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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战刚道:“省公安厅专家组有明确结论,从刑事科学角度,排除侯大利作案嫌疑。省公安厅派来一个刑侦专家组,帮助我们破案。”
杜军严肃地道:“陈萍上访,市委非常被动。把侯大利调离刑警岗位,这样对上对下都有交代,也符合回避制度。”
朱林如今从刑警支队长岗位退居二线,无欲则刚,敢说真话,道:“侯大利毕业于山南政法刑侦系,是非常优秀的刑警,在侦破石秋阳案中冒着生命危险替换出人质,把他留在105专案组才能发挥其特长。”
“地球离了谁一样转。侯大利刚刚毕业,怎么就无法代替了?”杜军口气严厉,道,“除了案件本身,我们还要考虑社会影响。陈萍到省委上访,江州市局必须有所行动,若是一点行动都没有,若是陈萍再去上访,甚至到更高级别的地方上访,追查下来,大家没有退路。各位都是一方领导,要有政治敏感性,眼光不能仅仅看到案件本身。”
一直没有说话的关鹏局长见朱林还要争辩,给他使了眼色,阻止他再说,道:“恰好省公安厅正要举办现场勘查刑事技术培训班,半个月时间,文件刚到我办公室。我建议派侯大利参加,暂时离开江州。黄卫在刑警支队时一直领导打黑工作,千里押解的是本市有名的黑社会分子,这次遇害极有可能是黑恶势力报复。刑警支队必须尽快拿下此案,否则无法给江州警察交代,无法给市委市政府交代,无法给江州父老乡亲交代。”
杜军听出了弦外之意,道:“你有把握在近期破案?”
关鹏道:“命案发生后的72小时是黄金期,在这段时间里,现场痕迹物证的利用价值高,相关证人记忆清晰,犯罪嫌疑人还没有办法很好地伪装与逃逸。重案大队在黄金期里虽然没有抓到杀人凶手,也找到很多线索,半个月之内必定破案。如果半个月破不了案,事情就麻烦了,一时半会儿就破不了。”
“既然这样,那就让侯大利参加培训。我希望在半个月内能听到好消息。”杜军认可了关鹏的建议,紧锁的眉头慢慢松开,脸色缓和下来,喝了口茶水,道,“侯国龙谈起他这个儿子,真是恨铁不成钢啊,说起来都要掉眼泪。老朱,侯大利是你手下的兵,到底怎么样?”
朱林黑发尽白,眉毛也变长,颇有些“仙气”,道:“在侦办石秋阳案中,侯大利舍身代替人质,非常英勇,我早已经忘记侯大利是侯国龙的儿子。”
杜军道:“从3月下旬开始,江州就很不平静。希望抓住杀害黄卫的凶手以后,江州能平静几天,否则我都怕接关局的电话了。”
经过研究,会议决定:第一,推荐侯大利参加省公安厅现场勘查刑事技术培训班,培训时间是4月10日到4月25日;第二,由市公安局杨英政委牵头,与陈萍谈话,做好安抚工作;第三,由分管副局长刘战刚牵头,加强黄卫案专案组力量,掘地三尺,也要破案。
开完会,朱林开车回刑警老楼。在车上,他脸色冷得如三九寒冬。下车以后,他用力搓揉了面部,让紧绷的面部缓和下来。大李慢慢走过来,碰了碰朱林大腿。朱林蹲下来,道:“大李呀,做事难哪。”大李听懂了朱林的话,用力点了点头。
三楼资料室,侯大利和田甜没有说话,专心看投影。
投影仪上正是陈雷、小吴和杜文丽在海边沙滩的合影:三人站在海滩上,笑得很开心;陈雷短发,穿短裤,光着上身,杜文丽和小吴都穿泳装;小吴双手抱着陈雷的一只胳膊,杜文丽则站在陈雷另一边,手搭在陈雷肩上。
朱林进屋,道:“有没有新发现?”
侯大利指着幕布上的图表,道:“杜文丽的社会关系有两条线:一条明线,房地产公司和电视台;另一条暗线是模特这条线。我和田甜前几天集中在调查明线,现在准备调查模特这条暗线。”
朱林道:“田甜、葛朗台和樊傻儿加紧按照这个思路调查。侯大利把手中工作放一放,准备4月10日去参加省公安厅为期半个月的现场勘查刑事技术培训。这是一次学习的好机会,对以后案侦工作有好处。”
侯大利短暂沉默,道:“我不用交证件吧。”
“不用交证件,只是派你学习。这一段时间,你暂时不用上班。参加工作以来,没日没夜地干,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朱林咳嗽一声,道,“你要理解这个决定,现在各级对上访都很重视,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措施。如果没有任何措施,陈萍再去上访,大家都很麻烦。我们也会给陈萍做思想工作。陈萍向来支持黄卫工作,就是遭遇到这事,思想有些乱。”
侯大利道:“只要不交证件,也就是半个月时间,多学本事也是好事。”
“若不是你和黄卫遇害有点牵扯,我会建议把你纳入黄卫案专案组。你的视角很独特,总能找到被别人忽视的地方。刑警支队憋着一股劲,要尽快破案,这不仅是职责,还是情感;不仅是情感,还是荣誉感。黄卫曾经是重案大队长,重案大队长遇害,这是狠打全体刑警的脸。”
经过石秋阳之役,朱林如今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不是财迷也不是官迷的富二代。原本以为还要做思想工作才能消除侯大利的抵触情绪,没有料到他面对决定异常心平气和,朱林暗自给侯大利竖起大拇指。
楼下传来大李沉闷的叫声,这个声音发自喉咙底部,带着浓重威胁。朱林极为熟悉这个声音,赶紧跑到三楼走道,只见一楼院中站着一个消瘦的高个儿男孩,手拿刀,身体紧贴墙壁。大李平时懒洋洋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此刻面对拿刀的少年人,凶相毕露,目光如电,牙齿如刀。
高个儿男孩是第一次遇到凶如猛兽的警犬,强自镇静,嘴巴却不敢出声。
“是黄卫的儿子,手里有刀,冲着你来的,你别下来。”朱林三步并作两步,匆匆下楼,将大李与黄卫儿子隔开。
“黄小军,干什么?”
“朱叔,别拦我,我要找侯大利那个杂种算账。”
朱林严厉地道:“谁给你说的这事?”
黄小军正在读高二,长得极似父亲,满脸青春痘,挥动剔骨刀,大声道:“大家都知道这事。侯大利爸爸有钱,杀人没事。”
朱林毫不客气地道:“你爸这么精明的人,你怎么这样糊涂?他看到你这么愚蠢,在天上会生气的。”
黄小军迟疑起来,道:“朱叔,到底怎么回事?”
朱林道:“你从小就喜欢福尔摩斯,应该有推理能力。你把刀给我,跟我一起到三楼,完整推演一遍整个事件,你自然会做出判断。在这方面,你爸爸可是行家。”
黄小军看着大李,不愿意交出剔骨刀。
“大李是一只功勋警犬,我和你爸都将大李当成朋友,”朱林回头道,“大李,这是黄卫的儿子,没事。”
大李退了几步,仍然用警惕的眼光瞧着黄小军。黄小军将刀交给朱林,跟着其上楼。他上楼时仍旧不停回头,直到看不到大李,才松了一口气。
侯大利和田甜一直站在走道上,能听到朱林和黄小军对话。田甜道:“黄小军要上来,你先回避,免得起矛盾。”侯大利摇头,道:“我若是躲了,以后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黄小军到了三楼,看见侯大利,顿时又如斗鸡一样想炸毛。侯大利一点都没有回避黄小军,冷眼望他。黄小军原本以为侯大利见到自己会因为内疚而退缩,没有料到这个富二代气势很足,根本没有退让。他捏紧拳头,脖子渐渐又梗起来。
“黄小军,跟我到资料室。侯大利,打开投影仪,你来讲案情。”
黄小军道:“我不想听凶手讲。”
朱林心平气和地道:“侯大利找你父亲,是我安排的,他没有任何动机害你父亲。”
黄小军斜着眼看侯大利,道:“他和我爸有仇,我爸就是被他害的。”
侯大利一点都没有照顾黄小军情绪,道:“按照你的说法,是我害得黄所调到派出所,那应该是他恨我,不是我恨他,这很难成为我杀人的动机。”
黄小军听到母亲哭诉,一时激愤,这才来到刑警老楼找侯大利麻烦,谁知刚进门,就被一条警犬逼住。他自诩胆大,可是突然之间看到这条硕大警犬,还真是被吓住了。来到楼上,眼前的“杀人凶手”一点不内疚,反而气势逼人,这让黄小军渐渐冷静下来。
侯大利来到幕布前,用眼神逼住黄小军,道:“有些画面,你得承受住,你能吗?”
朱林眼光带着鼓励,侯大利态度倨傲,田甜很平静。黄小军咬了咬牙,道:“我能承受。”
话虽然如此说,可是当他看到父亲躺在血泊中,仍然无法接受,泪水喷涌而出。他努力睁开眼睛,盯紧投影仪。
侯大利站在幕布前,分析道:“致命伤在喉咙,只用一刀划破动脉,鲜血至少喷了两米;从地面的血迹来看,确实如此;尸体没有移动,这就是第一现场。”
田甜接口道:“我查看过伤口,伤口显示出匕首在刺入以后有横切的动作,从这个动作来看,凶手毒辣,手法老练,绝对是老手。”
侯大利指着相片角落,道:“这是手机,从手机在地面的角度来看,应该是突然遇袭以后,手机从手中摔落。而最后一个电话就是打给我的,我当时在停车场。”
??
“这是从停车场出来的相片,注意看我的衣服,没有血迹??这是回到刑警大楼的视频截图,看衣服。”
??
“这是我开的车辆,经检测,没有任何血迹。”
??
“你们家的小区监控被破坏。”
??
侯大利将黄小军当成侦查员,全面、准确、完整地复述了当天的现场情况。
朱林道:“小军,你听明白了吗?省厅和市局非常重视你爸遇害之事,派了三个刑侦专家帮助侦办此案。他们查过所有线索,排除了侯大利的作案嫌疑。”
“我爸最后见到的人是侯大利,打的最后一个电话是给侯大利的,手里握着侯大利的手套。要说侯大利与我爸遇害没有关系,我不相信。”听完侯大利讲述,黄小军内心开始动摇,下意识地复述母亲强调的理由。
朱林若有所思,突然反问道:“你妈是什么时候有这个观点的?”
黄小军道:“最初只顾着伤心,后来才开始慢慢想起这些事情。”
朱林道:“不对,肯定有一个时间点,你妈突然就有了这个观点。”
黄小军想了想,道:“上访前一天吧,我妈给我谈到案件的三大疑点。”
朱林坐到黄小军身边,道:“江州公安绝对不会放弃追查凶手,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凶手绳之以法。在追凶过程中,我们要理智、冷静,不能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黄小军低头想了一会儿,来到侯大利身边,道:“侯大利,请你回答我,你真的不是凶手吗?”
侯大利郑重地道:“我不是凶手,绝对不是。”
黄小军独自离开了刑警老楼,失魂落魄。朱林站在刑警老楼门口,对侯大利和田甜道:“这事奇怪啊!陈萍最初还能听得进解释,怎么突然间就跑去上访?有点奇怪。黄小军这孩子不错,脑袋清醒,能听得进意见。”
侯大利望着黄小军背影,想起当初杨帆落水时自己所受到的打击,对这个高中生充满理解和同情。
上楼时,朱林满腹心思,独自回楼。
今天是江州监狱的探视日,在田甜收拾东西时,侯大利主动道:“我陪你到监狱。”
“什么?”
“我去见见你爸。”
田甜脸上慢慢有了笑意,道:“你真愿意陪我到监狱?”
“我们是搭档啊。”
“若是搭档,那就别去了,这是我的私事。”
“别矫情了,走吧。我去见见刑警老前辈。”
侯大利主动要去见父亲,这对田甜来说是一个标志性事件。若非在单位,她肯定要热烈拥抱侯大利。
一辆警车开进刑警老楼,下车之人是侯大利的大学同学陈浩荡。大李面对来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退回到自己领地。来人虽然身上有不熟悉的陌生味道,可是开着警车,这让大李有些犹豫。它最终还是承认来人是警察,放松了警戒。
侯大利见到老同学,调侃道:“政治处的人难得到老楼来一趟,公事还是私事?找我还是找朱支?”
“开车经过老楼,顺便看看老同学。”
男友愿意陪着自己去监狱,“愿意”最重要,比实际行动更重要。田甜朝陈浩荡点了点头,轻声道:“陈浩荡有事找你,你下次去吧。”
侯大利道:“十分钟。你到车上等我。”
侯大利和田甜轻声说话时,陈浩荡一直用饶有兴致的眼光瞧着这一对传奇男女,等到田甜坐上越野车,才道:“现在终于可以证明,你的性取向没有问题。你别瞪我,刑侦系第三小组曾经认真讨论过你的性取向。”
侯大利摸出一包好烟,丢给陈浩荡。
“难得有这种高档烟,暂时不抽,找机会显摆。”陈浩荡拿着烟,反复看了,放进口袋,又语重心长道,“我过来和你聊几句黄卫的事。陈萍到省委上访,影响很坏。我想到这事,替你着急,搞不好要坏你的前程。”
侯大利道:“腿长在陈萍身上,她要去做秋菊,我有什么法子,总不能捆住她的双腿。我就算去求陈萍也没用。她如今对我恨之入骨,求她没有任何作用。”
陈浩荡用手指着侯大利,道:“虽然省公安厅专家组排除了你的嫌疑,可是这种事总会留下坏印象。更何况如今上访是大杀器,没有哪个领导不怕上访。你这人在破案上有一手,对政治一点不敏感,简直是个白痴。我们是同学,有些话憋不住,一定要见面给你聊几句。你若要在警界发展,还真得利用父亲的关系,建立一个合适的上升通道。在专案组当刑警,破再多案子,最多夸你一声神探,可是对以后的发展没有什么好处。纯粹从业务往上走,这一辈子走到重案队大队长就算是了不起了。”
侯大利不以为然地道:“论到当官,就算当了局长又如何?”
陈浩荡道:“你这人脑袋不开窍,守着大金山讨冷饭。我若有你这种家世,绝对不会做小警察。当同学的,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够意思了,你真的要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侯大利知道陈浩荡说的是真心话,只不过两人想法完全不同,鸡同鸭讲,互相都听不进去。在自己遇到困难时,陈浩荡能说出这一番话,也算不错。
陈浩荡离开后,侯大利陪着田甜前往江州监狱。
进入监区,在等待田甜父亲到来时,侯大利道:“我忽视了一个问题,你爸叫什么名字,你一直没有跟我说过。”
田甜道:“很有时代特点的名字,田跃进。”
田跃进以前是白胖律师,进入监狱服刑以后,生活有规律,不再有大鱼大肉,身体内的肥肉迅速飞走,变成一个精瘦中年人。田跃进被带到管教办公室而不是寻常的接待室,暗觉奇怪。进门后见到一个陌生年轻男子,他停住脚步,眼光一点一点变得锋利起来。
田甜介绍道:“爸,这是我的同事侯大利。”
田跃进曾经摔断了腿,走路略有瘸拐,来到沙发前,扶着沙发椅子,道:“你和田甜是同事?”
侯大利道:“田甜是我的女朋友,我在刑警支队二大队工作,目前抽调到105专案组。”
“你认为女孩当法医算不算是好职业?”田跃进原本习惯监狱生活,神情中的锋利劲儿早就收敛,变得慈眉善目。今天见到陪同女儿一起来的男子,他往日的桀骜之气顿时又迸发出来。
侯大利没有回避眼前中年男人的眼光,不卑不亢道:“我毕业于山南政法大学刑侦系,做过很多尸体解剖。在我眼中,法医是刑警中的一员,关键在人,而不在于职业。”
“你很面熟啊?爸爸是谁?”田跃进总觉得侯大利有些面熟,一时之间又想不出所以然,更没有将侯大利和侯国龙联系起来。
侯大利笑而不语。
田甜嗔道:“爸,别查户口了。侯大利明天要到省公安厅参加现场勘查培训,抽时间和你见面。”
田跃进坐在沙发上,心情颇为复杂。他独自将女儿拉扯长大,费了很多心血,此时女儿终于带回了男朋友,虽然这是必然之事,他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为人可靠吗?”
“爸,你当着人问,我怎么回答?”
“实话实说。”
“肯定可靠,你要相信我的眼光,我可是法医,能透过身体看到灵魂。”
“我相信你的眼光。以你的臭脾气,把人都带到这里,我反对有屁用。”田跃进伸手指着侯大利,道,“田甜是我的宝贝女儿,你若是欺负她,老子找你的麻烦。”
田跃进是江州有名的律师,在侯大利以前的想象中,田跃进应该温文尔雅,今天见面才发现田跃进身上依旧保留着一线刑警的气质。几句话下来,侯大利觉得未来老丈人很对自己的胃口。
“爸,把手伸过来,我给你测血糖。”
田甜在刑警支队总体上是冰美人形象,到了父亲面前变得啰唆起来,给父亲查了血糖,反复叮嘱父亲在监狱生活的注意事项。
会面时间不长,即将结束的时候,田跃进让女儿先出去,道:“平时田甜过来看我都是在接见室,今天安排在管教办公室,看来你小子有背景。不管有啥背景,你小子记住,田甜不是罪犯的女儿。在这一点上,你别瞧不起她。”
侯大利眉毛紧了紧,道:“我和田甜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没有考虑父辈的因素。你是你,田甜是田甜。”
田跃进如暴怒的狮子,瞪大了眼,道:“你小子挺有脾气,在我面前居然都不肯说点顺耳话。”
侯大利坦然道:“好听的话未必是真话,我刚才说的全部是真心话。”
田跃进斜着眼打量侯大利,道:“回去好好跟朱林学本事,刑警不好当,得有真本事。”
离开监狱,坐上汽车,田甜主动亲了侯大利脸颊,道:“我爸最后和你谈了什么?”
侯大利若有所思地道:“田叔在暗示我,他是冤枉的。”
田甜愣了愣,道:“爸在我面前基本不谈他自己的案子。”
侯大利道:“能不能弄到田叔卷宗,我想看一看。”
田甜道:“我爸是检察院反贪局直接办的案子,卷宗不在局里。我爸的律师有些资料,可以找过来看一看。”
刑警笔记
侯大利将在4月10日到阳州参加省公安厅组织的勘查培训班,10日之前不用到单位上班,算是被强制放假。
在这几天空当,侯大利准备以吃喝玩乐的方式近距离接触当年杨帆的追求者,重点对象就是李武林、王永强、陈雷、蒋小勇和王忠诚五人。这五人在高中阶段都很瘦小。王忠诚和蒋小勇都是在高二高三才开始发育,如春笋一般,两年时间都长到一米八。但是,他们在高一的时候也与杨帆身高差不多。
黄卫笔记本上记下了侯大利、李武林、陈雷和蒋小勇在杨帆遇害当日的行踪,并做出分析——
第一人,侯大利。富二代,他与省城阳州来的几个社会青年喝酒,喝醉。经摸排,有餐厅服务员和社会青年多人证明此事,无作案时间,排除。
第二人,李武林。他与杨帆是一班同学。他家位于中山大道,距离一中步行约七分钟。据他本人称,放学就回家,回家后在家里做家庭作业。其父母都在工厂上班,母亲下班时间在晚上八点,其父亲在当天要值夜班(下午四点钟上班,晚上十二点下班)。经摸排,李武林父母皆有工人可以做证。李武林本人回家时有同学同行约三分钟,然后分开。至此,李武林行踪皆为自述。
第三人,陈雷。他在五班读书,下课后在篮球场外抽烟,抽了一支烟后,独自走出学校。据他自述一直在街上闲逛,有台球厅老板证实其在放学后打过台球,大约是五点到了台球室。在笔记本上陈雷这一栏的空白处加了一段话:经查,陈雷晚上七点遇到社会青年“铁脑壳”,晚上与“铁脑壳”等人一起参加盗窃。
第四人,蒋小勇。他在江州一中三班,下课以后回家,有爷爷奶奶证明。
当时调查分为两个组,各有目标。黄卫笔记本上没有王忠诚的具体情况。另外,王永强是在初中时向杨帆表达过爱慕之情,这是从杨帆笔记本反映出来的,由于王永强在高中阶段没有追求过杨帆,刑警支队没有调查其当天行踪。
侯大利对黄卫笔记本中记录的情况几乎倒背如流。经过代小峰案以后,他并不能完全相信不在场证明,因为不在场证明可以伪造。遗憾的是杨帆在八年前遇害,经过了漫长的八年,如今已经无法检验这些同学当时的不在场证明是否伪造。
在“赋闲”的几天时间里,可正面接触的人很有限:王忠诚近期在京培训,暂时无法正面接触;最近才接触过一次的蒋小勇和王永强,没有发现两人有异常;陈雷目前已经到省人民医院进行烧伤治疗,侯大利准备到省城学习阶段再次接触。
排除了四人,这几天重点接触目标便定为李武林。
侯大利始终记得老朴说过的“行为轨迹、社会关系”的八字平凡真言,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耐心制作李武林的“行社”档案,包括家庭住址、出生年月、兄弟姐妹、曾经住过的地方、工作简历、恋爱经过、性格特点等,全部记录在表格里。
做完李武林的“行社”档案后,侯大利拨通金传统电话,道:“老金,找几个同班同学喝一杯,就找同班的,人杂就不好玩。”
李武林、金传统都是侯大利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侯大利特意强调“同班”。金传统从国外回来后接手家族企业,时间虽然短,做得挺不错。李武林跟着金传统做消防器材,走得很近。若是同班同学聚会,李武林应该会来。
“没有问题,我马上打电话,”金传统又道,“你这是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老子受宠若惊,还是到我的地盘来吧,大家都习惯。”
打完电话不久,侯大利驱车来到金山别墅。
金传统读书时是个猥琐的小胖子,到国外混了两年后,如今变成了风流倜傥的帅小伙子。侯大利在高中时期的朋友不多,金传统算是其中之一。
两人见面后,又到亭子里喝茶聊天。
“哪些同学要来?”侯大利今天最想见的是李武林,若是李武林没到,则参加聚会就没有太大意义。
“都是平常玩在一起的,杨红、李武林、王胖子、郑娇娇、陈芬、张晓,都是我们班的。加上你和我,男女刚平衡。”说到这里,金传统脸上出现一丝坏笑,挤了挤眼睛,道,“平时你鼻孔望天,很少参加我们活动,所以那天给你一个惊喜,免得你脱离圈子太久成土帽。今天全是同学,喝酒后就玩真心话大冒险,这个纯朴一点。”
侯大利警惕起来,道:“给你一次警告,别再玩上次那种把戏。而且真心话大冒险,不能问案子的事情;若要问,我肯定说正要侦办,细节无可奉告。”
金传统笑道:“你这人现在一点都不潇洒。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你别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我们都算是富二代,你是哪一根神经搭错了,非得当警察?”
“你若是遇到我这样的事,也潇洒不起来。”高中阶段,金传统算是侯大利唯一的朋友,侯大利就隐晦提及当年杨帆之事。
金传统听懂其中之意,道:“人生不过就是一场游戏,遇到的难事就是打怪升级的怪物。你别斜眼看我,我这是经过人生磨难才开始大彻大悟。”
“吹吧,说说看,你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磨难?”
金传统回忆往事,笑容不知不觉消失,道:“我为什么坚决回国,原因很简单,我在留学的时候被绑架过一次。真正的亲身经历,绝不乱说。那是出国第二年,地皮刚刚踩热,手里又有钱,买了辆兰博基尼,约了一个二代华裔,很漂亮的十八岁女子,结果在车库被绑了。我是真体会到手枪顶在头上的感觉,当时吓得尿裤子。后来当地商会出面,找了中间人,交了赎金。我被关在后车厢两天,拉屎拉尿都在里面,若再关一天,我肯定会崩溃。”
“国内没听到这事的报道。”
“那时你还在山南政法读书。若是报道出来,我可能就完了。我在国外遇到绑架案,吓破了胆,再也不出国了。回国以后,我就和王胖子、李武林、张晓、杨红混在一起玩,偶尔也和几个留法同学玩。我已经大彻大悟,要发财就得一起发财,否则谁跟着我们混?江州一中的同学都是聪明人,稍加提携,他们都会往上爬的。王胖子开了铝合金门市,李武林做消防器材,张晓家里搞土方,杨红承包了一个销售部。我开发的工程,都给他们留了一条路子。大利,你从来不缺钱,不知柴米贵,与其让其他人赚钱,不如把机会给同学。”
这是侯大利第一次听金传统剖析内心,他从刑警角度询问了绑架案细节。
在国外被绑架对于金传统来说是一场噩梦。一方面,他不愿意提起;另一方面,他又想找人倾述,侯大利便是极好的倾诉对象。
谈完当年经历,金传统回到现实之中,道:“污水井的案子我还有新想法。抛尸到工地不是一个好选择。污水井早则一年,晚则两年,肯定要被开发的,抛尸在这里,肯定要被人发现。我觉得是有人想害我们,故意给工地抹黑,最近我已经听到师范工地风水不好的传言。师范项目体量大,最怕出现这种烂事,等抓到凶手,我要抽他,居然把尸体扔到我的工地。开发商都讲究风水,我原本不信,到国外去了一趟,回国更信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我是真怀疑有人捣鬼。我在这里把话说清楚,我们是两兄弟,夏晓宇也有新楼盘,和师范后街品质差不多,他们不能用这些手段哪。”
侯大利道:“为了拉客源,夏哥或许会耍商业手段。杀人是重罪,夏哥没有这么傻,否则我爸也不会用他。”
金传统道:“我爸也是你这个观点。我爸对你爸还是挺佩服,当时说的是‘国龙兄有大智慧,不会用这种低级手段,如果用这种手段,他就做不了这么大的生意’,这是原话,绝不乱说。”
长期以来,在侯大利心目中,父亲就是“早起的鸟儿捉到虫”的典型,并没有觉得父亲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听到“国龙兄有大智慧”的说法,他先是惊讶,又有点好笑,又隐隐觉得自己不了解父亲。
谈话间,杨红、李武林、王胖子等人陆续进来,见到侯大利都很高兴。他们几人都跟在金传统身后做生意,短时间都赚了钱,尝到大甜头。侯家大腿更粗,若是抱上,发财就易如反掌。
喝酒之时,杨红坐在侯大利身边,不时帮侯大利挡酒。侯大利了解杨红的心思,却很难理解。他摆明了不接受杨红的善意,在这个前提下,杨红若是保持同学关系还能交往,继续追求则同学交往可能会断掉。他在喝酒之时完全放开,有说有笑,欢笑之下的注意力则大部分集中在李武林身上,在心中暗记其一言一行。
石秋阳提供线索让杨帆的落水真相水落石出,这个真相处于保密状态,只是办案民警和杨帆直系亲属才知道,没有对外公布。所以到目前为止,同学们以及世安厂相识的老邻居们仍然认为杨帆死于意外。
喝了酒,一群同学又在包间喝酒唱歌。这一次纯粹是高中同学聚会,不用装门面,小乐队没有到现场。
晚上十一点,同学们果真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游戏。依着侯大利本性,这种游戏实在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李武林在现场,这个游戏反而变得特别有意义。
服务员将水果、洋酒、茶、咖啡、扑克送至房间。金传统喝了酒挺兴奋,举起扑克宣布规则,道:“还是老规矩,每人三张牌,以炸金花的方式来比大小,最大的发话,最小的受罚。要么说真心话,要么玩大冒险,如果说出来的真心话大家都不相信,那就由我们来定大冒险。同不同意?”
男女都很踊跃。
杨红低声在侯大利耳边道:“金传统是疯子,等会儿肯定玩得挺疯。”说话时,她与侯大利隔得很近,不到一拳距离。
第一轮扑克发完,侯大利拿到一个对子,不大不小。金传统拿到一个金花,最大。张晓拿了一把散牌,最小。
金传统哈哈大笑道:“张晓,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我说明一下,牌最大的人可以剥夺最小者的选择权啊,指定要么真心话,要么大冒险。”
“我选择真心话吧。”张晓在高中阶段是非常羞涩的女孩子,三年几乎没有和侯大利说过话,如今整个人似乎变了一个样,喝酒、抽烟,样样来得,在酒桌上说起男女关系的荤话题也毫不在意。
金传统举着三张牌,道:“你现在穿的是什么颜色的内裤?”
张晓道:“红色。”
金传统笑道:“那得问大家是否相信?”
李武林带头起哄道:“不相信?”其他人也笑着表态不相信。
金传统继续追击:“那就给大家演示一下?”
张晓点燃一小支烟抽了一口,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背朝大家,然后很有韵律地摇摆屁股,慢慢把裙子后面的拉链拉开,果然见到一条红色内裤。
真心话大冒险的魅力在于男女可以游走在暧昧边缘,可以问一些平常无法触及的话题,侯大利正好借此机会打探李武林内心。他联络金传统时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环节,这个环节对于他来说是意外之喜。
第四轮时,侯大利牌最小,王胖子的牌最大。王胖子猥琐地打量诸人,道:“我指定侯大利玩大冒险,与倒数第二小的人深情搂抱,凝视十秒钟。而且,倒数第二小的人要双腿夹在侯大利腰上。”
倒数第二小的正是杨红。杨红做打人状,道:“死胖子,这个太难了。”
王胖子道:“遵守游戏规则,否则就没法玩了。”
在大家的起哄下,侯大利和杨红站起身,面对面而站。杨红双手搂住侯大利脖子,道:“你稳住啊。”她用力跳起来,双腿就夹在侯大利腰上。
“要深情对视啊,加油,1、2、3??10。”
惩罚结束,杨红放下双腿,身体贴在侯大利怀里。
在场全是高中同学,大家情绪调动起来,玩得很嗨。侯大利似乎也融入游戏之中,不仅主动参加,也给大家出难题。终于,侯大利拿到一把大牌,李武林是一手小牌。侯大利举起三张牌,道:“李武林,真心话,你这辈子最爱的人是谁?”
王胖子兴奋地大叫,道:“不准说假话。”
李武林喝了不少酒,神情高度兴奋,脱口而出,道:“杨帆。”
现场诸人都处于兴奋状态,“杨帆”两个字如降温剂,所有人的动作似乎都停顿片刻。李武林感受到大家的眼光,道:“大利也追求过杨帆,自古红颜多薄命,这是我终生遗憾。”
侯大利没有料到李武林会如此坦白,一时不知如何继续下去。
杨红最了解内情,道:“李武林,你发疯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武林叹息连连,道:“这是真心话,可惜杨帆没有回应过我,这是人生最大遗憾。从高中到大学,没有谁比杨帆漂亮。”
金传统拍桌子,道:“这个不好玩,换大冒险。谁是倒数第二小?哇,是张晓。我建议张晓和李武林互换内衣,拍照留念。”
侯大利听到“杨帆”两个字时如被点了穴道一样,浑身僵硬,随后如突然通电的机器人,高声附和。
玩到凌晨两点,大家兴尽而归,只有张晓留在金山别墅。张晓从包里取出一些丸药,道:“有一个老中医,治这种病挺有效,我特意去开了一服丸子。”
两人独处时,金传统张狂的笑容消失,如懒蛇一样躺在沙发上,沮丧道:“没有用。”
“不管有没有用,你得想办法治疗。”张晓坐在金传统身边,道,“等会儿我帮你揉揉。”
揉了一会儿,金传统下身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在国外被绑架时,金传统正和女友做爱,被枪顶头,惊吓过度,性功能发生障碍。张晓是金传统前女友,在金传统回国不久便知道此事,一直在帮助其治疗。这是两人绝对秘密,没有其他人知道。
侯大利整个晚上喝了不少酒,直接住江州大饭店。醒来时,他头疼得紧,吃过早饭,仍然没有从宿醉中清醒过来。
与江州一中同学在金家玩了一次“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没有明显收获。李武林是杨帆追求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在游戏中提及此事并不能证明什么。他能明确提及杨帆,反而说明心中没有太大负担。但是,世事之奇往往出人意料,或许他心理太强大,就算作了案,提起此事也没有负担。
早上八点,侯大利心情阴郁地回到刑警老楼,又将提审石秋阳的视频重新看了一遍。
李武林高一时不超过一米七,是竹竿身材,符合凶手形象。只是当时高中同学大部分都是竹竿身材,从石秋阳的描述只能判断凶手是学生,却没有更多特点。
看了一遍审讯石秋阳的视频,侯大利仍然觉得头疼,便到四楼寝室睡了一小会儿。听到楼下有汽车声音,他从床上爬起来,喝了几口浓茶,这才下楼来到资料室。
在资料室坐了几分钟,田甜走了进来,道:“让你休息,怎么又来上班?”
侯大利拍了拍头,道:“我还忘记这茬儿了,坐几分钟就回家睡觉。”他见到田甜总觉得她脸上不对劲,又道:“你脸上怎么回事?”
田甜摸了摸脸,道:“我脸没什么啊。”
侯大利仔细看了看,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总觉得不太真实。”
田甜给了侯大利一个白眼,道:“今天化了淡妆。”
侯大利道:“你以前没有化妆吗?我觉得素颜挺好,化了妆反而别扭。”
田甜脸微红,瞅见左右无人,低声道:“滚。回家睡觉去。市局让你休息几天到省厅参加培训,明摆着说你有嫌疑。既然如此,你何必厚着脸皮继续调查案件,趁着这几天好好休息。”
侯大利闷闷不乐地关掉投影仪,准备离开刑警老楼,回高森别墅睡觉。田甜跟在身后,道:“让你休息是件难事。算了,我陪你去走访模特和歌手。”
侯大利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道:“我们是应该把这条线捋一遍,明明有很多工作要做,却让我休息,新接手的探组还得重新熟悉案情,这不是扯淡吗?”
侯大利拿出整理出来的名单,随手拨通朱朱的电话。第一次打电话,电话打通,没人接听。隔了半个小时,田甜再打电话,朱朱这次接了电话。朱朱声音挺好听,问道:“谁打电话?”得知是警察要来了解杜文丽的事情,朱朱有些犹豫,道:“我在上班,能不能改天?你们过来等也行。我在江州大饭店,一楼左侧的咖啡厅。”
侯大利和田甜进入江州大饭店,值班经理赶紧上前,道:“大利哥,甜姐,今天还是到雅筑?”侯大利指了指咖啡厅,道:“你认识朱朱吗?”值班经理笑道:“朱朱在咖啡厅弹钢琴,正在弹。我等会儿把她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