关上房门。戴帽瘦汉速度很快,猛推房门,冲进屋后,将女子按倒在地上,抽出弹簧跳刀,对准女子眼睛,道:“你别叫,我求财不害命。敢叫一声,我就捅死你。”
女子吓得浑身哆嗦,酒醒了大半,牙齿不停碰撞,发出咯咯的响声,躺在地上丝毫不敢动弹,也不敢喊叫。
借着客厅的光,戴帽瘦汉见卧室拉上了窗帘,便开了灯,顺手拿过女子放在床边的衫子,几下就撕成条状,将呆若木鸡的女子双手和双腿捆上,打上结,然后抱起女子,将其扔到床上。
“钱放在哪里?”
“衣柜上面的盒子里。”
戴帽瘦汉抽了一张椅子,放在衣柜前,再踩在椅子上,从衣柜顶上拿到一个小盒子。盒子里居然有三万现金,还有存折和一些首饰。戴帽瘦汉只要了现金,没有动存折和首饰。他轻松搞到三万块,心情愉快起来,坐在女子身边,问道:“家里为什么有这么多现金?”
女子牙齿还在发抖,结结巴巴道:“我准备……重、重新装修。”
“你住四楼,顺着水管就能爬上来,明天记得装防盗网。有了防盗网,我也就爬不上来了。”男子说话时,不停晃动弹簧刀,眼光落在了女子身上。
女子很年轻,也就二十四五岁的年龄,身穿三点式,躺在床上瑟瑟发抖,既可怜又性感。戴帽瘦汉吞了吞口水,忍不住把女子胸罩往上推了推,两只饱满的乳房就跳了出来。女子看着闪着寒光的刀尖,不敢叫喊,也没有求饶,闭上眼睛,流出了泪水。
戴帽瘦汉望着女子漂亮的双乳,脑袋嗡地响了起来,响声从脑部直接蔓延全身,让每一个细胞都紧张起来。他深吸了几口气,道:“你很漂亮,身材很棒。我原本想上你,但是你比较配合,没有大喊大叫,懂得舍财保命,就算了。我等会儿要堵上你的嘴巴,不准报案,报了案,我随时会回来。”
女子拼命点头。
戴帽瘦汉用碎布条堵上女子嘴巴,又将女子双手绑在床上,再找来抹布擦掉地板和椅子上的脚印,然后翻过厨房窗子,从原路滑下地面。他在地面阴影处站了一会儿,脱掉面罩。在离开的半路上,他扔掉了女子的手机和钥匙。又骑了一阵,换鞋后,他扔掉顺来的旅游鞋。
戴帽瘦汉骑着自行车,慢慢回到女朋友租住的小家。他将自行车靠在门口,在一楼小商店买了面条,回到家中,独自看电视。
凌晨两点,门铃响起,外面传来女声:“张林林,开门!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反锁门。”
张林林睡在客厅,听到外面喊声,赶紧爬起来,开了门,笑容满面地道:“习惯了,对不起啊。”
马青秀给了一个大白眼,道:“这么大个人,胆子比老鼠还小,非得反锁门睡觉。家里有什么吃的?今天一直在忙,饿得很。”
张林林殷勤地道:“我提前做了肉臊子。肉臊子面,很好吃。”
马青秀嘟着嘴,道:“又吃面,能不能有点创意?”
张林林道:“肉臊子面,再加青椒肉丝,都是提前备好的。你先洗澡,洗完就可以吃饭。先喝杯牛奶,垫垫肚子。”
马青秀喝了牛奶,到里屋取衣服。床上放着干净的内衣裤,还有睡衣。屋子虽然简陋,却让她感到格外温暖。
马青秀是第三人民医院的护士,张林林仅仅是第三人民医院后勤组的临时工,门不当户不对,她的父母强烈反对,同学强烈反对,同事强烈反对,唯独她自己吃了秤砣铁了心,坚决要跟张林林在一起。
在卫生间洗浴时,马青秀再次想起了让她伤心的那一天。她正在值夜班,一个满身酒气的男子冲进医院,在值班室大吵大闹,大骂第三人民医院是黑心医院,医生乱开高价药,乱开检查,良心全部被狗吃了。男子暴怒之下,动手打了当班护士马青秀耳光。
来看病的张林林看不过去,和醉酒男人打了起来。打斗中,张林林踢了醉酒男子一脚,醉酒男子才骂骂咧咧地离开。半夜,派出所来人带走了张林林,并刑事拘留。事后,马青秀才知道张林林踢断了醉酒男人的肠子。
张林林被拘留后,马青秀得知张林林是外地人,开始朝看守所送衣物和钱。一个多月以后,张林林无罪释放,被认定为见义勇为。张林林开始与马青秀接触,关系迅速升温。马青秀同班护士的舅舅在医院负责后勤,通过这层关系,张林林到第三人民医院后勤组当了临时工。
她洗浴出来,屋里飘起了青椒肉丝和面条的香味。
“我收到一笔钱,以前做生意时借出去的。”
“多少?”
“一万。”
“这么多啊!”
“哥也曾经阔过,见过大把大把的钞票,只不过生意失败,没有办法,才来当临时工。我不可能一辈子当临时工,当临时工只是权宜之计,我迟早会重新站起来。”
马青秀在张林林额头上亲了亲,道:“我看上的男人,绝对不是窝囊废。我建议你也别想着做大生意,凭你的手艺,先开个家常菜馆,慢慢积累资金。”
“我先去洗澡,你在床上等我。”张林林在洗浴时,想起了三点式女子躺在床上的模样,身体起了明显反应,剑拔弩张。他擦干身体,朝卧室冲了过去。
卧室响起马青秀的声音:“你慢点,能不能来点前戏?啊啊……老公,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此刻,被绑在床上的女子终于挣脱了衣服做成的绳索,披上外衣,关紧卫生间的窗,又关掉了卧室门,然后站在窗口大喊救命。喊破嗓子以后,楼上终于有人报了警。警察过来以后,隔着防盗门问明情况,给女子父亲打了电话,女子父亲这才拿着钥匙赶过来。
打开房门,女子扑到父亲怀里,哭声震天。
入室抢劫是重罪,刑警二中队闻讯过来查看现场。入室飞贼手脚相当干净,二中队勘查现场后,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上班之后,二中队侦查员马兵按规定将新发案件录入合成作战数据库。
随着社会信息化高速发展,电信网络诈骗等新型违法犯罪频发,大案侦破难、小案防控难、流窜打击难。市县区公安机关受制于警种部门壁垒、信息孤岛林立、技术手段滞后等因素,难以完全适应新形势,因此,江州率先在全省建立起了网上合成作战室。
马兵一夜未眠,录入案件时,不停打哈欠发牢骚,完成录入工作以后,才与搭档何勇一起出去吃早饭。两人熬了一个通宵,蓬头垢面,眼圈发黑,脸色灰白,极似打了一个通宵麻将的闲人。
清晨的街道有匆匆行走的人,他们刚刚从温暖的家中出来,向各自的工作岗位走去。没有人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入室抢劫案,也没有人担心走在路上会遇到坏人。他们在安享生活的时候,没有想到有无数警察在负重前行,维护一方平安。
侯大利原本想睡懒觉,可是田甜还有事情,便早早起了床,陪着田甜到外面小店吃早饭。然后,侯大利到刑警老楼,田甜去刑警新楼。
侯大利来到三楼资料室,打开投影仪,查看丁丽案卷宗。
丁丽案一直是由葛向东和樊勇负责,大半年时间里,案子没有突破性进展,卷宗却是悄然增加。此刻摆在侯大利面前的卷宗有厚厚七本,经过葛向东和樊勇筛选,最重要的线索汇集成一个卷宗。
以前在这个时候,田甜经常会泡上一杯香浓咖啡,坐在侯大利身边,一起分析卷宗中的问题。田甜离开后,新搭档很少出现在资料室。王华明显不适应105专案组特殊的工作任务和工作环境,经常在办公室无所事事,显得颇为无聊。
当朱林、葛向东陆续到达之后,新搭档王华也来到刑警老楼。他在朱林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又转到三楼资料室。
王华没有急于进门,在门口打量靠在沙发上看投影的侯大利。
“组座,看得好专心。在看什么?”王华走进屋,坐在侯大利旁边,丢了一支香烟过去。
侯大利接过香烟,没有抽,放在鼻尖嗅了嗅,道:“丁丽案卷宗。老葛和老樊近段时间收集了不少资料,需要消化。”
“丁丽案过去十几年了,刑警支队年年都会将这个案子拿出来研究一番,到目前为止,没有结果。组座虽然是神探,但是基础条件就是这样,一时半会儿很难突破。我说得难听一些,警察不是神,不是每个命案最终都能侦破。”
王华打了个哈哈,继续道:“我不是打投降主意,也不是有意拖后腿,事实就是这样。破案和科研一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凭我的经验,这个案子如果能破,还得从其他案子牵出来,要想凭现在的材料炒出一桌山珍海味,几乎不可能。”
在侦办系列麻醉案中,侯大利和王华有过合作,再加上王华和师父李超是好友,因此他对胖子王华印象不错。他拿起火机给王华点了烟,道:“如果不认真研究案子,就算其他案子出来了,也不一定知道新案子是否和丁丽案有关系。案案相靠,前提是我们把老案子吃得很透。”
“这句话有水平,能用辩证眼光看问题。”王华竖起大拇指,道,“今天没啥急事,我请个假,回治安那边处理一点小事,都是扫尾巴的事。如果有事,打电话。”
侯大利道:“为什么要向我请假?”
“我虽然是治安一大队的副大队长,但是来到专案组,就得按照专案组规矩办。我刚才给朱支汇报了工作,朱支说得很明确,你是副组长,我是组员,组员外出,得给副组长说一声。当了二十年警察,立正稍息的纪律还是懂的。”王华摇头晃脑地说了理由,又一摇一晃地离开了资料室。
葛向东、樊勇和田甜初进105专案组时,与王华现在的状况差不多,坐在刑警老楼,总觉得无所事事。进入角色以后,事情接踵而来,丝毫不比原单位轻松,这是几人的共识。
侯大利继续放投影,幕布上是葛向东和樊勇在前期收集到的资料。经过大半年时间调查,有两个事件成为卷宗重点:一个是国有胜利煤矿拍卖,另一个是江州机械厂并购案。
侯大利在前期先后将注意力集中到石秋阳系列杀人案和王永强系列杀人案,听过葛、樊小组通报工作进度,却没有真正进入脑海中。此刻,105专案组负责的命案积案只剩下丁丽案和杨帆案。在侯大利心中,王永强肯定是杀害杨帆的凶手,只是无法锁定证据,因此,命案积案实质上只剩下丁丽案。他将注意力转向丁丽案,重新研读葛、樊小组前期成果就非常重要。
对于江州机械厂并购案和胜利煤矿拍卖案,侯大利没有先入为主划分重点。只不过看了胜利煤矿拍卖案的几个主要玩家以后,注意力顿时被完全吸引,暂时将江州机械厂并购案放到了一边。
胜利煤矿是国有煤矿,准确来说是镇政府所有的小煤矿。改革开放初期,小煤矿多是乡镇政府开发,俗称乡镇煤矿。小煤矿标准不断变化,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年产六万吨,进入新千年后,标准为年产十五万吨。胜利煤矿年产在三十万吨左右,有两个矿井,属中型煤矿。拍卖前,煤炭市场行情不好,胜利煤矿经济极度恶化,煤矿工人为了讨要工资,数次围堵市区两级政府,弄得胜利镇政府焦头烂额。更为雪上加霜的是胜利煤矿出了冒顶事故,死了两个工人,镇长和分管镇长被撤职。当江州市实施“抓大放小”改革时,胜利镇便顺势拍卖胜利煤矿。拍卖了胜利煤矿,镇里税收收入不变,不必承担风险,虽然少了可支配收入,但是减少了大麻烦。
胜利煤矿资源还算丰富,基础条件不错,有五家公司参加投标。第一家负责人是夏晓宇,他是作为侯国龙代表参加投标;第二家负责人便是丁丽的父亲丁晨光;第三家负责人是金传统的父亲;第四家负责人是矿老板黄大磊;第五家负责人则是非法集资进监狱的秦永国。
这是一串如今如雷贯耳的名字:国龙集团和丁工集团如今成为全省机械汽摩行业龙头,国内有名,并有产品走出国门;金家是江州排名第一的地产商,实力强劲;黄大磊是豪气十足的矿老板。
而在当年,这群大佬还曾经争夺过一个乡镇煤矿。
看完资料已经是十一点,侯大利关掉投影仪,转身又坐在电脑前,打开了新改版的江州公安案件管理系统,输入用户名和密码,进入主页面,习惯性查看江州全市新发案件。很快,昨天晚上发生的一起入室抢劫案吸引了侯大利的目光。自从担任副组长以后,侯大利脑子里满是丁丽案的细节,这次入室抢劫案除了没有死人以外,和丁丽案非常相似。
刑警办案有路径依赖,这个路径很隐蔽,是以前的成功经验积累出来的,在办案中不知不觉就会采用原来行之有效的方法。惯犯作案同样有路径依赖,也是以前成功经验积累出来的,在作案时往往不知不觉就使用原来行之有效的方法,这个行之有效的方法也是惯犯最擅长的。
侯大利发现昨晚入室抢劫案和丁丽案的作案手法十分相似,顿时眼前一亮。
看了主办侦查员的名字,侯大利便拨通了马兵的电话。马兵接到电话,先是打了个哈欠,道:“你要来二中队,做啥事?了解昨晚的入室抢劫案?来吧,我还在中队。”侯大利听到哈欠声,道:“昨晚没有睡好?”马兵道:“熬了一个通宵,今天还接着开会。你赶紧来,我还指望中午抓紧时间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