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芸瞟了激动的周正君一眼,小声说:“照我讲,娜拉肯定是父母包办结婚的,她当初就不当嫁给那个坏蛋,她应当在结婚前就逃婚!”
“对,对,她应当早早就逃婚。结了婚,还有孩子才觉悟,到底迟了。”周正君捏着拳头恨恨的说:“她要是我姊姊,我一定劝她早早逃婚。”
倩芸歪着头,噗嗤笑出声来。周正君不好意思的的咳了一声,笑道:“娜拉嫁给那样一个坏男人,哪个有良心的人都要生气的。倩芸,你讲是不是?”
“是。”倩芸朝前走了几步,指着斜对面的弄堂口说:“那边有过堂风,我们到那边去站一会。”
“好,去那里歇一会,我请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周正君将一只胳膊虚护在倩芸后背,侧着身体拦住两个冲上来讨钱的小乞丐,把捏在手里的花生瓜子包递给他们:“没有钱,这个请你们吃。”
两个小乞丐接过报纸包,急吼吼扒开来看,里头确是有花生瓜子,都笑嘻嘻的道谢:“谢谢先生太太,先生太太好心有好报呀,一定早生贵子。”
“呸。”倩芸羞的要死,啐了一口急忙忙逃开。
周正君追上去,捏着倩芸的胳膊,笑道:“跟他们计较什么。你方才说有话要跟我讲,是什么好话?”
“我四叔给我四姐包办婚姻,我四姐要学娜拉离家出走。可气的是我们九姐,十一妹明明能帮忙,都不肯帮她。”倩芸气呼呼的说:“方才我看见我九姐也来看戏,真气人,她哪里看得懂!”
“怪不得你不肯理她,原来她心地那样坏。”周正君恍然大悟,“自家姊妹,她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堂姐往火坑里跳。倩芸,你和你九姐吵架了?”
“嗯。”倩芸拖长了腔调,有些难为情的说:“我只恨我没有本事,帮不到我四姐。”
“你四姐打算逃到哪里去?是去北平读书,还是去南京上学?”周正君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卷钞票,“我这里还有二十多块钱,送给你四姐做路费,算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你代我交给你四姐罢。”
“我四姐有钱。”倩芸推开周正君递钱的手,嗔道:“四叔打算下个月把她嫁出去。她想寻个可靠的地方藏起来,新娘子跑了,男方家里觉得跌了面子自然就要退婚,退了婚她就回家。你讲,这样可妥当?”
“妥当的很。”周正君笑道:“一个人在外头求学,是很辛苦的。孤身女子更被容易被人欺负。就在上海寻个地方住一两个月,还有你们这群姐妹照应,就更万无一失了。”
“你也觉得这样好?”倩芸快活起来,“那你明天傍晚陪我去替我四姐寻房子好不好?”
周正君想了一会,说:“我九婶家有房子在招房客。我去替你们和我九婶说,就说我一个同学的姊姊来上海求学没有地方住,租她一个房间住几个月,可好?”
“那样最好的了。”倩芸惊喜的答应下来,原来十分为难的事情到了周正君手里几句话就解决了,“那我们快去你九婶家里把房间租下来罢。”
“只要我和我九婶讲一声,租一个房间容易的很。倒是你四姐怎么偷偷逃出来,要好好想个法子。”周正君笑嘻嘻的去拉倩芸的手。
周正君又体贴,又能干,也就是家世不大好,论长相,论人品比岳敏之那种人好不晓得多少倍。倩芸欢喜的瞟他一眼,顺从的让他牵手。周正君请倩芸吃过冰淇淋,把她送到祥云公寓门口,约好第二天傍晚带她去看房子。
第二天傍晚曹三少来接丽芸,倩芸搭曹三少的顺风车到半路,假托要替家里的吴妈买贴腰疼的膏药下车,喊了一辆黄包车到虹口公园和周正君碰面。
周正君的九婶寡居,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在周家排行第三。两个人自然住不满一栋石库门房子,所以把楼上的两个大房间和楼梯间招租,取租补贴家用。周正君带倩芸去看时,楼上的两个大房间都被人租去,只有楼梯间是空的。
倩芸站在楼梯间里,为难的说:“这里也就能放一张床一张桌子,怎么住人?”
“学生都住楼梯间的呀。”周正君自己在家其实住的也楼梯间,倒没有觉得楼梯间有什么不好,笑嘻嘻的说:“一来房间小租金便宜,二来你四姐也只住一两个月,租大房间要添不少家俱也是浪费,我看这个楼梯间就蛮好。”
“那…… 我回去问问我四姐,要是她不肯住,我就劝她答应。”倩芸也觉得周正君的话有道理,转天寻到机会和茹芸讲。茹芸好像沉塘溺水的人,揪到一把稻草都觉得能救她的命,并不计较住楼梯间,姐妹两个商量定了,倩芸喊周正君到樱桃街门口让茹芸认人,当天晚上周正君扛着一架梯子架到俞宅后墙,茹芸揣着一卷钞票翻了墙,当真藏在周家九婶的楼梯间里。
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早晨起来四老爷四太太寻不到女儿,因为她有离家出走的先例,四老爷不肯声张,只说茹芸得了热感冒,悄悄去找。倩芸到樱桃街去了几天,到底有些胆怯,就装病不肯去。大太太觉得女儿已经尽了俞家女儿的本份,也不舍得让女儿在樱桃街受气,请了个大夫来瞧过倩芸,故意和樱桃街说倩芸得了重病不能去。
俞家四位小姐一下子病倒了两位,芳芸和丽芸都有些莫明其妙。芳芸想了想,过了二七就说中暑,只在家休养,也不肯再去樱桃街。恰好丽芸的亲哥哥明诚有点拉肚子,丽芸就借着替哥哥调养身体幌子,把明诚和妹妹秋芸都接到曹三少在杭州西湖边的别墅去休养,躲了个一干二净。
四老爷这一回到处寻不到女儿,又见几个侄女都躲了起来,也晓得是小姐们合伙捣鬼。曹大帅虽然倒了,曹家势力还在,曹三少还是惹不起的,他不敢去寻丽芸。俞家还要从亚当手里讨还丘凤笙那十二万块钱,四老爷也不能去找芳芸的麻烦,也只有去寻倩芸。
这一天大清早,四老爷夫妻就把大太太堵在家门口。四太太顶着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气愤的拦着大太太,说:“姓胡的,你自己不守妇道闹离婚,还叫你女儿哄我女儿逃婚!你把我女儿还我!”
余波(上)
大太太打算去菜市场买菜,家常只穿着旧麻纱旗袍、褪色的黑缎面布鞋,头发也没有用心梳,乱蓬蓬的披在肩上,看上去很没精神。
她打了个呵欠,冷笑着说:“俞老四,你不想我把你女儿又逃婚的事传得满上海滩都晓得,你们只管闹。”
四太太愤怒的冲大太太挥拳头,“把我女儿还回来!”四老爷扯住妻子的膀子,“你小声点讲话。”他掉过头,脸上现出威严的模样,“大嫂,茹芸的名声坏掉了,倩芸将来也找不到好人家。你喊倩芸出来,我有话问她。”
“你凭什么喊我大嫂?我这里是姓胡的地方,俞家小姐名声和我不相干。”大太太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反正我一个离婚妇人是没有好名声的,我家倩芸的名声早让我败坏完了。你们在我家闹,我就给报馆打电话。”
“你……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四太太的圆脸涨得通红,“昨天还有人看见茹芸和倩芸一淘逛城隍庙……”
“放你的臭狗屁!”大太太一巴掌掴在四太太脸上,耳光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显得特别的清脆,“倩芸这几天都在发烧,睡在床上爬不起来,她去逛城隍庙的话也编得出来,俞老四,你真不要脸。”
“十小姐又讲糊话了,太太,洋大夫八点钟就要到的,”大太太得用的女佣刘妈从灶间跑出来,看了看客厅里的落地大钟,时钟的指针正指着八,“您现在问大舅老爷借钱怕是来不急了呀,要不然,先问……”她看向衣衫华丽的四老爷和四太太,一副提醒大太太问四老爷借钱的样子。
“茹芸逃婚的事,丁家还不晓得罢。”大太太突然换上关切的神情讲话,一副蘀四房打算的样子,“他们要是晓得茹芸两次三翻逃婚,一定要退婚的,对不对?”
大房已经沦落到给女儿看病都要借钱的地步?曹大帅塌台,胡舅老爷做了闲散寓公,大房又没有别的进项,日子只怕是真不好过。四老爷从半敞的大门朝里看,客厅里的白纱沙发套发旧发黄,看上去就像是光景不大好的人家。
大太太笑眯眯的盯着四老爷,眼神锐利,“茹芸是真的逃婚了,还是去南京亲戚家玩去了?”
她要舀茹芸逃婚的事来讹钱?这个大嫂一向不肯吃亏,说得出来就做得到。茹芸逃婚的事闹大了不好收场——四老爷的腮帮子微微跳了两跳,扯着四太太膀子的手加了一把力气,“既然倩芸病了,候她病好我们再来问她。”
“不行,我一定要当面问倩芸,”四太太挣扎着要甩开四老爷,哭嚷:“一定要把茹芸找回来。”
四老爷喝道:“你不要闹,我们回头再来。”他用力拖着四太太朝后退,“讲不定茹芸是去南京寻她大表姐玩去了。”
四太太被四老爷半拖半拉到楼梯口,四老爷附在她耳朵边不晓得讲了些什么话,她的哭泣声慢慢小下去了。
大太太盯着四老爷夫妇的背影冷笑几声,转身面对靠着卧房门打呵欠的倩芸就换了一张冷脸。她从衣袋里摸出一卷钞票,抽出两张一元的递给刘妈,“你去买菜,过一个钟头再回来。”
刘妈看了看睡眼懵忪的十小姐,答应一声,连买菜的竹篮都没有舀,握着钞票匆忙出门去。
大太太从供桌的花瓶里抽出鸡毛掸子,也不讲话,朝着倩芸身上肉厚的地方用力抽下去。
“妈,你打我!”倩芸迷迷胡胡挨了两下打才清醒过来,“为什么?”
“为什么?人家都找上门来讨人,你还问我为什么?”大太太越说越气,忍不住又抽了一鸡毛掸子,“你昨天讲去逛城隍庙,是不是和茹芸一淘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