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立贾母身边,贾母说一句,她就应一声,听得贾母说完了,也就笑着叹息道:“只当着也算个聪明的,不想连老祖宗一点脚踪也及不上。倒是一心想做好呢,险些为好新反做歹意了,亏得老祖宗提点。既如此,老祖宗,这就过去,见着珍大嫂子就说是庄子上传来的话,不敢就信;又看着是自家亲戚,也不好知道装作不知道,特来问问大嫂子的,老祖宗看怎样?”贾母听了,也就点头答应。

王熙凤又陪着贾母说了几句话,这才退出来,回自己房里,叫了郑雪娥,傅绿云两个过来,吩咐她们等了贾琏回来,小心伺候,自己往宁国府处去去即回的。说了,重又梳妆,更换了出门衣裳带了平儿裕儿两个出门。

轿马出门,就宁荣两府之间的夹道里前行,转眼到得西角门前,轿马停下,平儿,裕儿两个先跳下车,回身来扶王熙凤。宁国府守着角门的门子见是西府里的琏二奶奶,都过来行礼问安。王熙凤就笑道:“都起来吧,也是常客了,就不用磕头了。们大奶奶可?”门子们笑道:“谢二奶奶体恤,们大奶奶这几日身子不大利落,房里呢,二奶奶直接过去就是。”王熙凤听了尤氏身体不适,知道必然是叫贾珍同尤三姐两个气着了,心下喜欢,抿着嘴儿一笑,正要进门,就听得身后脚步响,就传来裕儿的轻叱:“作死的东西!也不张开眼瞧瞧!这是西府里的琏二奶奶,也是冲撞得的?”

王熙凤听说,转了身一瞧,却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瘦瘦弱弱的,脸儿微黄,眼圈儿却是红的,叫裕儿训斥了几句,低了头把手捏着衣襟,不敢出声。王熙凤心上一动,又看这个孩子不断拿眼偷瞧着自己,就故意道:“好了,这孩子想也不是有意的,左右没撞着,倒是吓着她了。”这话一出,果然这孩子就王熙凤脚前跪了,对着王熙凤磕了几个头,哭着说了自己名字是婉儿,原是大奶奶派给二姑娘的陪嫁丫头,如今二姑娘只剩了半条命,她是回来求大奶奶,三姑娘救命的。

王熙凤正愁如何把尤三姐拖下水,婉儿这番话真真是瞌睡送了枕头来,王熙凤脸上还做个惊诧之色向着那些门子道:“这孩子不认得,们认不认得?”那些门子早得了尤氏吩咐,不许尤二姐的进来,可是当着琏二奶奶的面儿又不敢撒谎,只得应承。王熙凤就跌足道:“这就是了,也得了信了,只是不肯信,以为是庄户言语夸张也是有的,不想竟是真的,快随进去见奶奶。还不知大嫂子得了这信,要伤心成什么样儿。”说了就命平儿挽起婉儿带了她就往里去,门上哪里敢拦。

尤氏因恨贾珍,贾蓉父子两个同尤三姐都牵扯不清,又不想对着贾珍那些姬妾或嘲笑或同情的眼光,推着身上不好,只房里躲着,不想银蝶进来回说王熙凤来了,已快到二门前。尤氏只得命迎,自己勉强出来,就立门前等,果然见王熙凤带着三个丫头摇摇摆摆来了,打扮清雅,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尤氏看着王熙凤回回都这样脂浓粉艳,容光焕发,心上哪得不泛酸。一样嫁个丈夫,她王熙凤同贾琏虽不算是相敬如宾,也算是举案齐眉,虽房里有两个,如今虚设相仿佛,更是一举得男,再没烦恼的。反瞧自己,嫁个丈夫,再没一日消停。

王熙凤来到尤氏跟前,拉着尤氏的双手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就道:“的大嫂子,怎么脸黄成这样了!可瞧过大夫没有?大夫怎么说?”尤氏勉强笑道:“女病,还能怎么样,倒是吓着了。”说了有意无意朝着王熙凤身后看了眼,一眼落婉儿身上,脸上的笑顿时凝住了。王熙凤顺着尤氏的眼光看去,见尤氏牢牢盯着婉儿,目光中犹如喷出火来,心下暗笑,脸上却是个犹犹豫豫地模样道:“大嫂子,有话同讲呢,们进去罢。”尤氏听了,只得依从。

尤氏同王熙凤妯娌两个携手到了房里,王熙凤就把目注视着尤氏房里的诸丫鬟,尤氏看了,就道:“同们琏二奶奶有话讲,们先下去。”文花银蝶等退了下去,平儿裕儿两个也跟着出去了,只婉儿留着。尤氏看着这样,就向王熙凤道:“有什么话,这样慎重。”

王熙凤这才端正了神色,向尤氏道:“也不瞒嫂子,家二爷同有个庄子城外,从前烦着珍大哥哥的看着,如今巧哥认了个干娘叫个刘姥姥的,她女婿倒是有些才干。二爷就叫她们一家子看着庄子,这事大哥哥也是知道的。”尤氏听着王熙凤忽然提起了田庄,就有些摸不准,把双眼牢牢盯王熙凤脸上,见王熙凤颊带愁容,就道:“可是庄上出事了?”王熙凤叹道:“这真真是巧。今儿刘姥姥过来说,庄上有个叫张华的,娶了房媳妇姓尤,仿佛同们有亲的样子。听着正同们二姐对得上便问她怎么样。”

尤氏听着王熙凤提起了尤二姐,眼角不住地跳,又不好叫她不要再讲,只得勉强道:“那刘姥姥怎么讲。”王熙凤把手从尤氏手上抽了出来,招手叫婉儿来,指了婉儿道:“这孩子是门前遇上的,给磕了许多头,哀求带她进来,求嫂子同三姐儿救命的。听了她的话才知道,刘姥姥的话竟是半点不假的,二姐叫那张华欺负得小产了!”说了,把个帕子遮了面,却从帕子角落处偷看尤氏脸色。

婉儿叫王熙凤召唤了来,就尤氏脚前跪了,给尤氏磕头,哭着道:“大奶奶,们姑娘太可怜了,好好的一个哥儿,落地都会哭了,就这样没了。这还罢了,姑爷同张老爷竟是都不管姑娘死活,奶奶,姑娘说了,要是奶奶,三姑娘不管她,她也只有死路一条了。”她的话音才落,脸上就着了尤氏一掌,这一掌几乎用尽了尤氏全身之力,将婉儿打倒地。想尤二姐嫁给张华这才多久,便是坐床喜,那孩子也不能掉下来会哭,婉儿这话,岂不就是告诉王熙凤,这孩子不是张华的,是贾珍的,尤氏哪能不急。

尤氏这一打,王熙凤霍然立起了身,向着尤氏就道:“好嫂子,打这孩子做什么!她才多大,便是那张家做什么,又岂是她能拦得住的。她能过来给二姐求情,这就是有情有义了。”说了亲自过来扶婉儿。婉儿一手按着脸,一手抓着王熙凤哭道:“二奶奶,们姑娘说了,必定三姨才能救她,求着奶奶是不管用的。二奶奶,心善,带了去找三姨罢,不然,们姑娘可真是过不下去了。”

尤氏叫王熙凤把话一堵,又叫婉儿一气,兼这些日子来她一直闷着口气,竟是一时出不得声,只把手颤抖地撑住炕沿,半刻才道:“好!好个忠心的丫头!既然们姑娘说要见三姐,就叫她见三姐!”说了扬起声叫道:“来!去叫们三姨过来!只说是西府里琏二奶奶带了来见她!”

原是尤氏气过头了,想着尤三姐那个破落户脾性,平日无事还要生非,折腾得贾珍贾蓉父子两个头昏脑胀。这尤三姐虽是个淫奔无耻的脾气,姐妹情上却重,她要是知道了尤二姐受了这些委屈,必然不能叫贾珍好过。尤氏想着尤三姐同贾珍撒泼大闹的情形,竟是眼角抽一抽,扭曲着嘴角笑了。

142自揭短

尤三姐那里正跟贾珍使性子撒泼,忽听银蝶来说西府里琏二奶奶请她,也就收了声,脸上露出点欢喜的神色来。经过王熙凤这几回的笼络,竟叫尤三姐觉着这个琏二奶奶又温和又展样,比之她大姐姐尤氏强出许多去。更叫尤三姐喜欢的是,这琏二奶奶每回见面,总是满口子夸赞着她姐妹两个物俊俏,谈吐风流,所不及,又把了头面衣裳来装扮她们。所以听着她来,倒也喜欢,抛下了贾珍不理,自己对镜整理了妆容,袅袅娜娜跟着银蝶往尤氏房中去。

尤三姐因见银蝶脸色不大活络,只以为是替尤氏不平,她哪里把银蝶看眼内,见她不痛快,格外要招惹,就把个帕子掩了掩嘴角,眼角儿一勾,笑问:“倒是好些日子没见大姐姐了,不知道大姐姐身子可好些了?这胃气疼可不是作耍的。”银蝶知道尤三姐脾性不堪,心内虽有气,不敢答话,只低了头往前走。尤三姐见银蝶不说话,更是得意,又说:“倒是不早些来,们大爷今儿送那套头面,嫌上头的宝石小了,正不喜欢,要是早些来,也省得们大爷再拿去换了。”说了笑吟吟瞧着银蝶脸色。尤三姐知道银蝶是尤氏心腹,故意银蝶跟前说这些,好叫银蝶传给尤氏听,她尤氏即不把她们姐妹当亲姐妹,也休怪她尤三姑奶奶无情。银蝶听了尤三姐那些话。气得脸上发白,只得强忍,少顷到了尤氏房前。

尤三姐也不待银蝶传报,径直提裙直入。到得房内,尤三姐秋波一转,先瞧见了王熙凤,不由满脸堆欢,正要过去招呼,却见王熙凤眉间带有忧色,见自己进房,一反常日带笑的模样,倒是把脸侧转了。尤三姐心内有愧,见王熙凤这样,立时就把尤氏看过,却见尤氏把嘴唇抿成一条线儿,眼角眉梢却藏些笑意,不免就起了疑心,猜度着尤氏怀恨自己同贾珍相好,不敢冲着贾珍去,也不敢来招惹自己,就请了这位琏二奶奶来做说客。

想这里,尤三姐翻转脸色,把到了嘴边的寒暄话又咽了回去,脸上要笑不笑地道:“听着银蝶说西府里头琏二奶奶请,只诧异,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到底是宁国府的穷亲戚,琏二奶奶是荣国府的少奶奶,又是西府里头老太君跟前第一得意的,平日也没什么交情。今儿琏二奶奶怎么得空过来见见这穷亲戚了,莫不是有话教训?只洗耳恭听,只是要没理,可也怨不得不给二奶奶脸面了。”

王熙凤听着尤三姐说的这番话阴阴阳阳,含沙带刺的,依着她从前的本性,决不能咽下这口气,早把脸拉下了,她凤辣子还能嘴上吃亏了去?只是如今的王熙凤的辣性虽,却几回尝着了声东击西,上屋抽梯等手段的妙处,故此只做听不懂,过来拉了尤三姐的手道:“三姐,瞧瞧这个是谁。”尤三姐顺着王熙凤手指处看了过去,她是认得婉儿的,见婉儿瑟瑟缩缩的模样,心中惊疑起来,立时就把脸儿一沉,叱道:“死丫头,不好好家呆着,跑这里来做什么!二姨禀赋柔弱,又是如今的境况,怎么离得了!”

尤氏看着这样,心下竟是十分痛快,又要强自镇定不好笑出来,脸上都有些扭曲了,拿了帕子掩了掩嘴角,才道:“三姐还不知道吗?二姐姐叫那张家欺负得小产了。”她虽力持镇定,说完这句时,尾音还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若是不知道尤二姐尤三姐同她们姐夫贾珍那牵扯不清的关系,听着尤氏尾音颤抖,还只当这是伤心的,再不知尤氏忍得辛苦才没说出报应,活该两字来。

尤三姐听着这句,整个都怔住了,把眼狠狠注视着婉儿。婉儿知道这个三姨的脾气,素来燥烈,叫她不痛快了,非骂即打,再不饶的,这回叫尤三姐瞧得心内发虚,脚下悄悄挪动,就要藏王熙凤身后。

王熙凤哪里肯放过尤三姐去,出手就把婉儿拉着,柔声安慰道:“好孩子,不要怕。三姐不过是担心着们二姑娘,只管把们姑娘的话同们三姐说了就好。”婉儿畏惧尤三姐,虽有王熙凤的话,依旧不敢开言,还是尤三姐道:“个小贱,耳朵聋了吗!?琏二奶奶的话,莫不是没听着?老老实实讲了也就罢了,再这般吞吞吐吐放不出个屁来,把的腿先打折了!”婉儿这才定了定神,就把尤二姐如何同她说的,细细说了回,竟是比方才王熙凤,尤氏跟前讲说的更要仔细许多。

尤二姐讲说靠不住自己也靠不住贾珍,只能靠着尤三姐的话,方才婉儿没敢提,这回叫尤三姐吓了出来,尤氏一旁听着,只觉得脸皮叫扯了个精光,不独她没脸,整个宁府,上百年的体面都撕了个精光,气恨羞恼到极处反倒笑了,向着王熙凤道:“都是们老爷糊涂,两个妹子又年轻,竟是闹出这样见不得的事来,叫弟妹见笑了。”尤氏这番话竟是把贾珍同尤二姐尤三姐两个有私情的事直认了。

王熙凤虽料着尤氏对贾珍,尤氏双姝怀恨心,再不想她竟恨成这样,当着自己的面儿,把这些肮脏的事都讲了出来,脸上就露出震惊之色来。尤氏看着王熙凤惊愕的模样,更是觉着快意,先不理她,对着尤三姐笑说,“三妹妹怎么还不去呢?若是再慢着些,二姐姐的性命也要不保了。的话儿姐夫是不肯听的,只能靠着了。”

尤三姐虽淫奔无耻,到底还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蓦然叫扯光了脸面,也觉羞愧难当,又当着西府里的面,更觉得下不来台,就向着尤氏冷笑道:“也不要这里装可怜,左右从来瞧不惯同二姐姐,多嫌着们是拖油瓶,若不是这个阎王老婆逼着,姐夫他又怎么会急急把二姐姐嫁给张华那个泼皮无赖。如今也不和啰嗦讲理,若是能接回二姐姐便罢,若是不能,谁都别想过了这个坎儿去!”说了,一双秋水眼把尤氏一横,气昂昂去了。

尤氏看着尤三姐出去,堵心口的那股气一泄而出,膝盖发软,瘫坐炕上,整个瑟瑟而抖。王熙凤虽对尤氏衔恨,看着她这几个模样倒也可怜她,上来就要安慰几句。王熙凤的手才搁尤氏身上,还未开言,尤氏已然一把拍掉了王熙凤的手道:“好弟妹,也不是老祖宗,大太太,不用跟前装贤良,今儿的热闹也瞧得足足的了,可还得意?是比不上御夫有术,又得了个有圣眷的儿子。这里也要为善祈善祷,只望一世都顺顺遂遂的,不要步了的后尘才好。”说道最后一句时,几乎是咬牙切齿。

王熙凤听着尤氏的话,怎么不明白她话里意思,竟是自己不好也看不得别好,就同前世一模一样。前世里贾珍贾蓉父子与尤二姐尤三姐姐妹苟且,她忍得一丝风声不漏,待得尤二姐偷嫁了贾琏,她竟还能备下贺礼过去贺喜,想来那时她正为祸水东引欢喜无尽呢。

王熙凤心内忍气,脸上却是不露声色,依旧道:“大嫂子这话倒是不明白。今若是早些知道其中缘故,便是嫂子亲排了车马来接,拼着叫嫂子说一句凉薄,也不能来。今儿来了,回去同二爷怎么讲,这里也正没主意呢,嫂子反这样疑。”说了微微叹了口气,又道,“嫂子静心想一想的话,可有理没理。若是嫂子依旧以为王熙凤有意瞧们笑话,这些事,那些话都是挑唆的,再不过府来。”说了不待尤氏发话,竟是转身就走。

文花银蝶两个看着王熙凤出去,一个赶着过来伺候尤氏,一个赶王熙凤身后相送,满口只说:“二奶奶可别同们奶奶计较,她是叫三姨气昏了,再不是疑心二奶奶的。二奶奶为,两府里哪个不知道?最是温柔宽和肯让的。”王熙凤听着这些场面话儿,心中只是冷笑,脸上却露了些伤心的神色来,向着文花道:“竟不知道里头有这样不堪的缘故,若是知道,便是那个婉儿跟前把头磕破了,也不能叫她进来。只可怜嫂子受了这些委屈,也没个可说话的,们是她跟前得意的,她平日待着们好好,们总要多劝慰她些才好。回去同们奶奶讲,待她气平了,再来瞧她。”

说话间已到了二门,王熙凤上了小轿,就有小厮抬了送出角门去,王熙凤出轿,平儿裕儿两个搀扶下上了车,摇摇晃晃就回了荣国府,因是奉了贾母之命去宁国府的,是以先来见贾母

143狗咬狗

贾母看着王熙凤进房,身上装扮虽是齐整,却是双眼微红,仿佛哭过的模样,想着她是从东府里头过来的,又是为了那等事去的,许那尤氏原本不肯管二姐的事,因凤丫头去了,不好不管,所以给她受委屈了。就招手叫王熙凤过去,因问:“的儿,哪个给气受了?”王熙凤哪里哭过了,不过是轿子上拿帕子揉眼睛揉的,看着贾母问,故意装个迟疑地模样不肯开口。贾母素来喜欢伶俐爽快的,看着王熙凤这样期期艾艾的模样,不大耐烦,脸上就不大好看,还是一旁的金铃过来劝道:“二奶奶,是个爽快,怎么今儿这样迟疑起来,越是这样,老太太这里越不放心呢,有什么话儿,只管同老太太讲了。”

王熙凤这才涨红了脸把尤氏说的那些话删繁就简地贾母跟前回了,话还未及讲完,果然看着贾母脸色紫涨起来,手一挥,搁手边的那只景泰蓝松鹤送瑞手炉就叫她砸地上。王熙凤做个唬了一跳的模样,就贾母膝前跪了,哭道:“老祖宗,都是的不是,都是不听二爷的劝,硬要做个好,请刘姥姥看顾些二姐,才搅进了这场是非里,连累老祖宗也生气。”

贾母看着王熙凤跪脚前,双眼哭得红肿,模样儿倒也可怜,又想王熙凤从来温柔孝顺,善解意,是个好的。这回的事细细想去,倒也很怨不得凤丫头,她才多大,只怕听都没听过这样的脏事儿,这会子只怕已吓得慌了,所以才哭得这样,也就放缓了语气道:“知道素日是个知进退的,今儿这事也很怪不着,且起来。”因又道:“鸳鸯,扶二奶奶起来。”王熙凤忍泪称是,顺着鸳鸯的手势站立起来,垂着头,捏着帕子贾母跟前站了,泪珠儿依旧是一滴一滴地下落。贾母看着她哭,也觉头疼,就道:“罢了,这事儿不许再提。也知道心软,看着珍大嫂子可怜,只是是个清清白白的,总该爱惜些羽毛才好。的话,回去细想想。”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要同宁国府暗里疏远了。

王熙凤之所以抓住这个机会要把事情贾母跟前闹开去,一半是为了杜绝后患,要贾母知道尤二姐尤三姐姐妹两个都是淫奔无耻之,便是日后贾琏再同前世一般同尤氏姐妹牵扯不清,贾母第一个不能答应。

二来也是为着保全荣国府。前世里,荣宁两府被抄,什么放债盘利,什么包揽讼词,都是细枝末节,贾珍同秦可卿,尤氏姐妹俩之间大坏伦之事,才是祸端,本来宁国府的事也不至于就要牵扯进荣国府去,偏贾琏同贾珍走得极近,自己又做下那些事,这才给荣国府招来祸殃。今世贾珍又给贾蓉订下了秦可卿,虽一直拖着没成婚,总有成亲的一日,虽有个泼辣强悍的尤三姐,也保不齐贾珍不对秦可卿下手。与其到时被动,倒不如如今先疏远了,便是宁国府再事发,只消贾琏没牵扯进去,自己也没做那些伤阴鸷的事,内有贾贵周全,外有林姑父斡旋,许还能保全荣国府,再不济,削了爵,只消一家子齐全就好。

所以王熙凤听着贾母要她同尤氏疏远,正中下怀,低声答应了。贾母叫王熙凤说的那些事搅得心烦意乱,哪里还有心思同她说话,挥手令王熙凤自去。王熙凤答应了,屏息凝神退了出去,到了外头,领着平儿裕儿两个往回去,一直走过甬道,将要临近自己屋子,脸上依旧不露笑意。

平儿裕儿两个看着王熙凤依旧凝神,只以为她叫今儿的事吓着了,老太君又严厉,心上委屈,就过来劝慰,裕儿道:“奶奶,这事闹开也好。不然,奶奶同东府里大奶奶好,常来常往的,还不知道要传出什么话儿来呢。倒不如今儿这样,左右是老太太吩咐,不是奶奶自己薄情,旁也说不着什么。”平儿也劝道:“奶奶,裕儿的话很是。亏得奶奶心善,叫看顾二姐,不然还不能知道她们姐妹是这样的,也算是天佑善了。”王熙凤听着平儿裕儿两个的话,脸上微微一笑,道:“们也不用劝,虽心上不忍就这样抛了珍大嫂子不管,到底不好违拗老祖宗意思。就是们二爷知道了,想来也不能怪了。”

果然到了晚间贾琏回来,夫妇两个独处之际,王熙凤就把白天的事都告诉了贾琏知道。待说到婉儿讲说尤二姐堕下来的孩子都能哭时,故意道:“那儿听着这些话儿,真是恨不得有个地缝钻才好,又替大嫂子难堪。偏那尤三姐,十分凶横,口口声声骂着大嫂子是阎王婆子。倒像是大嫂子对不住她一样。心里只替大嫂子委屈,忍不住替大嫂子分辨几句,不想那尤三姐竟连也骂内,说说不着她。还说若是取和便罢,不然不能放了同大嫂子过去,总要拼出个上下生死来,唬得不敢再说。”

如今的王熙凤,模样儿标致且不说,论性情聪明不露,凡事知疼着热,温柔和顺,奉承得贾琏十分得意,又有巧哥那样一个伶俐活泼的哥儿,贾琏哪里还有二心,同王熙凤两个正是如胶似漆,一心一计之时,听了王熙凤的话,信以为真,对尤三姐十分气恼,冷哼道:“一个□娼妇也敢强嘴!都是大哥哥糊涂,便是现他房里那些他心上不足,有银子哪里买不来,什么样的国色没有?非要沾染上这样淫奔的一对姐妹,闹得如今家无宁日,他就喜欢了。瞧着,只怕日后还有更大的热闹笑话呢。”

王熙凤看着贾琏骂着尤二姐尤三姐姐妹两个,虽不能全信,也觉得喜欢,又装个可怜的模样道:“二爷,知道同大哥哥好,方才的话可不能同大哥哥讲去,不然,大哥哥告诉了那尤三姐知道,她那样一个,怎么说得过她呢。好歹要体谅些。”贾琏见王熙凤说得可怜,只当她叫尤三姐吓坏了,倒是耐心抚慰了会,赌咒发誓不同贾珍说。王熙凤正要隔绝贾琏同贾珍两个,趁势就道:“即如此,这些日子二爷避着些大哥哥可好?不然他正是烦恼头上,同讲说了这些事,若是不顺着他意思讲去,也知道大哥哥性情,只怕要恼。倒不如先避开了,等大哥哥气消了再说。”不想王熙凤着一番做作,竟是无心插柳,叫贾琏避开了一场祸事。

原是尤三姐得知尤二姐小产,这一怒那还了得,扯了婉儿从尤氏房里冲了出去,路上扯着一个小丫头,问明了贾珍何处,竟是顾不得女子不得出二门的规矩,直冲到二厅上,看着贾珍坐堂上,一股恶气直往上撞,冲上去朝着贾珍脸上就是一掌,破口大骂。想贾珍长到如今这个年岁,除了他父亲贾敬,再没第二个动过他一个指头,蓦然叫尤三姐打了,先是怔住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贾珍才叫张华胡搅蛮缠了回,拿着尤二姐的死孩子敲了六百两银子去,日后还不知道怎么教他闭嘴,正是气恼烦闷之际,尤三姐这一番撒泼,就如火上浇油一般,一股无名邪火直冲胸臆,竟是抬手一掌打了回去。贾珍虽是叫酒色虚掏了身子,到底是个男,又是急怒之下出的手,这一掌就把尤三姐打得往后退了好些步,亏得她带了婉儿来,婉儿扶了她一把,这才没跌到地上去。

尤三姐那是什么样的性情,如烈火一样,从来只有她欺,再没能欺她的,何况还是贾珍。尤三姐捂了脸颊,一双妙目犹如喷出火来一样盯着贾珍,骂道:“好个王八羔子,占了姑奶奶身子时是怎么说的?天花乱坠一般,许做平妻,如今奸骗了,概不认账了,更反打,呸,也是男吗!金玉一样的叫这现世宝,贼淫棍糟蹋了,还能叫白打吗?那也不是尤三姑奶奶。”说了,冲上去冲着贾珍脸上抓去。她现留的长指甲,顿时贾珍脸上划出两道血印来。

贾珍哪里见识过这样的泼辣活,吃着痛,忙不迭招架,又骂道:“个娼妇,大姐姐二姐姐那样温和的性子,怎么跟个母夜叉仿佛。早知道是这样不堪的东西,便是有鬼拉着,也不能近的身!”

尤三姐到底是个女,哪里撕扯得过贾珍,身上脸上早又着了好几下,当真:“竟还打,今儿若不能打死,就不是个男!” 说了,一头就撞进了贾珍怀里,把头去撞贾珍的胸膛,头上金钗玉簪都落地上。

贾珍气急了,抬起一脚正踢尤三姐小腹上,将尤三姐踢得倒退了几步,贾珍又紧跟上去,手脚并用,竟是将尤三姐殴打了一顿,待得贾珍气消,尤三姐已然委顿地,口中只是哭骂,发髻全散乱了,脸上又红又紫,全没有平日妖媚的模样。贾珍气平,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一手捂了脸气哼哼往外走,路过尤三姐身边之际,还冲着尤三姐的脸啐了口唾沫道:“贱!也不照照镜子,竟也有脸打!”脚下又重重踹了回,这才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亲们 觉得热闹的话 鼓掌撒花吧。

144觉大限

尤三姐匍匐地上,,只觉着周身上下无处不痛,耳中听着二厅上小厮们的嗤笑声,她是个好强的,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再抬不起头来,还是婉儿看着不忍,过来扶她。尤三姐强忍着泪扶着婉儿起身,一跌一撞回房去,每走一步,身上都痛得厉害,路上与她擦肩而过的婆子,媳妇,丫鬟都对了她指指戳戳,尤三姐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更觉抬不起头来,心中把贾珍恨得咬牙切齿,强撑着回了房,倒床上放声而哭。便是婉儿打了水来要给她擦洗,也叫尤三姐挥了开去,哭了一会就翻起身,先将床上的被褥,床头的各样物件儿摆设统统往地上掷,又不解气,又扑多宝格前去砸那些瓶儿罐儿。

隔壁尤老娘听着尤三姐这边惊天动地的动静,扶着小丫头的肩颤巍巍过来一瞧,见自家花骨朵一般的女儿脸上都是青青红红的伤痕,散乱着头发,手上用力一只粉彩美斜肩掷了地上。又要去取那只羊脂玉瓶儿,尤老娘这才慌了,扑过来就拦,她哪里知道尤三姐是叫贾珍打的,只以为是冲撞了尤氏,尤氏命丫头们打的,十分心痛,拉着尤三姐的手道:“的儿,不想那个毒妇竟是这样狠毒,全不念姐妹情谊,将欺得这样,们告诉姐夫去,只叫他替做主!”说了见婉儿立一旁,她竟是没认出是尤二姐的陪嫁丫头,只当是宁国府的丫鬟,摆了副老岳母的样儿就向婉儿道:“个死丫头,站着了作甚!还不请们老爷来这里!叫他来瞧瞧,他那贤良的老婆下的好手!”婉儿哪里敢动。

尤三姐听着尤老娘这话,气个仰倒,过来一把拉了尤老娘冷笑道:“都是没用!一样嫁,瞧瞧那大女儿,赫赫扬扬的将军夫,呢?连着两任丈夫都是马尾包吊豆腐,提不起的货!害了二姐姐不算,又来害!若是有能耐,嫁个有头有脸的丈夫,哪个敢欺!”说完,一把推开尤老娘自己扑床上又哭。

尤老娘叫尤三姐这番话说得头脸红涨,半日做声不得,扭了身要去,到底舍不下尤三姐,便道: “的儿,受委屈,做娘的难道不心痛吗?还要说这样的话来刺的心,可见心狠。”尤三姐听说,坐起身来冷笑道:“心狠?不靠着同二姐姐,以为能这宁国府当岳母吗?只告诉,少做梦!如今即破了脸,日后什么日子还不好说呢,劝老谨慎些儿,不要再摆个老封君的模样了。”说了,竟是跳下床来撵尤老娘出去。

尤老娘也知别说是尤氏贾珍跟前不得意,便是尤氏贾珍跟前得意,她同自己这个继母不过是面子情分,哪里会奉养自己,如今她能宁国府使奴唤婢,都是贾珍瞧尤二姐尤三姐两个份上,是以看着尤三姐发怒,也不敢再端着母亲架势,只好放软了声口道:“的儿,是十月怀胎生的,哪里不疼?既不愿意也就罢了。”说了又怪婉儿说,“这丫头哪里来的,眼睛里也太瞧不见了,没瞧见家三姨这模样吗?还不快倒水来与三姨梳洗。”

话音才落,就听着有笑吟吟接口道:“老娘说的是正理!这丫头就是糊涂呢,也不瞧瞧们三姨娇花嫩柳一般的物,给打成这样,要是留个什么疤啊什么痕的,只怕更没脸见了。”尤三姐同尤老娘母女两个住了口,转脸就向门前看去,却见个装束美丽的妇扶着门框而站,低低梳着兰花髻,插着双股衔珠凤头钗,指肚大的明珠称得脸颊如白玉一般,正是贾珍从前的宠妾冯姨娘。

原来贾珍同尤三姐这场大闹,二厅的小厮们哪个不知道,都当笑话讲说,就传了进来,就有好事的爱奉承的去告诉了尤氏,讨尤氏喜欢。而这冯姨娘是贾府的家生子儿,奴仆里认识的多,自然也有跑了来告诉她。这冯姨娘从前也得贾珍喜欢,就是续娶了尤氏来,也是冯姨娘处多。可自从贾珍同二姐三姐姐妹两个纠缠到一起,久不以冯姨娘为念了,冯姨娘从来不是个善男信女,久为怀恨,这回听着尤三姐叫贾珍打了,十分喜欢,摇摇摆摆就过来瞧热闹,看着尤三姐脸上都是伤,全没素日妖艳模样,可见贾珍是真下手了。冯姨娘这一得意那还了得,禁不住出口讽刺,那句没脸见,正是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正是说尤三姐不过是以色侍。另一层意思,却是说尤三姐同姐夫有奸,本来就是个不要脸的东西。

尤三姐哪里听不出来,她本就窝着火,看着冯姨娘这样阴不阴,阳不阳地说话,正戳着痛脚,哪里肯容让,正要还敬的时候,就见尤氏跟前的丫鬟文化手上拖着两丸字药丸过来了。尤三姐见是文花,只当是尤氏派了来瞧她笑话的,眉毛就有些立起来,尤老娘这里当是尤氏叫打的三姐,那就不出文花,银蝶两个,看着她过来,如见仇一般,扑过去朝着文花的脸上就是一掌,口中骂道:“打死个仗势欺的小贱!看着们老爷疼惜三姨,就伙同了们那下不出蛋的奶奶来欺负三姐,仔细们老爷知道了,皮也揭了的。”

文花先是叫尤老娘一掌打愣了,待得听明白了尤老娘的话,眼中噙了泪,口中道:“老娘说的话怎么听不明白呢?们奶奶倒是好性儿,知道三姨奶奶同老爷拌嘴叫老爷打了,知道三姨奶奶娇嫩,经不起老爷的拳脚,怕叫老爷打坏了,原要来看看的,不想她胃气疼的老毛病犯了,躺床上起不来身,所以叫拿了两丸子药来给三姨奶奶,用酒化开了,敷伤处,最能活血化瘀的。”说了就把丸药往尤老娘手上递。

尤老娘到了这时才晓得自家闺女是叫贾珍打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那丸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旁的尤三姐冷笑道:“回去同们大奶奶讲,多谢她善心来瞧,可还死不了呢!”说了,一把把丸药夺过。

文花又道:“三姨奶奶,们奶奶还说,们老太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们家老爷的性子就像从前的老太爷。三姨奶奶多多包容才好。”说了,也不待尤三姐再说什么,福了福,竟是扬长而去。一旁的婉儿看着尤三姐这边不行了,忙跟了文花走,哀求道:“文花姐姐,替求求奶奶吧,好歹接们二姑娘回来住几日,等们二姑娘把身子养好了,再回去也使得。”

文花站下了脚,把婉儿瞧了瞧,嘴角一撇道:“三姐老爷跟前那样得意都有了不是,何况们奶奶,只劝省些心罢。虽说奶奶把给了二姨奶奶使,还是们贾家的家生子儿,可不是她们尤家买的奴才!”说完,抛下婉儿自己回去覆命。

婉儿听着文花的话,心上也有些怕,不敢再说,到底不放心尤二姐家,只得忍泪出了宁国府,往城外走,走半路才遇着一辆牛车,将她带了回去,到家时天已擦黑,张华家里头却是灯也没有一盏,婉儿看着黑漆漆的窗门,心上就觉得不好,连忙推门进去,果然家里影也无一个,摸摸灶头,依旧是冷的,婉儿就担忧起来,才一进门,就见地上模模糊糊倒着个,仿佛是尤二姐的模样。

尤二姐自打求了婉儿进城去找尤三姐,就一个家,张华来了又去,公公张松更是影也不见。这大半日的,尤二姐一个才小产的,别说是药,就是热茶热饭也没吃上一口。她是失血过多的,饥渴难忍,眼看着床边的桌子上倒还有盏冷茶,挣扎着起来要去够。偏那茶碗儿离着床也远了些,尤二姐一个扑空就从床上载到地上,再爬不起来。尤二姐这一倒地,心上悲惨已极,呜咽了许久,神思也渐渐恍惚起来,不知道地上躺了多久,才听得有脚步声,可怜尤二姐就是抬个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叫道:“来是谁,扶一扶。”

婉儿看着尤二姐这般凄惨模样,也自心酸,过来扶尤二姐,只是她小力弱,哪里搀扶得起,好不容易连扶带抱的才把尤二姐搀扶到床上躺好,又倒了冷茶来与尤二姐喝。尤二姐这时如饮甘露一般,将一碗冷茶喝得干干净净,这才缓过气来,抓了婉儿的手道:“可见着三姨奶奶了?她怎么说?几时接回去?”婉儿看着尤二姐这般急切的模样,哪里忍心把实话告诉她 ,欲待不说,又扯不来谎,迟疑了半日,才把尤三姐怎么同贾珍吵闹,两怎么打架的话说了。

尤二姐听这里,这才知道尤三姐同贾珍的事,又看贾珍不肯看顾,便是三姐这里也只顾着她自己,就把心全灰了,暗想道:“都是一时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如今后悔也迟。想那张华本不愿娶,都是他以势压成,如今看这样,岂不往死里糟蹋,偏母亲姐妹全靠不着,好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说,生金子可以坠死,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当下心意已决,只说地上把衣裳弄脏了,哄着婉儿替她梳头,扶她去箱子里找干净衣裳换,借机就从箱子里摸了块金子捏手里。

待得衣裳换得,尤二姐就催婉儿去睡,又说:“左右这里没事。只是想个鸡汤喝,明儿早些起来替去买只鸡来。”婉儿信以为真,这才出去。尤二姐看着婉儿出去,就把方才藏着的金子送入口中,几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嗯 还是吞金子死的。这次不关我们家阿凤的事。

145定毒计

到了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婉儿就醒来了,她倒是还记着尤二姐昨儿说的想喝鸡汤的话,又想尤二姐昨儿一日没吃着什么,不敢再耽搁,忙起来就着昨夜的冷水匆匆梳洗了。婉儿先悄悄走尤二姐卧房的窗外听了,里头并无一丝声响,便以为尤二姐还睡。因张华家并不曾养得鸡鸭,要**汤得买鸡,婉儿只得出去到左右邻舍处央求她们卖只鸡给她,银子等张松张华父子回来再还。

虽说庄上的媳妇们瞧不上尤二姐为,可也怜悯她没了孩子,又看婉儿说得十分可怜,倒是白送了只鸡给婉儿,看着婉儿年幼,张松张华父子又不家,索性送佛送到西,替婉儿把鸡收拾好了,又教了她怎么煮。婉儿十分感激,拿着鸡到家,依着那些媳妇的话,洗了鸡下锅,又放了葱姜,点上火煮了,这才去看尤二姐。

婉儿推房门进来看时,就见尤二姐齐齐整整躺炕上,脸色虽然蜡黄,倒是十分宁静的样子,因看她被子褪胸腹处,便过来要替她拉起来,不想触手一片僵冷。婉儿的心就往下沉,知道不好,壮起胆子抖着手去到尤二姐鼻下一试,一丝气息也无,她到底是个孩子,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尖声喊叫起来,连连后退,一跤跌倒地,翻身爬起来,跌跌撞撞就朝门外跑去。

四邻五舍们听见婉儿尖叫,只当出了什么事,都出来看,因见婉儿脸上没有一丝颜色,都围了过来,抚慰的抚慰,动问的动问,劝慰了好一会婉儿方颤抖着把尤二姐死了的事说了。众听着死了,都拥入房去看,果然那尤二姐穿戴整齐,直挺挺躺床上,脸上一片蜡黄,早断气了。众虽说平日看轻尤二姐同勾搭成奸,未婚先孕,不是个良家,如今看她死了,倒也想起二姐儿实温柔和顺,如今死得这样凄凉,倒也落了几滴泪。又有婉儿问:“家姑爷呢。”婉儿只是哭着说不知。众听了,倒也替尤二姐感叹几声。

因尤二姐是暴毙的,说不得就要报官,请仵作来验尸,宁国府那里也要知会声,更要有去寻张松父子回来操办尤二姐后世,事情繁多。庄户倒是热心,看着婉儿年幼,都分散起来,就有去报官的,又有自告奋勇陪着婉儿回去报丧的,也有说,这庄子是荣国府里派看的,总要知会他们一声,也有跑去刘姥姥家报信,各自忙碌。

却说贾珍昨儿叫张华勒索了场,又同尤三姐撕闹了回,不独厌了尤三姐,便是尤氏也得了白眼,贾珍那一夜是冯姨娘处歇息的。贾珍自得了尤氏姐妹这对尤物,也是许久没到冯姨娘处来了,这回好容易来了。冯姨娘怎么肯轻易放他过去,使出浑身解数笼络奉承,哄得贾珍浑身舒坦,这一耽搁就晚了,婉儿上门来报丧时,贾珍冯姨娘处还没起身呢,也没敢惊动他,只好先去找大管家赖升。赖升听着尤二姐没了,也是唬了一跳,自己过来问了个仔细明白,叫婉儿二门外等着,先进来回尤氏。

尤氏今儿的精神倒是好,先是死了一个小杂种,而后那骄纵得倒像是正牌子奶奶的三姐也叫贾珍打了,正是十分得意畅快。这一畅快,便是昨儿贾珍去冯姨娘处歇的,尤氏也不以为意,管事媳妇们进来回话时,都见尤氏脸上笑微微的,管事媳妇们也趁势奉承了几句。便此时,忽然听着赖升外头道:“奶奶可得空吗?二姨奶奶处的婉儿又来了,说是二姨奶奶昨儿晚上没了。”

赖升说这话时,尤氏正喝茶,一口茶就呛着了,文花银蝶两个忙上来,接茶盅的接茶盅,给尤氏顺气的顺,折腾了好一会才罢。尤氏这里听着尤二姐身死,先是震惊,而后就喜欢起来,再后又有些惶恐,只怕牵累了自家,忙问道:“大爷知道吗?”赖升回道:“回奶奶话,大爷那里还没起呢,小的不敢去告诉。”尤氏听了,就把茶盅儿往地上一掷,怒道:“这样大事,如何不去告诉老爷!可是当差当糊涂了!”赖升满口称是,正要退去,又叫尤氏叫住了。

原是尤氏想着了尤老娘,尤三姐娘俩个,尤老娘还罢了,虽贪财好利,却是个无用的,那三姐的性情,真是无理也要搅出理来,何况死了个,必然要迁怒自己这里。尤氏一想着尤三姐那种万不及的女泼皮做派,这大冬月的天额角都能沁出汗来,哪里敢让自己的去告诉她们母女。既然祸是贾珍惹的,也只好委屈贾珍的了。尤氏就慢慢道:“尤老娘同尤三姐两个,一个是二姨奶奶的亲娘,一个是二姨奶奶的同胞同产亲妹,都是骨肉至亲,二姨奶奶没了,自然要告诉她们的,也走一趟罢。”赖升听了,想着尤三姐那烈火一样的性情,连头发跟都炸起来了,又不敢违拗尤氏吩咐,只得称是,先来回贾珍。

贾珍这里才起床,正由冯姨娘服侍着穿衣,猛然听着尤二姐没了的话,先是一怔,转而就笑了起来,回头向正替他系腰带的冯姨娘说:“乖乖地等,晚上再来。”说了抬脚出去了。那尤二姐家时,也曾同贾珍千恩万爱,赖升只当着贾珍听着她死了,总是要伤感一回,不想贾珍不但若无其事,反倒有欢喜的神色,心中惊疑忐忑,壮着胆子悄悄把贾珍瞧了眼,见贾珍脸上竟然有得意之色,不由更是摸不着头脑。

贾珍到了二厅,就命将婉儿带了来。婉儿已然哭得双眼红肿,来二厅,就贾珍跟前跪了。贾珍斜靠着椅背把婉儿上上下下看了一回,脸上一笑:“是们家的家生子?老子娘哪里?叫什么名字?”婉儿听着贾珍不问尤二姐反问自己父母,心里就有些怕,先低着头不敢抬起。赖升就道:“大爷问话呢,怎么不答,耳聋了不成?”婉儿抖了抖才道:“回老爷话。爹姓魏,叫魏富贵。现老爷的庄子上帮着乌大爷收账呢。”

贾珍听着魏富贵的名头倒是笑了回,就道:“这名儿倒是好,这回要是顺了的意思,倒不是不能叫爹富贵一场的。”婉儿听了贾珍的话,心上更加惊恐起来,不敢答是,也不敢答不是。贾珍也不要她答话,又问:“张华昨儿哪里?”婉儿听了这句,眼泪又落了下来,回道:“姑爷一夜没回来。”贾珍听了,把鼻子一哼,道:“他是昨儿没回还是一直不回?他对二姨奶奶怎么样?”

婉儿听着贾珍问这个,不由就想起尤二姐昨儿孤零零地上躺了一日,到死都没吃着一口热食,格外觉得尤二姐可怜,兼尤二姐素日待她十分温柔可亲,就替尤二姐不平,哭道:“姑爷十夜里也没有一夜家的,就是回来也是问姑娘要银子,姑娘若是不给,姑爷开口就骂,就连打也是有的。”贾珍听了这些话,正中下怀,把手一拍笑道:“好!好婉儿!等见了官,也这样答。告诉县老爷,姑娘是叫张华那没伦的畜生打得小产。后因小产伤心过度才自尽。只要为二姨奶奶报了仇,就提拔爹去管一处庄子。若是办砸了差事,可别忘了,一家子的身契都手上。”

原来贾珍自叫张华拿死孩子勒索了,一怕张华尝着甜头,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技重施,没有个了局;更怕张华到外头宣扬去,就欲置张华与死地。只是一时没个妥当的法子,不想天从愿,尤二姐竟自己死了,正好借尤二姐的死来除了张华。律法有云:“夫殴妻,非折傷不论,至折上以上减凡二等[须妻自告乃坐]先行审问夫妇,如愿离异者判罪离异,不愿离异者验伤判罪,可以钱粮收赎之后团聚。至死者,绞监候。”只要自家上告,说二姐是受张华殴打,引至小产而死,由婉儿为证。凭着宁国府的面子,自然能断个绞监候。等张华进了大牢,就由不得他不死了。婉儿是宁国府的家生子,知道贾珍素来的脾气,又恨张华薄待尤二姐竟是满口答应了。

贾珍看着婉儿答应,又想着张华是住贾琏庄子上的,说不得要同他打个招呼,叫贾琏关照下他庄子上的管事,也要一个口径才好,就向赖升道:“到西边儿去,看看琏二爷不,若是,就请他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赖升得了贾珍吩咐,就往荣国府走了一趟,过得两刻也就回来了,回说:“回大爷话,琏二爷不家,琏二奶奶倒是使出来问着什么事,小的没敢说,只请二奶奶看着琏二爷回来,告诉琏二爷一声,大爷找他。”贾珍听了,也是点头,自己厚着脸去找尤老娘,只为尤老娘是尤二姐亲娘,若是要告官,是要她出首的。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夫殴妻死,我参考的是大明律。

146毒贾珍

贾珍这是婉儿来报的信,王熙凤那里也得了尤二姐死的信,这回是刘姥姥之女,王狗儿之妻刘氏来报的信。那庄子上的跑去告诉了王狗儿一家子,本意倒是好的,不想王狗儿听着尤二姐死了,先是唬了一跳,转而疑心着别是张华要讹诈他,就怒道:“她死她的,关家什么事?莫不是看着好说话,要同张松张华那对无赖父子一块儿来讹?只告诉,想错了心!王狗儿也不是个好欺负的。”说了就把往外赶。

王狗儿转回来又把门关了,埋怨刘姥姥道:“都是老家多事,给那个小娼妇请什么郎中,偏是个庸医!这回要是张家一口咬死那尤二姐是伤心孩子没了才死的,老家自己交代去。”刘姥姥听了就说:“哪里知道会有这事,要是知道,便是天皇菩萨请,也不管这闲事。”说了到底不安,就同王狗儿,刘氏夫妻两个关了门商议了会,倒是要去告诉琏二奶奶一声,不为别的,就是她为着托付她们照看些尤二姐,如今出了事,总要她给个主心骨才好。

商议既定,为着掩耳目,就由刘氏进城,左右刘氏也是跟着刘姥姥去过荣国府,拜见过琏二奶奶的,也不算生。因怕庄户上的说话,刘氏特将小女儿青儿也带了身边,对着外只说是青儿快生日了,进城扯布给青儿做衣裳,出来雇了车就往城里来。到了宁荣街,来荣国府角门外,刘氏把青儿拉一边,细细吩咐了她几句,这才携了青儿到了角门前,先向守门的门子们道了万福,门子上看着是来过的,倒也不难为她,就问何事。刘氏堆了笑脸道:“还请几位大爷进去回禀二奶奶一声,说刘姥姥差了来问好的。”又一指青儿道,“上回奶奶说要见见这孩子,今儿特地带来给奶奶磕头的。”

门上把刘氏青儿两个看了看,倒也不敢推阻,就道:“且等着。”说了进去报了信,片刻就折返了来,身后跟了个小丫鬟,十来岁年纪,梳着双丫髻,脸上红扑扑的,一双眼睛笑微微地,却是王熙凤房里的小红。

门上报进去时,王熙凤恰好从贾母房里下来,听着说是刘姥姥的女儿来了,又说什么自己上回要见刘姥姥外孙女,这回特带来请安磕头的,就知道出了事,因怕节外生枝,因叫平儿裕儿,等几个大丫鬟去带,格外引注目,所以就点了小红去把过来。

刘氏谢过门上,携着青儿跟着小红进了荣国府,来王熙凤住处,见着王熙凤也顾不得许多虚礼,先就把尤二姐身死的事回了,因道:“二姐到底是东府里头尤大奶奶的妹子,可有去报丧了?”刘氏回道:“正是看着那二姐的小丫头去那府里报丧了,娘同男才商议了也要给奶奶说一声,奶奶也要有个预备的。再者也请姑奶奶给个明示,们也好区处。”

王熙凤这里听着尤二姐死了,心下大是痛快,只是当着不好露出痕迹来,就把帕子掩了掩嘴角,方说:“费心。”又道,“这是女儿青儿罢,老听母亲说是个俊俏孩子,今儿看着果然招喜欢。”说了就对平儿看了眼,平儿会意,走到刘氏跟前,递过一个荷包来,笑说:“这是二奶奶给青儿姑娘玩儿的。”

刘氏双手接了荷包,又推着青儿给王熙凤磕头。因巧哥认了刘姥姥做干娘的,这么一算来,青儿倒是得管着王熙凤喊外祖母的,王熙凤忙笑着止了:“即如此,也不虚留了。虽说是横死夭亡的不大吉利,看着左右邻舍怎么样,们也照样儿罢,总是邻居一场,不可太薄情了,也要顾些自家,们还有两孩子呢。”说完就命小红依旧送出去。

刘氏带着青儿到城里布庄上将就扯了两块布,又买了糖与青儿吃。看青儿吃得喜欢,就吩咐了青儿,凭谁来问都不许说今儿去了府里的话,又拿要是说了以后只带板儿出来不带她的话来吓唬,唬得青儿满口答应,刘氏这才携了青儿回家不提。

这里刘氏才走不一回,宁国府里贾珍就遣了赖升来请贾琏说是有事商议。王熙凤一听就知道八成是为了尤二姐死了,只做不知道,还故意问着赖升什么事儿。赖升哪里敢实说,王熙凤也不相强,应允了赖升待贾琏回来就叫他往宁国府走一遭儿。

贾琏回来时已到了傍晚,王熙凤领着郑雪娥,傅绿云,并丫鬟们接了,回到房中,王熙凤便斥退众,自己奉茶来与贾琏吃,先把刘氏来报说尤二姐身死的话说了,而后才把赖升奉了贾珍的命来请他的话讲了。贾琏也是聪明,这两件事儿凑一处,自是明白贾珍寻他是为了尤二姐的事。这世里他同尤二姐全无纠葛,即无纠葛便无情,就不大愿意去。王熙凤一旁察言观色,见贾琏脸上颇为勉强,就道:“暗想着,那二姐虽是大嫂子的妹子,总是嫁了出去的,算是张家了,珍大哥珍大嫂子是姐姐姐夫,跑不掉的干系,又干们什么事呢?且听着刘氏说,这二姐仿佛是自尽的,二爷,瞧瞧,又是夭亡,又是自尽,怕不干净呢。二爷岂不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哪有自己去讨晦气的。”

贾琏听着王熙凤这句不伦不类的话就笑了,把她手一拉道:“这比喻说错了。罢了,这也很怨不得,都是岳父不肯教读书的缘故。比喻虽说差了,意思却对,也知道是个不愿意去搅和这事,是心疼的意思,只管放心,只不辜负这片心就是。”说了便命传饭。期间贾珍的也来请过两次,都叫贾琏以“这里有事呢,若是哥哥有吩咐,明儿再来领教训,今儿实实的不能了”给推了。

贾珍那里说动了尤老娘同尤三姐母女两个出首去告张华,又看着贾琏屡请不来,也只好罢了。叫了清客相公来,写了状纸,预备着明儿投递的,转来又见尤氏,就把自己要同张华打官司的话透了,只叫她以后那些日子不许招惹尤三姐生气,不然以尤三姐那个玉石俱焚的性子,若是上了公堂反起口来,反把自己同尤二姐有奸的事说了,那才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尤氏听了,就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口中又不敢辩驳,只能答应。

且不说贾珍要借尤二姐之死治死张华,只说张华从贾珍处敲得了六百两银子,十分得意,哪里想得到尤二姐卧病床,揣着银票到了银楼千挑万选选了一支赤金卷云纹插花簪,喜滋滋揣怀里,到了宝月楼来寻小燕,就把卷云纹插花簪献宝似的献与她看。小燕拿了簪子,脸上只是淡淡一笑,把鼻子一哼道:“这簪子倒是精巧,只可惜没有耳坠子来配它,带了也没意思。”张华正是叫小燕迷得神魂颠倒之际,听着她这样讲,就把他如何勒索的贾珍,贾珍又欠了他多少银子都讲与了小燕听,又把贾珍写了给他的欠条与小燕看,又许诺说是待得收了这笔银子,就把小燕赎出去,长长远远地做夫妻。小燕听着张华竟是攀上了宁国府这棵大树,这才回嗔作喜,拿出身段来奉承张华,哄得张华如堕云中,浑然忘了今夕是何夕。

到得次日,张松先得知尤二姐死信,一路寻了来,就宝月楼小燕这里把张华寻着了,一把就要拖着张华回家。不想张华听着尤二姐死了,想着这个□彐一死 ,那贾珍处欠他的一千四百两银子只怕都化灰了,顿时心痛,眼眉就有些竖起来了,把手一挥反甩了张松一个趔趄,道:“老家家呢,怎么就看着她死!这回好了,儿子的财路尽断了。”

张松原是个叫酒掏空的身子,猝不及防下叫张华甩了一个趔趄,险些站不住,亏得一旁的小燕看着,伸手扶了一把,这才站住。张松叫张华这一甩,顿时也怒了,过去张华脸上就是一掌,骂道:“那小囚攮的,理会得什么!是爹!贼□娘的小猢狲!竟敢把手来推!天也不能容!”说了又是几掌。起先一掌,张华倒还容让,待看得张松不依不饶,又小燕跟前,张华便认为是落了他脸面,就不肯与张松干休,父子两个眼看着就要小燕房里撕扯起来。还是小燕过来劝道:“张大爷,令尊可是说的理呢。尊夫没了,要是不回去,那起子小不知她不贞洁前,反要说无情呢,何苦为她担着不是?倒是早早的回去了,风风光光料理完了后事,世都要赞一个有情有义呢。”

张华听着小燕的话,这才收敛了脾气,只是一想着一千四百两银子只怕就要化作烟云就心疼,小燕又劝了几回,张华这才随着张松去了。他这一走也匆忙,竟是把贾珍写了给他的欠条儿拉了小燕处。

作者有话要说:明儿收拾张华。但是,有伏笔哦有伏笔。

147惩奸刁

张华回家中,见尤二姐已然停灵客厅的地上,身上换了箱笼里的一身新衣,装束齐整,盖着簇新锦被,瞧着倒像是生一般。那邻舍们见张松拖着张华来了,就把备好的丧服与张华穿,张华哪里耐烦,把手一挥,自己到尤二姐卧房内,把门反扣上,开始翻箱倒柜检点尤二姐陪嫁之物,把金钗银簪,珠环玉镯,锦衣绣裙等值钱之物统统收拢起来,扯过床幔来,打成一个包袱,才往床底下塞了,就听外头一阵罗唣,就有个公鸭嗓门叫道:“张华,哪里!岳母把衙门里告下了,告殴妻至死,就跟爷往衙门走一趟吧。”张松就道:“官爷,儿媳妇可是自尽的,左邻右舍都可为证。她死的时候,儿子不家呢,怎么就碍着他什么罪了,如何就要告他!官爷克不能听诬告啊。”那公鸭嗓的差役哼了一声道:“诬告不诬告的,堂上走一回就知道了。本县太爷李大是和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儿,还能冤枉了儿子不成!”

原来一早贾珍就把状子,并二百两银票连同他三等将军贾珍的片子,并休书一封差着赖升一块儿送到了长安县县令李瑞处。这李瑞把贾珍来信看过,倒不是大事,且宁国府到底是开国功勋之后,又有银子开路,哪里有不允之理,当即收了状纸,当着赖升的面就拔了火签,命捕快王大带领几个差役立时把张华捕了来。赖升看着李瑞发了签文,点了捕快,又奉了五十两银子做茶钱,差役们见了银子,个个如狼似虎,格外出力,平日走上两个时辰的路,今儿不用一个时辰就赶到了,恰巧张华也才到家,正尤二姐卧房私藏尤二姐陪嫁。

张华房里头听见这句,他本就是个泼皮,耍无赖使得,真叫他去见官,腿肚子先转筋,四处一瞅,见无有躲藏之处,又看窗子半开着,就过来把窗一推,就想从窗口里爬出去。也是他时运不济,庄户本就爱个热闹,瞅着官差来了,哪里有不来凑热闹的,偏张家门户窄小,厅房又做了灵堂,倒是都挤门外。张华这一跳出来,正好叫看见,就有大喊一声:“官爷,张华这里呢!”

这一声喊叫把张华唬了一个趔趄,还没站稳,就要往外爬,哪里还走得脱,就叫衙役们按住了,立时就绳捆索绑了。张华不是大盗,原不用这样郑重其事,只是这些都得了贾珍的银子,都把张华当江洋大盗来看待,不独下手格外沉重,更是捆得张华连背也直不起来,又把个铁链子往张华脖子上一套,扯了便走,又有两个差役过来把门板拆了,把尤二姐的尸身抬门板上,一行就回了县衙。张松到底不放心儿子,也跟了后头。

张华叫差役们带到了县衙,张华壮起胆子往堂上一瞧,见本县太爷李县令早堂上坐了,衙役们手持水火无情滚分立两旁。尤老娘作为苦主叫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搀扶了堂下站立,,倒是贾珍不见影。张华看着贾珍不,倒是得了意了,以为要告他全是尤老娘一个的意思,贾珍畏惧他手上有把柄,不敢动他。故而到得堂上时也不十分惊慌,倒是乖顺地跪了。尤二姐的尸身紧跟其后,就堂下搁了。

尤老娘看得尤二姐的尸身抬进来,当真如剜心一般,只喊得一声:“的儿。”向后就倒,亏得丫鬟们扶得紧,这才没倒地上。李瑞得了贾府银子,又知这个老太太是贾珍岳母,格外和蔼,故意叹道:“可怜老奶奶白发送黑发,本县见了也不忍。”就命衙役搬椅子来与尤老娘坐。尤老娘椅上坐了,拿着帕子捂了脸,哀哀切切哭几声。

又向堂下张华道:“唗!堂下张华!岳母告凌虐妻尤氏致死,可认罪!”张华听着,满口叫起屈来,只道:“青天大老爷,小的冤枉!小的同妻子好好儿的家,岳母又不同住,如何知道殴妻?分明是诬告!青天大老爷,只管往庄子上问去,哪个见过小打过尤氏了!便是她自己寻死那日,小也不家,老爷,小冤枉啊。”说了就把头往地上撞。

李瑞听得张华辩解。脸上一笑道:“空口无凭的,本县也不能屈入罪。”说了就命仵作掩饰。仵作这里也得了贾珍好处,自然是无伤说有内伤,有一处伤,说成有十处伤。也是不巧,尤二姐身死前,曾从床上跌地上,把身上都撞青了,这些伤处到了尸格上就是张华殴打所至,就连尤二姐小产的缘故,也成了挨不过张华拳脚的缘故。李瑞听说,冷笑一声道:“现有尸格此,还能狡辩么?”张华堂上听着仵作报了一长串儿伤,这才害怕起来,冲着仵作叫道:“收了那贾珍多少好处,就来冤!她身上的伤如何来的,哪里知道!”又向李瑞道:“老爷,小实冤枉,那尤氏嫁于小前已然失贞,是以小对着她也没甚好话。可要说小将她殴打死了,小冤枉。”堂下的张松也叫道:“儿子不曾打过他媳妇儿,能做得证。”

李瑞把惊堂木一拍道:“好个刁民,为着脱罪,竟这样攀诬自己妻子,说她婚前失贞,倒是说说奸夫是哪个?凭据何?可曾捉奸床?”李瑞这一番话问得张华哑口无言,待得要把贾珍攀咬出来,李瑞已容不得他开口,已道:“既不服,本官且传个证来,瞧瞧还认得她不.”说了就命传婉儿。

婉儿正堂下候着,听着传她,战栗着到了堂下,双膝跪倒,先给李瑞磕了头。一旁的尤老娘见着婉儿,就哭道:“婉儿,二姨奶奶活着时待可不差,不能对不住她呀。”张华听着尤老娘这样讲,也是急了,忙道:“兀个老婆子!不曾打女儿,不曾卖女儿,如何这样恨!真要为女儿报仇,只管找大女婿去,找做什么!”尤老娘听着张华提及贾珍,也自心虚,倒是不敢再说,只是把帕子挡着脸哭。

李瑞听着张华这句,倒是笑道:“本县堂前尚且如此蛮横,连岳母都敢辱骂,可见家是何等情形。婉儿,只管如实讲来,本县自会为做主,谅他张华也不敢堂上放肆!”

婉儿先叫贾珍威吓过,这回又见尤老娘,张华都,更不敢说话,还是李瑞问一句,她答一句,起先说着张华拿了尤二姐嫁妆去赌时,张华还能辩解几句,无非说是丈夫用着妻子的钱又如何,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待到婉儿说着张华把尤二姐打过几回时,张华便耐不住了,喊叫道:“小娼妇,也和姑娘一样不要脸!自跟着姑娘嫁来家,不曾打,也不曾骂,竟这样攀诬!再要胡说,也知道不是好性儿!”

李瑞将公案一拍,骂道:“看这刁民凶恶已极!连本官也不放眼内,竟敢咆哮公堂!” 吩咐掌嘴,左右吆喝一声,自有衙役们上来动手,一连打了二十个嘴巴,打得张华满口流血,两边嘴巴,好象个向阳的桃子似的,再不敢做声。堂下张松看得心痛十分,要上堂来为张华辩解,无奈衙役们如狼似虎般的凶恶,就叫拦了堂下。

李瑞就道:“张华,如今证物证俱,招是不招?!再要支吾,看大刑伺候!”张华满口是血,支吾道:“不知大教小招什么供?”李瑞道:“这利口的刁民,本县不说出明白来,也不肯心服。无端疑妻不贞,便百般折辱,全不念夫妻情谊,更不念她身怀的骨肉,将她殴至小产。所谓母子天性,尔妻心痛胎儿无辜,怨恨拳脚无情,方才自尽。现有尸格证此,再敢强口,本官认得,本官的刑具可不认得!”

张华哪里肯认罪,满口乱叫,到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反不怕了,就要把贾珍同尤二姐的私情揭破,只可惜堂上的太爷李瑞是叫贾珍收买过的,哪里容得他放肆,看着要喊叫,就拔出火签来,命拖下去打,四十大板打下来,张华臀部以下俱是血肉模糊。

衙役们把张华拖上公堂,依旧掷公案前,李瑞就问道:“尔招是不招?须知心似铁假似铁,王法如炉真如炉。如今铁证如山,尔招了还少受些皮肉之苦。本官也笔下超生,饶尔不死。”张华虽是个无赖破落户,从来都是他横给瞧的,几时吃过这样的皮肉之苦,再挨不住,只得愿招,认了无故殴妻至死之罪,依着本朝律法,就断了个绞监侯

依着当朝律法,凡断犯死刑,概要上报刑部,由刑部审核了再交皇帝朱笔御批,方能于秋后核准执行。而当今圣上颇有好生之德,不是十恶不赦之罪,便是斩立决,绞立决一年也勾决不了几个何况是斩监侯,绞监侯。是以张华听着自己是个绞监侯,便以为能不死了,也就放下了心头大石。

148留祸根

张松听着儿子断成绞监候,情知是贾珍捣的鬼,无奈他是草民,贾珍是个三等将军,所谓民不与官斗,只得忍气吞声,一路抹着泪回了家。他这里才进家门,后台赖升带了几个贾府的小厮也到了,见着张松,脸上阴阴阳阳地一笑道:“给亲家老爷请安。请亲家老爷见谅,们家二姨奶奶即没了,她又无子女,她的嫁妆自然要取回去的。敢问亲家老爷,们二姨奶奶的闺房哪里?”

张松哪里敢拦,只是闪躲一边儿,看着赖升带了进屋,把尤氏陪嫁的箱笼尽数开了,却见里头只剩些拆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赖升见了,把脸一沉,向着那些小厮们道:“都给抄捡仔细了,一样不许漏!这房里的物件儿,都给装起来!”小厮们答应了,就把尤二姐房中的东西,大至箱柜被褥床幔,小至手帕油灯剪子统统收拾了起来,便是床上垫的被褥都没放过。

尤二姐房子的东西其倒也有几样是张家置办的,张松待要来拦,赖升就把眼眉一立,冷笑道:“亲家老爷,们二姨奶奶嫁过来时虽不好算是十里红妆,也是有八抬嫁妆的,如今只剩些破衣烂衫的,们还没问亲家老爷们二姨奶奶的东西都去哪儿了呢,亲家老爷倒是有脸来拦。”

张松又羞又恨,转身奔出房去,就把头嗵嗵往门上撞,口中哭喊道:“好个宁国府!们家姨奶奶不贞洁,怀了不知哪个王八羔子的杂种,仗势硬塞给家,如今那个小娼妇自己怀不住孩子掉了,反赖那老实的孩子打的她,把那苦命的儿子问成死罪下牢里,可还有天理没有啊!现还来问嫁妆,这是要逼死!也不活了,就撞死这里,就一把火把这房子烧了,大家干净!”引得左邻右舍都来瞧看。

赖升再不料张松竟不怕羞到肯把自家儿子做了活王八的事嚷破,倒也站不住脚,也顾不得抬家具,只抬了收拾好的箱笼,脚不点地地去了。回宁府,赖升就命小厮们把箱笼都抬了,搁二厅,自己进去请贾珍,趴地上回道:“大爷吩咐的事,小的无能没有办成。小的只怕一时情急,看漏了也是有的,就把二姨奶奶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来,如今都搁二厅上,请大爷吩咐。”

原来张华下狱,贾珍就命赖升去张华身上搜检那张欠条。这欠条上写了一千四百两的欠额,这银子还罢了,不算个大数目。要紧的是他堂堂一个世袭的三等将军怎么会欠张华一个泼皮破落户儿这许多银子。要是那张松张华父子拿着这欠条叫起撞天屈来,不好收场。

赖升领命,带了几个小厮到了大牢中,忍着肮脏恶臭,把张华浑身翻了个遍,又哪里搜检得到。拿着张华拷问,张华到了这时,也是昏昏沉沉,哪里还想得起来欠条哪里。赖升无法,只得回来禀告了贾珍。贾珍想着张华是从尤二姐房中翻窗出去时抓着的,莫不是藏了房中,便命赖升以收拾尤二姐嫁妆为由去寻找,不想依旧落空。好赖升为精明,倒是晓得把尤二姐房内的东西都装了回来。

贾珍虽有心再尤二姐的东西里翻看一遍,又嫌晦气,想了想就道:“同尤老娘并三姨奶奶说去,只说们二姨奶奶的东西抬回来了,这就要烧给她。叫她们瞧瞧还有什么东西想留作念想儿的就取了,余下的就烧了罢。”

贾珍倒是个借用尤老娘尤三姐两个去翻检的意思,不想尤三姐出来,看着尤二姐的遗物,也不细看,先是哭了几声苦命的姐姐,就向赖升道:“的姐姐的陪嫁也曾亲眼见过,便是压箱的银子也有两三百两,更别说新做的四季衣裳了,如何就剩了这些破衣烂衫?大姐姐给的金银头面更是不知去向,莫不是叫藏过了?赖升,好大的狗胆!不怕告诉大爷,把皮也揭了吗?”

赖升听了尤三姐的话,暗自啐了口,脸上却是个恭谨的模样回道:“三姨奶奶明鉴。也知道二姨奶奶的东西该着是老太太的,无如那个张华实不是东西,都叫他输尽了。这还是把二姨奶奶房里东西都收拾了,才有这些。大爷也是知道的。”说了,就垂着手儿立一边。

尤三姐听了,满心不信,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伸手把二姐的遗物略翻了翻,捡出一条二姐常用的汗巾子来,余下的便叫赖升抬出去烧了。贾珍听着赖升回话,到底放心不下那个欠条,只得命贾蓉回来,叫他去瞧瞧,无奈那欠条小燕处,张华即不说,便是张松也不能知道,何况贾珍。是以贾珍虽把张华送进了牢里,又买嘱了牢头不许给张华瞧伤,只要慢慢拖死他。到底不放心,又怕外头的张松闹事,竟起了无毒不丈夫之心,就要先送张松一程。

却说张松这里看着赖升等搬着东西去了,又气又恨,回到空洞洞的房中看了回,叹息几声。他也是个没钱的主儿,看着尤二姐留下的那张雕花大床倒还值些钱,就要使来卖了去,不想就床下见着了张华藏着的包袱,打开一瞧,这一欢喜还了得,竟也不顾还大牢里头的张华,次日起了五更,便回原籍去了。

张松这头才走,赖升就后头来了,也就扑了个空儿。赖升原也不想治死张松,倒不是他良善,说到底这也是命关天的事,非同儿戏,日后万一揭破,动手的必是个死。是以看赖升着张松走脱,反倒欢喜。为着向贾珍交代,赖升故意带了庄上做个寻的模样出来,闹腾了大半日,这才回去告诉贾珍。贾珍心上虽不足,却也无可奈何,又威吓赖升说:“要撒谎,再使打听出来,敲的牙!”自此,方丢过不究。

只是张华身牢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身上伤口溃烂,疼痛难忍,又看父亲张松连着几日没来,求了往乡间走了一趟才知道张松早走得没了影。张华到了此时才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待要叫破尤二姐同贾珍的□,到这里哪里还有理他,不是叫贾珍收买的,就是以为他情急胡乱攀咬,不过捱了十数日就死了,不过是一床破席子一卷拖到城外乱葬岗上一扔完事。贾珍听着张华身死,心上的大石才算挪开了一半,那张失落的欠条却始终悬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