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夫人听闻她病重,和浣泠来看望她,浣泠难得的静默,眼中带着淡淡忧愁,看见萧朗时也垂着眉目少言寡语,已不再是从前活泼聒噪的兰二小姐。兰夫人还是从前典雅高贵的样子,除了略有些清减,没太大变化。她坐在落尘床边,理着她微微散乱的长发问:“怎么病了呢?可是在萧府过得不好?跟娘回家吧?”

她动了动躺得有点僵硬的身子,微笑着道:“稍微感染了点风寒,没什么大碍,都是萧朗太过谨慎照料,小题大做了。”

兰夫人陪她一下午,见她说话底气十足,精神抖擞,才放下心离开。

该来的人,总归还是来了。落尘等了整整七日,才等到这个子夜。

晚秋的凉风扶起幔帐,点点星辰在碧纱窗外闪烁。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多日未眠的她刚陷入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额头忽然被一阵特殊的冰冷覆盖。

她猛然抓住额头上的手,拼命地握紧,就怕一松手一切都会消失。

没有烛火,月光也刚巧被遮住,所以尽管她努力地睁大眼睛,还是只能依稀看见有个人坐在她的床边,黑色的衣服与黑暗融为一体。

但,这就已经足够。

他在她身边,什么都不必说,她就已经感觉到幸福。他用冰冷的掌心握着她的手,她却有种被烫到的感觉。自恢复了记忆,她心中是有怨,有恨,有苦,有痛,可是看见他脸色苍白地坐在她面前,记忆中那张线条柔和的脸孔也变得棱角分明,像是被一种叫伤心的刀刻出来的一样。

面对这样的他,她心中所有的怨恨苦痛都化作了心疼。他其实也没做错过什么,错的是命运,让他们只能做兄妹。

“你的身体并无大碍。”梦里无数次与他见面,都是遥遥相望,相顾无言。这一次,他总算开口说话了,语气平和,不起波澜。

“我什么病都没有,是萧朗故意借此引你来的。”

他了然地笑笑:“我猜到了,只是不亲眼确认一下,我不放心。”

“你的伤好些了吗?”

“已经无碍了。”在他的笑意中,她看见了勉强,可见他的伤还是很重,可他硬是要装作若无其事,所以她也装作什么都看不出。她小心地将他的手放在唇边,用她的呼吸给他点温暖。

“你平安就好。我也一切都好。此地不宜久留,你快点离开吧,免得被萧朗发现了,你就走不了了。”

“我带你一起走。”

她微笑着提醒他:“哥,我已经是萧潜的妻子了,我能去哪儿呢?”

“萧潜已经死了。以后就让我照顾你吧。”

她仍笑着摇头:“我有人照顾,我有娘,有妹妹,还有萧家人,他们待我很好。你还是好好照顾孟漫吧,你别看她平日骄横,其实她比我更需要照顾。”

提起孟漫,他转过脸,避开她的视线,可她还是清楚看见他眼底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感慨,还有一些安然。

她忙追问:“怎么了?是不是孟漫她……”

“她死了,为了帮我杀了夜枭的门主,她中毒而死。”

“……”

她震惊地看着他,孟漫死了,她深觉心口沉重,而他的语气沉缓,略有愧疚,却不见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说他的心只付一人,至死不渝。那女人竟不是孟漫,也不是雪洛,那究竟是谁?

蓦然间,她想起了好多事。

想起浮山之巅金风玉露的一夜,想起周国王府里,他醉酒后的失态,也想起他为她画嫁衣时眼角眉梢的笑意,还有,在落霞山上,他情意款款的笛声,他说过:我心只付一人,至死不渝,但她已然忘了我……

眼泪顺着眼角滴滴坠落。她真傻,他宠了她十几年,爱了她十几年,他明明早知道他们是亲兄妹,还是要娶她为妻,要与她共度此生,他把一颗真心完完整整地付给了她,而她却感觉不到,想用自尽去割断了和他一切的牵绊……

“小尘,跟我走吧……”他抱紧她,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为她拢好散落的发,就像以前一样温柔,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

第十九章 曲终人散(一)

什么坚强都塌陷了,她失声哭泣,为他流了那么多泪,原来还没尽!

这一刻,她终于懂了,恨再深,都磨不去心里的那份爱,那份依恋……

宇文楚天这四个字,到什么时候都占据着她的全部,爱也占据,恨也占据!

他轻声叹息,对她说:“萧潜已经死了,就算你留在萧家也无法改变什么,跟我走吧,以后的日子,让我来照顾你。”

眼泪肆意横流,她已经无法开口,只能点头,怕他感受不到,她又更加用力地点头。

她什么都不愿意再想,就算眼前的人是她的亲哥哥,她也只想就这么紧紧抱着他,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

黑夜里,突然火光冲天。

宇文楚天豁然起身,看向外面层层包围的侍卫,还有他们手中的火把。很明显,他若是再不出去,他们就会放火烧了这里。

“哥,你先走吧,不用管我。我是萧潜的妻子,他们不会伤害我。”

他犹豫了一下:“你等我,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说完,他推门走出。

“不要!”落尘忙追了出去,急得连外衣都没披,只穿了中衣便跑到院子里。院中站满了侍卫,连房顶都站满了人,手中举着燃火的弓箭。萧朗站在最前面,站得还是那么笔直正统。

宇文楚天淡淡地扫了一眼周围,嘲弄地笑笑,道:“萧朗,你不会以为就凭这些人能拦得住我吧?”

“我当然知道不能。”萧朗挥了一下手,所有人的弓箭突然指向落尘,“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聊聊天。”

“哥,别跟他多说,你放心走吧,他不会伤害我。”

宇文楚天看看满脸忧虑的她,看看萧朗,道:“我刚好今天有时间,洗耳恭听。”

“不,他要杀你!萧家和夜枭勾结在一起,他们……”

“你别担心,他们不会杀我。”他脱下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暖暖地笑道,“他们杀不了我。他们费尽心思把我引到萧府,应该是有事情要跟我谈,我也刚好有事情要找他。外面冷,你进去吧。”

落尘还要再说话,萧朗已走近,靠在宇文楚天身侧:“泞王爷,请!”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彼此眼中已经都有了悟。

她知道她再也没有办法救他了,可她不能离开他,生死不离!她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抱紧:“我跟你一起去。”

萧朗没有反对,径自在前引路,将他们引入后院一处平日不会有人接近的书房,进门后点亮了一盏油灯。

“宇文楚天,我想跟你谈笔交易,如何?”

“哦?”宇文楚天道,“我一向不喜欢交易,但若是条件合理,倒也可以考虑。”

“我要你做的很简单:我要你今晚去刺杀高霖。”

“泱国的皇帝?萧公子还真是看得起我!”

“我一向看得起你!”萧朗道,“你若杀了高霖,我便告诉你一个你最想知道的秘密。”

宇文楚天的目光中闪过冷厉的光,静默地盯着萧朗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萧朗继续道:“难道你不想知道魏苍然为何会死在你手上?他为何明知你一心想要杀他报仇,还要让你入夜枭,对你处处维护?现如今,所有知道缘由的人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落尘听到这里彻底蒙了,魏苍然被宇文楚天所杀,这怎么可能,魏苍然当年那么维护他,帮他,他也是那么敬重魏苍然,绝对不会杀他。

她求证地看向宇文楚天,只见他神色怆然,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正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悲恸:“他说的是真的?你为什么会杀魏前辈?”

宇文楚天没有回答她,只对萧朗道:“我的确很想知道,可是我不急,我有时间去慢慢查……”

萧朗反问道:“你是不急呢,还是你害怕知道真相?”

“……”

“也或许,你早已猜到了答案?”萧朗看着他微微苍白的脸色,阴沉地笑着,“你早就知道魏苍然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听到这句话,落尘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大声反驳:“你胡说!哥,你不要相信他,他是骗你的!”

可宇文楚天好像已经听不见她说话了,他僵在原地,像是一尊没有了生命的雕像。幽幽的灯火在他晶莹的眼眸里明明灭灭,照见绝望和悔恨。

但他依旧挺立于天地之间。这就是他,从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现他的脆弱。

“哥,你不要相信他,这不是真的,他是骗你的。”

萧朗又道:“其实,宇文孤羽和陆琳苒的死与魏苍然毫无关系,想杀他们的是你的舅舅陆林峰。他趁魏苍然不在夜枭,带了夜枭最顶尖的杀手去暗杀陆琳苒,魏苍然接到消息后立刻赶去阻止。可惜,等他赶到的时候,宇文孤羽和陆琳苒已经惨死,他只来得及救下你们兄妹。”

宇文楚天不知道自己呆愣了多久,只感觉他站在凄然的天地间,干枯,死亡。

“哥,你别信他!”

宇文楚天勉强牵动嘴角,似乎想给她一个笑容,可他没有笑出来。

“宇文楚天,我今日要你去杀了高霖,并非是为了我们萧家,而是因为这是魏苍然最大的心愿。高家的人为了一己私欲,将楼兰国埋葬于沙漠,这样的血海深仇,你不想为他报吗?”

宇文楚天沉吟良久,道:“我要证据,足以证明他是我父亲的证据。”

“如果我拿得出呢?”

宇文楚天没有回答,只是在萧朗面前伸出一只手。

萧朗淡淡一笑,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古石,上面刻满楼兰古文。

“这是你们楼兰的煃火石,楼兰王族的血滴在上面,煃火石会发出红色的光芒。每一代楼兰太子都要在即位之前将血滴在上面,以证明自己是命定的楼兰国主。”

说着,萧朗先行划破自己的手指,鲜血滴在上面,煃火石毫无异象。

萧朗又将煃火石送到宇文楚天的面前,道:“我听孟饶说,当年魏苍然特意让他找来你的血,他想不明白魏苍然的用意……我便让人去查,才知楼兰国有这块王石。”

宇文楚天从萧朗手中接过煃火石,将手指划破,鲜血滴在上面,煃火石顿时光芒流转,一行文字显现。他从未见过上面的文字,却隐隐有种特别的熟悉感。

胸口一阵血脉急速地翻腾,宇文楚天强行运气,想压住血脉中蠢蠢欲动的蛊虫,不料气血一滞,一股咸腥从口中喷出,血溅三步。

“哥!”落尘急忙扶住他。那一刻她看见萧朗脸上阴冷的笑意更加明显。萧朗的目的达到了,原来所谓的杀高霖,不过是个借口,他主要的目的就是告诉宇文楚天——是他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对于宇文楚天这样的人,即使他经脉尽断,身中无数刀,他都能挺过去,可是戳在他心窝上的痛,才是真正对他致命的。

书房的油灯摔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萧朗一把将落尘扯到身后的同时,书房的门被冲破,手持箭弩的侍卫将闪着寒光的箭弩对准宇文楚天。

“不……”她的九黎秘术来不及用,甚至声音来不及发出,无数道寒光准确无误地向宇文楚天射去。

但也正在那一刻,暗影从房顶落下,一把薄剑挥去所有的毒箭,暗影一晃而过,将宇文楚天带离了众矢之的,消失于萧府。

萧朗轻抬手指:“不要追了,他早有防备,你们追去也是送死。”

……

萧府的后门外,默影放下宇文楚天,将一粒药丸放入他的口中:“王爷。”

服下了压制蛊毒的药,宇文楚天掩住口,剧烈地咳了两声,刚缓了口气,放下手,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

默影急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颤抖着用衣袖帮他擦着嘴边的血:“王爷,您切勿再动真气了!”

他站正,将手中的煃火石交给默影:“去帮我查查,这是不是楼兰国的煃火石,有何用途?”

“是!”

他按着胸口,痛苦地咬紧牙关,可喘息一下,又是一大口鲜血溅在她身上。

宇文楚天离去后,落尘再没有他的消息,泱国的皇帝依然沉迷女色,昏庸如旧。

没过多久时局又变了,边疆又起了争端。这一次没有了萧潜,没有了霍家,敌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周帝宇文邕亲自率十五万兵力,乘破竹之势,鼓行而东,一举攻下平阳,各地官员纷纷投降,百姓漠然观望。

国破家亡在即,昏君还在和宠妃打猎,快马连送告急文书三份,昏君皆不理会。

万般无奈之下,萧愈请命,亲自挂帅出征,一去未归。噩耗传来之时,萧朗匆匆忙忙赶去战场,临行前交给落尘一支样式简单的珠钗。他告诉落尘,这是他十岁那年便想送给浣泠的,一直没找到机会送出,若是他此去不回,便帮他转交浣泠,算是留个纪念。

他此去,果真杳无音信。

虽然不喜欢萧朗这个人,但落尘还是希望他能活下来,在某一个地方开始了他的新生活。

周国已兵临城下,落尘见泱国大势已去,将萧家所有的财物均分给下人,让他们各自逃散。明心死活不肯走,陪着她守在萧家惨败的院落,打扫着萧潜的灵堂。

第十九章 曲终人聚(二)

在邺城仍旧欢声笑语、莺歌声声时,周**队仿佛从天而降,攻到邺城门下,泱国守城将士退缩在城内不敢应战,百姓闭窗锁门,无人保卫家国,但至少他们还留在邺城,不论生死,终不愿离去,但昏君却带着宠妃和大批的金银财宝逃了。

国君一逃,顿时军心大乱,泱**队不战已经溃不成军。

动荡的时局,破败的山河,任谁也无法再挽救这个残局……

一夜间,城破,国亡,曾盛极一时、幅员辽阔的泱国至此成为史书上的一段过往。

夜,本该是华灯初上,而京城里再没有万家灯火,只剩萧府的一盏孤灯在寒冬里摇曳。坐在床上,落尘抱着膝盖缩在冰了的被子里。明心问她:“小姐,为什么你不走?你还在等什么?”

她不能走,她走了,他就找不到她了,他就不知道她爱他,她在等他……

泪在冬夜里结了冰,而她还在守着他离开的地方,等着他回来。

虽是初冬,已是凄风凛冽,虽是满天繁星,眼前却光泽黯然。褪色的记忆在这一刻变得清晰,早已苍白的誓言这一刻变得刺耳。

他曾每日背着她去看日落,对她说过:“小尘,我会一生陪你看日出日落。”

他曾拥吻着她的身体,对她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他临走时,曾说过:“小尘,等我,我会回来接你。”

可如今,她在等待,而他却仿佛已从这个世界消失。

萧家的大门沉沉开启,伴随着哀哑的风声。

落尘本静坐在萧潜的灵位前与他说话,忽听门声响动,心头猛地一动。来不及整理仪容,她踉跄着脚步冲出门,可是开启的朱红大门前站着的并不是她久等的人,而是一队将士,穿着周国的金盔银甲,气势巍然。

她在一众兵将中仔细搜寻,以为可以寻到他的身影,可她只看到多日不见的娘亲从周国将士中快步走出,来到她面前,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沙儿,沙儿……”

“娘?您怎么还在这儿?您没回苗疆?”

“娘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娘来接你走。”她回头指指身后的周国将士,告诉她,“这些是你皇叔派来护送我们回苗疆的。他答应要帮我们重建圣域,重建兰族。”

周帝宇文邕?他为何要这么做?是念在他们的叔侄情分,还是另有原因?

不管为什么,她坚决摇头:“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在这儿等他。”

“沙儿,你要跟我们走……其实,是宇文楚天让你皇叔送我们回苗疆的。”

“真的?”惊喜来得太突然,她有些不敢相信。

“嗯。他让我转告你,他现在还有些事没有做完,等他做完了,就会去苗疆找你。”

“他真这么说?”

“是啊,娘不会骗你的。”

“……”

那天,落尘离开了邺城,走之前,她看见周国的部队纪律严明地走进皇城,不杀不夺,连街边未收起的菜摊也不曾碰触一下,仿若是回到自己的家国。

泱国百姓都打开门窗,远远瞭望,无人反抗,无人阻拦,也无人感伤亡国之辱。那种麻木,是对故国多少失望,多少愤懑,多少悲恸……才会有的绝望。

站在城楼上,看着邺城在一片安静中迎来朝阳,落尘对着浮山的方向微笑:“宇文楚天,这不正是你此生的梦吗?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可看清楚了吗?”

一统天下的王权霸业,是鲜血淋漓的,却是充满希望的。是非对错,只有千百年后的史书才能客观评断。

遥远的浮山,朝阳升起,宇文楚天缓缓走下山巅,身子挺得笔直,每一步却走得很慢。

踩在湿滑的石头上,他脚下一滑,身子猛地一晃,如影随形的默影立刻上前,扶住他虚弱的身体:“王爷,让默影搀扶您回去吧。”

他摇头,抽回被默影扶住的手臂,继续走在湿滑的山径上。

浮山竹林,曾是他舞剑的地方,若水之畔,曾是他们嬉戏的地方。千年的鹅耳枥树下,她曾经许过的心愿:与他生死相随。这里的每一处,都留下了她曾经的影子,他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她的味道,仿佛还能看见他背着她,走过熟悉的小路,仿佛还能听见她的轻唤:“哥哥!哥哥!哥哥!”

他喜欢这样走在他们曾经走过的路上,就像她还在身边,不曾离去。

两月前,他曾想过:待他的内伤恢复一些,身上的蛊毒压制住一些,他能下床走路,便要去萧家接她回来,和她一起在这浮山看日出日落,看春雨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