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爱之毒(四)
“啊?你说他是……”落尘惊讶的合不拢嘴,看着魏苍然的背影,诧异了半天。
“不错,他们名正言顺拜过堂成过亲,也做过三天的夫妻,后来娘遇到了意外,从此,再没回陆家……”
楚天带着落尘回到雅间,而陆穹衣却还站在原地,看着魏苍然离开的背影出神,他的脸上丝毫看见刚才的谦卑恭顺,紧抿的薄唇透着丝丝渗骨的冷意。
楚天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落尘又问:“这么说,魏苍然应该与我们的爹娘有旧怨哪,可我看他好像对你特别……不一样呢。”
“是吗?大概是因为他心系天下苍生,对过往之事早已看淡了吧。”
“哦。”
这时,陆穹衣正举步进门,听见他们的对话,突然问:“哦?你是如何知道他心系天下?”
楚天深深看了一眼他的神情,轻描淡写道:“数月前,我修习内功时分神,内息紊乱,幸得他指点,才不致走火入魔。我与他在涿光池相处过几日,听他谈了一些家事国事,有此感触。”
顿了一顿,他话锋一转,又道:“有些人相处数十年也未必了解,更何况几日相处,我只是有这种直觉罢了。表哥,我看你似乎对他有所保留?”
“没有,我也就是随便问问。”
看出他不愿多言,楚天也没多问,开始吃早饭。
这顿早饭吃了不长时间,席间,陆穹衣依旧十分殷勤的照顾着落尘,他似乎已经摸清了她的饮食习惯,选的每一样饭菜糕点都是她喜欢的口味,所以她吃的特别多,几乎空不出嘴来说话。
所以这顿早餐,也吃得特别安静。
用过早餐后,陆穹衣问他们有何打算,如果没有,便与他一同回陆家,毕竟,陆家也是他们的家。
楚天犹豫了一下,“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不如这样,你带小尘先回陆家,我办完了事会立刻去追你们。”
落尘本想提反对意见,但猜到他要去办的事应该和孟漫给他的画像有关,她便顺从地点头。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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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然山庄在北华山北侧,一路山势巍峨绵延数千里,山顶积雪常年不化,但山下却终年长青,传说这是个汇聚了灵气的地方,所以,风景自然钟灵俊秀。
来的时候,落尘心心念念着哥哥,无心欣赏美景,此时再看着山清水秀,呼吸着暖暖的熏香,品着上佳的龙井和最精致的玫瑰糕,再听陆穹衣讲的无然山庄的事,还有江湖中的事,前路似乎很短,转眼就进了璧城。
落尘想起了一件事,“表哥,今天早上你和我哥哥聊什么事了,他为什么说我还小?”
陆穹衣低头看着杯中轻轻浮荡的翠绿茶叶,道:“我是问他,你如今已十六岁了,刚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可曾婚配人家。”
“那他怎么说?”
“他说:他会尊重你的决定,只要是你钟情的人,他也会欣然接受。”
“哦……”
“小尘,你可有钟情之人?”
她摇摇头。他似乎对她的终身大事特别热心,而她还不懂何谓情之所钟。只是听他提起时,她的脑子里突然闪过昨夜的吻,身上又涌动起一种莫名的热度。
“小尘?你在想什么?”
“呃?”她猛然回神,摸摸发烫的脸颊,“我在想,钟情于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陆穹衣看着她,目光中的热切似曾相识,“就是你看不见她的时候,会心慌意乱,看着她时,别无所求……只想和她共度一生,朝朝暮暮。”
“只想与他共度一生,朝朝暮暮……”
原来,这就是钟情于一个人的感觉,可是为什么,她会忽然想起一个人?
很想,很想,想与他共度一生,朝朝暮暮。
一阵马蹄疾驰的声音由远及近,落尘连忙卷起马车的帘子,向着马蹄声望去,她正想的人,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她惊喜地挥手,“哥!”
骏马夹着疾风从马场边掠过,她只觉眼前一晃,人已被腾空抱起,落在他强势的怀抱中。
马长啸一声,在一片碧蓝的天空下,肆意地奔驰。
如果,此刻有人问她,你是什么感觉?
她会说,陆穹衣刚才所说的四个字再贴切不过——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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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看完了落日,楚天才带着她回到无然山庄,彼时陆穹衣的马车已在山庄门前久候多时。
无然山庄临水而建,九曲回廊,一座四层聚宝雕檐楼阁拔地而起,气势恢宏,水榭楼台,别院清苑无一不全,初见只觉宏伟庄严,置身其中却又觉得无比清静雅致,实为一处瑰宝圣地。
陆穹衣先是带着他们去见了陆无然。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陆无然正端坐在草地上的石凳上,四目无光地望着笼中的鸟儿。他年纪大了,有又些顽疾,难得这会天气好,在婢女的搀扶下,出来晒晒太阳。
宇文楚天一步步走近他。
对于这个外公,他在很小时便听父母提过,在他的印象中,外公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应该有着比父亲更健硕的身躯,更霸道的气势,还有无人敢靠近的庄严。
然而,他面前的仅仅是个老人。一身华衣掩不住他风烛残年的身体,微微佝偻着的脊背仍直直的撑起,只是一个背影,就已让他有了心伤之感,他抿紧嘴唇,在陆穹衣的轻声告之后,慢慢的靠近。
“外公。”宇文楚天单膝跪地。
陆无然的身体僵直了一下,慢慢的转身,颤抖着身体站了起来,在见到宇文楚天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瞬间恍惚,好在陆穹衣扶住了他,他的脚步稳健而急促,忙将宇文楚天扶起来。
“好孩子,你回来了。”他又看看落尘,笑着点头,“你们兄妹终于团聚了。”
“是,外公。”
陆无然关切的看着宇文楚天的脸,忍不住用那双苍老的手去抚摸他的眉眼,一时间竟然有些情难自抑,道:“你长的,真像琳冉,真像!”
陆穹衣将陆无然扶到石凳旁边坐下,陆无然还沉浸在回忆里无法自拔,一直摇着头:“若是琳冉还在……若是琳冉还在……”
宇文楚天劝慰道:“外公,您不必自责了。”
“不……你不懂,楚天,日后就留在这里多陪陪外公好么,外公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只是人老了,难免总想起以前的事,若是你和小尘能在这里,我也能少点愧疚。”
宇文楚天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
“好,好。”陆无然高兴的竟然有些老泪纵横,他握住了宇文楚天的手,含笑看着他,久久不肯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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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尘还住在情苑,宇文楚天原本被安排在一个前殿的偏苑里,和陆穹衣在同等位置,但他坚持内外有别,要留住后殿的成碧阁,因为那里与落尘住的情苑仅有一墙之隔。
陆无然认为他们兄妹两个住的近些也好,可以相互照顾一下,交代陆穹衣尽快让人将成碧阁重新整修了一番,换了新的桌椅,茶具,帷幔。
落尘也觉得这样很好,方便她夜深人静去找他......叙旧。
在陆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两个人慢慢习惯起来,落尘慢慢发现,无然山庄比她想象的要大的多,光藏书阁就有三层,陆穹衣说这是陆家先祖代代相传的珍贵典籍,其中不乏医书,见她有兴趣,便带她去看看。
之前在裘叔那里学习了一些医术,但是落尘觉得自己的水平还远远不够,她只是孰知一些药性,但是裘叔的医术易学难精,很多东西她看到文字描写,并没有见到实物,但是这次,陆家的藏书阁里真的是无奇不有,厚厚的一面墙几乎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医书实录。
除了医书,藏书阁里还有许多记录江湖之事的江湖录,里面不仅有各大门派各大家族的来历渊源,还记载了很多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她如获至宝,抱着一堆医书和江湖录跑去成碧阁。
因为腾不出手来,她直接省略了敲门的步骤,推门而入,“哥!你看,我找到了这些书。”
楚天正在换衣服,闻声匆忙披上外衣,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穿上衣袖,落尘已经惊叫了一声,“你的手臂,怎么受伤了?!”
他拉好衣袖,“没什么,只是一点皮外伤。”
“皮外伤?!”她丢了手中的至宝,捉住他的手臂细看,是刀剑类的割伤,伤口的确不深,但上面有新旧的结痂纵横,看上去是用锋利的刀在同一处反复割开。
若是这样的伤口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有很多可能性,但它出现在宇文楚天的手臂上,只有一种可能,“这些伤,是你自己割的?!”
第八章 情爱之毒(五)
“这些伤,是你自己割的?!”
他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她本就见不得他受伤,再想起这几日她闲来无事时,总是习惯性靠在他的手臂上,听他说分别这段日子发生的事,一聊便是大半日,而他从来没有拒绝,一动不动由着她靠......
她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从他内疚万分的表情看来,她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
“我真的没事,这些划痕根本算不得伤。”他说。
“那你为什么要割伤自己?”
“我想为外公治病。”他拉着她坐下,关上了门窗,才与她细说:“我发现外公并不是生病,倒像是中毒。如果我没猜错,外公中毒已久,毒早已侵入脾脏,这些年他都是靠着深厚的内力和意志力支撑,才活到现在。裘叔说过,我的血能解百毒,所以我试了一试……”
“那他中毒是什么毒?你可以解吗?”
“这种毒的毒性猛烈异常,我从未在裘叔的医书上见过,不过,他的脉息与裘叔去世前有几分相似,所以如果我没猜错,他中的是瑶池之水。”
“瑶池之水,就是裘叔中的那种毒?”
“不错。”他深深叹了口气,“不过可惜,他中毒已深,五脏六腑全被侵蚀,即使我能为他解了毒,他的身体也没办法恢复了。”
“他怎么会中这种毒?又是夜枭做的?”
“我记得裘叔说过,当年夜枭利用瑶池之水灭了江湖上几大世家,唯独陆家庄屹立不摇,当时我还奇怪,夜枭为什么不动陆家。现在看来,夜枭也曾对外公下手,外公内力深厚,以内力护住心脉,还将毒逼出了大半,所以他才能活下来。我想,当年他一定是知道自己中毒已深,怕无然山庄会和其他世家一样,被夜枭灭门,所以让娘亲和魏苍然定亲,这是唯一可以救陆家的方法。
外公却没有想到,夜枭的势力庞大,即使魏苍然,也无力保护陆家,娘亲还是被害,魏苍然因为误会而离开陆家,从此不问江湖事,还有舅舅……”
提起舅舅,落尘想起来一件事,她刚来陆家时未见舅舅,曾问过陆穹衣。
他当时的表情很难过,却没有多言。
后来她问了泠泠才知道,陆穹衣的父亲陆林峰在多年前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些年,陆穹衣四处寻找,几乎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他的消息。
“我听说舅舅有很多年没有回家了,表哥到处都找不到他,难道……”
“如果他平安无事,又岂会这么多年都不回陆家?这几日我找人查过,舅舅失踪刚好是在我们父母被杀后不久,这可能不是巧合,我估计他多半出了意外。”
落尘闻言,想都没想便道:“那你告诉表哥了吗?他怎么说?”
“没有……”他迟疑了一下,“这些都是我的猜测,等我去夜枭仔细查一查,查出确切的消息再告诉他也不迟。而且,你也别跟他说我给外公解毒的事,现在还不是时候。”
“嗯,我明白。”他虽然没说明白,她也猜道他在顾忌什么,他说过:江湖人心险恶,这个世界没有人值得你信任,即便是至亲、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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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然山庄的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
宇文楚天虽然会经常出门,但是他每个一阵子都会回来,给外公请了安,再去落尘那里坐一坐,有时,他们只是坐着,落尘在灯下看着书,楚天在灯下看着她。
堂庭山总是在四月的时候开始回温,这段日子,连着几天淅淅沥沥的小雨,总算带来了一股暖意,雨过天晴后,无然山庄内的玉兰花也都开了,尤其是小尘所住的情苑里,满目的粉白交错,清香飘逸,如今天气暖了,她不再终日闷在藏书阁里,而是搬到了情苑的院子里,坐在宇文楚天给她扎好的秋千上看书。
月中的时候,宇文楚天向陆无然告别,近些日子,陆无然的病虽未见好转,精神状态却好了很多,见到他,也总是会多嘱咐几句。“楚天,此去要多久?凡事要小心些。”
宇文楚天道:“此去北周,要月余左右。”
“这么久?”
陆无然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到宇文楚天身边,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楚天,你自幼不在外公身边长大,外公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外公老了,如今只盼着你们平安的活下去,你明白么?”
宇文楚天思索了一下:“我知道,我去北周也是为了处理一些父亲生前的一些事,外公不必担心。”
“哦,那好,早去早回!”陆无然有气无力的咳嗽两声,然后慢慢坐下,近年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满头白发也开始脱落,更显出苍老。
又和宇文楚天说了会话,陆无然便让他回去了,出门的时候,楚天正巧撞见站在回廊下的陆穹衣。
他似在和府里小厮交代事情,见他出来,便将小厮打发走,迎面走过来。
一袭青鹤绕竹白袍,头冠墨带,翩翩公子,玉树临风,宇文楚天不得不承认,陆穹衣待人彬彬有礼,做事妥帖周到,也比他会讨女孩子欢心,尤其是在落尘面前,他毫不避讳对她的好感,这让楚天的心底油然而生一股酸涩。
“听说你要离开无然山庄。”陆穹衣问道。
宇文楚天笑答:“表哥消息倒是很灵通。”
陆穹衣笑而不答,转而问道:“为兄最近听说了一件稀奇事,不知道你是否听过。”
“什么事。”宇文楚天的目光一紧。
“如今江湖又掀起一阵血雨腥风,雪山、衡山两派掌门接连被暗杀,水月宫宫主又无故失踪,各大门派现在人人自危,但又却不知该防谁……”
“我有所耳闻。”
“那你是否听闻夜枭中的绝顶杀手竟然是一名绝色美女,而她身边还有个愿与她出生入死的男人,武功极高……”
宇文楚天仍在笑着:“看来表哥虽然足不出户,但对江湖中的事也是了若指掌,不愧是无然山庄的少庄主。”
“楚天,如果有人做出让无然山庄蒙羞的事,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你明白我得意思么?”
“多谢表哥提醒,还请你费心照顾外公。”
说完,他便离开了,陆穹衣看着他冷峻的背影,不禁暗叹,收回手中的折扇,不由得露出一个危险的微笑。
回到成碧阁,宇文楚天准备去看看落尘,来到情苑的时候,见浅沋正站在湖心亭旁,拿着一柄玉雕羽扇轻轻的为躺在躺椅上的少女扇着清风。
浅沋看见宇文楚天走过来,行了个礼,宇文楚天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躺椅上的落尘穿着一件杏黄色的纱裙,柔软的裙边披散在草地上,玉带轻系,珠环系腰,粉雕玉琢的脸庞犹如一块被人摩挲了多年的羊脂玉般光滑,宇文楚天走进,不禁怔住,只见碧空中,一只浅紫色的蝴蝶飞过,落在了她肩上。
蝴蝶的翅膀抖动,她一无所觉,像是睡着了。宇文楚天轻轻拿走她握在手中的一本书,摊开一看,是一本《江湖传记》。
“哥,你什么时候来的?”落尘忽然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睡眼朦胧的样子,如同一只刚刚苏醒的杏鲍菇,十分清透可爱。
“刚来,见你睡得正好,就没想打扰你。”宇文楚天顺势坐在了她的椅子边上。
“哦,我怎么睡着了。”
“小尘,别太累着自己,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件事。”
“什么事?”落尘整理着有些松散的发髻,问道。
“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见落尘手中的发丝无力地垂落,他轻轻帮她挽起,用发簪别起
“你要去哪?”
“我想去北周见一个人,见完便回来。”他坐在她身边,叮嘱道:“这段时间,你安心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更不要去找我,知道吗?”
“那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好!”
第二天,宇文楚天便离开了陆家庄,他说是去办些事情,很快就会回来,可是,他这一去就再没有了消息。
自他离开后,落尘便把自己关在了藏书阁,一坐就是一天,除了吃饭和陆穹衣找她,她几乎很少出来。
有一天,陆穹衣忍不住问她:“小尘,你是陆家的人,不必有后顾之忧,这天下没有我们陆家请不起的大夫,你何必如此认真,难道你以后还打算当个女神医不成?”
落尘放下手中的书卷,淡淡答道:“我学医术,是为了哥哥。我知道我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他志在四方,我想要跟着他,就不能让自己成为他的负担,所以我要好好学,让自己不会成为他的负担。”
陆穹衣怔了怔,他看不透落尘那张淡漠的脸下的那份执着,这一路来,他以为他们的关系只是比寻常兄妹要好一些,他也一再劝慰自己,他们不同旁人,是一起长大的情谊,可是他不得不正视摆在他面前的事实,那就是宇文楚天和落尘早已离不开对方,视彼此为自己的生命。
他若离开,她必定会追随而去……
第九章 金风玉露(一)
落尘留意到陆穹衣手中拿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盒子,“表哥,你手里拿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