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见三人都已经落座,便也坐了下来,随手拿了一个杯子,待冯紫英给他到了酒,也不去看杯子上刻着哪个,先举杯。
冯紫英、陈也俊、薛蟠三人纷纷举杯,跟贾琏碰了杯子后,四人将酒水一饮而尽。
“到底是什么事?”陈也俊略低了头闷声问,接了冯紫英手上的酒壶,自己站起来给四人的杯子里都添了酒水。
贾 琏拿着一根银三镶镶珊瑚箸指向陈也俊,“你一定是觉得在神机营里没有你的用武之地。这也是,神机营除了当今要南巡要祭祀时能派上用场充当个仪仗,其他时候 哪里还用得上它?几十年了,营里官位冗杂,你父亲、你兄弟都在神机营里把有好处能露脸的位置都占了,饶是你是神机营总督的儿子,想在里头立足也难。”
陈 也俊恰被贾琏说中了心思,举着杯子跟贾琏碰了一下杯,闷头喝了酒,随后道:“先前瞧着自己的亲事不能自己做主,就那么着被人给卖了,心里怎能痛快?原想正 干一回,也出人头地叫人瞧瞧,谁知……在军营里累死累活,没个屁用不说;回了家里……甄家已经将上半年几月的利息送来了,也不知你大姐姐有没有背着我跟甄 家来往。”
薛蟠心里庆幸自己跟王熙凤夫妻同心,可怜陈也俊夫妻同床异梦,便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见贾琏的筷子又指向他,不禁一愣。
“你也不是高枕无忧的主,据我说,定是薛姨妈、薛妹妹或者大妹妹背地里教导了你什么,不然你方才也不会有意来点明替我送了礼。”
“琏二哥,兄弟我是……”薛蟠急着分辨,猛地起身带倒了杯子,衣襟被淋湿了一片。
冯紫英忙按住他,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听贾琏如何说。
贾琏收了手,手指绕在珊瑚筷尾端的金链上,笑道:“你也不用分辨,我若是心里嫌弃你市侩便也不会说出口了。我知道定是你家人告诉你‘日后用到琏儿的地方多了,见了琏儿不要鲁莽,要多给他说些好话’,这么着,才叫你在我面前不如早先那么自在随意。”
薛蟠咳嗽一声,算是认了。
昔日是平起平坐的兄弟,说话自然肆无忌惮;如今宫里除了他的挂名显得王子腾没用了,上至薛姨妈下至平儿,没一个不对他三令五申叫他见了贾琏要多客气客气的,这么着,他见了贾琏不觉在心里就觉矮了他两分。
“那我是怎样?”冯紫英托着脸笑看着贾琏。
“你?” 贾琏略一顿,拿着筷子指着冯紫英笑道:“你虽看似没有烦心事,烦心事却是最大的。世间的人,若是只自己一茶一饭思量,虽活得如蝼蚁,但酒足饭饱后就觉心满 意足;若是日日为天下苍生着想,便是锦衣玉食也定要寝食难安。冯老将军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日日做冯唐、李广之叹,想来你这孝子跟着他心里也不痛快。况且 海疆一带贼寇频频来犯,想来你也恨不得叫朝廷出手吧。”
冯紫英摇头叹道:“朝廷中两位主上只知道‘龙争虎斗’,却不屑去搭理海外的宵小之辈,叫人实在看不下去!如今那些贼寇尚算是势单力薄,待过两年,他们抢了咱们的东西壮大了,再想收拾他们就难了!”
贾琏点了点头,探春一日日渐渐大了,待她到了能远嫁海疆的年纪,海疆就不好收拾了。
“哎呦!”薛蟠忽地又猛地站起身来,胯骨重重地撞在桌子上,连忙揉着胯骨哎呦地叫起来,叫着的时候,不忘惊慌失措地指着贾琏道:“琏二哥要闹上梁山不成?兄弟我上有老下有小,万万不能随着琏二哥去!”
“胡闹!快坐下。”陈也俊气极反笑,伸手护着自家的杯子,见薛蟠张目结舌地还要说自家有妹子没嫁,就又用力地扯了他一把。
贾 琏笑道:“我便是要上梁上,又去哪里汇聚百来个好汉?有道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是以这些话我没跟许尚书并我那几个结拜兄弟说,只跟你们说。此事事成之 后,神机营必能得太上皇、当今看重,到时候能者居上,也俊必会脱颖而出;时机掐得巧,薛家靠自己能耐立上一功,日后大可以凭着自家能耐做买卖,再不用仰人 鼻息;趁着猖狂的贼寇比不得我朝兵强马壮,先发制人地将他们彻底地铲除。冯老将军的夙愿也能达成,封侯拜相自然是不在话下了。”
“我家老爷子求的并不是封侯拜相,只是见不得外敌猖狂。”冯紫英笑道。
陈也俊蹙眉问:“你这说的是什么法子?”
贾琏道:“我且问你,为何我朝库中的神机腐朽不堪?各家里的火枪朽烂,擦拭之后只有两三杆侥幸能用的?”
陈也俊道:“自然是因为没有用场了,我朝兵强马壮,虽有些宵小之辈不自量力地来犯,但用些刀剑都够收拾他们的了。”
“因没有用场,便腐朽不堪,两位主上也不将神机营放在眼中。倘若要叫两位主上看得上神机营,是不是要叫它派上用场?”
冯紫英转着手中的杯子,眼皮子跳个不停,许久将陈也俊不敢说的话说出口,“琏二哥的意思是,因为贼寇的武器不好,咱们朝廷就也不肯在火枪上费劲;若叫朝廷看重火枪,先要叫贼寇的武器精良?”
“通敌?”薛蟠猛地睁大眼睛。
陈也俊、冯紫英吓了一跳,忙双双伸手捂住他的嘴。
贾琏笑道:“通敌的胆量你我都没有,况且将武器给了他们,倘若是养虎为患了呢?这种事不是轻易可以尝试的。”
“……那琏二哥的意思是?”陈也俊扭了扭头,瞅着一屋子阳刚气十足的摆设,心里不住地打鼓。
“此 事开弓没有回头箭,若离了我这书房反悔,便是对不起其他人,今生便是与其他人为敌,也便是,与我为敌——实不相瞒,我院士、秋闱能过,是当今暗中授意;今 日所说,也是当今默许。三位此时要脱身,只管去;待我将话说明白了,就没反悔的余地了。”贾琏两只手冲皇宫拱了拱手,不假辞色地望着冯紫英三人。
陈也俊、冯紫英、薛蟠三人俱怔愣住,贾琏那番恐吓的话还不怎样,听他说院试、秋闱是当今授意,不由地纷纷道:原来如此,难怪他没读几年书,就能够轻易地胜过人家寒窗苦读多年的,原来是当头有人提拔。
“那这会子二哥春闱没过是……”冯紫英迟疑地问。
“此事当今自有安排,三位莫管这事,只好生思量着如今是否要与我共事。此时共事,一生荣辱与共,同进同退。”贾琏掷地有声地道。
薛蟠愣在当地;陈也俊脸色变换一番,起身待要出门,又踌躇不前,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起来;冯紫英紧紧地蹙眉吃酒。
三人心中各有一把算盘,因贾琏说得严重,三人也不敢依着往日的性子只靠义气二字下决策。
踌 躇了半日,陈也俊眼瞅着快出了房门,手搭在了房门上,忽地一顿脚,又行云流水地走了回来,跨坐在梅花凳上,丧生丧气地道:“罢罢罢!撇去琏二哥,哪个肯跟 我正经地商议事?倘若错过了这次,兴许就一辈子浑浑噩噩地过了!娘的,这次就听琏二哥!反正我跟琏二哥又是兄弟又是姐夫舅子,想撇清也难!不靠琏二哥,难 道要靠那些为了岳母几个钱卖了我的亲戚?”
薛蟠还是傻乎乎地发愣,被陈也俊推了一把,才稀里糊涂地表忠心道:“就是,当今世道,国泰民安,人人只管自己吃喝玩乐,哪个肯没事提携我这一无是处的人?二哥有话吩咐,只管说吧——我听二哥的,二哥听当今的,我也算是听当今的!”
贾琏思忖着陈也俊、薛蟠二人是打过算盘权衡利弊后下次决策,就又去看冯紫英。
冯紫英可有可无地笑道:“琏二哥要说什么,只管说吧。我们冯家上下虽还不至于将‘精忠报国’四字刻在背上,但倘若不祸国殃民,又能引着太上皇、当今暂且抛下朝堂纷争,又能助几位兄弟飞黄腾达,又何乐而不为呢?”
贾 琏笑道:“几位果然爽快!如今要说的,就是蟠儿出银子,也俊出火器,紫英出人。蟠儿家仆从多,又有出过海的,令他们打着海外之国使者的幌子拿着重金央求广 东总督代为采买神机营的火器;广东总督未必肯答应,此时就要利用人在金陵的贾雨村了,广东总督与忠顺王府过来颇多,贾雨村又一心要左右逢源同时巴结好忠顺 王府、北静王府,大可以在他们之间做文章,令他们二人皆以为是忠顺王府指点他们为银子卖火器给海外之国;广东总督既然答应了但鞭长莫及,再令贾雨村去办; 待贾雨村悄悄地去神机营买火器时,也俊不必直接经手,但你也在神机营一些时日了,那营里哪个最贪得无厌哪个最目无王法,你只管撺掇哪个经手——这些人,都 是日后要清除出神机营的蠹虫;待贾雨村买了火器后,火器要交给冯家的家丁,冯家乃是武将世家,想来家丁比我们贾家的要强壮的多。这些家丁拿着本朝最厉害的 火器冒充贼寇来犯,薛家的商船窥破‘贼寇’狼子野心,损失数百万家财。如此,想来也能够震撼朝野,朝廷查出贼寇火枪的来路,自然要重视神机营,这便是也俊 你飞黄腾达的时候了;蟠儿为大义舍弃百万家财,得了朝廷嘉奖,日后经商不必动辄看人眼色;朝廷得知海外之国竟有如此力量,决心趁着它尚未壮大发兵,这就是 冯家父子建功立业的时机了。如此一举数得的好事,倘若不做,未免太可惜了。”
贾琏说的此事无处不好,陈也俊怔怔地,话都听得明白,却又觉矛头似乎指向的是三个人,开口道:“……莫不是忠顺王爷、广东总督、贾雨村三人得罪了二哥?” 既然先告诉了他,他自然要想法子叫他父兄从神机营的事里摘出去。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贾琏又冲皇宫那边拱了拱手。
“是当今授命?”冯紫英压低声音问,又道:“这事说起来容易,但广东总督、贾雨村,哪一个是好糊弄的?”
“若是容易,岂不是人人都升官发财了?”贾琏反问道。
薛蟠笑道:“这么着,我当真是也能升官加禄了!”此事事关重大,眉头不禁又皱紧了。
“这事哪一步都难得很,处处都要斟酌着轻重缓急,处处都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紫英大可以回家说给老将军听,也俊、蟠儿两个就只能将话憋在肚子里了。”贾琏又道。
冯紫英、薛蟠、陈也俊三人都当这计谋是当今定下的,心里连连道苦,可丑话贾琏先前已经说过了,这事又事关当今,哪里能许他们反悔?
冯紫英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提着酒壶给贾琏、陈也俊、薛蟠斟了酒,举着酒杯道:“赌一次吧!不然以咱们几个的能耐,以当今的世道,咱们除了花银子买个闲官花天酒地,还能干点什么见得人的事?”
冯紫英话说的慷慨激昂,薛蟠不及细想,便也举了酒杯,陈也俊略一琢磨,这事成与不成,他的干系最小,便也举了酒杯。
贾琏站起身来,与他们三人碰了杯,仰头将酒喝尽。
“唷,二哥怎拿了浪子燕青的杯子?难道以后也要做浪子不成?”薛蟠喝了酒,心中正慷慨激昂,冷不丁地望见贾琏手上的杯子,忍不住大笑一声。
贾琏低头瞥了一眼,不等他说,就听冯紫英打趣道:“你这粗人懂什么,琏二哥这是色义双绝!”
“呸,好端端的才貌双全不说,胡诌什么色艺双绝?”贾琏啐道,心骂全福没眼力劲没将及时雨的杯子给他送来。
第114章 望夫成龙
将话说到这地步,明摆着是哪个生出退意就跟其他三人并当今为敌了,于是乎关着门,四人又细细商议起该如何做了。
冯紫英斜 着身子坐在凳子上,用手指勾住两根象牙筷间的金链,有意去听那两根银筷子尖相击的声音,斜睨了一眼陈也俊、薛蟠,就低声道:“要用人这个容易,我们冯家认 识许多成日里巴望着去打贼寇偏不能的人呢!待我回去跟父亲说一说,定然是一呼百应,能叫几百人悄悄地去南边呢。到了南边要用船……”
“这个船,我家多的是,再不济,问我们薛家的叔叔们借一借也就有了。关乎钱财船只的事,三位哥哥就不用操心了。”薛蟠心里无比感激贾琏,暗叹自古以来就有官商勾结的,可这官家要叫商家自强的,还就只有贾琏这么一个。
贾琏擎着酒壶一一给冯紫英三人斟酒,见陈也俊不言语,就静静地看他。
陈也俊思量再三,忽地一咬牙,发狠道:“大不了到了那几日下药,叫父亲、哥哥他们倒在家里头!这么着牵扯不到他们!”不禁又想如此一来,铲除了神机营里的蠹虫,便是他大展宏图的日子了。
冯紫英、陈也俊、薛蟠三人越想越慷慨激昂,又吃了大半坛子酒水,待天色晚了,贾琏唯恐陈也俊、薛蟠吃醉了回家去胡言乱语,况且又明白明日酒醒了,这二人未必不会后悔今日答应下的事,于是再三挽留,留下他们在警幻斋里歇息。
待眼瞅着全福几个送薛蟠、陈也俊歇下了,贾琏便又去警幻斋厅上看冯紫英,望见冯紫英正醉眼惺忪地看他的文章,笑道:“我那文章实在见不得人。”踱步过去,从冯紫英手上接过文章,拿到蜡烛上烧了。
冯紫英微微摇了摇头,懒懒地坐在贾琏日常坐的那张铺着狼皮褥子的圈椅上,“你那文章我是做不出的,我既然做不出,那显然是十分好的。”
贾琏在书案边上的圈椅上坐下,交握着手对冯紫英道:“我这有些保养嗓子的药材,若是方便,请你替我送给蔻官。”
冯紫英笑道:“他不缺这些,现银子他未必有,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他多的是。新近忠顺王爷身边又多了一个琪官,那琪官虽比不得蔻官,但想来没两年就将蔻官比下去了。据我说,你若真心看得起他,不如眼下远着他,待过两年王爷开恩放了他出来,再替他寻个营生就是。”
贾 琏连连点头,他是没胆量像贾宝玉一样,在蒋玉菡还在盛宠的时候就敢替蒋玉菡安置下宅子帮他远着忠顺王爷,沉吟一番,见全禧用红漆托盘托着两碗醒酒汤过来, 便动手替冯紫英端了一碗放在他面前,又给自己端了一碗,随后拿着调羹慢慢地搅着酸酸的醒酒汤,试探地问冯紫英:“蔻官可能从忠顺王府拿出什么信物来?譬如 盖着忠顺王爷引荐的空纸一张?”
冯紫英并不用调羹,捧着汤碗呷了一口酸汤,踌躇一会子,摇了摇头,见贾琏殷切看他,踌躇一会子道:“待我去试试。这事若被发现了,就是要了蔻官的命,待我去探探他的口风再说。”
贾琏连连答应着道:“你说的是,先要保住蔻官安危才成!不然旁的也不必提起了。”见冯紫英瞌睡连连,又要请他回房去歇息。
冯 紫英依着贾琏的话去了,一夜无话,次日一早,贾琏再与冯紫英、陈也俊、薛蟠相聚,果然瞧见陈也俊、薛蟠一觉醒来隐隐有些后悔的意思,于是又拉大旗作虎皮拿 着当今做幌子软硬兼施与他们说了一通,亏得有冯紫英帮腔,陈也俊、薛蟠二人在他们二人游说下,脸上的迟疑踌躇之色渐渐消弭。
冯紫英这边厢与贾琏等人告辞,便出门上马回家去,进了家中,见那在黎家结缘与他做了夫妻的翰林之女岳氏似笑非笑地立在门旁拿着眼睛上下扫他,便笑道:“去了旁人家,你尚且可以疑心我去做了什么有的没的,如今是歇在琏二哥,你还不放心么?”
冯氏含笑道:“越是去那边,越发叫人放不下心,你瞧瞧屋子里是哪个给你送的信来的?”
冯 紫英听了,见岳氏不给他打帘子,便自己个撩起那道湘竹帘子进了房门,才进去就见条几上针线筐里胡乱丢着一封信,三两步过去拿信去看,见信上只写着一个蔻 字,就知道这是蔻官了,于是翘着腿在椅子上坐下,由着岳氏吩咐人拿了帕子给他擦脸,便拆了信来看,见信中蔻官提起昨儿个得罪了石光珠,请冯紫英做东请一请 石光珠,叫他当面跟石光珠赔不是。
“打发人去给蔻官送信,就说我知道了,后儿个就请光珠跟他见上一见。”冯紫英打了个哈欠道。
岳 氏略一点头吩咐个小丫头去外头传话,随后从婢女手上接过茶盏,将一盏碧螺春放在冯紫英跟前,柔声道:“你也别成日里只管这些没要紧的事,正紧的为自己的前 程着想才是。老爷闲来无事去京营里操练将士,那算是他老人家闲不住;你不能也随着他在京营蹉跎,该正经的寻个差事才是。”
冯紫英 微微低着头,这会子有些明白陈也俊的苦衷了,仰头对岳氏嬉笑道:“我如今正干大事呢,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当我是无所事事才去包揽那些闲差的么?”抓 了岳氏的手握在掌中,正待要说几句甜言蜜语哄住岳氏,就听窗外一个小丫鬟道:“爷,一个自称是爷侄儿的贾家小爷来给爷请安了。”
“那是蔷儿。”冯紫英听着,就待要起身。
“越发出息了,连替人兜卖花朵儿的差事都揽下来了。”岳氏一听婢女说话,就猜着是贾蔷来请冯紫英帮着卖花了。
冯 紫英笑道:“你放心,将来少不得你的诰命!”有意在岳氏脸上一摸,便大步流星地出来,出了自家院子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心叹大凡女子总是先望夫成龙,日后 才会想起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慢慢踱步去了前院,望见贾蔷领着人送了七八盆开得十分鲜亮的玫瑰花朵儿来,就对贾蔷道:“你还不知道,你许家青珩姑姑已经发话 要用你家的花朵儿了,快回去歇着吧,不用外头卖了。”见贾蔷穿着一身绫子衫子,脚上踏着粉靴,腰上也挂着玉佩,又诧异道:“你家莫非翻身了,怎又做了这纨 绔公子的打扮?”
贾蔷堆笑着慢慢挨近冯紫英,满嘴里喊着大叔,指着一身衣裳笑道:“这衣裳是我母亲带着我姑姑省吃俭用省出来的, 就等着见体面人时穿上。琏二叔青姑姑慈悲,可那终归不是长久买卖。请冯大叔领着侄儿去见见人,将这买卖长长久久地做下来。”唯恐冯紫英不答应,又连声道: “大叔放心,侄儿绝不在酒场上给大叔丢人。”
冯紫英见他一直谄媚地笑,看得他都累得慌,便点头道:“我后儿个请客,你也来吧,来了也不必你开口,我替你说就是。”
“多谢大叔。”贾蔷感激地连连作揖,又连番地请冯紫英收下几盆花朵。
冯 紫英不忍拒绝,便收下了,待贾蔷走了,心知自己去见岳氏,岳氏必有要拿着花朵教训他不务正业,于是并不亲自去见岳氏,对小厮道:“将花给奶奶送去,回头等 我出去了,请奶奶收拾几件衣裳送到京营去,就说我在京营里陪着老爷子呢。”说罢,才回家没多大会子,便又洒脱地上马出了门,一径地向京营赶去。
待赶到了京营,冯紫英先去校场边上的门楼上瞅了一眼,望见他父亲冯唐中气十足地操练将士,并不立时过去,待冯唐歇息了,才忙下了楼向冯唐赶去。
冯唐见了冯紫英,就笑着啐道:“又从哪里胡闹回来的?说要进京营,偏又十日里只能见你一日,若当真依着军法处置你,你如今两爿身子只有一爿能用了。”
冯紫英笑着挨到冯唐跟前,见冯唐满头大汗,便拿了腰上挂着的扇子在他面前扇风,“有些话,要跟老爷说。”
“有屁快放!”冯唐不耐烦地道。
冯紫英瞅了眼昔日在王子腾手下安逸闲散的士兵这会子累得坐在场地上直着脖子灌水,就在冯唐耳边,将贾琏的话说了。
“当真是主上的话?”冯唐眸子立时睁大。
冯紫英心里也不大肯定,但冯唐问,他立时斩钉截铁地道:“一准是了!主上英明,难怪父亲早说主上不会坐实贼寇猖獗不管。”
冯 唐捋着胡子,思忖着海疆一战在所难免,于是等海疆壮大,不如趁着本朝国富民强先收拾了他,于是笑道:“叫琏哥儿放心,要人咱们有的是!”于是又在冯紫英耳 边低声道:“待我回头写几封信,叫人先悄无声息地去南边等着接应!当今世道,没打过仗的做了武官且能步步高升,真正打过仗的老死一旁也无人问津。长此以 往,日后当着有战事,还有谁能打仗?”
“父亲说的是。”冯紫英附和道,见冯唐又要操练将士,便也换了衣裳,与众人一同操练,待傍晚也不回家,就歇在京营中,洗漱后正拿了大帕子擦身上,伸手向军营简陋的屏风架子上摸去,见架子上并没放着替换的干净衣裳,便扬声问小厮:“奶奶没打发人送衣裳来么?”
屏风后小厮哭丧着脸道:“奶奶送了一大箱子衣裳来,偏忘了将钥匙也送来。箱子上用把金锁锁着,小的是不敢去砸坏那金锁。”
冯紫英听了,胡乱拉了一件满是汗臭的衣裳在身上,走到屏风后去看,果然望见床边摆着一张银子镶角的雕花黑木大箱子,掐腰道:“你们奶奶这是有意要逼着我回家去呢。”
“那爷要不要回去?”
冯紫英踌躇一番,又不敢砸了岳氏的箱子,又不忍连着两天穿那满是汗酸味的衣裳,只得依旧走到屏风边,勉强将汗湿透的衣裳穿上,出了门就领着人向自家赶去。
天色渐黑,待冯紫英回了家时,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他回了岳氏房中。岳氏正坐在床边对着蜡烛做针线,见他回来也不大惊小怪,只笑盈盈地看他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爷想起来回家了。”
冯紫英嗅了嗅身上衣裳,笑道:“你明知道我去了校场便要换衣裳,还有意将衣裳锁在箱子里送去。”
岳氏放下绣绷子,行到他身边,一边替他脱衣裳,一边柔声劝道:“如今国泰民安,老爷子在京营里就罢了,你过去作甚?听我的,好生买个官,哪怕是如今做个通判呢,过二年走动走动,知县知州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做人最忌讳眼高手低……”
冯紫英微微蹙眉,低声道:“你妇道人家,只看眼前安稳就当是国泰民安了。难道我还不如你看得明白?你放心吧,有你的诰命呢。”
岳氏出身,心里总有些不大瞧得起将门,唯恐将冯紫英又逼出家门,不敢多说,忙殷勤服侍他又去沐浴更衣。
翌日,冯紫英给石光珠、陈也俊几个下帖子,不知贾琏肯不肯来,就给贾琏也下了帖子,一日里留在家中并不外出,亏得岳氏也不敢再拿着前程逼他,新婚夫妇和和睦睦地在家说了一日话。
待冯紫英请客那一日,冯紫英一早出来就望见贾蔷在冯家门外等着他,与贾蔷寒暄一番,便与贾蔷并一众小厮向薛家酒楼去,进了酒楼里,就见薛蟠、石光珠、陈也俊都在,众人携着手进了厢房中,待过一会子,蔻官便过来了。
对着一桌酒席,冯紫英做和事老,叫蔻官给石光珠斟酒赔不是。
石光珠原不过是一时误会蔻官瞧不起他,并没多大怨恨,于是既然有冯紫英做和事老,推杯换盏下,便与蔻官冰释前嫌了。
冯紫英见石光珠跟蔻官无事了,给蔻官递了个眼色,请他出了这厢房说话,二人出了厢房散着酒气在屋后一带芭蕉边说话。
“……你可能不惹忠顺王爷注意地拿了他的印鉴印了白纸给我?”冯紫英压低声音问,唯恐蔻官胆怯,忙道:“若是有些艰难,那自然就作罢。”
蔻官冷笑道:“你说这话,莫非是当我是个无胆无识的?”
冯紫英素知蔻官这一类没有根基的人比旁人更加要强,便是有许多事唯恐旁人看不起他他也要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于是道:“你我结交多年,怎又说这话呢?可也好,不可也罢,人命才是最要紧的,难道你逞能答应了,我良心上就过得去?”
蔻官闻言一默,良久在冯紫英耳边道:“你若有法子,能叫户部的挂名乱成一团,我就有能耐随着户部去江南采买的官宦过去,这么着,要多少印鉴没有?”
冯紫英一怔,见蔻官微笑看他,迟疑地道:“你想去江南……”
蔻官叹道:“旁人就罢了,你总该知道我在忠顺王府过的是什么日子吧。眼瞅着‘后起之秀’琪官都起来了,我琢磨着我在江南逃了,王爷也未必会认真叫人去追。”
冯 紫英在心里连连点头,京城里认识蔻官的人何其多,便是他出了忠顺王府要重新做人也艰难,不如去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以他的人品,娶个小家碧玉清清白白地过 日子比在京城里做个下九流人物要好得很,于是道:“未免忠顺王府多心,你去江南也不可多带财帛,放心,你逃开了,户帖、田地,自有我们兄弟替你置办。”
蔻官正待要对冯紫英说一句感激的话,忽地听见薛蟠、石光珠二人嬉笑道:“你们两个脸贴这样近做什么?说什么好事呢,也叫我们兄弟听一听!”
蔻官啐了一声,也不恼,就去跟薛蟠几个说话。
冯紫英待他一走,才头疼起来,后悔自己答应得太快,要如何搅乱户部挂名呢?
第115章 奇货可居
冯紫英对答应蔻官的事一筹莫展,于是在酒席桌上也淡淡的,除了替贾蔷招揽生意,并不多说旁的,早早地从这酒席桌上退出,出了酒楼,并不回家,也不叫小厮跟着,独自骑着马就向荣国府去。
远 远地望见一个小太监从荣国府西角门里出来了,冯紫英诧异贾琏怎跟内监有来往,驱马到了门前停下,穿过门厅远远地听见焦大扯着嗓子嚷嚷着说小厮们擅离职守, 也不理会他,一径地向贾琏的外书房去,在门厅里就瞧见贾琏领着人算账,依稀听见一句“给戴公公五百两买房银子”,心道亏得贾家唯贾琏最大这样的账才能当真 入账,有意慢慢地走过去,待贾琏看见他了,才冲贾琏一笑。
“琏二哥忙着呢?”冯紫英眯着眼看了眼天,这会子才刚到了午后,也只有他跟石光珠几个纨绔子弟醉醺醺的。
“算不得忙,先安排家事呢。”贾琏笑道。
“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家焦大太爷骂人。”冯紫英走近两步,见金彩、林之孝等都在,又对金彩、林之孝等人笑了一笑。
金彩笑道:“骂人的事我们拉不下脸,都是住在一处的,寻常见了就喊大叔大娘的,骂人也有个顾忌。还是焦大太爷有脸面,哪里错了,他张嘴就骂的。”
这意思便是贾琏有意纵容焦大骂小辈分的家丁了。
冯紫英笑着点头,贾琏道:“你来可是有要紧的事要说?”见他又是醉熏熏的,就忙令全福搀扶他进书房屋子里歇着,又令人煮了醒酒汤来,待冯紫英在套间炕上盘腿坐下,才在炕下椅子上坐着问他:“这会子又是为了什么喝酒?”
冯紫英笑道:“这点酒哪里能喝醉人?今日是为蔻官、光珠两个调停呢。”对贾琏招了招手,待他探头凑近一些,就低声问他:“你说,忠顺王府想叫户部挂名再乱一些,想打发人去江南采买是个什么意思?”
贾 琏笑道:“自然是要浑水摸鱼的意思了。皇商里头的道道多的是,譬如薛家看似是宫里房美人挑起的,若是有人跟着趁火打劫,搅合得户部挂名乱得不可开交,上头 的太上皇、太后老人家大可以拿着骄奢淫逸、不知节俭的由头追究此事,这事跟风的占便宜的未必能挨罚,最先起头的房美人就是罪魁祸首,要挨罚了。至于去江南 采买,那更简单了,就是蠲免了一批皇商的名,再握着采选皇商的权,打着采买的名头去江南一带的富商手上收银子。”
冯紫英摩挲着拇指上的茧子,低声道:“蔻官说,若是此事能成,他便可以去江南替忠顺王府采买——料想是卖些小戏子的行当了。借着这事,多少忠顺王府的印鉴他都能弄到。”
贾琏一默,沉吟道:“若是逼太上皇、太后出面,叫太上皇、太后将遴选皇商的权势握在手中,忠顺王府一系跟着水涨船高,贾雨村更要见风使舵巴结忠顺王府,这么着,采买火器一事更能达成。唯一的顾虑是房美人……”
冯紫英轻笑一声,盘着腿指着贾琏笑道:“万万想不到琏二哥也有优柔寡断的时候,莫非你跟那房美人……琏二哥的胆子也太大了一些。这事说给当今听,当今自有法子叫房美人再恃宠而骄一次。”
“胡 言乱语,不过是可怜她罢了。”贾琏摇头,不肯接说给当今的话头,继而思忖着他与冯紫英等人所做的事无一不是冒着极大风险的,倘若房文慧此时答应与他里应外 合,将来他自然也不会将她弃之不顾,于是缓缓地对冯紫英道:“此事,须得与房美人商议商议,她这会子正在风口浪尖上,料想她心里也在琢磨着要韬光养晦。但 看她是乐意被人用钝刀子磨死还是一下子被打趴下,然后再卧薪尝胆。”
“哎,就不知道房美人一个姑娘家有多少眼光了。”冯紫英虽自诩没喝多,但这会子喝了醒酒汤,又被屋子里的暖香一蒸,不觉多了两分醉意,于是不拘小节地仰躺在炕上闭目歇息。
贾琏琢磨着如何给宫里人送信,出了书房,就叫全福叫了曹志坚、曹志成兄弟来,“方才来的小李子未必回宫了,指不定他又在哪边赌博喝酒呢,去把他寻来。”
曹志坚、曹志成兄弟二人答应着,立时向外去寻戴权手下的小太监来。
贾琏坐在书房外栏杆上逗弄雀儿,小半日才见瘦瘦小小的小李子堆着笑过来,招手叫他上前,又叫全福塞了一锭金锭给他。
小李子受宠若惊,干瘦的脸上一笑满是褶子,拱着手笑道:“琏二爷又有什么吩咐?”
贾琏微微探着身子,低声道:“这金子是给你的,你替戴公公跑腿时,若能见上房美人,你且问她有没有胆量接着恃宠而骄。”他的计划不能对当今和盘托出,毕竟当今也并非毫无争议的明主,不能将成败与否寄托在当今是否是个明君上。
“只这一句话?”小李子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