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上一个进一个出自然是要碰上的,远远地就见游廊下那肥胖的行动不便宜的人影,身边还跟着个锦衣少年。
知梦侧身垂首待贵人经过。
“萧女官?你又来看望皇兄?”少年的声音还是如常那样清脆愉悦,似乎总是有高兴不完的事。
知梦脸上稍微有些不自在:“奴婢见过太子殿下、皇孙殿下,奴婢是奉皇命来探病的,已看过了,这就告退回去复旨。”
他们过去了,知梦不自觉地抬手轻拍了拍胸口,有种小时候做了坏事险些被发现的感觉。转念又一想,这是在做什么,她本来就是奉旨来的,这样子倒真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刚迈出东宫的大门身后急促的喊声:“萧女官,你等等我。”
朱瞻墡?他?
近前了,少年一脸的高兴:“正好我也要去见皇祖父。”
知梦便点点头,最近他真是来得勤,在文渊阁里发现了不少宝贝都要带着,朱棣也都应允了,等他走了朱棣便常和知梦夸他。
知梦虽不善言谈,但对着这个总是高兴着的少年却也能说上几句,自然,多数时候是他说她听或者是他问她答。
启程北上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知梦没有谁可以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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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皇太孙宫中。
已近午时了。
朱瞻基频频瞧着殿门,手里的小竹棍儿也似乎没了兴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拨拉两下。
身边的小太监偷偷瞄着,欲言又止。
“吞吞吐吐,有屁快放。”朱瞻基说道。
“主子,爷,您别瞧了,瞧到天黑再瞧到明儿天亮萧姑娘也来不了了,她伺候皇上去北京了。”太监说道。
“嗯?”朱瞻基抬下眼皮瞧他。
太监嗫嚅:“您瞪奴才也没用啊,又不是奴才让的,若按奴才说,萧姑娘就调来东宫与您日夜不离才……才好。”最后两字几不可闻。
“这才是我的好奴才,说得好,去,给爷抓几个大蛐蛐儿去。”朱瞻基说道。
太监又动动嘴角,终究没敢说什么,垮着肩膀去了。
第廿一章
越往北走便越是熟悉的风物,连那愈加冷硬的风都透着熟识的味道。只不过这一路上也并不怎么安生,朱棣的妃子们多是江南人士,越往北走受风寒的、嗓子不舒服的便越多,太医们不得消停知梦也没得什么消停,一会儿要奉旨这里慰问一会儿那里又要去送些御赐的药。
朱瞻墡一路都很兴奋,只是离北京越近他脸上的失望就越明显。
朱棣忙着处理南京、北京的折子和慰问妃子们也无暇关心孙儿,知梦自然就代为照顾。
“皇孙殿下,您是不是身体不适?”知梦问道。
朱瞻墡摇摇头,复而眼睛又亮一下:“萧女官,还有多久能见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
知梦一愣,原来是因为这个。
“殿下,那样的草原还在北京以北很远,以前蒙古人在的地方。”知梦说道。
“哦。那我去不得了。”朱瞻墡有些小失望。
“去,应该也是能去的,那个鞑靼的阿鲁台被皇上赶跑了,草原都是大明的领土了,到时候皇上北巡军防殿下可以请旨随驾啊。”知梦说道。
“萧姐姐,你去过么?”朱瞻墡眼睛晶晶亮,称呼居然不知怎么也改了。
这让人听见可就要生出诸多事端了,知梦忙摇头,瞧瞧四下里无人小声嘱咐道:“殿下切不可随意乱叫,您是高高在上的皇孙,怎么能叫奴婢一声姐姐呢,叫人听见了到皇上跟前不知道又要编排什么了。”
朱瞻墡挠挠头:“我一高兴就给忘了,对不住了萧女官。”
瞧着他的样子知梦有些动容,这个朱家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同,心中想到一个词:清澈。如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缓缓流动着,惬意欢快。
哦,不对,他还不是男人,只是个少年。
也许,等他如他哥哥一般的年纪也会是朱家的男人。
终于,在十二月初皇驾到了北京。那天北京城飘着鹅毛大雪,几乎对面不见人。
朱瞻墡没见过这样的雪,一跃便从车上跳了下去。那几天他正好有些害冷,朱棣命知梦照顾他,眼见着他跳下去知梦自然也不敢独自待在车上。
“殿下,雪太大了,您请回到车上去。”知梦拉住他的袖子,他的皮毛斗篷已是一片雪白。
“萧女官,这雪好大啊。这才是真正的雪,你就让我看看吧。”朱瞻墡道。
因了他们的缘故,车驾队伍停了,前方隐隐约约跑来一个蟒袍内侍太监,近前了那张本来严肃着的脸立时和颜悦色了:“原来是皇孙殿下下了车,殿下,皇上说了,眼见着就进城了,您再忍忍,到了宫里再瞧,反正看样子这雪一时半会是停不了的。”
这就是朱棣跟前的人,说话儿都圆融,当然,也要看这人值得与否,他们每人心里都有杆秤,看得准准的。
知梦到现在还学不来,也许正如朱瞻基说的她还是不够聪明。
城门近在眼前,天已擦黑了,大雪中只朦胧看到城墙巨大的轮廓,那开着的城门里有点点的昏黄,应该是迎驾人所持的灯笼。
宫门也近了。
知梦虽家在北方,但从未来过这元时的燕京,自然更没见过新营建的宫殿。
宫殿巍峨、庄严、肃穆、大气。就连朱棣所居乾清宫里就有暖阁九间,每间都是上下两层。朱棣指定了一间给她住,倒是好,里面设床三张,可以轮换着睡。
服侍朱棣歇下已近子时,自己也累得浑身酸软自然也就顾不上到处走走瞧瞧这宫殿是何模样了。
这座宫殿叫紫禁城。
早起雪虽仍旧未住,但已小了许多,此时宫殿的模样清晰了。只是与南京的宫殿一样——放眼望去仍旧会有高大的宫墙阻挡了视线,天空仍旧是抬头看见的那一片,延伸不了多远。
朱瞻墡住在乾清宫东侧昭仁殿,知梦出殿来的时候见他早已冻得脸通红,但仍旧一脸兴奋未退,地上堆了一个个造型古怪的雪人。
知梦猜他一定会病了。
果不其然晚上便发起烧来,因为住得近知梦便趁着空闲去瞧瞧,眼见着少年的脸烧得天边的火烧云一般。
“殿下初来北方还不太适应,这雪以后年年下,您也不必急在一时,否则一场雪一场病哪里受得了。”宫女端来了药服侍他喝下了。
朱瞻墡微咧着嘴,但宫女退得远了几步便偷偷跟她说:“萧女官,你的语气真像我母亲。”
“殿下休要胡说。”知梦做生气状。
朱瞻墡睡了知梦回来复命,出了殿门冷风直往脖颈里钻,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冷,无处不在。
知梦觉得常年感觉不到温度的心竟有些微温,也许就是来源于朱瞻墡吧?这样尊贵的少年却如水般清澈总会让人觉得亲近些的。
南边每日都有折子来,太子父子的请安折也是隔几天便是一道,看朱棣的表情朱瞻基的伤应该是无碍了。
大年很快便在眼前了,宫里忙翻了天,朱瞻墡好些了也跟着忙,不过大多时候是出于新鲜和好奇,尤其,对宫外北地的年俗更是好奇,不过初来乍到朱棣自然是严令不许出宫门半步。
朱瞻墡便在偌大的皇宫里蹿,今天这里走走明天那里瞧瞧,有天大早上便跑到了宫后苑赏雪,那是他特意下令不许清扫的。
清冷的雪反射着清冷的光,连着那青松都显得愈发的凉意十足。朱瞻墡就站在千秋亭往外看,赶来寻他的知梦远远瞧着竟忽然想到了一个词:魏晋风 流。
兴许是她的浅色棉裙太过显眼,朱瞻墡瞧见了她,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你可知道驸马都尉沐昕?”朱瞻墡问。
知梦点头:“知道,但还未曾有幸见过。”
“沐昕是个嵇康似的萧萧清朗的人物,可惜姑姑早逝,他便不常来宫中了。你可读过他做的诗?”朱瞻墡又问。
“略读过几首。”知梦说道,不明白他的用意。
“我想你也该读过的,杨阁老年少的诗你暂且都知道,何况是这个,那我问你,此情此景你想起了他的哪首诗?”
他提这件事令知梦心慌了一下,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沐都尉的《琼台霁晓》天下闻名,殿下所指可是?”知梦问道。
朱瞻墡便点头:“我生在宫里长在宫里,知道自己没有太祖爷、皇祖父的雄韬大略,也没有皇兄的少年英雄,但我希望可以像沐昕都尉一样可以瞧瞧天下的山水,做一个寄情山林不问庙堂之人。”
知梦不语,心下想着,这有何难,天下事再难有你那英明神武的皇兄就够了,你大可以放心去游山玩水。
知梦催他回去,两人离了亭子往回走,正巧一阵风过扬起了树上的残雪纷纷落下,沾了两人肩膀。
“登临绝顶微风起,吹得天花点客衣。”朱瞻墡念道。
果然还是继承了太子殿下的爱好多一些。
风似乎还大了些不时有雪花落下,沉积了这些日子居然还飞舞得起来,知梦扬头想瞧瞧是落在了什么树上,又一阵雪飘落,知梦躲闪不及,雪便都落在脸上凉得知梦顿时闭了眼抿了嘴,弧度恰好像是在微笑。
自然也就瞧不见朱瞻墡那稍微瞪大了些的双眼。
年末了,朱棣已命制诰大臣写好了圣旨,自明年元月元日起正式迁都北京,南京降为陪都。一切似乎还都顺利。
只是三个月未到,三大殿一场大火惹得迁都之异议再起,朱棣十分生气而已。
到了七月,朱棣又因太子的事大发雷霆,直把奏折扔到地上,怒道:“子违父意尚是违逆,何况君父?他这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知梦惴惴,待他气消了些才敢捡起奏折,有了以前的经验她是万万不敢让折子在手里多停留一会儿的,赶紧便摆在了桌上。
作为东宫旧臣,杨士奇自然被叫来,知梦在一旁听着朱棣对他的指责心里有些疑惑,明明是为了同一件事生气怎么私下里和此时竟说的不一样,此时也真是冠冕堂皇了许多。
骂完了撵出去,顺便想起又让知梦将那折子拿给他,让他仔细看看。知梦不敢怠慢小跑着追了出去。
杨士奇并未走得太远。知梦给了他折子,欲转身听杨士奇问道:“敢问萧姑娘是哪里人士?”
“奴婢是苏州人士。”知梦回身答道,忐忑不安。
杨士奇,终于也开始注意她了。只是不知道这个小小的关系能否令他不再将致命利剑插入朱高煦的胸膛。
杨士奇瞧着她,眼里是迷惑。
“阁老为何如此问?”杨士奇不语,知梦只得给自己个台阶下。
“没什么。”杨士奇轻描淡写否认了:“萧女官,皇上可说了什么?”
“皇上说让大人仔细看这折子。”知梦转述。
杨士奇谢过她缓缓迈着方步前行,知梦瞧着他挺得直直的脊背有些发怔,未待自己想明白便已不自觉出口:“阁老留步。”
杨士奇转过身,瞧着她,眼睛里平静得如万年古潭,幽深得不见底。
知梦暗自深吸口气将朱棣刚才在殿中自言自语所骂的话告诉了他,她知道,这若是让朱棣知道饶不了她,若是朱高煦党 人知道怕是也饶不了她。
但,她现下管不了那么多了。
太子地位更加稳固了朱高煦才会没了希望,才会消停,也才会保得住这荣华富贵才保得住命。
杨士奇走远了,知梦在袖中的手又在不自觉的摩挲铁环,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在说着什么,仔细听听是一句:萧知梦,你别冠冕堂皇了,你根本不是为汉王计……
作者有话要说:呃,扔下新坑地址就跑,打不着打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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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二章
大殿重修之后,群臣再不敢言迁都回南之事,国事亦步入正轨。
朱高煦仍旧是不被允许进京朝见。六月里,乐安六百里加急送来了特产蜜桃,送到时连叶子都还是活泼的绿着,知梦端着宫女洗好送来的桃子有些惴惴,若是朱棣不喜欢又一顿训斥可如何是好?
出乎意料的,朱棣暂且没问只是拿起个吃两口,直说不错,让给各宫都送去些尝尝。
吃完了,漱口净手,知梦拿着帕子奉上。
“这桃子是哪儿来的?”朱棣问道。
知梦低垂着头眼睛盯着托盘不敢乱动:“回皇上,是乐安的特产,六百里加急,今天刚到的。”
静默。
知梦暗自深深呼吸。
托盘轻轻一颤,朱棣擦手的帕子皱巴巴地躺在了托盘中。
“丫头啊,朕有三四年没见过高煦了吧?”朱棣说道。
十五年废,此时已迁都了,是有三年多光景了。
又是一阵静默。
“算了,还是不见了。等朕要归天之前再见吧。”朱棣说道,挥挥手让知梦下去了。
知梦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夜间服侍朱棣歇了知梦回房,赫然发现桌上摆着一个大桃子,叶子也是绿的,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不过此时深夜也不适合吃些生冷的东西,知梦便只拿起桃子瞧了瞧,这一拿起才觉有些不对,对着灯仔细看发现桃子底端似乎有个小小的裂口。
知梦心惊,立刻检查了下门窗才复又回来坐下,忐忑着使劲掰开桃子,果肉与果核都还好好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同,舍了果肉仔细看那桃核,果然,桃核一端有小小的孔儿,用剪子砸开,桃核已被挖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蜡封纸卷儿。
剥去蜡展开纸卷儿,只一指长,字小的蚊蚋一般。是《诗》里的《将仲子》。末尾虽未具名,这字体她却是熟悉的,朱高煦左手写出来的字,这世上怕是只有他的几个心腹识得。
叹一口气。
朱高煦,你还看不透、不死心么?
无逾我里、无逾我墙、无逾我园……
你这是要我半夜去推皇上的门施美人计么?
朱高煦,在你心里我为了你卖命到那种自甘下贱到如斯地步么?
一夜无眠。
因为这乐安蜜桃,朱棣大概是想念朱瞻基了,下旨召太子父子进京。
此时距三殿大火已又过去半年光景。北京的秋天是金色的,与南京是大大的不同,朱瞻墡不知是听了哪个中官的话央着朱棣让他出宫,说要去瞧瞧那遍山的红叶。
朱棣也许是在宫里亦待得烦闷想出去走走便命人安排了微服出游,正巧那几天是知梦不方便走动的日子便没有跟随,好不容易主子不在宫里知梦总算得空能好好歇歇了。
身子一挨着床便不想起来,像是北方春天开化的土地,外表看着好好的,踩一脚都是软软的泥泞不堪一击。
睡着了一切的不适就都感觉不到了,或许是血气不足或许是这几个月来实在劳累又或许是终年难得有这样可以恣意睡着的机会所以知梦这一觉睡得沉。
等她睁眼的时候眼前一片昏黄,原来是蜡烛正燃着,下意识地便转头看窗户,白色窗纸此时正反射着昏黄的光。
她一觉睡到了天黑。朱棣应该已经回宫了,可竟无人叫她?匆忙起身下床,隐约听见殿中有朱棣和朱瞻墡谈笑的声音传来,心放下一些,对镜整理下仪容换套衣裙急忙到殿中来了。
祖孙俩正用晚膳边说着今日看枫叶一路的趣事。
知梦跪地请罪,朱棣挥挥手让她起来了:“不舒服就让太医院来人瞧瞧,别死撑着,再是铁打的身子骨也扛不住小小的毛病。”
“是,奴婢记下了。”宫规非宫嫔不得召太医,她哪里有那个胆子。
祖孙俩吃过了又说了会儿话朱瞻墡回去自己宫里了,朱棣大概是今儿心情好宣了一位妃子侍寝,也因此知梦得以早早回去歇着了。
知梦不大喜欢住在乾清宫,进进出出的总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似乎总要从你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才罢休。
可她这个比宫女略高的身份在暖阁有御赐的房间住已是隆恩浩荡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若她表示出不乐意不知道又要被多少人念多少人骂了。
于是,她只能待在殿里,甚少出去。
正巧,这天有下面呈来的几本古书,白天朱棣大概瞧了瞧念叨着朱瞻墡可能会喜欢,晚膳后便命知梦送过去。
昭仁殿只几步路的光景,手捧着书去了见朱瞻墡正画画儿。心内便想着,原来他们兄弟二人竟都是丹青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