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转身,却瞧见杨士奇满脸哀戚一直往这个方向看着……
五月了。天更暖了,朱瞻基仍旧没有一丝消息,完全从知梦的世界里消失了。
朱高炽病了,知梦在旁,因为朱高炽说钦天监已选了六月初八是进宫的好日子,会大富大贵,朱高炽将她当作了自己人,时刻让她在旁陪着,太医来诊治亦不例外。
太医诊治完毕却是一副欲言又止有口难言的表情,朱高炽阴着脸问了他们才说是“阴症”,知梦久在宫中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病,不着痕迹地看向海涛的方向,他看她一眼便迅速低了头。
朱高炽大怒,说太医们是一群庸医、废物。
可这件事还是很快传到了后宫、朝野,张皇后唤她去问话,知梦便如实说了最近皇上常宠幸哪几位妃子,张皇后便训她,马上要进宫了怎么不知道提点皇上注意龙体,知梦便磕头说知错,回头,朱高炽想去流连花丛时知梦便劝导几句,朱高炽便涎了脸握她的手夸她贤德,还神秘兮兮地小声与她说:放心,亏不着你,朕有灵丹妙药,精力足着呢。
知梦便觉得胃袋里什么东西翻涌,心里愈发狠毒地诅咒着:有精力便留着到那边用吧,反正你的妃子们都会跟着殉葬。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便忸怩些抽了手回来藏在袖子里狠劲儿地擦。
朱高炽神采奕奕,只是跟在他身边的知梦等人才能瞧得出他那红润得不正常的脸色。
似乎还很健壮,似乎可以万寿无疆。
只是似乎。
朱高炽很高兴,让知梦在旁边瞧着他将易储诏书誊写在明黄绸缎之上。
既写了应该很快就会发上谕了。
知梦微微笑了笑,本来还想让你过了十五再看一回人间满月……回头示意了一下海涛他微微点了点头,没一会儿找了由子出去了。
晚上,朱高炽又很是高兴,欣赏了一会儿歌舞便遣散了妃子只留下郭贵妃,知梦因为不当值便跟在娘娘们后面出了钦安殿,自然也听见了妃子们对郭贵妃的抱怨声。
“近来贵妃可是得宠得紧啊……”
“哼,那是,有门有路的能弄到好东西呢,哼。”
“什么好东西?”
“装什么不知道,什么东西朝野上下谁人不知?”
女人们的嫉妒心啊,真是可怕。
知梦回乾清宫知会宫人们一声皇上于钦安殿安寝,让值夜的人小心着些才回房去了。
回了房却一直睡不着,打坐的时候念珠都掉了几次,在黑夜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燃着火折子看看铜漏已差不多要到时辰了。
未几,门外响起了拍门声:“萧姑娘,皇上该起了,您该准备准备送朝服了。”
真是多谢朱高炽对她的“宠爱”,以为用这些“恩宠”的小手段就能让她不知道东西南北。
“嗯,起来了。”知梦道。
准时捧着朝服去钦安殿,侍卫们早已熟识这样的场景自然也就放行。
进了内殿,死寂一般。
推开槅门进去,龙帐内隐约睡着两个人,知梦定定心神走过去:“皇上,该起了。”
里面一声轻轻的嘤咛,应该是郭贵妃的:“皇上,该起了。”
自然也不会有动静。
静等片刻,忽然帐内滚落一个人,是衣衫凌乱神色惶恐的贵妃,经过一晚再看,真是花容惨淡,她跌落地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指着帐子抖个不停。
戏还是要做一番的。
知梦将朝服放在一边扶着郭贵妃,趁她有些神智不清往她嘴里塞了颗药,这样她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娘娘?怎么了?”知梦边问着边喊人:“来人啊!来人!”
海涛为首拥进来一群宫女太监,有忙着帮知梦扶郭贵妃的,有掀帘子去看的……
接下来的戏便不用她做了。远远地瞥了一眼朱高炽,那肥胖的脸变成紫色可真是更令人作呕。活人是不会有这种脸色的——六颗金丹一起吞下去……只比刘骜少吃一颗,刘骜都死了他也没有活着的理儿,只是委屈了郭贵妃做了一次赵合德。
朱高炽,别怪我,是你自己要提前上路的。
已失语的郭贵妃成了众矢之的,被情绪失控的妃子们抓得不成人形。失控……去年刚刚吊死了三十个生殉宫人,如今谁不害怕呢?
张皇后不失控,她很冷静,扫过知梦的眼神是冰冷带毒的。
她说:钦安殿值夜的,凡是知道皇上暴崩的全部殉葬。
自然包括知梦,当然,也包括她的眼中钉郭贵妃。
说不怕是假的,不过,在动手之前知梦反复思量过,无论如何她是逃不过这一劫了,那么,死就死吧,为朱瞻基做了这些也不枉他对自己的一片深情。
人生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像她,总是欠了别人的还不清,还不清朱高煦的救命之恩,还不清一个值得她托付一生的男人的深情……
不过,知梦知足了,她虽不能伴他一生,但她为他留住了他最重要的东西。
钦安殿这些人都被圈在殿中,各自或主动或被动套上送来的白色衣衫并三尺白绫,只等着张皇后金口一开便陪伴朱高炽同赴黄泉。
知梦想着很多事,想自己没给朱瞻基留下只言片语,他能懂自己做的这些么?很多年后他还会记得曾经有过她这个人么?
太监进来了,阴沉着脸,一挥手,一排太监们搬了杌凳在他们身边。
知梦与海涛挨着,他看看她:“萧姑娘,您别怕,奴才陪着您上路,有什么恶鬼冤魂吃了我就够了。”
“一起吧,有个伴儿。”知梦说道。
两人一起踏上杌凳,拽拽白绫,系得很结实了,头套进去大小正好。
脚踢离了杌凳,慢慢地,魂魄似乎在天上飞……她看见娘亲冲她微笑招手,她漫步过去,手马上就碰到娘亲的手却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容儿,你不是说等我回来么?你要走了么?”
不,我不想走,可是我不能不走,朱瞻基,永别了……
“不许走,回来!”
声音很遥远。
睁开眼睛,一张脸就在眼前,满脸的焦急,胡子长出了不少。
“你回来了!”一说话脖子便很疼,像是生生扯断又缝在一起似的。
“我回来晚了。”那双对着她时总是弯弯的明亮眼睛里此时流出了泪水,滴在她脸上,烫烫的。
“我等到你回来了。”费力地抬起手擦掉他的眼泪:“对不起。”
对不起害死了你的父亲。
“是我对不起,我没有考虑周全。”朱瞻基抱住她,用力地。
“咳咳,海涛呢?”知梦说道:“他说黄泉路上为我挡着恶鬼,呵呵。”
“萧姑娘,奴才在这儿呢,您可醒了!”
知梦转转眼珠,一切似乎都很圆满了。
但愿,一切到此为止吧。她不想再杀人再害人,她的心负担不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明天或者后天还有一更,周一V,前方V出没,大家出行注意!!!
三十八章
朱瞻基陪着她,时而有太监进来在他耳边小声说些什么,知梦脑子还不大清醒,半梦半醒之间只见人影晃动。
过了一晚知梦才缓过劲儿来,看着眼前一脸殷切的朱瞻基她忽然便想到了一个问题:本该在南京的人怎么刚刚出事便赶了回来?心里有丝疑云一闪而过。
此时清醒着面对朱瞻基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朱瞻基扶她坐起,顺便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回来了。”声音也轻轻的,以至于在靠着他胸膛亦感觉不到太大的震动。
“嗯,你……”怎么会回来了?这些都在你掌握之中么?知梦想这样问却问不出口,罢了,有些事还是难得糊涂的好。
“容儿,以后我们一辈子都能在一起了,再没谁能分开我们。”朱瞻基说道。
知梦便更问不出口了。
也好,问了也难以回答。
知梦决定暂时不去想任何人,包括张皇后,她此时只想安安静静跟朱瞻基待在一处,这样睡觉也踏实些,不会梦见紫胀着一张面孔的朱高炽。
朱瞻基大部分时间都是陪着她的,往来伺候的也只有几个人,想必都是最最心腹的奴才了,所以知梦知道,他的归来是不能对外言说的秘密。
至于为何不能对外言说知梦不做深想,在心里她无数次告诉自己,他回来只是为了及时救下她。
只是如此。
知梦夜间常做噩梦,都是朱高炽紫着脸拉着朱棣让他主持公道取她性命,知梦平生最怕有两人,朱棣与张皇后,虽说逝者并没什么可怕,但知梦常常在梦中惊醒。
今夜也是如此,知梦惊醒过来,额头都是冷汗,抱膝靠在床角坐着。
成祖爷,您忘了,是您命知梦永远不得背叛皇太孙的,知梦用计毒杀太子实是无奈之举……
床幔被轻轻撩开,手持着烛火的朱瞻基出现在眼前。
“又做噩梦了?”朱瞻基将床幔挂好,将烛台放在桌上回身在床边坐下:“明日请大师傅来念念经驱驱邪就好了,别怕。”
“不是噩梦,只是梦见了成祖皇上,他老人家脾气不好,在梦里还骂我呢。”知梦说道。
朱瞻基脱了鞋子也爬上床来窝到她身边拉了她的薄被去盖,顺便揽住她的肩膀:“再梦见的话你就跟皇祖父这么说:‘您孙儿说了,在他心里容儿与他自己一样重要,您骂容儿便是骂您心爱的孙子了,您舍得么?’”声音还有点故意装出来的怪腔怪调,听着便令人发笑。
“成祖爷一定一巴掌将我拍出来。”知梦说道。
“不怕不怕,我冲进你梦里替你挨那一巴掌。”朱瞻基说道,手臂揽得更紧些:“容儿你发现没?”
“什么?”知梦问道。
“我们同床了。”朱瞻基说道,声音故意压低了。
“我要睡了,你下去。”知梦推他。
朱瞻基不但不下去反倒抱着知梦一下并排躺倒,知梦挣扎几下,但毕竟是女子力气不及,二来,这男人念念叨叨好几年要与她生生世世一处了,这回他真的说了算了想必是要成真的了,再者,她也实在有些怕,有他在身边可以睡得安稳些。
枕着他的胳膊不算,他还非要攥住她一只手,嘴里还振振有词:“我这是等着与你一道梦见皇祖父呢,到时候我好跟他说,孙儿要娶心爱的女人了,请他老人家找阎王通融通融让延了我们的寿命,这样我们就能长长久久在一起了。”
这话虽还是不甚着调,但听在知梦耳中却仿佛听见了黄莺鸣唱般悦耳,可转念一想心里便有些沉重。
长长久久,这是她最怕听到的字眼儿,活到现在,从十几岁到现在不过十几年的光景,她的人生却已经有了太多她预见不了的事,她想长久,只怕……
知梦不知怎样答他的话便索性默不作声,装出睡着的样子。
“我还没说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呢,怎么就睡着了……”朱瞻基“自言自语”。
知梦仍旧不做声。
知梦醒得早,身边的人还睡着,胸膛平稳地起伏着,知梦想起来,无奈手还被攥着。
轻轻动一下,朱瞻基没反应,知梦便用了些力气抽出手,然后小心从床尾下了床。
好些天没出过房门,一推门便被盛开的花映了满眼,花是红的,在微光中有些深沉庄重的味道。先前没留意,原来花儿都已开了,她竟视而不见。
吸一口气,鼻端都是沁人的花香。
“你在看什么?”身后传来朱瞻基有些慵懒的声音,大概还没睡醒。
“看花儿啊。”知梦没回头答道。
“咦?花儿?哪里有花?”朱瞻基声音满是疑问,还一边走过来煞有介事地四处找——在离花丛一丈远的地方低头会找到花儿么?
知梦便站着看,直觉上她觉得是朱瞻基又在不着调。
果然,他慢慢凑近花儿然后忽然快步蹿到她面前仔细瞧瞧她的脸然后用了很是惊奇的语调说道:“好一朵天然去雕饰的芙蓉花儿,美哉美哉。”
知梦摇摇头,眼睛看向一边便听他又道:“美目盼兮。”
实在忍不住,知梦笑了。
“呀,巧笑倩兮,古人诚不欺我。”朱瞻基一把抓住她的手:“快来,与小生仔细瞧瞧这下凡的仙女。”
“不跟你胡闹。”知梦回房洗脸去了。
不是不爱听他胡说,只是居丧未过若又让李时勉那样的人抓了错处于他不好,想想,似乎自己担心又过了,他回来的这件事恐怕此时外间也全然不知吧?否则以李时勉大人的脾气,若知道他公然与他父亲内定的妃子同宿怕是要站在乾清宫外大骂不绝甚至死谏了。
擦脸的手一顿,即使此时李时勉不知道,难道还能瞒一辈子么?她要如何待在他身边?
叹口气,听天由命吧。
朱瞻基出去的一个下午,不速之客来访。
知梦当时正拿着念珠默念佛经,忽然感觉到一阵凌厉的视线,睁眼,然后蜜蜡念珠落地,颤了两颤没了声息。
知梦忙下地跪下。
张皇后亦不语,只是阴沉沉地看着她。知梦虽低着头亦感觉到那刀子一样的视线。
良久的沉默之后张皇后开了金口:“于情于理你此时都不该是个活人。”
知梦不语。生死也不是她自己说了算的。
“为什么活着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本宫来找你说什么你应该也心里有数吧?”张皇后说道。
“奴婢大概知道。”知梦说道。
“知道就好。还有一事,那日在钦安殿郭妃可曾说了什么?”张皇后问道。
“回娘娘,贵妃娘娘大概是惊吓过度,从龙帐中跌落在地她便只是指着龙帐而不能言语。”知梦说道。
张皇后哼一声:“有胆子害死皇上以为不承认便没事了么,那也太轻巧了。”
知梦手一抖。
“萧知梦,其实郭妃说了话的,你知道么?她说不是她害死皇上的,她是被冤枉的,你说这可怎生是好?”张皇后凤眼一斜。
知梦立刻明白了,张皇后这是要与郭妃算老账而后送她陪王伴驾去。
“请娘娘明训。”知梦说道。
既是来求她语气总该好些。
“宫里上下皆知是郭妃弄了邪门歪道的丹药害死了皇上,可她拒不认罪,难道让皇上就这样白白被她害死了么?为人臣子者,忠乃是列在首位,你随侍皇上身边深得皇上倚赖,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郭妃逍遥?”张皇后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郭妃是说了什么的,对吧?只是后来得知皇上确已驾崩知道自己难逃一死而想出来的诡计是吧?”
“是,娘娘真是明察秋毫,贵妃娘娘确实说了一句,她说:吾命休矣!”知梦道,尽量让口气平稳一些。
“嗯!好了,你起来吧。”张皇后又走回去坐下:“你不要觉得委屈,要怪就怪你曾在汉王府,那是出了名的美人窝销魂窟,再怎么洁净的人在那里走了一遭也会为人不耻,何况……你是两朝天子的近婢,若为新君妃嫔难保别人指指点点,于瞻基清誉有碍。如今这样本宫就睁一眼闭一眼随你们吧,只是,记住了自己的身份,别恃宠而骄,否则……”
“奴婢记住了,谢娘娘开恩饶奴婢不死。”知梦重又跪下叩头谢恩。
张皇后走了,知梦捡起她那带了多年的念珠轻拭灰尘。
明珠落地难免蒙尘,虽然,这地上并无灰尘。
朱瞻基很晚才回来,知梦洗了澡头发未干,正一下一下的篦头发,白衫黑发,莫名地让朱瞻基心抖了抖。
“怎么大晚上洗,着凉怎么办?”朱瞻基在她旁边站定接过篦子给她篦头。
“脏了,想洗洗。”知梦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