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去!”颜如玉用力把支票掷出去。写着数字的支票虽然值钱,到底还是张轻飘飘的纸,在半空中打个转,就被丽芸抢到手里,递到婉芳面前。
丽芸笑道:“表哥在不三不四的人身上花钱眼都不眨一下。难得他有心照应我们,这个钱太太收下补贴家用罢。我们可不是来白吃白住的。”
“好,丽芸,你先替三婶收起来,哪天要用三婶再问你讨,好不好?”婉芳看看支票上的数字是两千块,连忙还给丽芸。丽芸老实不客气的收起来,下午就去银行把钱取出来。婉芳劝着她存了一千八百块钱,自己身上还留着两百块钱要零花。
恰好街头有万国储蓄会的人散发传单,丽芸收到一张看了几行,看到“积腋成裘”、“轻而易举”、“以少博多”的字样,很是心动,掏出十二块钱来买了一份。婉芳觉得好玩,也买了一份。第二天到芳芸那里玩,当个笑话说给芳芸听。
芳芸笑道:“太太,你吃亏了呀。”
婉芳惊奇的问:“怎么会?”
芳芸取来纸笔算给她看:存在银行每月利息若干,满多少年收入若干。万国储蓄会的一份会单是十二元每月,或是不能中奖,存十五年才可结清所有所存款,连本带利总要亏三千五百多块钱。
婉芳看了吐舌,道:“怎么是这个样子?还好只是买几块钱玩玩。听说我们家的吴妈连棺材本都拿出来存在他们那里。”
“都是叫中奖的幌子蒙住神智。”芳芸笑道:“这些和股票一样都是空对空的东西,顶好是不要沾手。这几天我空闲了,已经在霞飞路上顶下个小铺面。太太,带你去看看?”
栖霞里离着霞飞路并不算远,她们两个由伊万陪着,散步到霞飞路上。伊万指着一条支弄口的小小洗衣铺:“九小姐,那是我太太和妹妹。”
两个高大的白俄女人从洗衣铺里跑出来,和伊万又亲又抱。其中一个生的纤巧些的是伊万的妻子,挎着伊成的胳膊笑道:“九小姐,谢谢你送给我们的咖啡。可以进来喝杯茶吗?”
芳芸笑道:“我们还有事,改天到府上喝茶呀。”
伊万和她们说几句俄语,在他太太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个白俄女人笑骂着进了洗衣铺。伊万的妹妹看着哥哥欲言又止,也跟着嫂子进去。婉芳觉得他们粗野的有趣,拉着芳芸落后几步,笑道:“他们过的真开心。”
芳芸指着伊万的背影:“他真是个好人,其实家累很重,偏不肯叫太太和妹妹去咖啡厅跳舞场赚容易钱。但是我不出门,都叫他回家帮忙的。”
婉芳想到打扮得艳光逼人的颜如玉陪那几位校董抹麻将,突然对俞忆白失望了,良久,才说:“人跟人,真是大不一样。爹爹前天还叫我劝你回家……现在觉得还是不回来的好。”
“三太太,九小姐。请进。”伊万掏出钥匙打开门,让她两个进去。婉芳在楼上楼下走了两圈,笑道:“就是小,要是把隔壁顶下来,再摆几张桌子,就像个样子了。”
芳芸笑道:“我算了很久的。上面是操作间和仓库间。下面,诺,就在那个角落用玻璃隔出个蛋糕裱花间出来。然后这边,放一排柜台,靠墙再放一排长椅。我们只卖面包蛋糕,这样大的地方正正好。”
芳芸站在空荡荡灰扑扑的空铺面里,张开双臂,笑着:“我不要有多大的事业,只要一间自己的小铺子。我要做最美味的蛋糕。”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容里充满信心。
婉芳站在一边笑着附合,“你会有自己的小铺子,一定能做出最美的蛋糕的。”
芳芸扑到她怀里,笑的喘不过气来,“我疯了,太太也陪我疯。”
婉芳按着她,说:“这样热。别闹,别说铺子还没开张,一条马路上的人都晓得这里有个疯老板。”
伊万从楼上下来,说:“九小姐,楼上的窗户坏了,我回家拿工具箱来修一下?”
芳芸拢拢头发,笑道:“不急的,今天就是带我们太太来看看。这些事找工人来做呀。”
岳敏之笑嘻嘻的迈进门来,对着芳芸拱手:“俞老板,生意兴隆。”
芳芸也拱手:“岳老板,生意兴隆。”
婉芳笑道:“敏之来的正好,我们正找你呢。”
“留学的事?小姨,放着才从美利加回来不到一年的芳芸不问,问我干什么?”岳敏之两手抄在背后,在屋里转了几步,转到楼上去。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给人软钉子碰?婉芳有些尴尬的看着芳芸,说不出话来。
芳芸笑道:“岳大哥有时候就是样子,不要理他,过会他自己就好了。太太,我给表哥寄信,叫他把美国接收留学生的学校资料寄来,让大伯娘慢慢挑,好不好?”
岳敏之在楼上转了几分钟下来,和芳芸商量怎么布置店堂,又要怎么招聘店员,一句话里总要夹个把英文,到后来全用英语。婉芳起先还能猜猜,到后来全然听不懂,信步走到门口,恰好看见曹公子开车带着倩芸和两个眼生的小姐兜风经过。
倩芸看见小姨站在个空铺子里很是好奇,喊曹公子掉头,一行摩登男女挤进来。
岳敏之和芳芸对视一眼,一个朝前走一步,一个朝后退一步。岳敏之挡在前面,笑道:“倩芸,好久不见。小姨,这位是?”
“曹云朗。”曹公子颇有军人风度,边讲话边伸出手。岳敏之和他握手,对那两位小姐点头,笑道:“相请不如偶遇,这里脏兮兮的,请大家移步到对面的咖啡厅坐坐罢。”
芳芸的小铺面里,确是脏。好在两位小姐听岳敏之的话,就先走出去。曹云朗看一眼芳芸,笑道:“九小姐,好久不见。”
芳芸冲他点头,走到婉芳身边挽着她的胳膊,贴着继母的耳边小声说:“太太,就说是岳大哥的铺子。”
婉芳点头,她们两个最后出去,伊万锁上门,芳芸指指伊万家的洗衣铺子,伊万悄悄就走了。
岳敏之和曹云朗有共同的朋友李书霖,转眼就成了好朋友,两个肩并着肩坐在张卡座上吸烟。看见婉芳和芳芸进来,倩芸从边上的圆桌上站起来,对她们招手:“到里来。”
婉芳笑道:“倩芸,看见我们太高兴,就忘介绍新朋友给我们。”
“这是曹大哥的表妹菁姐,这是菁姐的同学赵明华,她们打算新学年去报考中西中的。菁姐,明华姐,这是小姨,又是三婶,这是九堂姐芳芸。”
“咦,小姨闺名里有个芳字,怎么堂姐也有芳字?不是重名吗?”菁小姐抿着嘴儿斯斯文文喝咖啡,讲的话却都不斯文。
自从婉芳嫁进俞家,就没有过安生日子。婉芳和芳芸都没有想到这层上。芳芸先反应过来,笑道:“这个芳字,是先母临终时取的。从前家里都喊小名字,叫大妞的。”
芳芸这样出挑又雅致的一个年轻小姐,小名偏这样俗气。赵明华先“扑哧”笑出声来。
婉芳打圆场,笑道:“我们女人呀,结婚人家就要喊张太太王太太的,名字哪里用得上。重就重吧,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芳芸笑道:“太太喊我大妞呀。虽然这个名字不怎么样,从小喊到大,到是听着亲热的很。”
曹云朗走过来,笑道:“大妞像是个北方姑娘。我就忘了,你们俞家是从北方搬来的。不过不是排第九吗?”
“九姐是在美国生美国长的,去年才回国上家谱才有排行。”倩芸快人快话的抢过话头,笑道:“九姐,为什么三叔要给取大妞的小名呀?”
“外祖父那边的舅舅姨娘那边算起来,是孩子里头第一个大的,所以叫大妞。大姨娘家的小表妹,就叫二妞,生得极像姨爹,通看不出中国人的血统的。每回过年去大舅那里吃年夜饭,就笑起人。我们外婆喊二妞,大家都要笑的。”
在座的小姐们都笑起来。岳敏之就笑着把话头岔开,道:“这家的冰湛淋最好,我们叫几客来吃罢。”扬着手把待女喊来,报出一长串冰淇淋的名字来。过了一会,大大小小十几盆五彩缤纷的冰淇淋摆在桌上,吸引了小姐们的注意力。咖啡厅里就安静好多。曹云朗不吃甜食,拿小勺搅着一小碗香草冰淇淋玩,一会儿看看岳敏之,一会儿看看芳芸,一会儿又看看胡婉芳,最后把视线落在芳芸身上,笑道:“大妞,听说花旗洋行的大班亚当是你表哥?”
芳芸笑道:“他不只是表哥,还是表姐夫。他的太太,是我表姐。”
倩芸想想,笑起来,说:“对,是那边七堂姐的姨表姐。”
岳敏之看了曹云朗一眼,笑道:“他们几家都是锦屏镇出来的,说起来都是亲。”
“他,那你呢?”曹云朗笑着问:“听你的口音和胡参谋长的差不多,也是锦屏镇的吧。”
“……”岳敏之迟疑几秒钟,说:“我老家是新山乡的,离着锦屏镇还有八十里路——不过,我是叔叔带大的。我们家从前的事,叔叔不怎么提,我也不在晓得。”他笑笑,对芳芸说:“说不定我和府上也是亲戚的。”
芳芸和他认得这么久,头一回听说他是叔叔带大的,那样说他和她一样,打小就失去父母亲人。芳芸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酸楚,连忙笑道:“岳大哥哪回不喊我们表妹?难道从前是喊假的?”
倩芸想起岳敏之从前的油腔滑调,啐了一口,说:“岳大哥,你几时变得假正经?上回茹芸姐还跟我讲,偶然看见岳大哥,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那位茹芸小姐,是你们四房的吗?”曹云朗笑道:“记得你们霖表哥几次去跳舞会带的女伴都是她。”
赵明华突然站起来,笑道:“说到跳舞会就忘了,我们是去大华绸缎局买衣料的。快走快走,迟了就赶不上二姐家的跳舞会了。”拉着菁姐要走,倩芸要奉承新朋友,也站起来,笑道:“小姨,九姐,你们去不去?”
“我们前几天才买的衣料,你和她们去玩罢。”婉芳笑道:“我出来也有好几个钟头,也要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