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起来,俞家也沾光。大老爷立刻提议把百万的股本增至两百五十万,那一百五十万向社会各界募集股金,丘家和胡家都赞成。消息放出去,连曹大帅的几位姨太太都各认购一万块钱的股金,一时从者云集。俞大老爷和胡大老爷约齐同去和洋行大班谈判,又追加价值五十万大洋的机器订单,洋行保证两个月之后把机器运到上海。
正月里俞胡两家的太太们就成了香饽饽儿,请吃饭请打麻将的帖子一打打的丢到字纸篓里去。
旧历年过完,上海市长固然换了人当。教育部里调整人事频繁,只有俞忆白稳坐泰山,每日早晨上班,下午下班回家陪太太,好像樱桃街的热闹和他无关似的。婉芳只在家静养,总不放心芳芸,隔两天就打个电话到芳芸那里,回答总是九小姐没有回来。
芳芸在南京颇有些“此地乐,不思蜀”。每早晨上灵谷寺,中午吃过素斋,天气晴朗就和唐珍妮走回借回的别墅;若是遇到雨雪,岳敏之就把他的住处让出来,他去别处借住。大师看在芳芸大把花银子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他们。
是日二十九,天气睛好。芳芸和唐珍妮从灵谷寺出来,岳敏之陪着,缓步横穿满是枯叶的树林。芳芸一向安静平和,如非必要应酬,并不肯多讲一句话。岳敏之虽然惯爱在人面前油腔滑调,在芳芸跟前收敛很多,也会惜字如金。唐珍妮惯会看人脸色,他们两个都不话,自然也不肯作声,陪在芳芸身边默默的走着。
纵横的枯枝把明媚的蓝格成不规整的小块。芳芸仰头看天,呼出团团的白气,脸上露出舒适的微笑。远处传来悠悠的钟声,朵白云缓缓游动,给山川留下片浅浅的印子。 岳敏之在口袋里摸出匣烟让唐珍妮,避过风划着火柴着烟。刺激的烟雾在旷野里散开,给冰冷的空气添上人气和温暖。芳芸侧头看看他们,笑道:“这里真安静,真舒服。”
岳敏之笑道:“还少两只猎狗。”他说到狗,果然就有狗吠。原来前面有大块菜园,一家子在整地,两个孩子就放在地头,大小两个肉团子跟只草狗玩的正欢。孩子追狗,狗追孩子,大人笑嘻嘻的看,笑骂:“当心跌倒。”人人脸上都露出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
芳芸站住脚看,舍不得走。唐珍妮只看见那两个孩子穿的单薄,心痛道:“脸上都生冻疮,穿的也只那么点,真是作死!虽然有太阳,雪还没有化,哪里扛得住!”
岳敏之道:“大人穿的更少,明天就过年还要干活,难为他们样快活。”他还在踌躇要不要送钱给孩子们买衣服。芳芸和唐珍妮不约而同掏出把钞票递给他。
岳敏之看见唐珍妮也掏出钱来不由愣下,笑道:“哪里要那样多。”他在她们手里各抽张五块钱的钞票,又从自己皮夹里抽出一张来,凑十五块钱,笑道:“就这样给不太好的,我们问他买些菜吧。”
唐珍妮和芳芸站在路上看着他从田埂上走向那家人。呼呼的风刮过,刮不走阳光的温暖。唐珍妮笑道:“以为他会挖苦我们几句呢,就没想到他的心和人一样软。”
芳芸轻轻跺脚,小牛皮的靴底把块泥土跺成粉末,随口应道:“我也以为他要笑话我们的。”想到那回在亚当家的书房里,岳敏之对她凶巴巴的样子,芳芸的心里有些迷惑:到底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哪张脸才是真正的岳敏之?
岳敏之把她们送到别墅门口,转身去市区。唐珍妮站在二楼的窗户边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下山的大道上,抱着胳膊笑道:“就不晓得他也这样有趣。”
芳芸还在解大衣的扣子,听见她这样讲,替她不平,“珠姐,他总给你软钉子吃,你也不恼他,亏你脾气这样好。”
唐珍妮笑道:“总比和口蜜腹剑的人相处容易。”
芳芸把大衣搭到衣架上,笑道:“珠姐这几天受累,想吃什么妹子孝敬。”
唐珍妮啐道:“说的跟老佛爷似的,小时候在老家过年,我们家的厨子总要做鱼圆子,我做这个最拿手。今且看唐宝珠大显身手。”撸起衣袖,想了想,还是脱下身上的新衣,在衣橱里翻出件旧衣服穿上。芳芸也换上家常的旧棉袍,两个人手拉着手下楼到灶间,问老妈子讨两个蓝布围裙,唐珍妮剖鱼,芳芸剁肉。两个人都动作麻利,看得老妈子愣愣的,出来和同伴讲:“从来没见过样会做饭的太太小姐,听还是出洋回来的呢。”
岳敏之在市区呆了整整一天,直到年三十下午才回来。他雇个年青挑夫挑来担年货。竹箩上盖的棉包被被好奇的唐珍妮揭开,惊喜的大叫声:“敏之,你真是好人!”
原来只竹箩里放着两盆花,一盆红牡丹,一盆白牡丹,都开着一朵海碗样大的花朵。唐珍妮捧着白牡丹花盆,在客厅里快活的转个圈,笑道:“还是小时候,我们老太爷正月做寿,知府大人送来几盆牡丹做贺礼,窝讨了一盆白牡丹养在房里……”
芳芸扶着门框含笑看着岳敏之,岳敏之嘻嘻的笑着,和挑夫齐动手,把两只竹箩里的物件都搬出来。芳芸早从围裙兜摸出个红包,递给挑夫,“难为你,给孩子买炮仗玩罢。”
挑夫做个罗圈揖,笑道:“多谢小姐厚赐,祝先生太太小姐新年吉祥如意。”彬彬有礼的接过红包,收拾挑子出去。
岳敏之翻出只盒子递给芳芸,笑道:“南京果然是六朝古都,连挑夫都有名士风度。是给你的糖果。”
芳芸屈膝福福,接过来摇摇,笑道:“可够沉的,我拆开了?”
岳敏之微笑头,看湿漉漉的手指灵巧的解开彩绳,拆开包装纸,露出个直径五寸的旧木盒。
芳芸看见这个盒子质地和雕工都和她的零食匣一样,不觉愣了一下,飞快的看向唐珍妮。唐珍妮还在那里出神的赏玩牡丹,就掉头冲上二楼,转眼捧着个盛糖果的纸盒下来。
芳芸这样捣鬼,唐珍妮哪能真不晓得,不过装不知道罢。绕着两盆牡丹左转右转,趁芳芸去后面灶间给岳敏之煮茶,才对坐在沙发上的岳敏之伸手,笑道:“我那份呢?”
岳敏之在大圆桌上翻翻,翻出只小匣来,笑道:“不敢怠慢夫人,节礼在这里。”
唐珍妮解开一看,一条黄澄澄的大黄鱼,先是恼,后是好笑,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一向总在里蹭晚饭吃,是饭金。”岳敏之笑道:“送什么给你,不是都要换成这个?倒不如直接送个实惠。”
唐珍妮低头微笑,嘟起红唇在大黄鱼上用力亲了一口,笑道:“什么都不如黄金亲香,多谢。不过——想打芳芸主意,窝可不依。”
岳敏之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停了一会他才说:“连你的主意都不打,会打她的主意?”
芳芸托着托盘走到客厅门口正好听见,趁着岳敏之背对着,悄悄退到灶间,把岳敏之的那杯茶倒进泔水桶,撮小半杯煮茶叶蛋的茶叶末,浇上七分满的开水,笑嘻嘻端进客厅,双手捧到岳敏之面前的茶几上,笑道:“岳大哥吃茶。”
岳敏之端着茶碗品了一口,又苦又涩还一嘴的茶叶沫,他想吐出来。偏偏芳芸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他只有点头,笑道:“好茶。”
唐珍妮伸手取茶,看看岳敏之那杯酽茶,再看看自己手里那杯银毫,牢牢捏着茶杯走到窗边看风景,双肩耸动不歇。芳芸咳声甜蜜一蜜的问“珠姐,是不是茶烫到?”
唐珍妮带着笑意笑道:“没事,没事,突然想到个笑话,哈哈,真是好笑。”
岳敏之就势要把茶杯放下。芳芸侧着头甜真的问他:“岳大哥,我泡的茶不好么,再吃几口好不好?”
岳敏之艰难的把杯酽茶咽下,芳芸接过茶杯飞快的回到灶间,盯着满满杯茶叶渣笑起来。
芳芸走,唐珍妮放声大笑,指着岳敏之道:“也有今天!果然是有报应的。”
岳敏之笑道:“我一向与人为善。”站起来想走,在门口转圈,到底舍不得,走到书架边翻出本杂志看起来,不再和唐珍妮搭话。
唐珍妮吃了小半杯好茶,提着小匣上楼收藏她的最爱。芳芸觑准她不在,送杯正经的好茶给岳敏之,一声不吭又回灶间。
岳敏之候走,提心吊胆的端起茶杯尝了一口,没有尝出异样,不禁摇头又点头,杂志从膝头滑下都不觉得,只顾端着茶微笑出神。
礼物
芳芸的法事做完,唐珍妮接着做七天的法事,替亚当祈福。亚当从上海赶来接们,站在灵谷寺的院子里看着唐珍妮跪在佛祖前的苗条背影,眼眶都湿润了。
岳敏之居高临下站在小楼上冲亚当招手致意。亚当扭头见是他,大笑道:“原来是岳公子,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这个洋人实在是太放肆,几位小大师都瞪亚当。他也不以为意。岳敏之接出来,笑道:“尊夫人场法事还要办几天的,亚当先生要是觉得山居太闷,陪亚当先生逛逛石头城,怎么样?”
亚当道:“上海周边战事吃紧,租界的房子地皮一日三涨。岳公子,我要是你就马上回上海去。”
岳敏之笑道:“钱是赚不完的,我这边还有事情没办完呢。”
亚当候倒茶的小沙弥出去,压低声音道:“这是发财的好机会,要嫌麻烦,地皮转卖给我怎么样?”
岳敏之哈哈大笑,缓缓摇头道:“我认为涨得还不够。吃茶吃茶,今气真不错。”
亚当低头吹浮沫,专心品茶。他到底是在中国才呆几年的外国人,沉不住气。芳芸来,亚当又要买芳芸的地。芳芸晓得岳敏之的地多,见亚当不问他买反问自己买,不由看他一眼。岳敏之微不可察的点头,芳芸会意,笑着道:“亚当哥是不是要盖房子卖?拿我地皮换房子怎么样?”
芳芸的那块垃圾场买的时候极便宜,每亩不过银元五十几元。俞忆白父女把整个垃圾场全部买下,卖家还给折扣。如今租界已经扩无可扩,除去岳敏之手里还有大宗土地,也只有俞氏父手里各有一块极大的地。俞忆白那块才被亚当的竞争对手买走。芳芸松了口,亚当马上掏出自来水笔草拟合同。
芳芸坐在亚当左手边,侧着头看他写字,两个人很是亲近。岳敏之看不下去,放着亚当右手边的空位不顾,在芳芸肩上轻轻拍下,道:“我来替你看看。”
芳芸才察觉离亚当太近些,飞红脸站起来让他。岳敏之并不肯坐,抱着胳膊靠在花架子上,隔着吊兰披离的绿叶子对芳芸微笑,“商业秘密呀,就忘了我不能看的。”
亚当兴奋的在笔记本上写好几页才写完。芳芸看的更快,提着笔勾了好几条,道:“亚当哥,这个咱们重商量。大姨父教过几天法律……”
“伊丽莎白,都依都依。”亚当尴尬的笑道:“哥哥是跟中国人打交道习惯,有些东西不自觉就写上去。”
芳芸笑道:“看来亚当哥几年在中国赚的不少。”
亚当宁死道友不肯死贫道,指指岳敏之,笑道:“就不见他和木棉洋行订的那个合同。”
岳敏之把笔记本接过去扫几眼,动笔改那几条,笑道:“亚当先生果然对表妹好,若是这个合同,也乐意拿二百亩租界的地跟亚当先生合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