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只是感激而已。”邵鸿恺平静地道,“这点知遇之恩,还不值得我邵某舍命追随,尤其明知对方穿龙袍都不像太子,我怎还会拼命把他拱上龙椅?不,那不是效忠,那是害人害己。”
叶棠微笑道:“说说看。”
“我在香港读书时便想做名外交官,可各省军阀割据,连年混战,国力式微,便是厉害如顾维钧大使,所能做的也有限。陈廉伯眼界就那么点,所思所想不过偏安一隅,据守广东捞钱。他倒是很坦白,想成立一届商人政府。可什么是商人政府?只凭利益行事,唯利是图。你晓得陈廉伯多有做生意的头脑吗?他连跟洋人订购军火时都能看到商机,暗地里将订购数额扩大一倍,盘算好了哪些机枪多进几挺,准备暗地里高价卖给滇军湘军,牟取暴利。一个生意人这样做事,定然会赚得盘满钵满,可一个生意人这样去管理一届政府,他定然要数典忘祖,狭隘短视。果然,为了商界的地盘之争,他私下里同香港英国海军达成协议,割让省城外贸利益求英国军舰入白鹅潭。你说,这样的人我怎能效劳?我怕邵氏的先人要从坟头里爬出来打我。”
叶棠赞许地点头,问:“你既已改变立场,想必也备了投名状,就是你绑在后腰的东西?”
邵鸿恺微笑道:“是,你若是强抢,倒是可拿去给自己记一功。”
叶棠笑着问:“这么讲是笃定我下不了手?叶某可没觉得与你有交情。”
“你我是没交情,可阿瑞在这儿,你不会做这等事。”邵鸿恺坦然道,“实不相瞒,我身上绑的是商团联防总部资产清单,往来账目明细,由你呈上去不过是自己人偶然挖到宝,由我呈上去,却是弃暗投明,效果好很多,你就不要同我抢了。”
最后一句话语气已软了许多,倒像是相熟多年的老朋友一个随口的要求,由不得人不答应。叶棠含笑道:“邵兄,你如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叶某也不好夺人之美了。”
“等的就是你这句。”邵鸿恺不客气地道,“如此多谢了。”
“你倒是拿得起放得下,也许换个场合,没准儿咱们可以推杯换盏做个朋友。”叶棠伸出手,“邵兄,幸会!”
邵鸿恺一愣,随即也笑了,同他握手:“叶兄,幸会!”
他们的手握到一块不出片刻,外头突然枪炮声大作,巨大的轰鸣声令整个墙体都瑟瑟发抖。苏锦瑞与苏锦香惊醒过来,一起去推苏大老爷,苏大老爷惊跳过来,茫然问:“怎样,杀过来了吗?”
叶棠一跳而起,身后“轰”的一声巨响,街对面突然半边墙壁都被人凿开,随即倾倒一片,许多穿着粤军军服的士兵猫着腰背着枪迅速强攻进来。不少躲在二楼窗户的联防军开枪射击,对方边找掩体,边几人一组迅速还击,显见是训练有素的。叶棠眼中露出惊诧,猛然一把推过邵鸿恺,“嗒嗒”的枪声响起,已有流弹扫进店铺里。
“快找能挡的地方!”
邵鸿恺焦急地四下张望,随后喊道:“柜台,大家躲到柜台后!”
苏锦瑞与苏锦香一人一边扶着苏大老爷先跑到柜台后,随即邵鸿恺也跑进去,众人一起背贴着又高又厚的柜台。叶棠还没过来,苏锦瑞急得想起身看他在干吗,刚一抬头,就看到叶棠从地上打了个滚过来,流弹“嗖嗖”射入屋内,镜片瓷缸皆被击碎,摔到地上发出尖利的脆响。
叶棠一过来,苏锦瑞立即问:“你怎样?有没有受伤?”
“没事。”叶棠一手捂住手臂,上头已经鲜血汩汩。
“呀,他中弹了!”苏锦香尖叫一声。
苏锦瑞急得脸都白了,抖着手开始撕罩衫,一时半会儿哪里撕得开。苏锦香忙过来帮忙,两姐妹合力撕开几条布条,用力绑住叶棠上臂流血处。
“子弹擦过而已,没事。”叶棠低声安慰她,“别怕。”
“我没怕!”苏锦瑞吼了他一声,“我学过的,以前学校里有教,我学得可好了!”
她气势很足,奈何眼泪不听使唤,叶棠好脾气地道:“对对,你没怕,是我说错了话。”
苏锦香掏出手帕给她,苏锦瑞接过狠狠擦了擦眼泪。
外头机关枪都出动了,只听子弹“嗖嗖”飞过的声音,还时不时有惨叫声传来。不一会儿,外头又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隆”声,像是有哪里倒塌一般,叶棠白着脸道:“凿壁推墙,这是要总攻了。”
他话音刚落,外头已经传来尖利的号响,无数士兵自被推倒的墙壁处冲进来,随后“轰轰隆隆”的巨响不停,想来不只有一处墙壁被凿开推倒,烟尘迷茫,硝烟滚滚。事到如今,躲在裴德利行柜台下的几个人,只好互相靠在一块,莫名其妙有了几分生死与共的意思。好在裴德利行的东家虽然好洋货,唯独这柜台还是自前清留下的,样式古朴、又高又厚。当初为了讲究富贵亮堂,外头又请铜匠拿黄铜包裹上去,上头仔细刻了招财进宝四喜图案。想不到老物件上留下的老规矩,竟给他们提供了一个临时的避难所。
外头炮声“隆隆”,厮杀声四起,裴德利行内柜台之下,一行人却过了最初的恐惧,反倒沉淀出一种随遇而安的平静。只是这平静带了悲壮的意味,因其朝不保夕,反而显得愈加温情。苏锦香攥着苏锦瑞的手,苏锦瑞握住叶棠的,叶棠目不转睛看着她微笑,苏大老爷到这会儿也不讲规矩了,索性装没看到女儿与叶棠的情意绵绵。邵鸿恺不想就近观赏他二人,转头仔细看这栋邵氏祖宗留下的商行,这才发现处处有讲究,处处有念想,百年光阴浓缩成一瞬。裴德利行养了邵家三代富贵,到得这会儿还在枪林弹雨中尽力庇佑子孙。邵鸿恺心中酸涩感慨,他从小立志便是不要做商贾,此刻却喃喃讲了句:“待我日后发达,定要重修裴德利行。”
他讲的是雄心壮志,可这话听在旁人耳里却不大吉利,苏大老爷先就皱眉:“贤侄,别说得好像你裴德利行就挨不过今晚一样。”
好像老天便偏要应验好的不灵坏的灵,到天色蒙蒙亮之时,近处的枪声渐次稀落下去,众人原本感到些许希望。可没过多久,忽而觉得鼻端开始闻到烟火味,苏锦瑞惊诧地慢慢起身往外偷看,却见紧闭的门户外,隐隐约约映着火光。她呆了呆,过了一会儿,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失声道:“放火,他们在放火!”
其余人被这话刺激得纷纷起身,一个个苍白着脸,呆呆地看向外头。隔着门扉尚且看到火光闪烁,那起火的地方可见火势之大。叶棠因失血过多,此刻起身也有些晕头转向,恍惚之间,他突然想起怀仁巷巷口的那个算命先生“南北寻”去年卜的一个卦,卦象他推出来是兵临城下,半城火光,大凶。老头当时自己把自己吓得够呛,同别人一讲,却被半条街的人取笑了许久。
没人想得到,原来算卦基本不准从来靠蒙的“南北寻”,竟然真叫他算对了最要命的一次。
苏大老爷此时却忽然间醒悟过来,踉踉跄跄地扑到门边,一把推开了顶门的方桌,众人还来不及阻拦,他已经用力推开了门。隔着两条街的地方,此刻浓烟滚滚,烟熏火燎,间或有士兵还在巷战,交火零星,可起火的地方却枪声密集杀声震天,伴着灰烬吹过来,显见那边攻势更为激烈。老西关人一见都晓得那是什么方位,苏大老爷呆若木鸡,脸上表情由震惊渐渐转为痛苦,一眨眼,泪水刹那间流了满面。
“十三行街,起火的是十三行街,整条街都着火了,完了,老铺保不住了,我苏家南北行保不住了……”
他哭出了声,养尊处优了一辈子,讲究形象好面子了一辈子的大老爷,此刻却惊慌失措,痛哭流涕得像个孩子。
苏锦瑞与苏锦香慌忙过来,只听他喃喃地哭道:“乾嘉年间建的老铺,传了多少代,没叫洋人搞垮,没叫军阀土匪抢光,倒叫一把火给烧没了,在我手上没了……”
他犹自悲痛,苏锦瑞他们却急起来,这会儿巷战仍在继续,流弹可不长眼,哪有在此哭的道理。苏锦瑞赶忙去扶大老爷,想把他拉进去,她还没动作,苏锦香已经尖叫一声,扑过去将他们俩推倒。
“砰”的一声,一颗子弹擦着头皮飞了过去。
角落里突然蹿出来两个联防军,提着枪对准他们,面容狼狈,大抵经过这一夜被打得够呛。这种散兵游勇最可怕,因为穷途末路,反而会无所顾忌,这两人当下便拿枪顶着他们的脑袋,逼着苏锦瑞他们退回裴德利行内,一进去便关上门,一个紧张注视外头,另一个拿枪吆喝道:“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快!”
苏锦香哆哆嗦嗦地解下项链,苏锦瑞犹豫了一下,将手表解下,那边苏大老爷也解下金表链,邵鸿恺摸出几块银圆。
“你们俩,把衣服脱了!”拿枪的男子喝道,“快!”
他指的是邵鸿恺和叶棠两个,想换上他们的衣服佯装市民逃跑。邵鸿恺脸色一变,他西服下便扎着布袋,若脱下就会顷刻暴露,而叶棠身后别着手枪,要脱衣服就要先解枪。叶棠与邵鸿恺对视一眼,一个慢吞吞地开始佯装解腰带,另一个摸向自己外头的纽扣,突然之间,邵鸿恺猛地扑向窗边守卫的兵,而叶棠迅速拔枪朝对着他们的那个射击。“砰砰”两枪,那人被击中倒下,可邵鸿恺到底是公子哥儿,手下力度不够,不足以一下将那个兵制伏,反倒被他拿枪托砸了回去。就在此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苏锦瑞当机立断抄起板凳猛然砸向那人的脑袋,一旁的苏锦香还嫌不够,抓起一个瓷瓶用力挥过去,两姐妹合力,终于将他打晕。
邵鸿恺愣住,吃惊道:“你,你们竟然……”
苏锦香道:“别啰唆了,你想不到的多着呢,快把他捆起来,省得醒了麻烦。”
他们又合力将其捆起,捆人的时候,苏锦瑞的手一个劲儿发抖,苏锦香也有些力不从心。邵鸿恺晓得她们到底是娇小姐,泼辣劲头一过,又是杀人又是捆人,到底心里会害怕。他随即起身,吃力地将中枪的那个尸首拖到一旁去。几个人配合默契,竟然不约而同忘记了整个十三行街被火烧毁这回事。唯有苏大老爷仍旧神情恍惚,苏锦瑞看不下去,蹲到他跟前道:“爹,我出门时祖父千叮万嘱让我把您带回去,他说铺子别管,货物也别管,人才是最要紧的。可见连祖父都看得开,他对老铺不比您感情更深?可他老人家讲,货物就算没了,您也赔得起,只要您还赔得起,这事就不算穷途末路,难道祖父看错您了吗?”
苏锦香也道:“父亲大人,您就别难过了,你亲生女儿我被赶出家门,被您登报断绝父女关系都没哭,好容易把自己给嫁了,大难当头嫁的男人自顾自跑路,把我一人撇在这儿,我一下成这里最惨的那个,我还是没哭。您对比对比我,心里头就好受了,老铺是没了,咱们想办法再建一个便是。邵表哥都有志气讲要重建裴德利行,我们苏家还比不上他?不能够吧?邵表哥可是打小儿只会花钱不晓得挣钱的……”
邵鸿恺听到这儿,无奈地插嘴道:“阿香,你劝便劝,拉我下水做什么?”
“总得让我父亲大人有点盼头啊。”
“你们俩别争了。”苏锦瑞起身,嘘出一口长气道,“这一夜就算比我过往活的十几年日子还长,可那又怎样?我们都熬下来了不是吗?不管如何,人还在就好。”
民国十三年十月十五日凌晨四时,以粤军总司令许崇智为首的平乱司令部下达总攻令,攻入西关镇压粤商团叛乱。该战斗仅持续一日便将商团联防军全部缴械,陈廉伯、陈恭受被通缉,逃往香港。李福林率麾下“福军”凿墙穿壁,攻入十三行街大肆焚掠,将这片当时广州最繁华的地带烧个一干二净,叛乱平定后,十三行街一片焦土,此后再难恢复昔日荣光。
这一年,在距离省城千里之遥的前清故都北京,清废帝溥仪被迫搬迁出宫,作为整个中华帝国最后象征的故宫,正式成立故宫博物院。谁也不会专程去联想,在那个金碧辉煌的殿堂里,曾经有一个皇帝下了一道上谕,明令外国商船只许在广东收泊交易,从此开启了一个历史上称之为“一口通商”的十三行时代。
而两百多年后,十三行街彻底被焚烧殆尽那一晚,四个年轻人静默着相守在一起。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晚的火光连城中,历史上一个辉煌的行商时代真正落下帷幕,他们也没有意识到,当曙光真正降临的那一刻,苏锦瑞那一句“人还在就好”,竟然要用后面几十年亲身经历的无数动乱与灾难来证明它所包含的朴素道理。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昔日金碧辉煌的陈公馆被充公、做公房分租给十几户不同的人家,又被文物部门鉴定,再度关闭紧锁后,已经荣光不再,破败不堪。这一日天气尚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来到这儿,吃力地踏上台阶,从门缝往里看。
“老爷爷,你在看什么?”
老人回头,几个跑到这边玩的小孩好奇地围过来,一个胆大的小孩问:“这是鬼屋啦,没人住的,你看什么,看到鬼吗?”
“胡说什么,青天白日哪来的鬼?”
“那你看什么,里头有什么好看的?”那小孩好奇地跟着踮脚瞧,什么也没看到,失望地道,“我跟你说了里头啥也没有。”
“怎么会没有?来,我指给你看。”老人把小孩拉到胸前,凑近门缝,“看到那个旋转的楼梯没?那个叫五重天。”
“为什么叫五重天?”
“因为它高啊,它有五层楼呢。”
“五层楼有什么了不起?我们省城早就有几十层一百层高的楼啦!”
老人悻悻然,举拐杖一威吓,小孩们笑嘻嘻地撒欢跑开。
“叶棠,你还在那儿看什么,小心站久了腿疼。”
老人笑眯眯地转头,对着不远处的老伴摇摇手,慢吞吞地拄着拐杖晃过去,坐在老伴身边,笑道:“阿瑞,我见到五重天了。”
“那有什么好看?当年也没见你多留意一眼。”
“当年全盛时期,这是陈廉伯的老巢,满眼看过去全是纸醉金迷,醉生梦死,有什么好看?可现如今不同了,现如今看过去,那是往事如烟啊。”叶棠抬起手,指着外头一个地方,“那,你当初是不是就在那儿摔的跤,我过去扶你,你才对我印象好了,肯喊我一声叶二哥,对吧?”
苏锦瑞“扑哧”一笑:“都多少年的老皇历了,你怎么还记得?”
“还有那个台阶,邵鸿恺就在那上面人模狗样地挽着他的未婚妻,那千金小姐叫什么来着?”
“哪个记得,人称王小姐便是。”
“对对,王小姐,都讲了他们不合适。果然吧,还没打仗呢就三天两头跑出国,一打仗,好家伙,直接在后方跟了别人,单方面登报同邵鸿恺离婚,你还记得吧?”
“记得。”苏锦瑞叹了口气,“要不是被这个事刺激到,邵鸿恺那样冷静的人怎会在敌占区出错被抓?”
“差点就殉国了。”叶棠笑嘻嘻道,“好在命大没死成,倒让他因祸得福,跟着顾大使入了美国领事馆。后来美国同台湾断交,他做不成外交官了,索性就留在美国养老,娶了个华裔太太,过得也不错……”
苏锦瑞定定地望着前方,忽而微笑地指着某处:“那里是苏锦香站过的地方。”
叶棠拉住了苏锦瑞的手。
“我还记得她那天晚上穿的裙子,她没戴首饰,一件都没有,出门时我还问,为什么不戴呢?她只笑而不答,原来她是故意的,她晓得一见到陈五爷,对方一定会送东西。”苏锦瑞微笑,“她真是聪明,要什么不要什么一清二楚。她嫁入陈家,我都不晓得担心了多久,结果她倒好,一步步怎么走全想得明明白白,最后竟让她蹬了陈五爷,嫁了位太平绅士,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在有这么一位太平绅士的太太,不然香港沦陷那几年,咱们一家都得喝西北风。还有你受伤那次,要不是她出钱出力,那就凶险了……”
叶棠笑着道:“一辈子不肯吃亏的人,到死也挺快活的。”
“是呀,病在医院里都起不来了,还能使唤菲佣给她化妆换衣裳。”苏锦瑞涌上泪花,又飞快拭去,“不知道她这会儿在天上听见了,会怎么哇哇乱叫,不许咱们讲她呢。”
叶棠握紧她的手,微笑道:“不会的,她只会说,原来你们还在这儿啊,都挺好吧?”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