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背着手,站在他面前,纹风不动,口中的字字句句,却落地有声,“你的命,如果你不要了,就借给我用一下。”
楚影被带入宫中,押入天牢。
再后来,再后来,便被贬到边关苦寒之地。
他当时曾经问老将军,为何那么肯定楚影不会被皇上斩首,毕竟怡亲王府可不是一般人家。
老将军眼中精光一闪,朗声笑道,“那样性情的孩子,不主动招惹的话,闲杂人等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更何况那般伤心伤身疯狂的杀戮。所以必定是有原因的,只要是有原因的,皇上便不会处死,毕竟,他可是公主的儿子。”
“那…”他还想再问。
军师却已经接下来说道,“再加上,老将军看上了那孩子的资质了,手起刀落,一点都不含糊,是颗好苗子。”
商文仲再也不敢问了,老将军和军师的眼神,有一刻让他觉得,似乎有那么点邪恶的意思。
那可是大不敬的想法,所以便不敢再问了。
所以如果白远兮还活着的事,若是被那人知道,他想都不敢想,又会掀起如何的腥风血雨。
天佑根本不知前因,如果因一时心善,便被卷入其中,实在是极大的危险。
白远兮听了他的话,又看了阿佑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他自以为是的追随,是不是也会演变成另一场灾难?
就如同当日他自以为是该做的事,也成为他心口再不敢碰触的痛。那些深深的悔痛,在每一个夜深人静时,铺天盖地而来,让他所有的逃避都无所遁形。
所以只能年复一日,挥剑如雨,在那血腥里,平息内心的空洞。
天色已经亮了好久了,镖队的人开始起身,收拾上路。
白远兮躺着,恍若没有听到动静,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当然,只是似乎,他其实清醒得很,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听见了一个人的脚步,轻轻的走到身旁,走得很轻,轻得不带任何攻击性。
紧接着,一只手掌按在他额头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撤去。
将什么东西放在了身边,那人站起来,视线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那脚步,慢慢远去,更远,直至无声。
很久很久了之后,久得白远兮都已经以为自己再也睁不开眼睛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微侧了头去,视线却开始渐渐变得模糊。
他的身边,放了一堆衣物,衣物正中央,是一小瓶伤药。
他摸索着坐了起来,将那衣服抖开,有重新缝制的痕迹,要比那少年的尺寸要大上很多。想到凌晨时醒来看见他忙碌着什么,眼角余光有瞟到露出的一截衣袖。
他将衣服捧在手心,头深深的埋了进去。
这是有人,专门为他做的衣服。
京城
“天佑,你还在不开心?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自从把那白远兮丢在树林里以后,天佑的脸色便一直不太好,话也变得少了。
“不,”阿佑摇起头,勉强朝他笑笑,“我知道文仲大哥是为了我好,也知道他会给我带来麻烦,连你都不想招惹的麻烦,必定不是什么小事。”
知道是一回事,情感上,却还一时不能坦然接受。
尤其离开之前,看那男人孤伶伶的躺在地上的样子。
而且更重要的是,那人曾经想要害影啊,想要拿她的命,去害影的命。
她救人,留药,是因为医者之心;可是曾经想要害影的人,她又怎么能毫无芥蒂的接受?
影啊!
她抬起头来,又想起他骂她笨蛋的样子!
眼睛里突然热热的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她使劲的睁大眼睛,不想哭。
爹说的,哭会让人变得软弱。
她不想软弱,因为影已经不在身边了,从她离开影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影再不是她的影,她以后,要自己保护自己了。
“天佑,天佑,”旁边有人叫她,阿佑连忙整理好情绪,冲着商文仲笑笑,“好啦,我没事啦,文仲大哥,你还没有告诉我,京城有什么好玩的呢?”
商文仲一时语塞,他是在京城呆过没错,可是他们每日习武读书,哪懂得什么好玩的地方。
看着阿佑兴致勃勃的样子,只得说道,“天佑,我还有个义弟叫云朗,正跟你一般年纪,等到了京城,叫他带你去玩好不?”
云朗生性好动,整日里的见不着人,让他带着天佑去玩,应该再合适不过了。
“好啊!”阿佑笑眯眯的点头。
等到了京城,和商文仲约好等镖局的事办完再去找他,两人便分开了。
货物送到地点,几人分了赏钱,小胡子便吆喝着要去尝尝鲜,据说京城里的女人比起别地来,格外的香艳。
看着同行的几个两眼放光的样子,阿佑顾不得那些哄笑声,脸红心跳的往外挤。
可是许哥一把捉住她,“天佑也有十七岁了吧,看起来还青涩得很,没长开的样子,就是因为还没开过荤,等你尝过女人的滋味,自然便有男人的雄风了。”
“不要,我不要去。”阿佑挣扎着,她要是真能有男人的雄风,就真的奇了怪了。
镖局同行的几个人,便哄笑着拥着她走了。
阿佑当然可以使力挣开他们,可是她一直以来都是低调行事,装作武功低微的样子不想引来注意,现在又怎么能自己露了马脚。
更重要的,现在是在京城,万一要是爹教的武功是有什么标志性的东西,被人认出来怎么办。她一点都不想被那个将军府的老爷爷认出来,再然后把她许配给个什么人啊!
于是只能双脚离地的,被腾空架着,向那偎红倚翠的地方去。
乡下来的小镖师们,自然去不起什么雅间包不起花魁,就在大堂里一坐,便左拥右抱猴急起来。
白花花的大脸,红通通的嘴唇,扑天盖地的来,阿佑左挡右挡之后,终于从人群的夹缝中逃了出来。
还正在那喘气呢,许哥的大嗓门便响起,“妈妈,我这位小兄弟还没开过荤呢,给我找个善解人意的来,好好的侍候着。”
阿佑心惊肉跳的接受着四面八方而来各式各样的目光,心扑扑的跳个不停。
“哟!”香风扑来,阿佑赶紧往旁边一跳,却刚好跳到某个人的身边,那人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还很暧昧的“嗯!”了一声,阿佑手忙脚乱的推开那人,脸上红通通的快要滴出血来。
刚被她推开的红衣女子咯咯直笑,扬扬手,噘起嘴唇亲了一下,满意的看见阿佑的脸色又是一变,才道,“小公子的皮肤好好啊,可比奴家还好摸!”
“真的吗?”同时有几个声音响起,似乎很是蠢蠢欲动。
阿佑快要哭了,抱住头大叫一声,“谁都不许过来,许哥,你们慢慢玩,我要先走了。”再顾不得那许多,捂着眼睛,勉强从指缝间看到一道门,便双脚一蹬,一跃而过。
埋着头一口气奔了好远,阿佑才敢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就愣住了,她这是跑到哪里来了啊。
面前假山流水,景色怡人得很,阿佑左右看看,也不见一个人。
她刚刚是被一群人硬拖过来的,根本就不知道路,刚才又是一阵乱跑,哪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来了。
回头望望,似乎还能听见那靡靡之音,似乎还是在妓院里头呢,也难得,妓院里还有这样雅致的所在。
可千万不要再碰见什么不合适宜的场面了。
阿佑轻巧的跃上墙去,想要看清楚地形离开了。
却没想到,刚刚跃上一堵墙,还没看清楚情形呢,便有凌厉的掌风压到。
慌忙中,阿佑连忙伸手去挡,两掌相接,双方都是一震,尤其是尚未站稳的阿佑,便脚下一滑,掉进了旁边院中。
“什么人?”另两人围了过来,低声喝道。
而先前和她对掌的人,也在落地后抢了过来,等看清楚她的样子,神色也是一变,想不到能接下他一掌的人,居然是个瘦弱的少年。
阿佑也是一震,这人她是认识的,是大人身边的侍卫,叫青色的那个。
青色在这里,那大人是不是也在?
一口气堵在那里,闷闷的很不舒服,天人似的大人,怎么会来这样的地方?
此时此刻,她却什么也不能问,只能沉默的盯着青色,以及他背后紧掩的小楼。
小楼的门紧紧的关着,窗口有粉纱轻扬,这是女子居住的地方,大人在那里干什么呢?
“你是什么人?”青色当然也察觉到了这少年的目光所向,于是神色更加凌厉。
阿佑咬咬唇,才道,“我叫余天佑,被几位哥哥拉到了这里,不习惯那些场合,才想着翻墙离开的。”
“你来了多久?”青色面无表情。
“刚刚跑到这里,才刚跳上墙头就碰上你了。”
阿佑低着头答道。
“哼,你跟个乡下小子废话什么,直接杀了吧。”旁边有人说道,青色没有说话,就当是默许了。
“动手!”先前围住她的两人,抽出腰中的剑便扑了过来。
阿佑连忙后退,她不想跟大人的人动手,可是面前的人似乎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打算,招招不留余地。
“吱哑!”一声,门开了,楚慕走了出来。
阿佑心神一震,手上动作微缓,就觉得脑后一轻,连忙后退几步,才伸手一摸,束起的头发被削去一截。
“怎么了?”楚慕并没有多看她一眼,只是侧头问身边的青色。
等听完原委后,楚慕的目光便轻轻的扫了过来,上下看了她几眼后,摇手道,“让他走吧。”便转了身,带着青色离开了。
一刻的停留都没有。
即使早已经设想过无数次她再见到影和大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即使早已经知道他们已经认不出来她来了,可是到了此刻,她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大人眼中的陌生,她才知道那伤心会有多重。
她的大人,认不得她了。
他一丁点都认不得她了。
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视线一扫便离开了。
他说,“让他走吧!”
她的大人,亲手度她幻化的大人,不认得她了。
脑子里正纷纷作响,那拔剑在手的两人,一看楚慕走得不见踪影了,便齐齐向她攻来。
楚大世子心慈手软,他们可不是那易与之辈。
阿佑心里正有一股气郁郁不得发,那撞上来的两人,便正发成了她发泄的对像。心随意动,再顾不得想那些有的没的,运足了全身力气,便往那两人推去。
“碰!”,“碰!”两声,那两人便掉落在远处,半天动弹不得。
“坏蛋,谁叫你们削去我头发的。”她恨恨的说道,蹲下身去抓起地上的头发,回头冲小楼喊道,“不要叫你的人再出来了,我现在心情不好得很,再出来我可就不客气了。”
捏紧手中的头发,蹬蹬地跑了。
“爷?”一个明媚的女子,向身旁看得一脸兴味的人请示道。
凤清弯了嘴角,“叶娘,你的两个武功高手,看来不怎么样啊?”
“是,爷教训的是。”被唤作叶娘的女子,诚惶诚恐的低下头去。
凤清单手一搂,便将她扯到怀里,另一手伸进她裙下,“是该好好教训一下了!”身旁的另外几人,早已识趣的躲到了别处。
而沉迷在□中的女子,却没有看到,凤清的眼里,一片澄明。
那个小少年,看起来挺不错呢,也不知道影卫能不能顺利的跟上他,查清楚了底细。能用便尽力拉拢,实在用不了的话,手下一紧,女人发出了低低的呻 吟。凤清安抚似的咬咬那诱人的锁骨,心里却在想,用不了的话,就冲他今天曾经出现在这里,便只有死路一条。
阿佑气冲冲的走出来,越想越气不过,狠狠的一脚踢向路边的大树,半响,才被脚尖传来的剧痛激得眼泪汪汪的。
她抱着脚,坐在路边,愤愤的骂道,“笨蛋,笨蛋!”笨蛋大人,居然都不认识她了。
大仙只说不准她认他们,又没说不准他们认她。
呜!大仙洗去了她身上先前所带的气息,还改变了形貌,他们,一定都认不出来她了。
她伤伤心心的哭着,旁边有人递来一个手帕,她抢过来,狠狠的抹了抹泪,才继续骂道,“笨蛋,笨蛋。”
“主人,你是不是不懂被赶出来了?要不,我教教你,你再去吧!”
阿佑这才抬起头来,“啊!”抱着脚惊叫一声,手指指向他,抖个不停。
而脸上多了几道伤痕,早已毁去先前清秀相貌的白远兮,平静的说道,“现在不会有人认出我了,主人,我可以跟着你了吧?”
仆从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阿佑忍不住要惊叫了。
她揪着白远兮的衣襟,气得声音都在抖,“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啊?”
白远兮看着她,一直不安的心,突然平静下来,“主人,这跟你没有关系,我也不想被那个人认出来啊!”
以前就算认出来也没关系,大不了一死,可是现在,他不想死了,不想死的话,便要永绝后患吧。
他是男人,失去一张脸,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许叫我主人!”阿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以后也不许叫。”
白远兮看着他,“是!”
“也不许再对我说是。”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被别人当作主子的感觉,她当惯了丫头,当不来主子的。
“好!”白远兮好脾气的答道。
“也不准回答好!”
“好的。”
“带个好字也不行。”
“我记住了。”
阿佑眼睛瞪得圆圆的,猛地放开了他,挫败的坐回到地上。
她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那我叫你什么?”那人站在她背后,轻声问。
“什么也不许叫。”她头也不回的吼道。
然后再也没听到任何回音,等了好一会儿,阿佑终于忍不住转回头去,却见他把头埋得低低的,规规矩矩的站着。
那样子,说不出的凄凉。
阿佑站起来,气冲冲的走到他面前,“你知不知道,这样子不好的。你不要把自己的人生过得这么凄凉,没有人天生就是你的主子,你自己才是你自己的主子。”
白远兮看着眼前少年气得两颊绯红,义愤填膺的样子,没有说话。
阿佑伸手戳戳他,“你明白了没?你倒是说话啊。”
被她戳得身体晃了晃,白远兮的声音有些沙哑,是日夜兼程赶路的结果,“好,让我跟在你身边,等我变成了自己的主子,我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