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宫人,不过是想着飞上枝头做凤凰罢了,既然有了野心,那么舍一条命也是应该的。

这半年来,雨化田已经算不清间接死在他手上的胎儿同宫人有多少了,每听着手下的厂卫来报,处理完一桩时,雨化田就会笑得畅快,朱祁镇,你冤杀我父亲,逼死我母亲,害得我兄弟离散之际,可曾想过有今日?

只是听命宠妃,构陷忠臣,甚至是谋杀皇嗣,这一桩桩都是大罪,若是有一日败露,任凭他武功再高,也逃不过个死罪。

还有万贵妃瞧他的眼神,每回召他去承乾宫,口中叫着那狗为“心肝宝贝开心果”,一双眼总是水汪汪地瞟着自己,雨化田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如何不知道这眼神是什么意思,若是传在朱见深那里,万贵妃许会安然无事,他雨化田却必然难逃雷霆之怒。

雨化田不想死,他还有心愿未了,总要找个退路才好。好在西厂职务是侦查民臣的言行,只有西厂不想知道的,没有西厂不能知道的,甚至包括,皇帝在妃子的寝宫里说了什么。所以,顾少棠同常小文在那个城隍庙中的计划,在第四日上就放在了雨化田案头,火漆封印丝毫未动。

雨化田看了这信,当中如瞌睡中有人送了枕头一般,如何不欢喜。只是他堂堂西厂厂督,满朝上下的眼睛都瞧着他,平白无故的出京,岂不启人疑窦?所以他要一个借口,一个理由。

简直是有如神助,不过隔了四五日,这出京的理由就送到了他的眼前。东厂厂督万喻楼死在船厂。

杀他的,是一直与朝廷作对的“侠客”赵怀安。

赵怀安杀万喻楼,雨化田不恼。

在雨化田看来,万喻楼才是真正的该死。真是胆大无耻,说甚么,断子绝孙的吏部尚书,啧啧,他一个太监,断了子孙根了,也能说人断子绝孙,岂不好笑?

是以,当雨化田得知东厂从万喻楼死后,自掌刑千户、理刑百户以下,以至于掌班领班都龟缩在了大觉寺中时,岂有不去笑话一场的道理。

只不曾想,从锦衣卫里中调拨过去的掌刑千户这般无礼,不过说了事实罢了,就拿个茶盏来显示武功,当他雨化田好欺不成?不过展露了三四成手段,就叫掌刑千户飞来的茶盏在他面前震得粉碎。那些百户,掌班,领班叫茶水溅了一身就手忙脚乱的模样真叫人齿冷,这就是东厂?还恬不知耻说什么:“西厂算什么东西,你们成立才半年,凭什么资格替皇上分忧。”

雨化田怎么会生这句话的气,按着他本心来说,那成化皇帝手下的人越无能越好。只是作为西厂厂督,他总要显露下威势才好,所以,雨化田轻轻踩碎了脚下的金砖,内力激(和谐)射,将佛像的头削去了半边。什么?雨化田快意地看着东厂掌刑千户勃然变色的脸。

万贵妃还真是配合,在这个时间召他入宫,只是在临走前,总要给个理由,好叫他日后出京出得名正言顺不是?

所以,雨化田说:“你问我西厂算什么东西?现在我告诉你,东厂破不了的案,由我西厂来破。还有,你听好了,东厂不敢杀的人我杀,东厂不敢管的事我管,一句话,东厂管的了的我要管,东厂管不了的我更要管。先斩后奏,皇权特许,这就是西厂,够不够清楚?”

所以,雨化田要用隔山打牛的功夫,隔着十来张交椅,将最后一把交椅震得支离破碎,看着东厂诸人勃然变色的脸,雨化田说到最后五个字“够不够清楚”时,心里几乎是欢喜的,这一群懦夫。

雨化田到了承乾宫时,见到的是万贵妃青紫的脸色。

万贵妃见到雨化田时,几乎是扑过来,抓着雨化田身上白蟒服,叱问:“我提拔你做西厂厂督,不是叫你同东厂那般奴才夺权的,是叫你看着皇帝的。怎么,怎么就有人私结珠胎?还叫她逃了出去。”脸色已然铁青。

雨化田心里几乎想笑,可不是该气,私结珠胎的那个恰恰是万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素慧蓉。

素慧蓉怎么会和皇帝勾搭上?这女人哪,一旦用了情,就其蠢无比,如万贵妃,如素慧蓉。

雨化田看着万贵妃焦急气愤到失措的脸,抱来心肝宝贝开心果安慰她,一面笑道:“娘娘放心。臣受娘娘大恩,敢不回报?莫说她只是逃出宫去了,就是逃到天上,臣也为娘娘抓回来。”该出京了。

第二日,无人不知西缉事厂掌印督主雨化田出京了。

第 9 章

素慧蓉紧紧抱着包裹,她怎么都想不到,不过是一次承宠,居然就真的有了,宫里那么些个娘娘,只要怀了身孕,都没好结果,何况她一个小小的宫人,她几乎花完了历年的积蓄才从宫里跑出来。

这一路之上,素慧蓉时时刻刻的担惊受怕,不敢投宿客店,生怕遇上查店的官差,甚至不敢进店吃一口热食,生怕叫人看穿了她是从宫里逃出来,只望着有一日能到了西北。

这一日堪堪到了渡口,望着黄河水,等着渡船过来之际,素慧蓉的眼泪差一点儿就落下来,她到底是为着什么?

“喂,那个婆娘,叫的就是你,过来。”粗野的男子声音响起,素慧蓉并不知道喊得是自己,正低了头擦泪,就觉得有人过来拖了一把,抬眼一看,是个穿着齐腰甲的军士,素慧蓉的脸色就有些发白。

那军士骂道:“臭□,本军爷叫你,你躲什么躲?瞧你慌张得那样儿,莫不是偷汉子跑出来的?”说了强抬起素慧蓉的脸,看了几眼,又瞟了她微微隆起的肚腹一眼,啐了口,“原来是个大肚婆,可惜了这张脸。”说了,一把抢过素慧蓉紧紧抱在怀中的包裹,伸手进去翻了翻,掏了个荷包出来,向外一倒,里头不过是些散碎银两,顺手揣在怀里,将个包裹随手往地上一扔,抬脚就要走,却迈不开脚步,原是叫素慧蓉抱住了脚。

“军爷,你放奴家一条生路吧,奴家只剩下这些钱了,就是奴家不吃,我肚子里孩子总要吃的,军爷,求求你,高抬贵手做件好事罢。”素慧蓉如梨花带雨般,一面哭一面说,也难为她居然一个字没含混。

“放屁。本军爷办差就没有空手回去的理。没钱?瞧瞧你这小可怜的模样,军爷告诉你,还就有人好大肚婆这一口,就凭你的小脸蛋,不愁没人要。”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得有女孩子接口骂道:“你才放屁!会不会说人话!你要不会说人话,本姑娘就替你爹妈教教你!”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身影从马上跃起,手上马鞭一卷就圈住了那军士的脖子,脚一踏马鞍,借力一扯,人直扑过来,已至军士眼前,正正反反打了多少个耳光才罢。这才一松鞭子,脚下一踢,把个军士踢出老远,再一瞧,那军士的脸早已肿得跟个向阳桃子一般。

那军士也有几个同伴,本想着上来助阵,一看这个架势,知道便是自己这些人一哄而上,也不是这个穿着白麻孝裙的女孩儿对手,对看几眼,倒是溜个快。

地上那军士也要溜,就听得人道:“你就是要走,也要把那些银子留下来再走。”说了,就见个穿着蓝直裰,歪着文士巾的男子过来,蹲在他跟前,伸手到他怀里,将那些银两掏得一干二净,回头奔过来,一路笑道:“少棠,这回那个军爷亏大了,我连他私房钱也掏过来了。”说着,看见匍匐在地上的素慧蓉呆呆瞧着自己,就对了她一笑。

顾少棠抿着唇,点一点头,过来扶起素慧蓉,又从胡中玉手中接过银子,递在她手上道:“这些钱都给你。”转身就要走。

素慧蓉本呆呆瞧着胡中玉的脸,见救了自己的女孩儿要走,忙跪倒在地,哭道:“恩人,你走了要是那些军爷再回来,奴家可怎么办?恩人,奴家情愿跟着恩公,给恩人烧茶扫地,伺候恩人梳头洗脸,只求恩人收留奴家。”

若是在平时,顾少棠保不齐会心软,只是这回去关外是有要事,怎么能拖个有身孕的妇人来碍手碍脚,只得装个听不见,翻身上马就要走。倒是胡中玉看着素慧蓉哭得很是可怜,转头对着少棠说:“少棠,我们,不如我们带着她到前面投个店,也耽误不了许多时候。”

顾少棠看一眼素慧蓉,再看一眼胡中玉,冷了脸道:“这同你有什么相干?”说了一点马镫,坐下黄骠马立刻奔了开去。胡中玉见少棠似乎生了气,他一直是顺从惯的,就要跟上。

素慧蓉知道,这男子一走,自己就要落单,哭得更是可怜,泪珠儿如断线珠子一般掉下来。胡中玉生来个软心肠,终究不忍心抛了她走,只得圈转马头回来,一伸手道:“你莫哭了,我带你去,少棠她嘴上凶罢了,心肠最好,不会真不管你的。”就把素慧蓉拉在马上,两人一马双跨跟了下去。

待得到了投宿的客栈,胡中玉自己先下马来,又扶了素慧蓉下马,口中还道:“你有身孕,小心些。”素慧蓉咬着唇,水汪汪的眼睛看了胡中玉一眼。

店里伙计见了俩人这样,只做是一对儿,过来笑道:“哟,这位公子,少奶奶里面请,里面有雅座。少奶奶,这有门槛,您高抬腿,小心些儿。”话音未落,忽然听得先头进来的那个女孩子大声道:“掌柜的,你这客栈都什么味儿,还叫人怎么吃饭!”这话音才落,眼前的公子脸上颜色就变了,也不再扶着那位少奶奶,挪开两步道:“这位妇人,我们萍水相逢,你以后还是自便吧。”说了就要走。

素慧蓉突然哎哟一声,倒在地上捧着个肚子,脸上疼得雪白,颤着声道:“好疼。”胡中玉见了她这样,哪里敢再动,又回头看了顾少棠一眼,却见她沉个脸儿,甩手就上楼去了,待要追上去,又听那妇人叫疼,也不敢真抛了她不顾,正是左右为难。

伙计正瞧不明白两人关系,但见这孕妇倒在地上,生怕出事,就道:“公子,这位少奶奶要是同您一块儿来的,就劳您大驾,扶一把。若是同您没甚关碍,那就请这位少奶奶出去,要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儿,小店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胡中玉见素慧蓉这样,实在不忍弃她不顾,只得回头把她从地上搀扶起来,叫伙计找了个房间来,扶她进去歇了,又忙着找郎中开方抓药,待到都忙完了,这才想起顾少棠来。

第 10 章

胡中玉到少棠门前时,就见门半掩着,少棠在桌子边整理包裹,瞧不清她脸色。胡中玉捱到她身畔,伸了个手指戳一戳她:“少棠,刚才郎中都说了,那个妇人动了胎气,不能再气着累着,若是我们不管她,只怕她就撑不下去了。”他口口声声的我们,听得顾少棠皱眉。

顾少棠回过身,侧头上下打量了胡中玉几眼,挑一挑嘴角:“胡公子,胡大侠,你倒是告诉我,我们这回是去干什么?”

胡中玉见她脸上并没有什么怒色,胆子也大了,笑道:“这还用说?我们去找宝”总算他还记得身在客栈,压低了声音道,“找宝藏,老柴他们已经先去了。”

顾少棠道:“原来你还知道,那你说,带了她怎么走?”胡中玉却会错了意思,只当顾少棠怕要平白分那个妇人一份,心有不甘也是应该的,便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想着分了宝藏,你好安顿顾叔留下的那些人,只是她一个妇道人家,手无缚鸡之力,又能怎么样?”

顾少棠再想不到胡中玉竟这样小瞧她,脸上颜色就不大好看,盯着胡中玉看了几眼,又想一想:他从十多岁就下山,开始还老实跟着老柴,后来竟就做起了买卖江湖消息的消息贩子,心里嘴里不离钱,说出这个,也该是意料之中,我同他生这个气,可是好笑。

胡中玉见顾少棠脸色不豫,从他上青城山的第一日,就依从惯顾少棠的,见了这个神色,便后悔不该为了个素昧平生的妇人招惹她不高兴,就要说:“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们就不带她去了。”还不及开口,就听顾少棠道:“我知道了,你出去罢。”还不等胡中玉说话,就把他往门外一推,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胡中玉见少棠这样,一时也摸不清头脑,想伸手拍门,又是不敢,只得悻悻转身。只才一回头,就见方才那个伙计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站在楼梯口,见胡中玉转身,就收了笑容,清了清嗓子,过来道:“公子,那个少奶奶的药熬好了,您看,是你送过去啊,还是小店代劳呢?”

胡中玉刚在顾少棠那碰了钉子,知道她不喜欢,不肯再去招惹,连连摆手,道:“你去,你去。”说了,逃也似的钻入了自己的房间。

到了次日清晨,顾少棠才一开门,就见胡中玉站在门前,见她出来,堆起一脸的笑,道:“少棠,我想好了。我们就给她留些钱在这里,让店家照顾她,你瞧呢?”

顾少棠还不及答应,就听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姑娘,公子,你们真的要扔下奴家吗?”

转头看去时,却见素慧蓉穿了件绿地粉花的半袖,内衬这白色小袖,系着百褶襦裙,脸色已较昨日好了许多,双目含泪正楚楚可怜地看着两人。

顾少棠见了她这样,不着痕迹退后两步,把胡中玉往前一推,意思是,你惹的麻烦,你上。

胡中玉只得道:“这位娘子,我和,我和她有要事,带着你实在不便,你,你放心,”下面的话还不及出口,就见素慧蓉已然双膝跪下,道:“公子,奴家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如今丈夫不肯回护,把奴家杆了出来,奴家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您这样仁慈这样高贵这样善良,您就救救奴家吧。”说了重重磕下头去,一面又哭声不绝,口口声声的高贵善良宽容,听得顾少棠背后发凉。

胡中玉见她说得十分可怜,早又动了怜悯之心,回头去看顾少棠。

却说此时正是客栈之中人早起的时候,人来人往的,哪里知道内情,瞧着胡中玉看看地上的妇人,又不断偷看他身边的少女,便都自觉自发想成了,那胡中玉是个负心人,勾搭上了年轻俊秀的女孩子,弃糟糠之妻于不顾,可怜糟糠之妻都身怀六甲,还跪在这里求这个负心人。不知怎地,这些心怀正义的人看着顾少棠犹带稚气的脸,黑白分明的双眼,不知怎地都不忍怪她,一起斜着眼儿瞅着胡中玉,指指戳戳,诸如:狼心狗肺,负心人,陈世美等等,不绝于耳。

更有人还劝顾少棠:“姑娘,你生得这样出色,还怕没好男儿?何苦理这负心汉,他今儿能这样对他前妻,他日也能这样对你。”

顾少棠哪里经过这个,又不好打人,脸上都气得红了,狠狠瞪了胡中玉一眼,道:“你去扶她起来,我们走。”

素慧蓉听了这句,哭声也小了,拿个帕子半遮着脸,偷眼看着胡中玉。

胡中玉也臊得不行,连脖颈也红得透了,忍着羞过来扶起素慧蓉,三人逃也似的出了客栈门,背后依然有人指指点点。

素慧蓉抓了顾少棠的手道:“恩人,都是奴家不好,都是奴家的错,害得你和这位公子被人这样误会,奴家无地自容。”说了,就从袖子里抽了块帕子出来,捂着脸呜呜的哭,一只小小的荷包从她袖子里掉落在地,只是顾少棠叫她哭得心烦意乱,胡中玉也是慌张失措,竟是谁也没有留意到。

顾少棠皱了眉道:“我这是去关外,关外不比关内,风沙大,也没甚吃食,你若受得住就跟来,受不住就自己回去。”素慧蓉忙道:“受得住,奴家受得住。”说了紧紧拉着顾少棠袖子不撒手。

顾少棠莫可奈何,只得立在原地等了,待得胡中玉再买了匹马回来,扶了素慧蓉上马,叫胡中玉牵着马缰,一行三人三马摇摇晃晃就向西去了。

第 11 章

一艘五帆官船在黄河之上破浪逆行,船舷两侧密密插着旗幡,一概黑底白字,上书:“西缉事厂掌印督主”,在江风中猎猎而动。雨化田站在船头看着被船头破开的河水泛起的白浪。左手上盘着一串碧玺数珠,沉吟不语。

身后的西厂大档头马进良用完好的那只眼睛,偷偷看了督主一眼,凑上来道:“督主,属下想来,便是像,也是形似神不似。督主允文允武,英明天纵,气度高华,岂是凡夫俗子可以企及于万一的。”他形象虽粗豪,说起这些谄媚的话来,倒是顺口得不行。

雨化田微微笑了笑,垂了眼正要开口说话,电光火石间自船下飞身上来三个男子,各自手持兵器,分扑雨化田,马进良二人,以及两人身周的西厂诸番子。

扑向雨化田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一身黑衣,身材精瘦,双目炯炯,手中雪亮的长剑舞出几多剑花逼向雨化田面门。雨化田身上蟒纹白缎红绫子内衬的披风一甩正挡去男子攻势,左手上的碧玺手串忽然就散开,暴雨梨花一般打向劈面而来的男子。男子挽起剑花,将碧玺珠子挡得四散飞开,有的落入河中,有的射向正围攻黑衣男子的番子,待得男子腾出手来再看去时,已不见方才那个少年大官的身影,四处一看,却见他一手攀着缆绳,意态悠闲地悬在主桅之上,想起他刚才的身手,心中不由大生警惕,问道:“你是何人?“

雨化田悠悠答道:“雨化田。报上你的名字。”

黑衣男子昂一昂头,凛然道:“我是你们东西厂的煞星,赵怀安。”

原来是你。

雨化田手一松,凌空而下,手中不知何时已然多了柄宝剑,剑身较之寻常宝剑阔出许多,凌空而下时,映着日头,白光夺目。赵怀安见这个势头,不敢轻敌,踢起地上的缆绳,舞成绳圈,一圈圈就向雨化田手中的宝剑套过去,手中宝剑也跟着刺了过去。

雨化田手腕一抖,宝剑忽然就分成三股,他手上那柄剑将缆绳斩得寸寸折断,飞离出去的两股却奔着赵怀安而去,仿佛有人握在手上操控一般,围着赵怀安上刺下砍,忽又折返,在雨化田手上转一圈,又奔着赵怀安前劈后斩。

赵怀安第一回见到这种剑法,一时之间不免手忙脚乱,左支右绌,一个大意,左肩已然叫剑尖划开一道血口子。

便在此时,跟着赵怀安而来的令国州,吴崇正两人已叫马进良双剑杀得节节后退,身上都挂了重彩。赵怀安见了这样,忽然咬牙几个不要命的招数冲向雨化田,雨化田哪里肯同他拼个你死我活,自然是节节后退。

赵怀安借机扯过一根缆绳,一荡而去,荡到马进良跟前,由上而下,连着几剑,将马进良杀退几步,过来一把拉起吴崇正向着令国州道:“令国州,这边走。”三人正要跳船,此时马进良已令弓箭手围了过来,手一抬,就令放箭。

西厂的番子们叫赵怀安三人杀伤了不少,且他们自到了雨化田的手下,从没吃过这种亏,早欲将这三个乱贼碎尸万段。此刻听得大档头下令,各自弓箭拉满,羽箭如飞蝗一般射来,赵怀安三人见状,立时跳水逃生。羽箭再锋利,射到水面也是没了力道,竟叫三人逃了去。

回到主船舱内,马进良过来在雨化田身前单膝跪倒,道:“属下无能,叫督主受惊了,请督主责罚。”

早有番子双手捧着个黑漆描金托盘走到雨化田身侧,雨化田拿起盘子的帕子擦了擦手,又扔了回去,这才抬眼看了马进良一眼,道:“起来吧,赵怀安此人一心和我们作对,也怪不得你许多。至于赵怀安此人,总有一天,我会将他的人头悬挂在灵济宫前。”

马进良立时笑道:“是,这赵怀安是督主的手下败将。几时拿下他的首级,不过看督主喜欢罢了。”正说着,就有番子送茶点进来,马进良忙过来伺候,亲自捧了放在乌木边花梨心食案上。

雨化田又道:“照刚才的飞鸽传书,他们应该要出关了。洛水西出到龙门,我们就到龙门等他们。你下去吧。”

马进良道了声是,倒退着出了船舱,顺手拉上门,依着雨化田吩咐去加强船上守卫。

雨化田在舆图前看了一回,又返身在条案前坐下,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方才飞鸽传书上说得明白,同鹰帮现任女当家的顾少棠在一块儿的男子,竟是同自己生得十分相像,甚至年岁也相若。

雨化田对着镜中自己的面容看了许久,纤长的手指在镜中的眉眼上描摹而过,这世上真的有两个人无缘无故会生得一模一样吗?还是苍天垂怜,叫他们兄弟有见面的一日?

第 12 章

却说顾少棠一行走得再慢,这一日也出了关,到了一个小小的集镇,再往前不远,就该到龙门客栈了。

今儿看着天色也不早,天黑前肯定到不了下一个集镇,这沙漠之中危险甚多,只好就找了个客栈歇了。

顾少棠再一次瞪了胡中玉一眼,这个男人真是她前世的对头,今生的冤家。若是没有他多管闲事,她早一路轻车简行和老柴他们会合了,偏现在拖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还怀着身孕,不过骑了两日马,竟就肚痛气弱,只好换马为船,这一来,路上久慢了许多。

若是平时耽搁也就耽搁了,偏那六十年一回的黑沙暴可不等人,若是错过了这一遭,就要等来生了。顾少棠自己还就罢了,可父亲死后留下的那批叔叔伯伯,年纪都已老大,总不好再叫他们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是以这批宝藏,顾少棠势在必得。现在这种境况,顾少棠满心焦急,可还不等她开口,素慧蓉就泪汪汪地看着她,一口一个恩人,一声声的对不住,顾少棠也发作不得,只好把一股子怒气都撒在了胡中玉身上。

胡中玉也知道自己错了,也就格外殷勤,顾少棠一个眼风过来,他便知道顾少棠要做什么,殷勤伺候前后,还要照应素慧蓉,倒是个最忙的。

素慧蓉瞧着他这样就有些不忍,这一日因顾少棠嫌面铺的筷子油腻,胡中玉去洗了,素慧蓉小心翼翼地道:“恩人,这话原不该奴家说,只是这种洗碗洗筷的事儿,不该男子去做的。”尤其是他生了一张和厂督一模一样的脸,厂督那等高洁的一个人,岂可让他蒙受玷辱。

顾少棠微微挑起一侧眉头:“这倒是不好意思了,姑娘我打小没洗过一次碗,还真不会。你要是心疼他,你替了他去?”

素慧蓉叫顾少棠这句话一说,一双杏眼里就又汪满了泪水:“恩人,奴家知道都是奴家拖累了你,恩人心里不爽快也是应该的,奴家这就去。”说了擦了擦泪,扶着肚子站起身来,就要去寻胡中玉。

也是巧,胡中玉正洗好了碗筷回来,一见这样忙过来道:“你且坐了,郎中说你不能劳动的。”

也是这一路来,胡中玉带了她同一个拖着身子的妇人,兄妹不像兄妹,夫妇不像夫妇,多少异样眼光看着,顾少棠虽是江湖儿女,到底年轻面嫩,早憋了一股子邪火在内,此刻听得胡中玉这般说,周围人又都看过来,仿佛在探究这三人的关系,顾少棠再也忍耐不得,脸就沉了下来,一拍桌子道:“店家!”

伙计听得她唤,忙应声过来,一眼看见她脸色不好,笑容堆得愈发深了,笑嘻嘻道:“女侠有什么吩咐?”顾少棠冷笑道:“你自己瞧瞧,这桌子这椅子,倒像是抹了一层油,还叫人怎么吃?”

伙计知道她的迁怒,不敢明说,堆了笑道:“是,是,都是小店的错,女侠请挪移挪玉步,小人给您擦。”

素慧蓉在此时却道:“你方才不也坐了么?何苦为难这伙计。”说完又紧悟着嘴,一副自悔失言的模样。

顾少棠脸上气得通红,拂袖就要上楼,不料素慧蓉却来拉她,顾少棠正在气头之上,一甩袖子,素慧蓉站立不稳就向后跌去,也是胡中玉手脚快一把抱住,不经思索便道:“你就是生气也冲着我来好了,她怀着身孕呢,经不起的。”

顾少棠听得这句,脸上也不红了,冷着眼神看了胡中玉几眼,抬脚就出了店门,胡中玉看她这样,立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这一回顾少棠可气得狠了,立时就要追出去赔罪,却叫素慧蓉紧紧抓着了袖子,又不敢甩开她,只能眼瞅着顾少棠气冲冲出了门。

却说顾少棠一路漫无目的走着,只要一想到胡中玉各种靠不住,咬牙发一会狠,转眼又想到父亲临终托付,满心无奈,也只能叹一口气。

她是负气出门,也没吃饭,走了这一会就觉得饿了,顿住脚步,想找个地方先吃一点再说,这一转身,就见胡中玉跟在她身后,一股子气顿时就冲了上来,想也不想,怒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抬手就是清清脆脆一个耳光。

若在平时,胡中玉不是委屈就是躲避,抑或辩解,可这一回,胡中玉却是呆呆地看着她,顾少棠更是恼怒,反手又是一掌,胡中玉似乎想闪避,终于又忍了,还是挨了她第二掌。

顾少棠还待要打,却见胡中玉白皙的脸上左右都有个红红的掌印,颇有些可怜可笑,一时没掌住,笑了下,放下手掌,哼了声道:“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第 13 章

雨化田在顾少棠出门后就缀在她身后,见她停下了,也就顿住脚步,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少女应是蜀中青城山鹰帮的新任帮主顾少棠,线报上说她今年一十七岁,自去岁顾况死后接掌的鹰帮。如此算来,应该还在孝中,所以穿得一身白。

雨化田正想着手下给的情报,再不成想这顾帮主她才转身一瞧见自己,抬手就是一巴掌,雨化田在心念电转之间忍住没有闪避,只觉得女孩子纤长的手掌清清脆脆在他脸上打了一掌,疼倒是不很疼,只是晦气。只想着自己和那人容貌一般,索性来个李代桃僵,只不想连这个都要以身相代。他雨化田这二十多年来,倒还没受过这般委屈。

当雨化田在看清顾少棠容貌时,却是一怔,竟然是她!那一年蜀中的小客栈里的海棠少女,不成想,她竟然就是青城山鹰帮的新帮主。

就在他这一楞之时,第二个耳光又来了,论雨化田的身手,哪怕离得这样近,若是他不愿,顾少棠也是打他不着,何况是连着两次。

这一次,雨化田竟然想笑,哎,她真是很喜欢打人耳光么?当年在小客栈中是这样,在渡口是这样,现在又是。

先笑的却是顾少棠,她看见雨化田白皙的脸上左右都有个红红的掌印,颇有些可怜可笑,一时没忍住,笑了下,气也消了一半,放下手掌,哼了声道:“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做什么?跟着你啊。”雨化田也笑了,眼角微微上勾,带了几分媚意。这句话,千真万确,真心实意,我千里迢迢从京都到这里,可不就是为了跟着你。

顾少棠心上一跳,脸上微微一红,想的却是:咦,这片刻不见,胡中玉这厮怎么笑得这般淫(hexie)荡。

“哎,你这样出来了,她怎么样?”

她?哦。素慧蓉么?棋子罢了。只是胡中玉那个怜香惜玉的性子,不会不管的。雨化田看着顾少棠略略涨红的脸,原本想依着胡中玉的性子说句:“她还好。我们回去罢。”到了唇边,不由自主改成了:“你还没吃饭。”

顾少棠的吃相和文雅没有丝毫干系,大马金刀坐那儿,大口吃饭,大口吃菜,绝对算不上秀气,倒也算不上粗鲁,只是和雨化田平时见惯的女子迥然不同。

那些个女子,不提也罢。

顾少棠吃了半饱,这才抬头看了对面的人一眼:“你怎么不吃,瞧着我做什么?快吃,吃完了我们回去。”

“我们,回去?”

顾少棠搁下筷子:“人到底是我们带出来的,总不好扔下她不理。”罢了,等分了宝藏,给她一笔钱,也算对得住她了。

雨化田看着顾少棠眼底明显的不甘愿,慢慢笑了:这么心慈手软,怎么做一帮之主?还有这个胡中玉,这样不知好歹进退,身有要务,还去招惹闲人,十足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倒是素慧蓉,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心眼儿多,更会见缝插针,果然有些手段。只是也太没良心了,她好歹也算她恩人。

他似乎忘了,正是他吩咐的素慧蓉,务必要气走顾少棠,他好借机李代桃僵。

正是素慧蓉气走了顾少棠,装作肚子痛,哄得胡中玉扶她进房。

素慧蓉的房中,埋伏了西厂的番子,以胡中玉手底下那几招功夫,不过几个照面,就叫人击晕了过去,装入布袋运走了。而雨化田换了同胡中玉一样的深衣,早早的就跟上了顾少棠。

这一切,素慧蓉的出京,被打,求着顾少棠他们收留,每一步都在雨化田计划之内,包括素慧蓉的身孕。自然,撒出素慧蓉这根线时,雨化田事先做了多少功课,吃定顾少棠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孕妇在她眼前受折辱。

素慧蓉当然是真的有了身孕,若是没有身孕,一路上颠沛流离难免不露马脚,那便前功尽弃。只是孩子可不能凭空就有的,这宫中也没有旁的男人,雨化田自然不能同个棋子有什么纠葛,所以,素慧蓉就依着他的安排,同成化皇帝有了一夕之欢。

也是老天助他,就那一夜,素慧蓉就有了身孕,雨化田一手安排她出了宫。

他雨化田手握着西厂,主侦缉天下事,又监管内宫防务,一个小小的宫女,没有他的安排,怎么走得脱。

只有素慧蓉走脱了,他才能在万贵妃跟前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出京。

只有素慧蓉缠上了顾少棠他们,他才有机会李代桃僵,混入他们之中,以期谋定而后动,夺得他想要的。

至于赵怀安那个莽夫,不过是老天送来的一个额外的,叫他出京更名正言顺的理由罢了。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是故人。

雨化田看了低头吃面的顾少棠一眼,发现她有个微翘的小鼻尖。

第 14 章

素慧蓉自胡中玉叫西厂的番子带去了之后,就在房中坐立难安,呆会儿督主就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