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的双眼已经哭肿得烂桃儿一般,嗓音沙哑。秋菱端了茶来,薛宝玉捧了奉给母亲,轻声道,“妈,且喝一口吧。”

薛姨妈叹口气,刚接了茶,就听外边儿一阵吵闹打骂,“每日间夸得天花乱坠,如何会打理铺面生意!谁不知是个呆霸王,祖上的买办也丢了,人也关了。这么些豪门贵戚,公府的妹妹相辅的哥哥,怎么就连一个人都捞不出来!活该我命苦,该是个守寡的命罢!”

端着茶盅的手一颤,薛姨妈刚站起来想去理论,哪知眼前一黑,五彩小盖盅从手里跌落到地上,人一软,幸而被薛宝钗秋菱双双扶住,缓了缓神,躺在炕上,外头夏金桂仍是唱骂不休。

自从夏金桂嫁了薛蟠后,也有过几天恩爱甜蜜的日子,只是薛蟠原本喜新厌旧之人,连夏金桂的陪嫁丫头都巴望上了。这夏金桂原是个厉害秉性,与王熙凤不逞多让,只是王熙凤毕竟出身世族,礼法规矩丝毫不差的。夏金桂则无此讲究,一时好一时歹把薛蟠作弄得没了脾气,因秋菱生得略好些,又是明面摆了酒的,便视为眼钉肉刺,几次欲除了去。薛姨妈因喜秋菱温柔和顺,再加上秋菱听话,是她亲自提拔上去的,便一直护着秋菱。夏金桂不能得逞,索性撕开脸面,撒泼骂街,时常将薛姨妈气得仰倒,薛蟠对她也无奈何,更是不着家的在外厮混。如今薛蟠出了这等事故,夏金桂又急又气又恨,这薛家未聘之前将薛蟠夸得天上去,谁知是这等外头早有诨号出了名的走鸡斗狗弄性尚气不务正业之徒。如今薛蟠生死未知,薛家的铺子也封了,夏金桂每每想起便觉自家受了蒙骗,早晚一通臭骂,打实了心思不叫薛家安生!

薛宝钗听着不像,微一叹挑帘子出去,那夏金桂正在院中打骂小丫头子,“端茶都端不稳,你还能做什么!买这等狗屁东西来使唤,还不够着气呢!好的你们挑了去,坏得丢给我这等好拿捏的人充数!没有倒罢了,家里金山银山的攒着,倒叫儿子吃牢饭去!攒了那些来倒有什么用!”又哭自己命苦。

薛宝钗站在门口,温声道,“知道嫂子心急哥哥的事儿,妈与我哪个不急呢?嫂子难道没见妈妈为哥哥都病了吗?正当一家人齐心协力呢,这样吵闹能有何益处。嫂子若有法子,进屋咱们娘儿几个好生商议。这人家过日子,短不了有些坑啊坎儿的,哪能都一番风顺呢?妈病了起不来,正当我们孝顺呢,一个小丫头子,喜欢就用,不喜欢丢开不理,再买好的就是。嫂子这样大声吵吵,叫人听到岂不成了嫂子的不是?”

夏金桂双手在小蛮腰上一叉,望着薛宝钗冷笑,“真是个识理懂字儿的大姑娘!瞧瞧这话儿说得一套套的!姑娘是有福气的,没做成娘娘,也有宝二爷等着呢!就当我求姑娘,去婆家求上一句,救你哥哥出来吧!”

薛宝钗脸皮涨成紫色,又羞又气,道,“嫂子这是说得什么话!”

“什么话!实话!”夏金桂眯着眼睛喝道,“有了上赶着给人家修园子的银钱,买你哥哥八条命都够了!怎么,倒怕我说了!莫不是寻思着治死你哥哥,偌大家业都成了你的陪嫁不成!姑娘且给我们留一条生路吧!”夏金桂原是个厉害之人,新婚燕尔之际对薛蟠也有几分真心,两人夜间难免说些闲话儿。薛蟠其实只知道姨母使了自家的银子,并不知实数的,一来二去的,便将此事在床头说与了夏金桂听。夏金桂留了心,见薛宝钗平日总是贤德懂礼,连哥哥都教导,早有不忿,此时便拿出来臊一臊薛宝钗。

薛宝钗向来以和顺懂礼自居,如今碰到这等泼才,直气得眼前发黑喉中发腥,也无甚办法,身子一颤,险些跌到地上,手扶门框才稳住了脚根。薛姨妈听到这话儿,早挣扎着起来,到门口骂道,“这也是你当嫂子说的话吗?什么子虚乌有的事儿就跟着瞎呛呛,没事儿回你房里歇着就是,还嫌家里不够乱么?”

“您老人家也说句公道话吧。我在院里好好儿的,是谁上赶着找寻我的不是了?”夏金桂忽然仰天一声嚎啕,“谁不知道您老只这一个姑娘是宝贝的,我们算什么!活着讨人嫌,死了没人念!合该着蹲大狱守活寡的命道啊!我该早些死了才好,省得站着地方惹人眼!也给秋菱腾地界儿,说是名媒正娶,还比不上个通房,我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一面说,一面嚎哭着坐地打滚,喋骂不休,薛姨妈实在无法拉了薛宝钗回房,气得心口生疼。薛宝钗又命人去请了大夫来给母亲开方下药,忙碌了半宿,晚饭也没顾得上。

薛姨妈一心惦记着儿子,第二日挣扎着去王夫人处求情面。

王夫人形容枯槁,抬起黑漆漆的眼珠儿盯了薛姨妈一阵,金钏儿奉了茶便退下了,王夫人话语冷淡,道,“若是别人,请琏儿出去料理料理也就罢了,琏儿不成,还有大哥。虽然我们以前有不是,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大哥也不会撂开手不理。不承想,蟠儿却落在了林谨玉手里。那个小子,妹妹也是知道的。之前他无官无爵的时候,谁能占到他半丝便宜呢?弄来弄去,都是我们没理,连累了家族跟娘娘。就是我,也只好在佛堂念经,以赎前罪,也为娘娘祈福呢。”

薛姨妈流泪道,“我怎能不知呢?只是如今除了姐姐,谁还能帮我们娘儿们呢?”

“妹妹,若说林谨玉恨你一分,那么便恨我十分。我如今是哪个牌位的人,妹妹不知道吗?只一个金钏儿是我使惯的,一举一动不由自己,”王夫人叹道,“我们姐妹,也没袖手旁观的道理。妹妹,阖府上下,如今能求动林谨玉的也只有老太太罢了。老太太是亲外祖母,有所求,纵然林谨玉不愿意,也得思量三分呢。”

薛姨妈十分为难,老太太岂是好求的,因着薛宝钗的姻缘还要贾宝玉身上,薛蟠三番两次的惹是生非,给府里添麻烦,岂不是让老太太挑了眼去。不过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薛姨妈只得往贾母处来。

贾母见她脸色有异,便知有事,只是贾母房里李纨三春等女孩儿俱在,王熙凤、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也都在贾母身边奉迎,薛姨妈一时倒不好开口,贾母慈和的笑道,“姨太太来了,快坐。怎么瞧着脸色不大好,可是身上不爽俐?”

薛姨妈也顾不得脸面不脸面,哭哭啼啼的将事说了。贾母道,“我恍惚听人说昨儿个蟠儿媳妇在院里大吵大闹,连宝丫头都给她气病了?”

薛姨妈叹道,“修下这等搅家精,能怎么办呢?都是命啊。只可怜宝丫头,日日为我分忧不说,还要受这等委屈,我一想起来,就心疼得吃不下饭。”

王熙凤劝道,“姨妈在家做女儿还是出门子做了媳妇、哪里见过这等混人。唉,对这等人,一味的发善心是不成的,姨妈还须拿出婆婆的谱儿来才来。也正一正规矩,别让家下人瞧了笑话呢。”

薛姨妈脸色微红,贾母皱眉道,“传得阖府皆是,怎么还有修园子、银子钱什么的?可是谁用了姨太太家的银钱,叫你那儿媳妇知道了,犟嘴呢。”

薛姨妈心里一紧,忙道,“哪里有这等事,都是蟠儿家的不知事,瞎嚷嚷呢。”

“这就好,姨太太在府里住着,若是手里紧巴尽管开口,咱家虽不富庶,总不愁花销呢。”贾母道,“我自嫁到府里,自重孙媳妇做起,到今日我也有了重孙媳妇,经的见的多了,既然是亲戚,姨太太就蟠哥儿这一条根儿,你又求到我这儿,我少不得拿大,叫琏儿去林家问问看呢。朝中的事,我老婆子也不大懂,轻重缓急,只盼着谨玉看我薄面吧。姨太太觉得如何?”

薛姨妈眼中一热,起身行礼,泣道,“谢老太太。”

王熙凤忙搀起薛姨妈来,贾母摆摆手,“哪至于此呢。唉,我再多句嘴,姨太太,蟠儿媳妇也当好生管教了,宝丫头这样温顺知礼的女孩子,若给她不知好歹的坏了名节,女孩儿一辈子可就赔进去了。”

薛姨妈低声应了。

贾琏即得了贾母的话,薛家备了重礼,少不得着人派帖子,去林家走一趟。

林谨玉如今日见稳重,也会说几句客套话了,请贾琏坐了,小丫环奉了茶,林谨玉做了个请的动作,笑道,“琏表哥尝尝,今年的新茶。万岁爷赏的,内阁每人一斤,我喝着还好。”

贾琏着实感叹林谨玉的出息,呷了一口,夸赞了几句,笑道,“表弟真是有大出息了,老太太命我来瞧瞧表弟,也是有事相求呢。”

“我们姑表兄弟,何用得着一个求字。这里头还有老太太的话,表哥只管吩咐就是。”林谨玉笑悠悠的,只作不知。

“唉,说起来,一家子都犯愁呢。”贾琏喟叹道,“听说表弟在审薛家的案子?”

“不错,这事儿,表哥的岳父,王大人也知道。”林谨玉温声道,“薛大爷在万岁爷面前挂名也不是头一回了,看着王大人的面子,我还替薛家说了几句好话,不料万岁大怒,命我主审,我正发愁呢。”

贾琏听着有门儿,道,“谁说不是呢?薛大兄弟原是出了名的呆货。修下这样的亲戚能有什么办法,我听你凤嫂子说,姨太太一大早上的就去求老太太,哭泣不止。这么大年纪也怪可怜,老太太又是个慈悲的。心里气薛家不争气,可薛家跟我们府上又是老亲,能怎么办呢?老太太派我来跟表弟打听一二,到底是个什么罪名?严不严重?知道表弟大度,表弟若是方便,只当是看在老太太和我岳父的面子罢。若是有碍,表弟也不必为难,咱们姑舅至亲,谁也比不上,也不要因我们府上的面子叫表弟吃亏。若真如此,不说老太太心里难受,我也觉得对不住表弟呢。”

“还是老太太明白啊。”林谨玉垂眸笑道,“我头一遭当差,自然是用心审理此案。不过,老太太既然有话,我与王大人也是同朝为官,若薛家果真清白,我必将禀明圣上。若是薛家有大不敬之心,谁也救他不得。”

“表弟说得极是。”贾琏奉上礼单,笑道,“到底使表弟费神了。这是薛家备的,托我带了来,以前有对不住表弟的地方,表弟不念旧恶,他们也心存感念。只要薛蟠全息全影的出来,纵是花些银子也愿意的。”

林谨玉接了,放在桌间,笑道,“之前的事早过去了,薛蟠亲自端茶赔罪,我若总记恨于心,倒显得心眼儿小了,何须如此客气。”

贾琏见林谨玉眉毛都没皱一下的接下礼单,也放了心,笑道,“嗨,说起来,我也不乐意管薛家这些事儿,一桩接一桩的给咱家惹麻烦,表弟如今当差审案,少不得劳心费神的。对了,这个月二十八是好日子,定在那天给二妹妹添妆,弟妹若有空闲,也去凑凑热闹,添几分喜气。”

林谨玉笑道,“那可得恭喜琏表哥和二姐姐了。回头我跟许氏说去。”

二人又说了几句闲嗑,贾琏便告辞了。

林谨玉命二管家林福将贾琏送出去,又瞧了礼单,除了古董书画玩物,还有一项白银两万,看来这薛家真是大出血了,林谨玉不由冷笑。一时林福回来复命,林谨玉笑道,“古董玩物给大奶奶送院里去,银票换成小额的来,我自有用处。”

129、凌云之志转瞬成空

不说林谨玉忙着审理薛家的案子,甄家三姑娘的芨茾宴热热闹闹的开场了。贾家与甄家几辈子的交情,又是老亲,史太君带着王熙凤三春摆着通家之好的阵势去了,甄老太太命媳妇迎至内仪门,两个老太太多年未见,坐一起亲亲热热的说起话儿来。

贾母笑道,“玳儿这丫头我一见就觉投缘,仿若我的亲孙女一般。今天是玳儿的大日子,断不能委屈了这孩子。”说着命人奉上一套上等的翡翠头面来,甄老太太见多识广,见这翡翠色泽润雅,上上等的成色,忙道,“可太抬举她了。”

贾母笑道,“莫非老妹妹还吃孙女的醋不成?”一句话说得众人都乐了,贾母道,“也只这孩子的模样配使了。”

甄老太太摸着甄玳的手,笑道,“还不谢过老太君。”

甄玳温顺的行了礼,贾母赞不绝口。

老人家都嫌吵闹,一时让众人去了,两位老太君聊天说笑,贾母道,“真真是妹妹调教出来的女孩儿,再没有这么出挑儿讨人喜欢的了。”

甄老太太抿嘴笑,“怎么,你瞧上了?”

“岂止瞧上了,我恨不得现在就接了玳儿到我身边儿养着。”贾母笑,“我就厚着脸皮开这个口,老妹妹也见过我的宝玉,跟妹妹的宝玉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妹妹瞧着孩子如何呢?”

甄老太太笑,“如何?反正我是头一遭见着落草衔玉的孩子,俊俏知礼,不似外头那些莽汉。两个宝玉也是极好的。”

“那不如咱们老姐妹再做回亲家呢?”贾母笑问。

甄老太太感激甄家遇难时得贾府相托财物,入京后马上归还,连箱子上的封条都不曾动得一二,何况又是通家之好,贾宝玉她也见过,可人疼的孩子,倒也配得孙女,两位老太便将事定了。

贾母笑道,“如此,明日我叫我那儿媳妇过来商量,换庚帖,算小定日子。玳儿这样出众的女孩儿,不定下来我是不能放心的。”

甄老太太笑,“看急得你。”

两人更加欢喜。

如今王夫人不理世事,贾政对贾母向来是百依百顺,想到甄应嘉入了内阁为相,贾家与甄家多少辈子的交情,他家的女孩儿也是见过的,的确出息,家世门第一概无挑,是以两人都无二话。

贾宝玉的婚事自然是荣国府第一喜庆之事,迎春的嫁妆还有些小零碎的东西未得,此时王熙凤也得抽出身来酬备贾宝玉小定时的礼物,还好老太太私房有添补,也省了王熙凤太过劳神。

诸姐妹都知道了贾宝玉要定亲甄家三姑娘的事儿,一道去给贾宝玉道喜,又是一番玩笑。

薛宝钗因着前番被嫂子说了些嫁宝二爷的话,面儿上过意不去,又因着薛蟠的事儿,这几日都在梨香院陪伴母亲,对贾宝玉定亲的事竟然全然无知,倒是薛宝琴过来探望薛宝钗时说起,“我跟着几位姐妹给宝哥哥贺喜来着,宝哥哥喜得话都说不清了呢,脸都红了。”

薛宝钗只觉眼前一黑,便摔在了地上。

薛宝琴与秋菱都慌了神,忙喊人进来,薛姨妈也自外间儿跑进来,大惊失色,慌慌的带着几个婆子将薛宝钗抬到了炕上去,揉腿捶胸,打扇灌水,一通的忙活。

薛姨妈怒问薛宝琴,“你跟你姐姐说什么了?”

薛宝琴吓得小脸儿雪白,哆嗦道,“没什么啊,伯娘,就是宝玉哥哥定亲的事儿,姐姐听了就晕过去了。”

薛姨妈心里一惊,叠声问,“什么?谁定亲?你再说一遍!谁定亲?宝玉跟谁定亲了?”

“是宝玉哥哥和甄家姐姐定亲啊,今天,”薛宝琴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道,“今天我跟姐妹们去给宝玉哥哥道贺了。”

“妈,妈!”薛宝钗幽幽转醒,正听到薛宝琴的话,忍不住抓住母亲的手,痛哭失声。

薛姨妈亦哭,“我苦命的儿啊。”

薛宝琴吓得也跟着哭起来,一时间,屋内哭声震天,把个夏金桂惊得以为是薛蟠判了死刑犯呢。最后还是莺儿黄嬷嬷等人劝解开来,薛宝琴洗了脸仍含着泪回园子住了,薛姨妈握着薛宝钗的手泪落不断。

薛宝钗哭了这一场,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神思比以往都清明,声若游丝道,“妈妈别为我难过了。”

“我的儿,你放心,我绝不能叫你吃这个委屈,你为了他们,大好的年华耽搁至今…”

“妈,”薛宝钗淡淡地道,“别说了,这事儿传出去没脸的也是咱们。咱们跟荣国府有婚约么?我又吃什么委屈呢?更不是为人家耽搁的。妈,哥哥还在牢里呢,咱们都得指望着人家呢。别为了女儿的事儿将哥哥赔进去。妈,算了,我有些累。”

薛姨妈见女儿脸色灰败,神采全无,直痛得摧心折肝,恨不能以身代之,咬牙将泪逼回去,哽道,“我儿,且好好睡吧,妈守着你。”

薛宝钗淡淡的阖上眼睛,心如死灰。

虽然徒景辰说了此事不经刑部,可是人在刑部大牢关着,不在刑部审在哪儿审呢。

徒景辰派了个刑部侍郎辅助林谨玉,林谨玉看着七八个掌柜道,慈眉善目的道,“你们都是有家室有子女之人,活到这把年纪,做到这个位子,该享的福也都享了。如果你们不肯说实话,接下来就要受一点还没受过的苦头儿。”

几人开始发抖,跪在地上求饶,林谨玉笑道,“那接下来,说说,你们的暗帐在哪儿呢?你们是掌柜,若说不知道,我可是不会信的。”

一个年纪居长的掌柜跪在地上凄声道,“草民们依法经商,帐本子都在铺子里搁着呢,委实不敢欺瞒大人。”一群人附和。

林谨玉瞅了瞅李侍郎,道,“这可如何是好,不肯说实话,这就是刁民,都是刁民,刁民中的刁民。”

李侍郎腹腓,你咋知道人家说的不是实话呢,不过,他虽是三品,到底不比林谨玉内阁行走,只得一声怒喝,“大刑伺候!”

自从上次在林谨玉的建议下研发了黑屋关人的刑罚,刑部其他刑具的使用率大大下降。瞧底下衙役咣啷咣啷的拿上各式黑漆漆的刑具,一堆掌柜吓得面无血色。

赵宁端上两盏香茶,林谨玉拿了一盏,温言和语的劝道,“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不比那些粗人,喊打喊杀的。你们平日里靠笔杆子嘴皮子讨生活,从小伙计爬到大掌柜,也不容易,各有各的辛酸艰难。薛家对你们有多好,让你们这样豁出命去为他抵罪呢?”

慢呷了一口,见有人目光闪烁,脸色松动,笑了笑,接着劝,“你们觉得,你们那老胳膊老腿得能禁得住这夹棍夹,还是禁得住竹篾子钉手指。你们是有本事的人,东家不做西家做,又没卖身给他们薛家。犯得着为他们把后半辈子搭进去么?若你们死了残了,难道薛家为你们奉养父母教养儿女?就算至亲夫妻,大难临头犹各自飞呢?何况你们也不过是人家花银子雇的伙计?你们想想吧,我喝完这盏茶,若还不肯说,那就得请你们见识一下刑部的厉害了。”

撬开这些人的嘴非常容易,世上哪儿来得那些烈士呢,不过,帐并不在这些人手里,薛家铺子被封头一日,大掌柜张德辉倒到各掌柜家里要走了所有的暗帐。

而张德辉连同帐本子,消失了。

查来查去竟然是这么个狗屁结果,林谨玉心情很有些不爽,忽然冷声道,“好个张德辉,果然是好本事哪!李大人,遇到这等携帐私逃的东西该如何处置呢?”

“自然是发缉补文书。”李侍郎道。

林谨玉勾唇一笑,“大人说得极是。不过依我看来,张德辉断不会无缘无故的携帐逃走,定有人指使!这些掌柜都是薛家的伙计,除了薛家人,谁能指挥得动呢?传薛蟠上堂。”

薛蟠平日只知吃酒赌钱的人,哪里知道生意铺子,一问三摇头,林谨玉也没客气赏了他二十大板,逼问了半日张德辉的下落,到下晌落衙放将这些掌柜们放了,薛蟠仍关回牢内。

自给薛蟠用了刑,林谨玉倒也不急了。

反倒是薛蝌日日在外打听消息,听放出来的掌柜讲薛蟠挨了板子,回去一说,薛姨妈急得神魂不稳,又取了银子给薛蝌去牢里打点。

薛宝钗如今反倒静了,劝母亲道,“妈,这事是老太太应承了咱家的,妈只管去找老太太哭诉说话。”

薛姨妈也没太好的法子,只得又去求贾母。

最后,还是贾琏再次造访林府,林谨玉觉得好笑,“这真真是奇了,审案子还有不动刑的?有这个心,叫薛太太把帐本子交出来罢,也省得我难做。”

贾琏道,“若真在薛姨妈手上,她还不急着救儿子。依我看,薛姨妈的确不知呢。表弟,如今薛家并无怨怼之心,只是薛蟠以前也是公子哥儿一样的长大,这挨了板子,薛姨妈吃不下睡不香的天天找着老太太哭,老太太也是没法子了。求表弟网开一面,允他们家下仆从去牢里探望一番才是。”

“琏表哥这可就找错人了。”林谨玉笑道,“我只是侍读学士,官级不高,断管不到刑部大堂去。想去牢里探望,少不得还得去打点刑部呢。这里头谁是省事的,我一开这个口,挡了人家的财道,得罪的不是一个两个,表哥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薛蝌兄弟日日在外头使银子,哪里见得着呢?”贾琏叹道。

林谨玉闲闲的喝茶道,“叫我说,薛家大家大业,出了名的皇商巨贾,薛太太就这么一个儿子,这个时候还不着紧的闲嗑牙喝茶呢。自古打点官司,也跟拜神求佛一个道理,心诚则灵。难道只我知道薛蟠是王大人的外甥不成?为何见不着人,我却是不明白了。琏表哥见多识广,或许能指点我一二呢?”

薛家这银子又源源不断的流了出去,自陪审的李侍郎到看守牢狱的牢头儿,个顶个儿赚了个瓢盆钵满。

林谨玉隔三五日便去刑部转一圈儿,审上几句,只是拖着也不结案,李侍郎想这林谨玉小小年纪,已知官场三味,倒是个难得的,便起了几分交际之心。

林谨玉笑道,“这起子刁民,不过是仗着家里有几个钱,胡作非为惯了的,嘴巴还死硬。大人有所不知,我年纪小,心肠子又软,狠不下心用大刑,这薛家又不肯招供,真真是令人烦恼。”

李侍郎轻笑,“这薛家乃是金陵老姓,林学士年轻,才谋过人,也知道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联络有亲,还有如今内阁甄相,以往在金陵,五家都有交情的。薛蟠乃是王子腾大人的亲外甥,拖得久了便折了王相的面子呢,林学士想着是不是这个理儿?”

林谨玉眼珠一转,勾唇笑道,“大人有所不知,王相最是通情理的,对薛蟠的事未提一字,可见是要我秉公处理呢?”

“唉,反正我是多言了,索性就再多个嘴,”李侍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低声道,“听闻昔日薛家曾与大人有隙,大人这样拖着,怕有人想多了呢。”

“一些经年旧事罢,我自不会放在心上,与这些商贾之人计较。”林谨玉正色道,“陛下当日龙颜大怒,命我二人严审,你我深受陛下龙恩,理应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若草草糊弄,岂不辜负了陛下对你我的看重。”

林谨玉死不松口,李侍郎心中已有了分数,便不再多劝。

吴忧接过银票,扫了眼上头的数目,笑睨了赵宁一眼。

赵宁躬着身子笑,“是薛家的孝敬,林大人说了大家辛苦,每人一份,这份是大人的。林大人差小的给大人送来。”

吴忧当然不会拒绝,这个林谨玉还真有几分眼力劲儿,谁还会嫌银子多了咬手不成。吴忧笑道,“看来你也发了笔小财啊。不错,林大人是个什么打算?就这么拖着薛家?”

“林大人请大人查一查刑部李侍郎,李侍郎跟大人替薛家求情面了。”赵宁道,“林大人说,可见是后头有人急了。不过薛家暗帐一时查不着,若是大人有心想查忠顺王,不妨拘了薛蝌来问问。”

吴忧一挑长眉,“林大人怎么不传薛蝌过堂?”

“林大人说把人传到刑部太打眼了,如今跑了个大掌柜。薛蝌也曾打理薛家的生意,定然知道内情,大咧咧的传薛蝌过堂,怕打草惊蛇,若第二日薛蝌也消失了,岂不是得不偿失?”赵宁回道。

“嗯,你回去时小心些。”吴忧有些倦色,打了个哈欠,清丽的眸间浮现丝雾潆水汽,赵宁见多了仍觉得眼睛发直,吴忧笑了笑,不以为意,“你这样没出息,叫瑞王瞧见可不大好。”

赵宁有些尴尬,干干笑了几声。

130、薛文龙易主族长位

林谨玉原本还想再拖几日薛家的官司,不过却有人上门了,薛蝾,薛文妙。

薛蝾携厚礼而来。

林谨玉本来不想见他,耐不住薛蝾拿着吴忧的帖子,只得开门待客。薛蝾不过二十出头,一派江南水乡的温雅,容貌与薛蟠大不相同,身量不高,一米七刚出头,面皮白晳,五官清秀,眼中带笑,举止恭谨却不显低俗,反带了一股子和煦。

“草民薛文妙见过林大人,给林大人请安。”薛蝾纳头就拜。

林谨玉最不喜欢来这套虚把式,薛蝾一弯腰便被林谨玉托住,林谨玉笑道,“客气了,无须多礼,坐。”

薛蝾待林谨玉坐了才敢坐下,谦声道,“草民出身低微,不敢轻易扰大人清静,此来,是为了向大人赔罪。”

林谨玉一笑,“这我就不明白了,我与文妙乃第一次见面,以前也素无交情,有什么罪不罪的?”

薛蝾似乎以料到林谨玉会如此说话,面上多了三分恳切,叹道,“薛家自‘紫薇舍人’起家,至今已经四代,我本宗族末枝,接理轮不到我出头跟大人赔不是。只是如今嫡宗骄奢,任意行事,败坏祖宗家业,藐视公堂王法,我等万不敢苟同嫡宗之作法行为。大人清明若水,我来是替薛氏宗族向大人赔罪,如今宗族长辈已赶往京都处置薛文龙。薛氏无德,有此嫡宗,得罪大人,实乃大罪。”

林谨玉并未接他的话,反问,“你之前不是听说出海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薛蝾面色微窘,“不瞒大人,小的是怕了。唯独不放心蝌弟,听说蝌弟出了事,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得来跟大人坦白以求宽恕。”

听了这句实在话,林谨玉想吴忧此次是撞了大头运,定是斩获不小,怪不得发善心给薛家指了条明路呢,笑道,“我明白,这实怨不得你,并非你之过。”他倒很好奇吴忧对薛蝌用了什么手段,倒把薛蝾逼迫现身了。见薛蝾脸上有些憔悴,想金陵千里之遥,竟然三五日赶到了,想来也是劳神的。

林谨玉索性再送个人情,笑道,“躲,并不是个好办法。人都说富贵险中求,你明白其中利害就好,担了天大的风险,说不得日后便有泼天的富贵呢。不过,为人最忌首鼠两端犹豫不决瞻前顾后两面讨好,你是个聪明人,又得吴大人青眼,我自然要给你这个面子。”

“是,劳烦大人了。”薛蝾自袖中取出个小匣子,双手捧到林谨玉跟有,眼睛低垂。

林谨玉笑了笑接过,打开一看,满当当的银票,额数都不大,百两一张,估摸着也有几万,挑眉看向薛蝾,薛蝾温声道,“大额的银票要本人亲自去银庄签押兑换,草民想着大人官居内阁,去银庄到底不大妥当,便换了小额的来。这是薛王氏所备,大人尽可放心取用。”

“破财免灾?”

薛蝾道,“有德者居之。”

林谨玉听了混身舒泰,笑道,“到底是做生意的,嘴皮子就是俐落,我都说不过你。自接了薛家的案子,我这府上就无一日安宁,这也不是给你薛家一家的面子。我未见过薛蝌,想来能让你以性命相救的人必有过人之处。那些暗帐,今日不查,总归有一日必会彻查,你想救薛蝌,便要将上面的首尾弄干净。其他的,你是个聪明人,想必不用我多说。”

薛蝾正色谢过。告辞。

林谨玉命管家送客。

说薛蝾乃薛氏第四代中最为出挑的子弟也不为过,只是这人向来只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性子,除了薛蝌,再难有人入他之眼。薛家人做生意与别处不同,大家都是把银两合在一处,由嫡宗领头,借着皇商的身份经商,赚了银子,按利分红。只是自从薛蟠父亲早逝,薛家进入了一个很诡异的局面。

薛蟠为人大家熟知,出了名的呆霸王。这样一个人,只知花天酒地走鹰放犬,哪里懂得生意二字。族人便多有不服,只是薛姨妈仗着娘家兄姐势力,死揽着皇商的名头不放,一时薛氏族人也不能拿他怎样?不过,有这样一个领头人,可知薛家族人近来收益十分的不比从前了,族人不满之声愈强。许多人退了股,拿回本金,自己做生意,当然还有大部分人,仍然想跟着嫡宗走。随着薛蟠第二次入狱罚去皇商后,薛氏族人和解了,所有人都众志成诚齐心协力的想另立族长。

与嫡支较近的自然是薛蝌一支,薛蝌的父亲与薛蟠的父亲乃同胞兄弟,废去薛蟠的族长位子,便轮到薛蝌。

薛蝌年轻,看着也没啥出彩的地方,族中长辈一直在犹豫,直到薛蝾出面,薛蝾是薛氏旁枝,虽然有些远,可人家是实力派。如今薛氏眼瞅着要大祸临头,族中人对实力派的话总是比较信服,薛蝾便说了:若是薛蝌为族长,他就进京摆平薛蟠的官司。然后这些被封了的店铺就能重新开张,大家该散伙的散伙,该分家的分家吧。

薛蝾的本事,薛氏族人还是比较信服的。这家伙是遗腹子,以前跟着母亲过活,在薛氏族人中出了名的穷,十岁前没吃过白米饭,一家子靠族中救济过活。后来不知道咋就发了,才二十出头,这买卖真叫一个红火。而且人家是自个儿单干,不参合族中合股分红啥的,惹得不少族人眼红也没啥办法。

有了薛蝾的话,薛氏族人也有了底,六房的长辈都跟着薛蝾进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