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松这里自恃有着长安县衙的公断,那和鉴又死了,更少了个分银子的,格外得意。进得门来时,气昂昂倒像是擒了逆贼的将军得胜还朝一般,走在二厅上,也斜了眼把厅上伺候的丫鬟们细细打量了,又笑问:“你们老爷在哪里?论者辈分,他还得唤我一声姻伯父,如何这样大架子,就把我晾在这里。莫不是你们堂堂宁国府就是这等教养的?”
贾珍来时恰听着这话,脸上险些就挂不住,大步走到堂前,一撩袍角就在主位上坐下,冷着脸道:“你倒是不错日子的就来了。”张松就道:“我只靠着这些银子过下半世的,如何记不得?贾大人家大业大的,想来也不能赖了我这么点儿小钱。”贾珍听说,脸上就挂了下来,因道:“你自己算算!前前后后你们父子在我手上讹了多少银子去!我只劝你见好就收。莫要得意太过了,收不了场去!”
张松听着贾珍这话,丝毫不肯容让,反唇相讥道:“我便是不能见好就收又如何?贾大人能治死我儿,想来也不怕再把我治死!只是贾大人莫忘了,我今儿来,是在长安县衙公断的,大人能治死我,难道连堂下听审的那些人也能灭口了?”说了得意已极,又把桌子一拍道:“你们这些丫头片子,连一盏茶也不知道给我上吗?便是你们主子也不敢这样看轻我!”说了,又把贾珍斜了一眼。贾珍看得张松这样无赖,虽是气得无可言说,却也拿着他无可奈何,只求着把银子给了他,不能指望他从此之后绝足不来,总也有段时日情急。是以也不予张松废话,只命赖大取了银票并笔墨来,叫张松写下收条来,张松见有银子拿,自然答应,依着贾珍的话儿写了收条,又按下了手印。张松把银票一收,对了贾珍露齿笑道:“她姐夫,我这里先回去了,日后再来拜访。”说了把沾了墨汁的手指在个丫鬟身上一抹,甩了手扬长而且。
贾珍这里看着张松出去了,想着他临走前的话,又羞又气又恨,挥手就把案几上一只八瓣梅花瓶扫落在地,跌得粉碎。他这一挥手之时,袖子带风就把案几上的张松写下的那张欠条掉落在地,恰恰好落在了碎磁片之中。就有个小丫鬟见机得快,忙过来捡拾,也是她太不小心,指尖叫块碎磁片刺破了,小丫鬟也顾不得疼痛,捡起欠条,双手递给了贾珍。贾珍这里有气,接过来也不去细看,顺手就交在了赖升手上叫他收了。
这宁荣街通往大街茶楼正是唯一一个路口,胡文恒就在茶楼里等着张松,从辰时起,等过了午时,又从午时等过了申时,茶也换过几壶,点心也吃过几碟,只是不见张松人影。胡文恒直等着日头都落了下去只是不见张松人影,茶楼里的活计都把冷眼来看他,只得起身,结了帐起身,走到茶楼下,就在茶楼门前晃了几圈,想着贾珍既能想法子治死张华,如何就不能想法子把张松也治死了。便后悔起当日怎么一时糊涂就答应了亲自往宁国府里取银子,倒是白白的送了上门,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胡文恒这里又想,那贾珍即能治死张松,自己也是知情人,又在公堂上替张松做了证,贾珍只怕也不能放了他过去。
胡文恒想在这里,十分心慌,又看这里离着宁荣街极近,只怕叫贾珍派了人来悄悄害了,好在他身边还有些银子,当即摸去了宝月楼,见了小燕,如此这般一讲,又恐吓小燕说是:“那张松原是说着要了银子就到茶楼里来等我,如今天将尽黑他都不来,只怕已经是凶多吉少了。你我都是知情人,若是那张松临死前把你我两个都讲了出来,那贾珍自然是一不做二不休,连你我一并除去。”
小燕看着胡文恒来,只以为他是来送银子的,不想胡文恒说的竟是这样,也惊恐起来,扯着胡文恒的袖子只道:“这可如何是好?”胡文恒冷笑道:“什么如何是好!他既不仁,自然也怪不得我们不义了。明儿就到大理寺那里击鼓鸣冤去,就说张松去了宁国府,一去就人影不见,请少卿大人做主。”小燕又哭道:“若是那少卿不接状又能如何!”胡文恒听说,也略微迟疑了会,又想着和鉴从前的做法,便同小燕商议了故技重施一回。又因小燕是个粉头,倒是有一副清亮的好嗓子,就说定了由小燕在衙门前把贾珍如何答应给张华银子,如何身死,张松如何告状,如何去了宁国府再不见人影的事讲一回,只要看热闹的人多了,便不怕顺天府尹不接状子。
到了第二日上,这胡文恒和小燕两个来在大理寺衙前,胡文恒这里先用力击鼓,果然就引得人看。小燕见人多了,就伶牙俐齿把事情缘由添油加醋说了回,她是个粉头,最是不知道廉耻的,讲说事情缘由时,便连死了的尤氏尤三姐也没放过,直把贾珍说成是丧伦败行之人,听得人眉飞色舞。
当今的大理寺少卿个沈,倒是个两榜进士,为人也算公平,听得有人击鼓,便问情由,就有衙役出去听了,回来学了与沈少卿听。沈少卿尹听得这样肮脏之事,原本不想管,只是听衙役说是外头围了许多人,只得穿戴了出来升堂问案。胡文恒进得公堂,满口喊冤,一口咬定了张松是叫贾珍治死了。人命关天,沈府尹听得这样,也不敢轻忽,只能拔了火签命人往宁国府去传贾珍前来问话。
这回来的却是赖升,赖升来在公堂,一样喊冤,只说是:“昨儿那张松前来,小人主人已把银子给了他,他收了银子又打了收条下来,现有收条为证,请大人明鉴。”说了就把欠条从怀里摸了出来交在衙役手上,衙役又奉在了公堂之上。这沈少卿一眼看去,倒是写着某人某年某月某日收到多少银两,立据为证。立据人某某。只是在收条之上滴着两滴血。偏是胡文恒前头口口声声咬着张松叫贾珍治死了,沈少卿看着这带血的收条,如何不起疑心,因此脸上就变了颜色。
胡文恒在公案下看着沈少卿脸色,也猜着收条上有情弊,满口嚷着:“即是有收条,请大人叫小人看过。若真是张松所写,小人情愿撤诉。”说了又满口喊着青天大老爷等话。赖升自是知道收条上有血迹,只是他是知道哪个留下的,竟是帮着胡文恒道:“这收条原是张松亲笔写下,请大人叫他看过,也免得人串通了讹诈小人主人。”
沈少卿这里听了,只得叹息一声,把收条向赖升一亮道:“这上头如何就有血迹?”赖升见问,自是说是丫鬟所留。只是一张要紧的收条,上头留个小丫鬟的血迹,这话讲出来,也不能令人信服,一旁的胡文恒见状,更是叫起冤枉来,又是一口咬着张松必然叫贾珍害死了,这收条上的血就是张松的,只要沈少卿做主。
因贾珍到底是宁国公后人,如今有袭着三等将军之职,沈少卿也不能做主,只得把赖升暂扣了,又令胡文恒,小燕两个回去等信。次日上朝,沈少卿就一本奏上,只把胡文恒如何告的贾珍上奏圣听。一旁就有个御史姓董,自以为刚正不阿,颇有效仿前朝海刚峰,杨继盛之志,早想把贾珍强占姨妹,逼死妹夫一事奏上,原先碍着林如海,这回看着大理寺少卿先上奏了,紧跟着也一本奏上。那林如海能做得天子近臣,自然也是知情识趣的,不独不为贾珍分说,反跟着一本奏上,只请天子严查,以正视听。
当今圣上素来厌恶这些污秽之事,猛然听得这些脏臭不堪的事如何不怒,自是刑部与监察院细查,更不准林如海避嫌,林如海只得领旨,同沈少卿两个同领此事,又为着圣上旨意,林如海倒比沈少卿更严厉些,先把赖升提出来问。那赖升原看着林如海在,只以为他是西府里娇客,原是自家亲眷,自然好说话,倒是满口喊冤。林如海这里叫沈少卿斜了眼儿看着,十分羞愧,就命动刑。无奈贾珍真是没有害张松性命,赖升如何能招,哭天抢地般喊冤。林如海见得这样,也只好罢了,又与沈少卿商议了回,次日请下圣旨,竟是要去宁国府抄捡政务。
贾珍这里看着赖升去了大理寺就没回来,他这里倒是问心无愧,也不慌张,不想第二日就听说自家被沈少卿同个御史告了,便是林如海也请旨细查,不由就动了怒,待要往荣国府去见贾母,请贾母在其间分说分说,好叫林如海念着亲眷情分上多加回护,不想贾母竟是托病不见,又求见邢夫人,邢夫人倒是见了他,却是满口说着她一个女人家什么都不明白的话。王夫人更是叫他去问贾母邢夫人,贾珍到了这时,这才慌张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还记得尤氏是怎么自杀的?我就说不是补漏洞。
190雷霆怒
贾珍听得大理寺少卿沈正则并御史董辰良两个在御前将总结参了,这还罢了,西府里的娇客林如海不独不回护反跟着参了一本,贾珍这一气那还了得,只是好在张松还未死,若是能把他人寻了来,也就无事了。是以贾珍虽慌,倒还不至乱了方寸,只把宁国府里年轻机灵些的人都撒了出去,照着张松人品,只令他们往青楼楚馆并赌场酒楼去寻人,这些人只把长安城寻了个遍,却是不见张松人影,回来报给贾珍知道贾珍气恨交加,跳着脚骂他们无能,却也是无可奈何,又想着到底林如海贾敏夫妇两个向来合称。若是西府里老太君劝说几句,许还能有转圜余地,不想贾母只是不见,便是邢夫人王夫人两个也不肯见他,就把心灰了,垂头丧气回在府中,到了此时,也只存一个职位便是,张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能将他如何,只是这大半生的体面却是折得尽尽的。
不想贾珍这里想得倒是如意,想他荣宁二府,赫赫扬扬也近百年了,自然不能没有仇家对头,看得这机会,自是加上几脚,,因想那大理寺的捕头从来是个倔性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因此上倒是故意做个为贾珍说情的样儿,只说是:“这也是你扬名立万之际。只是我这里有几句话相劝,想那贾珍到底是开国元勋之后,皇上素来仁慈,虽然这会子盛怒,保不齐日后想起宁国公功勋倒是有生了怜悯,是以倒是不好得罪狠了。日后也好相见。”果然,那捕头听着这些话儿,果然犯了左性,到了抄捡宁国府之际,吩咐了贾珍姬妾,贾蓉之气秦氏并贾蓉姬妾们的房间不许冲撞,除了这些,宁国府别处务必要细细抄捡,一处也不能漏过。
衙役们虽是如狼似虎,到底贾珍还是三等将军的官身,也不好太冲撞了,又兼左都御史林如海林大人也在,总要给林大人几分颜面,故此贾珍的主屋也是马马虎虎看过了事,倒是宁国府下人们的屋子抄捡得十分仔细。便是这一仔细,就出了大事,竟是在一个姓舒的粗使婆子屋子里翻出一条秋香色锦被来。锦被上用金银丝线织成的秋菊傲霜,十分精致,里头更衬托了上好的丝绵,绝不能是这样一个粗使婆子能有的。这都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这锦被的一角色做浅褐,待得将这处被角撕开,里头的丝绵上赫然就干涸的血渍,衙役们看着这样,都呼喝起来,竟是取了锁链来要锁了舒婆子去见沈少卿和林如海,那舒婆子见状,竟是双腿一软载在地上。衙役们哪里会有怜悯,就把舒婆子捆了,又把锦被拿做证物,来见林如海同沈正则两人。
贾珍贾蓉父子当时也在一旁相陪,贾珍一看见锦被,眼前顿时一黑,便是想起身也起不了了。原是这条锦被竟是尤氏所用的。当日尤氏叫贾珍逼得自戕,床上被褥床幔都叫尤氏的血沾染了,故此贾珍就命人把染了尤氏血的东西都扔了去,不想这回在这里看见,想必是那个婆子贪图锦被,悄悄藏下了。若是平日还罢了,这会子林如海沈正则两个却是为着张松一案而来,见着这样的锦被,怎么能不起疑心。
果然沈正则这里拿了锦被反复检看了,又要递给林如海观看,林如海脸上红涨,把手一挥道:“刑狱之事原是沈大人专长,本官懵懂,倒是不好僭越的。”沈正则也只要听这话罢了,倒是先不问贾珍,反把那舒婆子威吓一番,喊打喊杀,一旁的贾珍看着心惊,只怕舒婆子讲出这被子原是尤氏临死前所用,抢过来道:“你这个死婆子!这被子原来在你这里!”说了转向沈正则林如海两个道:“这原是亡妻的被子,从前沾上了血,就交给浆洗上的人浆洗去,不想交了下去竟是寻不着了,原来是这个婆子偷了去,实实的可恶!”那舒婆子听说,虽觉得冤枉,无奈她是个没甚见识的,见着官员就怕,又口笨舌拙竟是不能辩解,只是满口的喊叫冤屈。
沈正则领着大理寺,对着刑狱上自有专长,对着贾珍的话也不能信,因他这回来抄捡的是三等将军府,一点子疏忽大意也不能有,就把两个刑名师爷都带在了身边,其中姓江的那位,历任三任大理寺少卿,最是老道,看着这样,悄悄走过来俯在沈正则耳边道:“请问大人,大人家里的锦被若是沾了血,大人可还要不要了?”只这一句话就切中要害,沈正则正是寻常人家尚且不能用被血沾污过的床褥,何况宁国府这样的人家,贾珍这样讲说,其间大有问题。想尤氏也是赫赫扬扬将军夫人,如何就能受伤流血,偏还只沾染了被子一角,十分可疑。
沈正则听说,略一沉吟,就道:“即是府上下人偷盗了府上的东西,论着本朝律法窃盗,凡奴仆窃盗主人财物者,加二等治罪,只看她年老如许,又窃盗的是旧物,本官法外施恩。”说了就向一旁的差役们道:“拉她下去,重责五十杖。”那舒婆子听着要捱板子,十分惊恐,又看着差役们凶神恶煞般走来更是魂飞魄散,一急之下倒是说了句话来,说是:“大人冤枉!这被子原是我家大人命我们烧了的,是我舍不得才悄悄藏下,并不是我偷的呀。”说了又嚎啕大哭起来,膝行着爬到贾珍跟前,要去扯贾珍的袍子。
若是往常,这样一个蠢笨脏臭的婆子贾珍决计不能叫她沾了身,可这回贾珍看着尤氏身死时垫的那条锦被忽然出现在眼前,又想着尤氏尚未下葬,灵柩正停在铁槛寺,若是查验尸体看见颈上,只怕自己有口难辩,脸上竟是一片雪白之色,动都不能动,就叫那舒婆子扯着袍子哭求。
还是贾蓉先回过神来,过来要把舒婆子扯开,那舒婆子见了贾蓉,倒是放开了贾珍,又扑过去要扯贾蓉。贾蓉到底年轻,闪了开去,连连跺脚道:“这人疯了,你们几个呆在这里做什么!没听着你们沈大人的吗?还不把这个老婆子拖出去!”
大理寺的差役们朝着沈正则看了眼,见沈正则点了头,这才拥过来要把舒婆子拖出去,舒婆子一面儿挣扎,一面胡乱喊叫。她虽喊得混乱,沈正则同林如海两个也隐约听明白看,那锦被原是尤氏死前盖的,因沾了血贾珍要扔了,她舍不得悄悄留下的。贾珍同贾蓉父子两个听着,贾蓉这里只知尤氏是自尽的还好些,贾珍却是唬得手脚俱软,一面抖着声喊道:“将这个疯婆子的嘴堵了!!”
沈正则也不同贾珍多说,反向林如海道:“林大人,请借一步说话。”说了率先起身就走到厅外。可怜林如海这里看着事情闹成这样,也是羞愧无言只得跟了过去,不待沈正则开口先道:“沈大人不必劝说。本官世受皇恩,如何不知尽忠报效朝廷?莫说这贾珍是我堂内侄,便是我亲侄儿,我也不能徇私枉法,一切都仰赖大人做主。”说了一拱手,先行返回厅中,含羞坐下。
沈正则这里得了林如海的话,也就放下心了,便命细问,就将宁国府里各色人等一一唤来,细细询问,也是贾珍该死,当日亲眼见着尤氏自戕的文花叫他逼得殉了主,如今再问旁人,都只说尤氏并不是病死,到底怎么死的,又无人能讲清。又因尤氏灵柩正停在贾氏一族的铁槛寺内,沈正则就命人起棺验尸。好在贾珍这人虽凉薄狠心,却是十分的好颜面,又为着体现他同尤氏伉俪情深,办理尤氏之丧,竟是顾不得可惜二字,所用棺材也是楠木所制,虽不能使尸体百年不腐,也能保得数年尸身完好,又因尤氏才死未久,因此上验尸之时尤氏的身体倒也完整,在咽喉处正有一个血色鲜红的伤口,显见得是利器所伤。
仵作验完尸,到林如海沈正则官驾前报了尸格,贾珍见瞒不住了,这才辩说尤氏乃是自尽,可又无法解说如何尤氏半夜自尽,他要拖到第二日才报丧,又要说尤氏乃是病死。林如海掩面嗟叹,连一个字也说不得。
虽贾珍抵死不能认是他亲手杀了尤氏,尤氏原是贾珍正妻,也是受过朝廷诰命的,她死于非命,自是要上报朝廷。故此沈正则,林如海两个联名写了奏章,将此事奏明,当今皇帝闻知,十分震怒,当时就下了旨意,将贾珍打入诏狱,又命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务必要将此案查清问明。林如海这里又上了回请辞的奏章,皇帝只是严辞不准,林如海无奈,只得领旨。
尤氏之死虽是蹊跷,无奈审遍了宁国府上下,竟是无有一人能作证证明贾珍有罪亦或是无罪,却是将贾珍从前同尤二姐,尤三姐的丑事都揭发了出来,这两桩事上能作证的倒是有许多,三法司合议之后,上奏皇帝,请皇帝圣裁,因本朝律法,最重人伦,这等丧伦败行的丑事刑法极重,其间又致死了尤二姐,尤三姐,张华三条人命在内,并张松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可谓绝户,因此上竟是朱笔无情,不独夺了宁国府一脉的爵位,所有家产奴隶一概籍没,更是断了贾珍一个斩监侯,只待秋后问斩。其余同案人等,如赖升等各有罪名。便是那胡文恒,因他状告贾珍之时贾珍还是三等将军,是个民告官,且他有又庸医害命之罪,竟也是个绞监侯,倒是得了个全尸。
作者有话要说:嗯 我说了贾珍会有报应的。
191平地波
王熙凤看着原本赫赫扬扬的宁国府一夜之间就如秋风落叶一般,飘零殆尽,虽觉贾珍是罪有应得,倒是有物伤其类之悲。她是经历过前世境况的,虽细想着自己这世一不包揽讼词,二未放贷判例,只忧心皇帝余怒不息,把自家连累,是以坐卧难宁。还是贾琏看着她这样,倒是劝慰了几句,因道:“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如何这会子糊涂了?便是要株连,也总要有个罪名。我倒是没听着堂侄儿家里姐夫偷了小姨子,连着堂叔父也有罪的,又不是谋反。且多亏听了你的话,我同珍大哥疏远了,他做的许多事儿我这里毫不知情,便是他们宁国府上下人等也可为证的,这事不独我们家,便是我也是可脱身的,左右是无事的,你只管放心。”王熙凤听了,叹气几声到:“阿弥陀佛,但愿如二爷所说,便是有事,也只报应在我身上,只求二爷,巧哥,姐儿无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贾琏看着王熙凤这样格外心软,拢着她的香肩细细劝说了几回。平儿,顺儿等丫鬟看着这样,静悄悄地铺了床,又暖熏了绣被,又打了热水来,服侍着两人梳洗了上床安寝。贾琏自然又是一番劝说恭维,这才哄得王熙凤回嗔做喜,两个安睡不提。
到了次日上朝,贾赦,贾政,贾琏三个也叫皇帝叫出了朝班,当着满朝文武官员严辞申斥了回,好在贾赦同贾政两个在朝中都有些平和中正的风评,贾琏同贾珍近来又无来往,也就罢了。可怜贾赦,贾政,贾琏三个虽没受其他连累,颜面都已扫尽了。
宁国府遭此巨变,在长安的贾氏一族都惊惶不已,好在看着荣国府一脉尚未受着牵连,这才放心些,却又免不了往荣国府来走动奉承。又因从前金陵贾氏一族的族长是由贾珍任着,如今他获罪下狱,又被夺了爵,自然不能再任族长之位,因受贾珍连累,贾蓉也是无望了,是以贾氏在长安的族人们,自贾代儒,贾代修以下,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等,再至贾琮,贾珩,贾琛,贾琼等玉字辈都来了,众人合议了,就推了贾赦为继任任族长,齐齐恭贺,贾赦为人不甚进取,倒是可有可无,倒是贾母在内房听说,到底也是亲子,十分得意喜欢。
兼因贾母这里起先为了王熙凤搅黄了建造省亲别院的事恼了王熙凤,连带着邢夫人在她跟前也得了不少不是。不想这回贾珍出了事,整个宁国府都叫查抄了,贾母这才后怕起来。想着当日要是把东府西府连起来,如今东府里得罪抄家,连起来的园子庭院财物可是说不清了,还不知道要吃多少亏去。
贾母想在这里,对着邢夫人和王熙凤的气倒是消了许多,看着邢夫人依旧十分恭谨,也就喜欢拉了她的手道:“你们老爷从来是个平和的性子,就是有时心软糊涂些,你是他妻子,看着他有不到之处就帮着提点提点。”邢夫人听着贾赦如今做了族长,也十分得意,又看一眼一旁的王夫人,脸上禁不住就带了些笑容出来,满口答应了。
贾赦这里才任族长就有一桩棘手事放在眼前。贾珍下了诏狱,宁国府又叫查抄了,所有家产奴仆一概籍没,贾蓉秦可卿夫妇两个虽未受连累,却是落得个无家可归的境地,而今正带着贾珍留下的姬妾们并贾蓉的姬妾在铁槛寺寄居。且不说是宁国公荣国公俩是嫡亲兄弟,贾蓉正要唤贾赦一句堂叔祖父,便是只说贾赦任着族长也不能看着亲支近派落得这样孤零零的境地。只是贾赦为人是个没甚决断的,看着贾蓉这样,虽有怜悯,却也不敢蓦然就安置了,就令邢夫人过来请示贾母。
贾母听得贾蓉如今这样可怜,倒是叹气几声,想了想道:“从前我们两家十分亲近,如今他们家落难,我们若是坐视岂不是要叫人说我们凉薄无情?只是接回来可安置在何处?梨香院倒是好,单门独院的,走动起来也方便,只是如今薛家姨太太家住着,倒是不好叫她们搬了去。你且容我再想想。倒是东府里叫查抄了,倒是送些银子过去给蓉儿和蓉儿媳妇使用。”邢夫人听说,满口答应,退出去安排。
贾母这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房里有个叫麝月的丫头,正是同宝玉房里的碧纹好,听了这话,就去学给了王夫人听。王夫人听说心上就计较起来,打贾珠没了,她便事事不顺。倒是大房里日渐得势,王熙凤那个鬼丫头,正是一连得了一子一女,如今贾赦更是任了族长,自家要再不振作,只怕在贾母跟前更要倒退几步。
因此就有了计较,亲自往薛姨妈处走了一回,她同薛姨妈是嫡亲姐妹,倒是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王夫人就把自己的苦楚同薛姨妈细细说了。薛姨妈听说,也就叹道:“你也不用再讲,你的话我心里明白,我们一母同胞,我还能不体谅你的苦处吗?左右在京里我也有住处,略微整理整理就能过去住的。”王夫人听了,流着泪拉着薛姨妈的手道:“好姐姐,若是早两年,必不能如此。若是早知道凤丫头是这样忘祖背德的人,我也不能一力主张亲上加亲,只以为多个臂膀,不想她竟是专往我肋上插刀。你不知道,她竟是个什么运气,前些日子老太太还为她拦着造省亲别院的事恼了她,不想这才多久,那边府就出事了。如今老太太只说好险,对着她婆媳两个都和颜悦色起来,要不是为着这个,我也不能过来委屈你。
薛姨妈听说,低了头道:“你也该往好处想想,你有宝玉,还有贵人,也不能很吃亏。”薛姨妈这里也正有事要同王夫人商议,原是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薛宝钗正在应选名单之中。如今贾元春正是贵人,虽不算有宠,总也能照拂一二。且姐妹两个同在宫里,彼此也好照应。因此上,也悄悄同王夫人递了话儿,只请王夫人下一回椒房探视之际,同贾元春招呼一声,王夫人听了,自是满口答应。
薛姨妈这里同王夫人商议定了,过了一日就来同贾母辞行,只说是打扰久了,自家里也有房子,总空关着不大好,因此告辞。贾母听了正中下怀,嘴上还假意挽留了几句,薛姨妈如何不知贾母这是虚留,脸上还是笑道:“老太太留我,我原不该辞,只是已叨扰太久了。再者老太太也知道我那儿子,最是任性的,也给老太太,他姨夫姨妈添了许多麻烦了,我这里也有愧。”贾母听了,也不再留,只说了几句以后常来常往的话,就由着薛姨妈去了。薛姨妈一家子搬走,王夫人,王熙凤两个亲送至二门。
看着薛姨妈母子三个车马轿子渐渐远了,王夫人方向王熙凤笑道:“好侄女儿,亏你倒是有心还能记得你薛姑妈,百忙里抽出空来送她,我只以为你不能来了。”王熙凤听说就笑道:“太太这话说得倒像是我忘了太太一样,太太对我的恩情照顾,我这一世也不能忘的。只是不能报答罢了,太太可不要同我计较才好。”王夫人听说,脸上一笑道:“我能有什么恩情到你这里叫你这样记挂着,倒是叫我心里没底。”王熙凤就道:“这是太太慈悲惯了的,所以不在心上。可在我,初到这家里时,哪个的性子都不熟,还是太太在一旁提点照应,我才能慢慢摸清了二爷,我家太太,老太太的性子,才能立足,这如何不是太太的恩情?”
王夫人听着王熙凤这些话,脸上的笑险些就挂不住。从前王熙凤刚过门之际,她把贾母,邢夫人,贾琏的性子加油添醋地同王熙凤说了。只因她要王熙凤帮她一块儿哄着贾母喜欢,倒是实说贾母人精明又爱听好话,这个倒是没什么大差错。只是邢夫人贾琏两个的性子,她就说了个南辕北辙,只把邢夫人说成一个刻薄不能容人的,又说贾琏是个贪花好色,无心无情的的人,只望王熙凤同邢夫人,贾琏都不和睦,只消贾琏没有嫡子,这爵位承继从来从嫡庶而论,自然能转到二房来。这会子王熙凤这样笑吟吟提起,偏王夫人心里正是有病的,不免觉得十分刺耳,想着王熙凤这些日子来的得意,究竟忍不住,把鼻子轻轻一哼,笑道:“到底是亲姑侄,我哪里用你报答。我只望你长长远远地得意,才不辜负我待你一片心。”
王熙凤才要开口,忽然看见平儿跌跌撞撞奔了过来,鬓松发乱,钗环零落,脸上一片惊慌之色,见着王熙凤人影,竟是如同见了活菩萨一般,朝着王熙凤直扑过来,就在王熙凤跟前跪了,伸出双手把王熙凤的裙角扯住,满含了眼泪道:“奶奶,奶奶,可是不好了,你快回去瞧瞧罢。”平儿素来是个稳重的,历经两世王熙凤都不曾见到平儿这样惊惶,看她这样不由也慌了起来,把平儿一拉,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192染天花
王熙凤同王夫人两个送了薛姨妈回来,还未走得太近,忽然就见平儿跌跌撞撞奔了来,见着王熙凤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伸手就要去扯王熙凤裙子。王熙凤几时见过平儿这样张皇失措的模样,不由也着慌起来,顾不得王夫人在旁,扯着平儿就问。平儿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整个人瑟瑟而抖,只说道:“奶奶,奶奶快回去瞧瞧罢。巧哥儿他忽然厥了过去,身上烧得烫手。王熙凤听着这句,险些就站不住脚,整个人软软地就向后跌去,还是一旁的小红,丰儿眼疾手快一把扶着了才没跌下去。
前一世王熙凤是没有儿子的,便是好不容易怀了了个哥儿六七个月还掉了,不想今世一举得男,又是如此聪明孝顺,十分招人疼惜,王熙凤心满意足之际也有些心慌,只怕这是一场美梦,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是以乍然听着巧哥忽然生了急症,从前的恐惧便一起涌了过来,也不及同王夫人告别,跌跌撞撞就往家赶,才到房门前,就见郑雪娥,傅绿云,花珍珠,张秋桐几个都围在房门前,见着她到都涌了过来,你一言她一语地就安慰起来,又说“哥儿不过是受凉了,奶奶不要急。”也有说:“奶奶,哥儿病得这样忽然怕是急症,可大可小的,还是呀快请大夫。”
王熙凤本就心烦,叫她们这样叽叽喳喳一说话,压抑已久的性情顿时爆发,一把将扶着她的丰儿摔开,指着冲在最前头的张秋桐道:“贱人!你也不用在我跟前装贤良,你狗肚子里装的什么花花肠子打量我不知道吗?我如今且不同你理论!待我抽出空来,仔细你的皮!”说了甩下了众人大步就走进了巧哥。不说张秋桐是头一回见着从来慈和绵软的二奶奶这般疾言厉色,便是服侍王熙凤时日已久的郑雪娥傅绿云两个也是头一回见,都唬得不敢出声,闭了嘴闪在一边。
王熙凤一面进巧哥卧房一面问紧跟着她的平儿同裕儿:“回过老太太没有?可有人告诉了二爷?大夫在哪里?”裕儿看着王熙凤这个模样倒像是回到了当年在家时那雷厉风行的大小姐的模样,百忙之中也有些安慰,忙上来回道:“回二奶奶话。早有人拿了府里的片子去请太医了,老太太那里是我亲去说的,二爷那头也叫彩明说去了,奶奶也别太急了。”
王熙凤听了这几句才略略放心些,抢到巧哥床前,就见巧哥的奶嬷嬷陈氏跪在床前拉着巧哥的手哭得肝肠寸断,有个小丫鬟在一旁相劝。王熙凤见她哭得这样,才略略放心的心就又提了起来,抢过来骂道:“闭嘴!你嚎什么丧!莫不是你家死了人?”说话间已把陈氏推在一旁,自己在巧哥床榻边坐了,定神看去时却见巧哥闭眼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叫他也不应声,王熙凤这里即急又怕,不由也要哭,又怕晦气,强自把眼泪忍着了,拉了巧哥的手道:“我的儿,娘在这里,你可听着了?我的儿,求你张一张眼看看娘罢,你哪里不舒服你不告诉娘,娘怎么能知道呢?”
巧哥是陈氏奶大的,陈氏疼他比之亲生的也不差什么,这回巧哥忽然发热人事不知,她自然焦急心痛,正哭时叫王熙凤一顿喝骂,把眼泪吓住了,跪坐在一边儿抽噎,听着王熙凤拉着巧哥的手说那些话,心里更是针刺一般,泪珠儿扑簌簌往下落,只是不敢哭出声来。平儿等也过来劝王熙凤,只叫王熙凤保重,说是太医片刻就到,请王熙凤往一旁歇着,说是:“奶奶,你也保重些,哥儿还仰仗奶奶呢。”王熙凤脸上满是忧色,哪里能走开,只是拉着巧哥的手不放。说来也是出奇,这里正乱,巧哥在床上就张了张眼把王熙凤看了眼,小嘴儿一张倒是说了声:“娘,巧哥好热。”王熙凤听说这句再也忍不住眼泪滚珠一般落下来,只是咬着唇不使自己哭出声来。
平儿等正劝王熙凤,忽然听着窗外有人颤颤巍巍道:“巧哥怎么样了?巧哥怎么样了?”说话间就见一个鬓发如雪的老妇人扶着两个丫鬟的肩急匆匆进来,脸上都是焦急之色,正是贾母。原是贾母听说巧哥忽然急病也,想巧哥是长房嫡长孙,贾母最心爱的重孙,这是其一;再者巧哥身上又有着皇恩,从巧哥而至贾蕙,都是皇帝亲口赐名,满京城第一份的荣宠。且前头荣国府才因贾珍受了连累,从贾赦,贾政到贾琏都受了申斥,巧哥要是真有个长短好歹的,两下里串成一处,只怕就是大祸。贾母到底是有年纪的人,怎么经得起这个,竟是一口气转不上来,险些晕厥过去,还是鸳鸯带了紫鹃等丫鬟过来顺气灌茶才缓过气来,挣扎着就要往王熙凤这里来看巧哥。众人苦苦相劝,贾母不亲眼见着巧哥,如何能放心,执意着过来,鸳鸯等人只得一面扶了贾母过来,一面使人去请王夫人。
贾母摇摇晃晃进得房来,就见王熙凤坐在巧哥床边拉着巧哥的手垂泪,心上先慌乱了,一眼瞥见巧哥的奶嬷嬷陈氏在一旁的地上跪着,满脸是泪,眉头紧紧皱起,一口恶气就往她身上呵去,甩开了扶着她的鸳鸯紫鹃等人,冲着陈氏的脸问道:“你们这些服侍的人是做什么的?!好好儿的巧哥如何就病成这样了!!你们不早些来说!可是你要害死我的巧哥!!”说了也是老泪纵横,拿起拐杖就要往陈氏的身上打去,陈氏一点不敢避,生生受了几杖。也是贾母实在老辣,这一番作为,虽是心疼巧哥,却也有一半儿是怕巧哥万一不治,就叫陈氏背这个黑锅去,也好把自家保全下来。
这里正闹做一团,忽然外头一阵脚步声,原是贾琏带着太医也赶了回来,进房虽见贾母在,也不及向贾母请安就把太医引至了巧哥床前,道:“先生快瞧瞧,小儿是什么病。”虽说太医过来,王熙凤是巧哥亲母也该避开的,只是这时王熙凤情切关心,哪里肯走,贾琏倒也不计较,只是看王熙凤哭得可怜,又拉着巧哥的手不放,怕她耽误太医问脉,过来把她搀扶在一边,又劝道:“这位杨太医在哑科上是圣手,有他在巧哥定然能无恙,你且让一让,好让杨大人安心诊脉。”王熙凤听说,拿着帕子堵了口强忍了泪,按着贾琏的手在一旁立着。
杨太医过来一看,先看巧哥面色赤红,细瞧隐隐有点,倒像是个痘症,先问了陈氏巧哥近来饮食如何,听得昨儿饮食还如常。又诊了脉,以手触巧哥脸面身体,却觉触手炽热滚烫,又一摸双耳,却是冰冷,就知道是个痘症。这杨太医果然是哑科圣,又当下就道:“贾大人,令公子这是出痘了,索性令公子先天极壮,下官必定尽心,请贾大人暂且宽心。”说了提笔写下药方来:连翘三钱甘草一钱苦桔梗三钱芦根三钱炒银花三钱 薄荷八分芥穗八分 。写完方子递给贾琏看了,又道:“若是明日痘未出透,仍按此方。若是出透了,下官再来换过药方。”贾琏听说千恩万谢,亲自把杨太医送了出去。王熙凤这里听说是出痘,也略略松了口气。
贾琏这里把杨太医送出去,贾母听说是痘症倒也松了口气,出痘虽险,却是天命,熬得过自是有富贵,熬不过,也是命数。贾母是经过事的,当下就命人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又同王熙凤讲说,叫她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嬷嬷丫头亲近人等裁衣。王熙凤同贾琏两个自是照做,再不敢违拗,贾琏自收拾铺盖搬到书房去歇息,王熙凤这里带着郑雪娥傅绿云花珍珠张秋桐四个日日供奉娘娘不提。
照说出痘原是十分紧要的大事,该有大夫日日守着,无奈贾琏请的杨太医有官职在身,不能在贾府停留,只得日日过来看脉,这也是看着巧哥入了皇帝眼的缘故,这才格外尽心。巧哥出痘的这些日子来,杨太医日日依着出痘的进程连着换方子,他果然是哑科圣手,巧哥的痘渐渐满浆到得十七日开始回浆结痂。杨太医又继用温补行气之药以助完功,待得二十七八日之后,毒尽癍回,又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
贾琏见了王熙凤直道:“奶奶辛苦。”说了就做了一个长揖。王熙凤含笑收了半礼,因道:“二爷在书房里歇着,热茶也没人伺候,也辛苦了。”贾琏听说含笑弹了王熙凤鼻子一下道:“真是醋汁子里浸过的,我的奶奶,我们都这些年的夫妻了,你怎么还是信不过我为人?”王熙凤也笑道:“二爷倒是说我醋,可见二爷也是信不过我呢,倒叫我伤心,二爷即这样说,我也不能白担这个虚名,赶明儿我把你房里人都打发了,那才叫醋呢。”贾琏因笑道:“罢了罢了,我不过玩笑一句,你倒生气。你爱打发谁打发谁,我可不能计较,左右是房里人,也不值得什么。”王熙凤还待再说,就听得窗棂一声脆响,倒象是什么东西倒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儿科古称“哑科”,是因为小儿不会自己说出哪儿不舒服,医生象给哑巴看病一样,所以称哑科。
193花珍珠
王熙凤同贾琏正说话,忽然听着外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扬声问道:“外头是谁?”平儿正在外间屋看着丫鬟们收拾堂屋,听着响动已然出去看了。她到外头时只瞧见一条石榴红的裙子一闪,瞧着人影身材长短倒像是花珍珠的模样,这回听着王熙凤在里头问话,忙答应一声,撩起帘子进屋回道:“奶奶,我瞧着背影倒像是花珍珠的样子,只是没看见正脸,不敢说就是。”这也是平儿素来做人仔细小心,这才没把话说实。王熙凤素来知道她的脾气,听了这话脸上就是淡淡一笑,瞟了贾琏一眼:“想来是二爷的话把人吓着了。那珍珠倒是个温柔小心的,吓了她也怪可惜的。”
贾琏看着王熙凤这样柔媚娇俏,不由喜欢,笑道:“这真真是没天理了。明明是你先说要打发她们的,我不过是怕你着恼,顺着你的意思罢了,这会子反倒赖在我身上了。倒叫我有冤没处诉去。”王熙凤听了把鼻子轻轻一哼:“二爷要诉冤枉也容易,只管找着那花珍珠花姑娘说去,我还能拦着二爷不成?”说了柳眉一剔,俊眼流波,妩媚秀丽之处动人心弦。因巧哥出痘,贾琏在外书房避痘,久已不近女色,见王熙凤这样,格外心动,顾不得正是青天白日走到王熙凤身边揽着她的香肩就要温存。平儿在一旁看着这样,忙低了头退到了外间,又把帘子放下,出来带着都退到门外,就在廊下立着,隐约听着里头传来说话声,又有贾琏的笑声,过了许久才听得脚步声,接着房门响处却是贾琏走了出来满脸是笑,只叫平儿等进去伺候,自己抬脚走了进去。
平儿等看着贾琏走了,这才进房,却见王熙凤正坐在梳妆台前整理云鬓,嫩脸晕红,秋波流动,看着平儿等进来手上未停,只是把眼神向着平儿一递,平儿会意向前,王熙凤因道:“你去花珍珠那里瞧瞧,她可做什么呢?”平儿听说忙答应了一声,又吩咐了其他人仔细伺候这才出门去寻花珍珠。
却说那花珍珠原是看着巧哥出痘顺利,就想过来奉承奉承贾琏王熙凤,不想才到王熙凤屋前,就听得王熙凤同贾琏的说话,王熙凤半真半假地说要打发她们,花珍珠素知王熙凤十分看重脸面,又肯听贾琏的话,因此心上倒也不太急,不想贾琏竟是毫不迟疑地接口,只说看着王熙凤喜欢,怎么都好,心上不由慌了。花珍珠是个痴人,从前服侍贾母时满心满眼只要贾母一个,待贾母把她给了贾琏,便是满眼满心只有贾琏一个,当他是终身之靠,只想着慢慢熬去,待得有个一儿半女,也能抬做姨娘,便是半个主子,也算是个结局,不想贾琏竟是如此无情,心上十分气苦,一时慌神就把床屉撞了下来,就怕屋里的贾琏王熙凤出来看见,急匆匆逃了,回在自己房里,坐着只是垂泪。她生性本痴,虽贾琏王熙凤两个一样玩笑着要打发了她们,花珍珠却只把一口怨气都呵在了王熙凤身上:怪王熙凤又装得贤良大度,实则生性嫉妒不能容人。她正在这里怨恨,就听得门外有人笑道:“这青天白日的,你倒是在发呆。”
花珍珠听声抬头看去,却是王熙凤的心腹丫鬟平儿笑吟吟站在门前。花珍珠决计不是个蠢人,看着平儿忽然过来,心上也隐约猜着怕是方才叫人看见了,这回不知道是王熙凤还是贾琏打发了过来探她声口的,不敢大意,连忙站起来堆了一脸的笑道:“原来是平儿姐姐,可是奶奶爷爷有什么吩咐,使个小丫鬟叫我过去就成了,怎么还劳动姐姐走一趟呢?”平儿看着她这样,也不点穿,只道:“巧哥儿出痘这些日子,你们跟着奶奶日夜敬奉痘神娘娘,也辛苦了,奶奶特地使我来看看你们,可有什么短缺没有?若是有,只管告诉我,我回奶奶二爷去。”花珍珠听了脸上愈发恭谨,只说:“我们一身一体都是奶奶二爷的,跟着奶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哪里当得上辛苦二字。”
平儿听说,脸上也就是一笑,也道:“可不是这话呢?我比你还深意层,你是这府里买来的,我是奶奶家里的家生子儿,打小就被挑在奶奶身边伺候,也是天幸,奶奶性子爽快磊落,对着我们下人也体恤,从不朝打暮骂的,换个厉害的主子,可不要白吃多少苦头呢?所以我们除了一心一意伺候好了奶奶二爷,怕也无以为报了。”平儿这番话对着花珍珠正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只望她听着这些话,能把心放下。不想那花珍珠听着她的话,倒是心思更重,想着自己原是卖的死契,若是贾琏王熙凤两个真要打发了自己,那真是轻而易举,心思更加重了,只是当着平儿的面,勉强笑道:“平儿姐姐的话我记着了,奶奶同二爷对我这样周到,我自然要尽心服侍。”平儿听着这话,虽不大放心,也不好再追问,又同花珍珠笑着说了些旁的话,也就起身回去了,见了王熙凤就把事情回了,又说:“奶奶,我看着她倒像是不能安心的样子,只是我也不好多劝,说多了,倒像是真委屈她了一样。”
王熙凤这里正逗弄姐儿,听了平儿这话,她是知道花珍珠为人的也不以为意,就把姐儿交回在奶嬷嬷手上,叫她抱了姐儿回去,又向平儿道:“我知道了,你去同裕儿顺儿几个交代声,叫她们以后留心些,有什么话儿能不叫她知道的就别叫她知道了,姐儿巧哥两个也不要叫她多靠近。”平儿看着王熙凤这样慎重其事,也不敢轻忽,忙答应了,出去找了裕儿,顺儿丰儿几个交代了。裕儿素来是个激烈的性子,听着这话,就冷笑道:“奶奶也太谨慎了,她要是敢闹事,我先不放过她!”平儿就道:“你倒是消停些!哪里就这样了,奶奶叫我们多留心她些罢了,你要是闹起来,叫老太太,太太们知道了,可怎么说呢?”裕儿因冷笑道:“怕什么?不过是个房里人,说到底也是个丫头!叫她一声姑娘是抬举,不然叫她名字又能怎么样!”说了,只是把俊眉竖气,美目含怒,平儿,顺儿几个一场劝,才叫裕儿把怒气稍稍忍耐些。
却说那花珍珠看着平儿走了,心上实在难以安定,从房里出来信步而走不由自主竟是走到了荣禧堂前,因她知道贾琏王熙凤同王夫人不大和睦,所以站了脚正要往回走,就听有个声音笑道:“花姑娘,我们太太有几句话想同你说说。”转头看去,却是个十三四岁的丫鬟,生得眉目俊俏,一说话嘴边就有个若隐若现的梨涡,十分讨喜,正是王夫人房里的金钏。听得王夫人要见她,花珍珠也不敢再走答应了一声,低头走了过去,随着金钏来到荣禧堂东耳房前,金钏先进去回话,片刻之后又出来,脸上似笑非笑道:“珍珠姑娘,太太说叫你进去呢。”
花珍珠心里忐忑,壮起胆子进了房,却见王夫人坐在塌上,头上戴着秋香色勒眉,身上穿着石青缂丝长大衫,底下露着青色百裥裙,正慢慢喝茶,花珍珠走到王夫人脚前双膝跪倒,磕了个头道:“给二太太请安。”王夫人放下茶盏,把花珍珠看了看,脸上一笑道:“起来吧。自从老太太把你给了琏儿,我这心里就记挂着你,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呢。今儿见了你 ,脸色也算红润,我也放心了。”花珍珠听了王夫人的话,这才战战兢兢站起来,回道:“太太是个最慈悲的人,我在宝玉跟前服侍时就知道的。不能在太太跟前长久服侍,原是我没有福气。”说了又想起贾琏同王熙凤的说话,眼圈儿不由得一红,把头低了下去。
王夫人知道贾琏同王熙凤两个十分恩爱,虽房里有着郑傅花陈四个,也不过是装点,十日里有两三日去她们那里已算是多的了,大半时间总在王熙凤房里。郑雪娥跟着王熙凤日久,又不能再生育,自然插不进手去,张秋桐虽然狂妄,却是邢夫人的人也动不得,只有这个花珍珠从前跟着贾母时就是三心二意,为着叫贾母喜欢她,别的主子一概不在她眼里,如今到了贾琏这里,若是贾琏把她看重,她还能一心一意,可偏贾琏不以她为意,她心里又如何能服气,久有意笼络,今儿见花珍珠忽然来到荣禧堂前,脸上颇有抑郁之色,就知道正是时机差了金钏把花珍珠唤了进来。
这会子王夫人看着花珍珠露出哀戚之色,也就顺势道:“好孩子,我从来都看重你稳重温柔,想把你留给宝玉的,不想老太太要把你给琏儿,我心上虽不舍,也只得答应。这回子看着你这样,我倒是有些后悔,早知这样,当日就该给老太太说了。”说了也就叹息一声,又把花珍珠看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死活不给我更新。呜呜呜,泪奔。
晚上还有一更、
194守安分
花珍珠这里听着王夫人的话,心中更委屈些,脸上只是不敢露出来,因回道:“太太这话珍珠不敢当,都是珍珠无用,叫太太操心了。”王夫人虽天真烂漫,到底也是四十多岁将近五十的人的,什么事儿不明白,看着花珍珠这样,自然知道有隙可趁,就说:“你有这个心也好。总是你服侍了宝玉一场,要是有什么委屈的,只管来告诉我。老太太那里到底年纪大了,也没有拿着儿孙辈房里的事去啰嗦她的理。”说了又叹息了声道,“凤丫头是我侄女儿,论理说我总该向着她些。只是这些日子了,她也太不能容人了。只看她婆婆大太太那里,我这里,珠儿媳妇房里都是有姨娘的,独有她同琏儿两个倒是要好,这也多少年了。你且忍耐些,你总是老太太给的,日后要抬姨娘,只消老太太这里一开口,谁还能越过你去?”
王夫人这些话正是歪打正着同王熙凤同贾琏两个调笑的话印证起来,花珍珠这里听着十分动容,就把王夫人引为靠山知音,就道:“珍珠实在有愧,我有什么好处能叫太太为我操心呢?”王夫人听了这几句,脸上笑得更和蔼些,又叫金钏取了一对儿串珠银镯子来赏她,好言抚慰了几句,才叫了金钏过来将花珍珠送了出去。
花珍珠从王夫人这里出去,王夫人的那些话外之音花珍珠心上也明白,无非是王夫人同王熙凤不和睦,想借她做桥,打探些王熙凤房里的事。论理说她是贾琏的房里人,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没有帮着外人的理。只是王熙凤同贾琏夫妇两个抬举着郑雪娥,便是那张秋桐得的好颜色也比她多些,花珍珠也是个有些傲气的人,看着这样觉得委屈也是有的。今儿看着王夫人这里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她珍珠要是肯帮着王夫人打探些,王夫人也会在贾母那里替她说话,花珍珠心上就有些挣扎,脚下自然迟缓。
花珍珠回在房里时已天色晚了,王熙凤那里已传了晚饭,郑雪娥,傅绿云,张秋桐等都过去伺候了,花珍珠待要过去,又怕二奶奶王熙凤问她去了哪里,倒是不大好交代。王熙凤虽是个不大肯理论的人,无奈她身边的丫头一个赛似一个的伶俐,尤其那个裕儿,开出口来跟刀子一样。心上就有些畏惧。花珍珠在这里迟疑着去不去,就听着外头有人笑道:“珍珠妹子在屋里不在?”不待花珍珠开口,就走进来一个女子,身量苗条,脸上略有几颗浅麻子,头上梳着溜光的缠丝髻儿,插着几支短金钗,正是傅绿云。
傅绿云进得房来,一双俏眼儿把花珍珠从头到脚打量几眼,拿着帕子掩口一笑道:“我看着妹子没过来,想以妹子的谨慎为人,怎么肯错规矩呢?只怕是身上不大好,所以才耽搁住的,可这回子瞧瞧妹子的脸色,花娇柳嫩的,哪里像是有病呢。”花珍珠脸上一红,站起来道:“傅姐姐不要玩笑了,原是我昨儿没睡好,方才乏了,靠着枕头就睡着了。不想耽误了伺候二爷奶奶,我这就过去请罪。”傅绿云溜着眼儿把花珍珠瞅了眼,把鼻子一哼道:“这话儿可笑,倒像是我来寻你不是一般。殊不知你我是一样的人,谁又比谁好些呢。”说了把帕子甩了一甩,摇摇摆摆地出去了。
花珍珠看着傅绿云出去,把她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几回,心上就有些怕,自己方才那些话,就连傅绿云也哄不过去,何况王熙凤同贾琏,想道这里,定了定神,把王夫人赏她的那对银镯子收好,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壮起胆子走到了王熙凤房门前,看着裕儿正指挥了小丫头们抬了满满一桌子饭菜出来,看见是她,鼻子一哼道:“原来是珍珠姑娘啊,到底是老太太房里来的人,就是比雪娥姑娘她们娇贵们。”说了又叱喝道:“抬稳些,别把汤水撒在地上。一个个的心思倒是都大了,连本分也做不好,日后还能有什么出息!”说了,溜着眼角掐了花珍珠一眼。花珍珠如何听不出裕儿这话是讲给她听的,臊得脸上通红,她嘴又笨,不能自辩,站在门前进退两难。还是里头的平儿听着裕儿这样夹枪带棒的话,出来看瞧,见是花珍珠,就笑道:“奶奶方才还说呢,珍珠是个知礼的人,必不能不来的,可不是来了。”说了向着一侧让了一步,留了路叫花珍珠进去。
花珍珠见得这样知道避不开,只能答应了一声走进房去,也不敢抬头,低头走在罗汉塌前,就见一抹玫瑰色百裥裙,底下露着青天色绣鞋,知道是王熙凤,就地跪下,磕头道:“奶奶,原是我一时睡迷了,竟误了来伺候奶奶二爷的时辰,请奶奶责罚。”却听王熙凤道:“太太,你听听,她这话说得,倒像我小肚鸡肠要为难她一样。好在太太二爷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然岂不是白白背了这个冤枉去。”说话的声音虽是带笑,字字句句带着刺一般。花珍珠听了王熙凤这番话说,更是惶恐,这才知道邢夫人也在,整个人俯得更低了些,急道:“珍珠不知道太太也在这里,给太太请安了。”
原是邢夫人知道巧哥出完痘了,忙不迭过来看瞧,见巧哥痘出得极干净,一张脸儿依旧雪白粉嫩,竟是痘子印也没有一粒,只是瘦了好些,十分喜欢,抱着就不肯撒手。王熙凤同贾琏见邢夫人这样疼爱巧哥,自然是求之不得,只请邢夫人留下来用饭。邢夫人也舍不得抛了巧哥去,也就答应了,不想她这偶尔留一回,就见该着过来立规矩伺候王熙凤贾琏用饭的郑傅花陈四个,其余三个都来了,独有从前是宝玉的丫头,而后叫贾母给了贾琏的花珍珠不在,心上就不痛快起来,这回看着花珍珠进来请安,冷眼里把她瞧了瞧,把鼻子一哼道:“凤丫头,我看你的话差了,这花珍珠花姑娘倒不像是个知礼的,若是真知礼。如何进来请罪,倒是字字句句为自己开脱了?倒像是她委屈了,今儿我在尚且这样,我若是不在,只怕你也弹压不住她。”
邢夫人瞧花珍珠不顺眼,一大半是因为这花珍珠在贾宝玉身边伺候过,贾宝玉又是王氏之子,以邢夫人同王夫人这些年来的心结,只把花珍珠看做王夫人眼线一般,如何能有好脸色,因此上只把花珍珠的那些话歪派了。王熙凤听着邢夫人这几句,又看贾琏仿佛要说话的样子,忙递个眼色过去,叫他不要声张,自己笑道:“太太关爱,我心里也知道。只是这珍珠到底是老太太身边调理过的,大规矩上倒是不差的。只是有一桩,最是嘴笨,好好的一句话,到她嘴里就是另一个意思了,起先我也只当她不肯过来,另有盘算呢,还想着,若真是这样,我就回了老太太,叫她家去,凭她自处。也是她到我身边日子久了,我才摸着点性情。倒还是个聪明孩子,外拙内秀,算是个有成算的。”说完,一双凤眼在花珍珠身上溜了几溜。
王熙凤倒是不知道下午王夫人同花珍珠说的那些,只不过借着邢夫人的话敲打几句,好叫花珍珠自己想明白,可要不要生了二心。不想花珍珠心中有愧,听了王熙凤这些话,就以为她知道了,又想着傅绿云方才的那些话,只当是王熙凤叫傅绿云去威吓她的,心中更是栗六,只是磕头道:“太太奶奶明鉴。老太太自把我给了二爷,我这一身一体都是二爷奶奶的,不敢有二心。”邢夫人本就有意寻她晦气,听了这话,更是冷笑道:“这话说得更该掌嘴!哪个说你有二心了?还是你心里有愧,不打自招了?”花珍珠听了这几句,哪里还敢再辩,只是哭着磕头。
巧哥正在邢夫人怀里,听着邢夫人同王熙凤的话,他虽十分聪慧,到底还是个孩子,不能明白,就张了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花珍珠哭得可怜,忽然就道:“祖母,母亲,这珍珠到底是好呢还是不好呢?”邢夫人听说,倒是笑了,扭了扭巧哥粉嘟嘟的腮道:“我的儿,你能多大就操心起这个来了。凭她好不好的,总是我们家买倒的死契,生死发卖都由得我们,还怕她作怪翻天吗。”巧哥听说,就点了点头道:“哦,巧哥明白了,她要是好呢我们就留着,她要是不好了呢,我们就不要了。”说了看向王熙凤道:“母亲,巧哥说的可是不是呢?”王熙凤听了巧哥这话,脸上正是喜笑颜开,在巧哥脸上亲了一口,笑道:“我的儿,你说得很是。”贾琏本在一旁看着,听着巧哥忽然大人似得说话,也十分欢喜,向着邢夫人同王熙凤道:“不是我夸耀自家孩子,这孩子熬过了天花,又有这样的见识,只怕日后大有前程。便是我们也要沾他的光呢。”
作者有话要说:袭人其实真的蛮恶心的,生活里我绝对绝对不想和这种人打交道。
195引虎斗
花珍珠在地上跪着,叫邢夫人疾言厉色训斥一场已然觉得心虚,又看贾琏没半分怜惜之意,不免又心寒,只是噙着眼泪不敢出声,待听得贾琏满口夸耀着巧哥日后有大前程时,一股子酸气直往嗓子眼涌眼前一花,身子往地上一软竟是人事不知。待得醒来之际,已然身在屋内自己床上,床边脚踏上正坐着个小丫鬟撑着头打盹。花珍珠看她几眼,倒是眼生,像是头一回见,她这里才微微一动,那小丫鬟就惊醒了,把头转了过来。花珍珠见这小丫头生得团圆脸面,脸色红润润的可喜,张了乌溜溜圆大的眼睛看过来,见花珍珠醒了,脸上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来:“珍珠姑娘醒了?你口渴不渴?要喝茶吗?哦,方才大夫说姑娘气虚血弱不叫姑娘喝茶的。那姑娘饿不饿呢?奶奶叫人送了些点心来,姑娘要不要用一点?哦,我忘了,奶奶说的,姑娘一醒就去回她的,姑娘等着,我先回奶奶去。”
这小丫头这一串话儿如金铃脆响一般,竟是容不得花珍珠□半个字去。好容易等着她说完了,正要开口,那小丫头已然伶伶俐俐地跑出了门,抛下花珍珠一个人在屋内怔神,忽然听得门外有人道:“奶奶来了。”花珍珠听闻,振作精神,就见王熙凤由裕儿顺儿两个扶着从门进来,身后跟了郑雪娥,傅绿云,张秋桐几个。
王熙凤这时全身都已然换了装扮,头上梳着懒梳妆,只斜斜插了一对儿蜻蜓立荷点翠錾金镶珠簪,身上穿着闪金牙色对襟长衫,下系艾绿织草花百裥裙,裙下露着竹青绣兰草绣鞋。花珍珠正要掀开被子下床,就听王熙凤笑道:“快躺下,快躺下!你也真是的,有喜事怎么不说呢?好在孩子没事,不然我怎么对得住你呢?”说了拿了罗帕遮了遮眼。
顺儿就劝道:“奶奶又伤心了,连太太,二爷都说不干奶奶的事呢。”王熙凤听说就放下了手,一双丹凤吊梢眼朝着花珍珠这里一溜,嘴角儿一翘道:“那是太太同二爷体恤,总是我这里心粗。从前郑氏有了孩子,我竟是一直没察觉,直到孩子掉了我才知道,我这心里对她一直有愧。这会子珍珠又有了,我竟也一样不知,还叫她跪了那么久,亏得大夫说不妨事,不然我怎么对得住老祖宗,太太,二爷呢。”说了,又叹息一声。
王熙凤这里一半儿忧愁一半儿叹息地说话,郑雪娥,傅绿云,张秋桐等都都过来劝解奉承了回,王熙凤这里才转忧为喜,向着花珍珠道:“珍珠,你方才在我房里晕了过去,可把我和二爷唬着了,请了大夫来瞧才知道你竟是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因你气虚血弱,胎息不稳,所以格外要好生保养。从明儿起,你就不要到我房里来立规矩了,无事也不要随意出门走动,总是保养为上。你心上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叫厨房里给我做去,我知道你是个知礼的,这个时候就不要拘束了。等你为二爷添个一儿半女的,我和二爷自然抬举你。”说了,点手把方才那个小丫鬟叫了来,指了她向花珍珠道:“这个孩子叫小霜,年纪虽小,倒是很伶俐,今儿起就来服侍你了。不过,我有句话要吩咐你,她是太太陪房王善保家的堂侄女,我把她给你,也是我特地向太太求的,你可不能拿她当着一般小丫头待。我也知道你是个懂事知道规矩的,不过白嘱咐几句罢了。”
花珍珠听着王熙凤说她有了孩子,心上先是十分欢喜,转而又是有些伤心,虽说是王熙凤说着待她生下孩子就扶她做姨娘的,可这郑雪娥,傅绿云,张秋桐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便是二奶奶她自己,方才那一大串话儿,听着字字句句和风细雨,宽宏大量的,不过是她的庶子庶女对巧哥同姐儿也不能有什么威胁,更何况她只把太太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堂侄女儿塞到她身边便可知她手段了。王善保的堂侄女儿,自然一心是向着邢夫人的,便是自家要收拢她,又拿什么去收拢呢?只怕是日后她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儿只怕都能传在邢夫人,王熙凤耳中。花珍珠想在这里,不由就有些心慌。
王熙凤这里吩咐完花珍珠,又向郑雪娥,傅绿云,张秋桐几个笑道:“你们也是好姐妹,如今珍珠有了好消息,你们也该一起欢喜才是,我知道你们都是懂事的。”说了扶着顺儿裕儿的手走了出去。郑雪娥,傅绿云,张秋桐几个恭送了。
郑雪娥对着王熙凤背影看了眼,又看了看花珍珠,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道:“珍珠,论起年纪来,我倒是长了你几岁,叫你一声妹妹也不算托大了,如今你有了身子,正是娇贵的时候,行动千万要小心。你自己是个淳朴的人,可架不住有人有歹心,扯你一下,绊你一脚都是了不起的大事。”一旁的傅绿云在王熙凤提起郑雪娥的身孕时就有些不痛快,无奈王熙凤是正房嫡妻,她不过是个姨娘,且又不得宠,又拿什么去同王熙凤纷争,只得忍耐,不想郑雪娥这里忽然提起了这事,脸上就涨红了,把鼻子一哼道:“珍珠妹子,你倒是个老实的,有了身子不瞒着藏着,不像有的人有了身子,倒像是做了贼见不得人一样,自己鬼祟,还害得人吃瓜落,可是歹毒!”郑雪娥原本听着花珍珠这里有了身子就泛酸,又叫傅绿云踩着心口痛处骂,脸上就是一片雪色,指了傅绿云道:“好,你说的好!你对我的恩情,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忘!”恨恨顿足而去。
傅绿云看着郑雪娥悻悻而去,也不以为意,左右这郑雪娥是不能生的了,王熙凤对她虽和气,自是贾琏却是绝少上她屋里去了,还怕她能翻出什么浪吗?只怕这一辈子都是个房里人了。倒是自己,年纪也不老,这花珍珠能怀上,自己怎么就不能呢?所以倒是得意洋洋地把花珍珠瞟了眼,抿着嘴笑道:“珍珠妹子好生歇着,给我们巧哥儿添个和你一样温柔美貌的妹妹,二爷奶奶必然欢喜。”
花珍珠知道郑雪娥同傅绿云两个有嫌隙,只是不知究竟,今儿听了这些,也就明白了,怕是郑雪娥的孩子会掉是傅绿云害的,心中对着傅绿云不由警惕起来,又怕惹恼了她,背后暗算,脸上就露出一副感动的模样道:“绿云姐姐的吩咐我记得了。”张秋桐在一旁看得眼内几乎出火,把嘴角一撇,冷笑道:“不过是怀个孩子,哪个女人不会呢?一会子哭一会笑一会子晕的,倒像委屈得不得了一样。也就是我们奶奶慈善人才不同你理论,我可瞧不惯!”说了把帕子一甩,蹬着重重的脚步走了出去。傅绿云看着张秋桐出去了,也就笑道:“小霜,好生伺候你珍珠姐姐,日后自然有你的功劳。”小霜笑吟吟道:“秋桐姐姐的话我记得了。奶奶方才已经吩咐了,叫我不能离开珍珠姐姐一步呢。珍珠姐姐去了哪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要记得牢牢的,以后一桩桩回太太和奶奶去。”
傅绿云听了这几句,眼睛转了转,也就笑了,道:“奶奶也太小心了,把珍珠妹子看得倒像是坐牢一般。知道的,说是奶奶看重妹妹腹中的孩子,不知道的,还当妹妹做了什么事儿惹恼了奶奶呢。”说了也不等花珍珠回话摇摇摆摆就走了出去。
花珍珠听着小霜的那些话本就心惊,转而再叫傅绿云说了那番话,心中更是惊恐起来,只以为王熙凤知道了她同王夫人的交往,不过看着她腹中孩子的份上才没收拾了她。花珍珠即有了这个想头,心中便不能安定,待想向王熙凤说了王夫人意欲收买她,万一王熙凤本就想除了她,自己去实情招认,岂不是叫她捏住了把柄?可若是不说,王夫人那里若是遣了人来传话,叫小霜看见了去回了王熙凤邢夫人知道,自己也是个说不清,正是左右为难。一旁的小霜倒是懵懂不知的模样,端了莲子糕,芝麻卷来请花珍珠用,花珍珠也是食不下咽,推在了一边,自己恹恹在床上躺了,一夜里恍恍惚惚地不得安眠。
王熙凤从花珍珠这里回去自己房内,平儿带领了丫鬟们服侍着王熙凤换了外头衣裳,又捧了些冰镇过的瓜果来请王熙凤用,王熙凤拿着签子扎了一块冰镇蜜瓜吃了几口,对倚在榻上的贾琏笑道:“二爷又要当爹了,怎么倒是不大喜欢的模样。”贾琏把薄纱帽子从头上扯下来,往一旁一掷,脸上冷笑道:“这有什么喜的?这花珍珠是哪个?从前是二太太的人,后来由老祖宗赏了下来,一仆三主,一颗心还能分三瓣儿不成?从前做个房里人也就罢了,左右碍不了多少事。可她这一有身孕,老祖宗说要抬举她,你又如何拦得?只怕日后有的是饥荒好打。”王熙凤听说,起身亲自端了一盏茶来请贾琏用,故意叹息道:“她肚子那块,虽不知男女,可总是二爷的骨肉。若是老祖宗说要抬举她,我们就是珍珠她胎气不稳,要好生养息,且拖一拖,待得她生下儿女了,这为母则强,她都有了二爷的孩子了,还能有二心吗?”贾琏听了王熙凤这些话,就把王熙凤的手一拉,将她扯到怀里,在她脸上扭了下道:“糊涂啊!糊涂!”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吧,小老婆多也是有好处的,她们自己先斗起来了。
196生毒计
王熙凤看贾琏笑她糊涂,故意笑问:“请教二爷我方才那句话错了呢?珍珠的孩子难道不是爷的孩子,就是为了孩子,她也不能不向着二爷,所以我听着她有了身子倒是喜欢呢。”贾琏在王熙凤腮便香了香,笑道:“理倒是这个理,她要是生个女孩子,倒也罢了,若是儿子,你自己想去。”王熙凤等的就是这话儿,又有意拖延了会脸上露些迟疑的神色出来,因道:“自然是一心向着她的儿子,瞧着巧哥不顺眼了。”贾琏就在王熙凤脸上抹了下,又捏了捏她的耳坠子才道:“所以我说你糊涂呢。就是你方才说的。待得她生个儿子,你道二太太那个人精能放过我们去?只怕是借着她们母子生多少事出来。”王熙凤听了,脸上就露出些惊疑不定的神色来问道:“即是这样,那可如何是好?”
贾琏拉了王熙凤的手叹息道:“如今我才知道这房里人多了也是烦恼。且我们家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统共这么个不大不小的爵位,到我手上不过是三等威烈将军了,到巧哥这辈,又要降一等,更不值什么,不过不是白丁罢了。”王熙凤就笑道:“二爷这话说得多少人要气死,便是三等威烈将军也是三品了,多少人一世都博不来呢。”贾琏也笑道:“这在外省还值得一说,在这长安?一块砖头下来,许就是个官,一个三品,值得什么?倒是林姑父还好些,如今已是二品大员了,又深得圣眷,只怕前程不可限量。”说了又把四周看了眼,平儿裕儿等会意都退了出去,贾琏方道:“皇上前些日子特特叫了林姑父过去,问了巧哥出痘的情形,你且想想,平白无故的皇上问这个做什么?”
巧哥出痘的那些日子,贾敏也来过两回,话里隐隐透着皇上正有意为三皇子,四皇子择伴读的意思,是以王熙凤听贾琏说了略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因笑道:“我知道了,只是这事儿还没定呢。”贾琏就道:“林姑父是怎么样的人?若是没个七八分把握,他再不能提的。所以我才忧愁二太太那里借着花珍珠生事。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只告诉你,从前郑氏的孩子没了,你不知道就罢了,也没人能怪在你头上去。可这回要再出些什么事儿,只怕老祖宗那里就要借故说话,问你的不是。如今也只能多看顾她些,待她生下孩子再说,只是要你辛苦些了。”王熙凤就道:“有二爷这话,我就不辛苦。”贾琏听了这话,拢了王熙凤的纤腰道:“你也乖觉些,有什么事你能撩开手又没麻烦的,就撩开手去。我也放句实话在这里,我有了你们母子,我也没旁的心了。”
贾琏这番话分明是对王熙凤说,你要是看着有人要对花珍珠下手,你又能不沾嫌疑的,就不要去管。凭心而论,便是花珍珠再两面三刀,她腹中孩子总是贾琏亲骨肉,贾琏都能如此漠视,虽是为着保全巧哥,也叫王熙凤觉得贾琏无情。只是要叫王熙凤在花珍珠腹中孩子和永绝后患里选一个,王熙凤自然选的后者,所以也就低声答应了。贾琏看王熙凤答应了,就捏了捏她的手道:“你早些歇息,明儿带着花珍珠去老祖宗哪里呢,凭老祖宗说什么,你只管说要问了我,虽是不能免的,拖得一日是一日。”王熙凤一样答应了。贾琏这才放了王熙凤起来,叫了平儿等进来伺候,自己却是去了张秋桐房里歇息。
到得第二天王熙凤还没起床,郑雪娥,傅绿云,花珍珠并张秋桐都来到门前伺候,平儿见了脸上就是一笑道:“珍珠姑娘倒是谨慎,奶奶昨儿才吩咐的,叫你不要来,小心保养为上。”花珍珠正是一夜不能安睡,眼下隐隐有些青色,听着平儿这话,忙笑道:“奶奶叫我不用来是奶奶慈悲,我怎么好当真呢。”
她的话音才落,就听一旁的张秋桐冷笑道:“这话说得我很不爱听,什么叫你不敢当真呢?莫不是你以为,奶奶的话是哄你的?或是你是意思是奶奶心口不一?我们奶奶温和慈善,这府里哪个不知道?你竟这样红口白牙的诬赖,可是仗着你有了身子心就大了?莫说你肚子里那个还不知男女呢,就是男的,也不过是个庶子,得管奶奶叫母亲呢。”因昨儿花珍珠诊出有喜脉,贾琏不在花珍珠处歇息,也不在王熙凤处歇息倒是去了她那里,便以为贾琏待她不同,便是对王熙凤也起了些轻视之心,何况是花珍珠,故此挑着花珍珠的话生事。
花珍珠本就不大善于言辞的,叫张秋桐这番话抢白得脸上通红道:“原是我说错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胡乱诬赖我。”张秋桐拍了手道:“哎呀呀,你如今是重身子的人,要是一会子肚子疼了,头疼了,可是我的不是了,二爷奶奶可是要问我的不是的,我怎么敢得罪你呢?”花珍珠昨儿本就没睡好,再叫张秋桐这么一激一气,还真是觉得有些儿头疼,偏张秋桐又说开了,她要是再讲出来,只怕这里的人都以为她是故意同张秋桐争驰,只得强忍。
王熙凤在里头把外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故意向正替她梳头的裕儿叹道:“你瞧瞧,这还是没把花珍珠抬起来呢,这要真抬了花珍珠,可是有扯不完的话。偏生一个是你们二爷喜欢的,一个又有了身子,我便是想发作几句也不能。”裕儿儿听说了,就道:“二奶奶也不用忧心,我瞧着二爷还是看重奶奶的,再不能为了两个房里人叫奶奶伤心。”王熙凤从镜子里看了顺儿一眼,脸上一笑道:“罢了,左右我有了巧哥,他是嫡子嫡孙,谁还能越过他去。”说了又对镜看了看,伸手扶了扶金丝八宝攒珠髻转身出房。
平儿看着两个吵完了,才道:“你们两个住口,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们叫嚷得的?都是奶奶从前太宽容了,才纵得你们这样!你们只管闹,闹大了我们到老太太那里讲理去。我只不信,老太太那样明理的人能容下这样眼里没主子的人。”
花珍珠同张秋桐两个叫平儿训了场,倒是不敢再说,忽然间见平儿她身后帘子一动,走出王熙凤来,脸上却是带着些严霜,把花珍珠张秋桐两个看过了:“我去给老祖宗请安,珍珠你是老祖宗赏的人,如今有了身子,也该给老祖宗磕个头去。”说了也不等花珍珠答应,带了平儿裕儿两个就往前走,花珍珠略略迟疑了,低了头跟了上去。
花珍珠有了身子的消息,昨儿就传遍了荣国府,贾母那里听着也就罢了,左右是添了个重孙子重孙女儿,总是好事。王夫人那里知道了,更是喜欢起来,这真是老天送了个机会到她跟前。旁的且不说,便是花珍珠那里,就是从前不肯同王熙凤作对,如今就是为了她的孩子,怕也不能叫王熙凤安生了。是以当王熙凤带着花珍珠进了贾母屋子时,王夫人还陪在贾母身侧。
王夫人见王熙凤带着花珍珠磕完了头,就向贾母笑道:“珍珠这孩子从前我看着倒是娇俏秀丽的,想是怀了孩子辛苦了,这眼下都是青的,怪可怜的。虽然珍珠还是个房里人,可怀着的总是我们家的孩子,也该请个大夫好好调理调理才是。”贾母听说,也把花珍珠仔细看了眼,就向王熙凤道:“昨儿大夫怎么说的?”王熙凤垂了眼回道:“回老祖宗话,大夫说了,说珍珠气血亏虚,胎气不稳,正要好好养息,我已吩咐了她不要到我房里来立规矩了,便是昨儿大夫开的药,我也叫厨房里熬去了。”
贾母听着王熙凤这些话倒是无可挑剔,她如今对王熙凤虽不比从前了,倒也没处处要寻她不是的地步,听过了也罢了,反笑道:“我素来知道凤丫头是个稳妥的。珍珠母子我就交给你了。”这也正是贾母老辣之处,她把花珍珠交给王熙凤照应了,花珍珠若是有个闪失,自然是王熙凤的不是了。王熙凤听了眉头也不动一下,脆生生应了。
王夫人那里却是不肯就这样叫王熙凤混过去,就向着花珍珠笑道:“好孩子,你觉得身上怎么样?总是你服侍过宝玉一场,我也不能不照应你些。你如今还是房里人分例少,少了什么只管同你二奶奶说去,便是你二奶奶那里没有的,也只管来告诉我。”花珍珠听了王夫人这几句,就把王熙凤瞟过眼,眼圈儿微微一红,低声答应了。她这幅做派,正是受了委屈又不敢说的模样,王夫人看了,又道:“要是有人叫你受了委屈,你二奶奶年轻面嫩不能辖制,你也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王熙凤在一旁看着王熙凤同花珍珠这样,脸上就一笑,向着王夫人道:“瞧二太太这话说的,我一个侄儿媳妇房里的事,便是我年轻不经事,还有太太可以请教怎么好劳烦婶子呢。”不想王夫人要的就是她这话,脸上也就笑道:“听听凤丫头这话,倒是我多事了,也罢,总是你房里的事。”说了就向贾母道:“老太太,珍珠这丫头从来是个乖巧伶俐的,这回有了身子,我瞧也该抬举抬举了。”
197多机巧
贾母听王夫人说要抬举花珍珠,因花珍珠到底算是从她身边出去的人,倒也有些心动,因向王熙凤瞧了眼。王熙凤这里听着王夫人说是要抬举花珍珠,忙笑道:“我正要求老祖宗恩典呢。想二爷房里那么多人,可自打郑氏的孩子没怀住,这两三年都没消息,昨儿诊出珍珠有了身子,二爷同我都是十分欢喜。就想要抬举珍珠,只是大夫说了,珍珠气血亏虚胎息不稳,叫她好生养息着。所以二爷怕伤了孩子,同我商议,说是等珍珠把孩子生下来了,在摆酒开脸,也算是双喜临门。不知老祖宗的意思怎么样?”
花珍珠立在王熙凤身后听着这些话,倒是有些欢喜,脸上隐隐露出一丝笑意来,就落在了王夫人眼中。王夫人便笑道:“凤丫头到底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年纪又太小,在人情世故上就不大不通。你这里等着珍珠把孩子生下来再抬举,虽说是体贴的意思,对珍珠也没什么关系,这孩子啊,别说嫡出庶出是天渊之别,就一样是庶出,孩子是姨娘生的,还是房里人生的,可是大不一样呢。日后议婚起来,就是庶出都有人计较,何况是房里人生的,若是哥儿也罢了,可要是个姐儿,那孩子就委屈了。”
王夫人这些话看着句句温和在理,却是句句刻毒诛心,正是冲着花珍珠为人母的心思去的。虽听着是说王熙凤贾琏夫妇不委屈珍珠,话里意思却是说王熙凤贾琏故意为难委屈了孩子,这在花珍珠心中,只怕比委屈了自己更难受些。果然那花珍珠脸上的欢喜淡了下去,弯弯的柳叶眉蹙了蹙。
贾母听了倒也点了点头,冲着王熙凤笑道:“你二太太的话有理,你同琏儿的顾虑也是有理,所以我这里倒是有个主意,你们照着办就是两全其美了。”王熙凤就笑道:“我原说过我年轻,没经过事儿,真遇见事情就爱糊涂,既然老祖宗二太太有更好的主意,我这里哪里能不听呢。”贾母听王熙凤答应得爽快也就喜欢,就道:“即这样就依着我的主意,先把称呼供应上改了,都照着姨娘的分例来,等她生下孩子之后再摆酒开脸过明道也是一样的。”
王熙凤听了这话倒也不意外,垂了眼笑道:“老祖宗这主意果然使得。只是我这里请教老祖宗一句话儿,老祖宗可不能恼了我。”贾母看着王熙凤这样讲话,只得道:“你这孩子怎么也小心起来了,我倒是还喜欢你从前那样,如今你这样小心谨慎,我倒是不惯。”王熙凤展颜笑道:“老祖宗这话说得我怪臊的。我从前撒娇撒痴的,因我年纪轻,也罢了,如今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等珍珠这个孩子生下来,可就是三个了,再同从前一样,可是要叫人笑话了。”贾母听着,只得点头笑道:“也难为你懂事。你倒是有什么主意要讲,只管说了,我必不能责怪你。”王熙凤听了,转到贾母面前提裙跪下,回道:“我来前二爷吩咐了,不许我自作主张的。若是老祖宗这是吩咐,我们做孙儿孙媳妇的,自然要奉命遵从,若是老祖宗只是出个主意,我还要回二爷一声。所以请老祖宗明示了,我这里也好驱从。”
贾母听了王熙凤这些话,脸上就有些尴尬,这子孙辈房里的事,便是亲生父母也不好强的,何况是祖母。若是那个要抬举的人是旁的人还罢了,那丫头偏是她给贾琏的,是以更不好开口。否则传出去了,倒是叫人说她仗着身份插手孙子房里的事,不免有不慈之嫌。只得笑道:“这话也有理,你回去同琏儿商议罢。”说了点手招了花珍珠到眼前,把花珍珠的手一拉,上下打量了几眼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的性子,最是温柔知礼的,所以才把你给了琏儿,如今虽你二爷二奶奶要抬举你,你可不许仗着这个欺负人,要好好儿伺候你二爷二奶奶,和其他姐妹们好好相处,不管哪个生事,叫我知道了,第一个不能答应。”贾母这些话听着是冲着花珍珠去的,实则是告诉了王熙凤,花珍珠到底是她的人。
王熙凤脸上就现出笑来,只道:“老祖宗这话儿说的,倒像是我房里没人伺候了一般。珍珠如今有了身子,哪里能叫她伺候我,真有心,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摆酒开脸了再来立规矩也是一样的。”说了转脸向王夫人笑道:“二太太还有什么吩咐吗?”王夫人看着王熙凤竟连贾母的话也敢驳回,也不好再说什么,何况王熙凤那刚口儿,谁能比得过,只得笑道:“我知道你素来妥当,也没什么好说的。”王熙凤听了,也就带了花珍珠告退出去了。
她才一出门,王夫人就向贾母道:“老太太,从前郑氏那个孩子好好儿的就没了,虽是傅绿云胡闹,究竟也是她弹压不住这些房里人的缘故。如今珍珠这个孩子比之郑氏更温和懦弱些,偏嫂子又给了个叫秋桐的丫头,牙尖嘴利不能绕人的,我只怕凤丫头管束不住,不如老太太这里慈悲些,指个积年的嬷嬷过去帮着凤丫头料理一二,也好叫凤丫头长些见识,日后再有这样的事也就知道如何料理了。”花珍珠同张秋桐两个那些零碎事贾母也知道些,听了王夫人这些话,倒也点头:“这话倒也有理。只是凤丫头到底是琏儿明媒正娶的妻子,虽有些任性,倒也没大错,蓦然指个人过去,倒像是我这里信不过她一般,不妥当。”王夫人听着贾母这里不肯,只是其意不坚,就要再劝,就听门前有人道:“弟妹这话儿我怎么不明白?”
邢夫人正是听着王熙凤带了花珍珠去给贾母磕头过来的,不想来的正是不早不晚,王夫人说的那些话儿正巧叫她听着了,她妯娌二人如今十分冷淡,这回邢夫人听着王夫人撺掇着贾母要在王熙凤房里塞人,连自己也编排了进去,哪有不急的道理,只是不敢冲着贾母去,只好把话头对准了王夫人。
王夫人再不想已然回去了的邢夫人忽然来了,饶是她从来平和稳重,脸上也不由得涨得通红,站直了身子道:“我也是怕再出郑氏的事。”邢夫人也不理王夫人,径直走到贾母面前笑着道:“恭喜老太太又要做曾祖母了。”贾母猛然见着邢夫人倒也有些儿尴尬,不由就把王夫人埋怨起来,斜看了王夫人一眼,转向邢夫人笑道:“你来了?你也喜,你也添了个孙儿。”邢夫人就笑道:“正是呢,巧哥也多了个玩伴儿,老太太怕是不知道,巧哥知道要做哥哥了嚷着要弟弟呢。”说了这才正眼看了王夫人一眼,笑道:“日后不怕不能兄友弟恭。”
邢夫人那句“兄友弟恭”正是刺着宝玉同贾环两个不和睦,王夫人脸上原本涨红了,听了这句,脸上更是红得要滴出血来,脸上强笑道:“这孩子还没生下来呢,嫂子倒是说得如亲眼见着一般。”邢夫人撇了嘴儿一笑道:“小孩子能懂什么,好好儿教养他,还怕他不能懂事吗?”又向贾母笑道:“老太太说可是不是这个理呢?”贾母邢夫人王夫人两个一见面儿就彼此不肯饶让,话里各自带刺,便是她平日再好的耐心也不能忍耐,冷笑道:“一个个的倒是会说话。只是我累了,听不了笑话了,你们都散了罢。”邢夫人王夫人两个看着贾母似有动怒的意思,倒也不敢再说都退了出去,到得外间,两个人彼此不能服气,只是碍着多少丫头媳妇在,也不好翻脸得,只是各自转身走开,竟是彼此都没招呼一声。
却说王熙凤带着花珍珠回在房内,郑雪娥,傅绿云,张秋桐等都过来迎接,王熙凤进了房,更衣吃茶,也不提在贾母处的事,只令人把巧哥姐儿两个抱过来,问了巧哥这些日子的学业,又逗弄了回姐儿,待得贾琏回来了,才令奶嬷嬷们把巧哥姐儿两个带了出去,亲自领着郑傅花张四个接了,服侍着贾琏宽了外头衣裳,亲生奉上茶来,这才当着郑傅花张四个向贾琏笑道:“今儿我带着珍珠去见了老祖宗,老祖宗听着珍珠有了身子很是喜欢。说是要把珍珠抬举起来,说是虽如今珍珠重身不便,令家下人等先叫起来也是可以的。我想着,珍珠虽是老祖宗的人,总是给了二爷的,要抬举她,也要二爷点头才好,所以来请二爷的示下,二爷看着怎么样呢?”
王熙凤这一番话说得郑傅花张四个脸上都变了颜色,郑雪娥听了,正是触动心上旧伤;傅绿云对着一旁的郑雪娥,张秋桐都看了眼掩着嘴儿就是一笑;独有张秋桐,一双水汪汪的秋水眼斜着把贾琏瞅了眼,脸上就带出许多委屈的样子来,把头沉了下去;倒是花珍珠,脸上还是方才的模样,颇有点宠辱不惊的模样。贾琏知道王熙凤是故意当着郑氏傅氏张氏的面儿说这些话,所以做个勉强的样子道:“就照老祖宗的意思办罢,总是珍珠辛苦一场。”又故意对张秋桐多看了几眼。张秋桐这里见贾琏倒是有情的模样,格外不服气起来。
198愚秋桐
张秋桐听着贾母要抬举花珍珠做姨娘,早打翻了一大缸子醋在那里,对了贾琏抛过几个眉眼去,看着贾琏不独不怒,反对了自己笑倒得了意,拿着眼角掐花珍珠。王熙凤看着这样故意酸溜溜地道:“即二爷答应了,我这里还有什么话讲呢,自然是遵从二爷老祖宗的意思。珍珠你先回房歇息去罢,等我明儿回了老祖宗,再叫府里上下改口罢。”
花珍珠叫郑雪娥,傅绿云,张秋桐几个用各种眼神看着,正是如立针毡,听着王熙凤的话忙答应了,又向贾琏告退。贾琏只用一副冷淡的模样摆了摆手,道:“你若是无事就呆在房里别出来了。”张秋桐看着贾琏冷待花珍珠,心里喜欢,嘴角儿一扭向着花珍珠道:“珍珠姐姐,只望你平平安安的把姐儿哥儿生下来,这才不辜负了老太太的一片心!不然,可是太对不住人了。”说了把脸儿扭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