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扇子送出去,领她人情的却寥寥无几。二太太当场就笑着谢绝,言道自己现下多念经拜佛的,配不上这入世的团扇。东楼这边二姨太收了也只是收了,转手就抛到一旁积灰去。她是没了在装扮上斤斤计较的心思,可多年来却养成了细节上斤斤计较的习惯,以前便是苏锦香,也要同亲妈讨教穿衣配首饰的诀窍,二姨太如何肯随大流手持一柄随处可见的广告扇?大小姐苏锦瑞就更不要说了,她跟着苏老太爷最多,见的好东西也最多,一见三太太巴巴叫人送广告扇过来便忍不住笑,回头把它当闲谈讲给老太爷听。苏老太爷倒反问了苏锦瑞一句:“能把五毫子的东西当五十块五百块的东西送,这种事你做得到?”
苏老太爷又道:“只怕你没拿出来,就先臊红了脸。所以啊,别小瞧你三婶的厚脸皮,遇上事,没准儿脸皮厚的人才扛得住。”
又过几日,女眷们难得坐在厅堂里一道纳凉,苏锦瑞命人端上刚上市的黄皮果,一颗颗饱满金黄。太太小姐们俱剥果子吃,众人未必能说到一块,却能吃到一块,一时半会儿倒也气氛融洽。正吃着,三太太自外头风风火火地进来,额头上冒着汗珠,一见到她们便笑道:“哎哟,你们倒会享受,就我一个苦命,大热天还要替我们家老爷奔波,我现下总算信了老太爷说过的话了,天底下就没有白捡的银钱……”
老太爷是不是说过这句话谁也不记得,但谁也不会当面去请教三太太这句话出处何在。苏锦瑞站起来微笑着让了座,道:“论能干,哪个能同三婶比?能者多劳嘛,三婶不辛苦不行。”
三太太笑得眼眯成缝:“都是天生的劳碌命,没办法,我倒是想跟你们似的享清福,可谁叫我家老爷出去办事都离不得我。哎呀,以后你就知道了,这男人没有不粗心的,没有太太在旁边看着,他们不定疏忽到什么地步呢。哎,暑天真个到了,大小姐,我送你的扇子呢?怎不见你用?这时候用又好看又方便,你可别舍不得……”
二太太在一旁面色如常,二姨太却忍不住勾起嘴角,苏锦瑞只能笑了笑:“我收着呢,今日都待屋子里,不是很热。”
三太太立即道:“也是,你们娇小姐大热天的还是莫要出门,把皮肤晒黑了就不好看了。你不要小看这个,多少大户人家挑媳妇,就专挑肌肤白似雪的呢……”
苏锦瑞听得不耐:“这些麻烦三婶改日再慢慢教我。今日可是不巧了,我还有事要办呢,您且坐着同二婶聊聊天,尝尝这黄皮果,昨日刚自从化运来,挺甜的。”
三太太早不客气抓了一把吃,边吐核边问:“有多的没有?有多的我拿回去做蜜饯。”
“有,回头给您送过去。”
“给多点,做了蜜饯也分你一罐。”
苏锦瑞笑着起身,二姨太也跟着走,懒洋洋道:“我到时辰喝药了,二太太三太太,我就先告退了。”
她们俩一前一后穿过夹巷,二姨太感慨道:“三太太如今可算是反压了二太太一头了。”
“二太太怎会在意这些?”苏锦瑞轻笑道,“不过是三太太一人在唱独角戏罢了。”
二姨太左右看了看,悄声问:“最近可有二小姐的消息?”
“正要同你说呢,刚收到她的一封信,一切都好。”苏锦瑞道,“公婆虽然规矩多,可那都是拿得出手的正经规矩,她学了许多,如今都能主持家宴了。”
“阿弥陀佛,”二姨太喜极而泣,“那可是太好了。”
苏锦瑞只拣些好事讲给二姨太,全然不提苏锦香信中提及的种种烦闷嫌恶。她的公婆乃是港富户中对英国人最趋之若鹜的那一类,在家对用人讲话都用英文,平日只要出卧室必定衣冠楚楚,在花园逛一圈俨然如觐见英皇一般郑重其事。夫妻之间模仿英国贵族风尚玩得起劲,老爷要同太太吃个晚饭,都要先拿印花信签写上邀请,明明夫妻俩卧房都在同一层,可传递这张信签却非得要仆人拿银盘端了送过去。他们隔三岔五要办下午茶会,天天晚上要穿洋礼服去餐室端坐在长桌子两端用餐,用苏锦香的话讲,两人“浑身上下都恨不得换上一身番鬼皮”。
他们对苏锦香这样的媳妇,骨子里是蔑视的,面子上偏要拿高傲的教养来遮遮掩掩,倒叫苏锦香瞧不上眼了。她天性中的狡黠与精明,至此真正有了用武之地,每日里与这对公婆斗智斗勇,乐此不疲。没过多久她便发现,实际上陈家并非外表看到的那么风光,老爷太太如此谨遵英式礼仪,可他们仍然敲不开港督顶层名流的社交圈大门。平日里与夫妻俩往来的多是暴发户或新贵,唯有如此才能在朋友中摆足派头。再往上一点,港地真正的高门大户,带有“太平绅士”头衔的华人,他们是望尘莫及的。也正因如此,他们竭力与南海本家修好关系,不为别的,陈大官“捞金童子”的名声,便是在香港也广为人知,银钱砸开的路,便是港督也要给几分面子。
这样一来,苏锦香也不曾觉得自己嫁错了人,反倒觉得陈家这样不上不下,才有她大展拳脚的余地。且到陈五爷这一代,几个兄弟姐妹个个没经商天赋,聪明全用到别的地方去,钱银上自小不缺,养成了富贵人家的闲散与潇洒,一家人凑一块,总是商量如何花钱的时候居多。好在陈家恒产甚多进项稳定,一时半会儿还瞧不出颓相,半山上占着一栋大别墅,单看门人就请了两个皮肤黧黑的印度人,做事的仆佣妹仔皆穿着雪白制服,排场比苏家还大。苏锦香衣橱里的漂亮衣裳穿都穿不过来,来港几个月,天天这里请饮茶,那边请看戏,香港又多的是省城闺秀间少见的西洋人玩意儿,跑马、打球、赌转盘,苏锦香忙得不亦乐乎。她本就活泼好动,又着意要显出交际手腕,很快便在本港名媛圈里得心应手。老爷太太看虚名多重于实利,媳妇在外有面子,他们自然也愿意给媳妇几分薄面。
苏锦香日子正过得越来越滋润,没承想晴天打了个霹雳。
原来陈五爷撇下她回省城,跟陈大官做事不过是幌子,真正意图是奔之前留在省城的情人而来。那情人姓谭,人称谭小姐,交际花出身,生得妩媚风流,年纪比之苏锦香大了近十岁,在陈五爷身旁待了三五年,原本是到了爱淡情弛的时候。苏锦香一出现,陈五爷便移情别恋,与谭小姐这边淡了下去。谭小姐原以为陈五爷是贪年轻靓丽,并未把苏锦香多当回事,而且苏锦香满打满算也不过豆蔻年华,论起笼络男人的伎俩,她一个西关大户人家的娇小姐,怎么能跟自己这样经验丰富的成熟女人相提并论?
谭小姐笃定苏锦香顶天了是与自己差不多的角色,还想哪天去姐妹相称,好好当面讥讽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小姐一番。哪承想她这边还没行动,那里已经传来苏锦香要嫁给陈五爷做正房太太的消息。谭小姐这才着急慌乱起来,使出万般手段把陈五爷笼络回去,又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怀了孕。陈五爷有先头太太留下的一儿一女,孩子一落地便有保姆操心,长大后又有家庭教师管教,他以往做父亲做得太轻松,这回反倒新奇了起来。他诓苏锦香回了省城,直接便歇在谭小姐的公寓里。苏锦香得知消息时,谭小姐已经孕相凸显,她一算时间,这孩子得的时候,竟然是她与陈五爷谈婚论嫁之时,饶是苏锦香再看得透看得开,这一下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不吵不闹,静静想了几天对策,回头就给苏锦瑞去了信,言道自己不日动身回省城收拾这对狗男女。
这些事苏锦瑞怎好告诉二姨太,连她自己都不好管,家里人谁也不能告诉,不然也是徒增麻烦而已。苏锦瑞只能派人帮忙收拾她要来住的地方,仍旧在那出嫁时暂借的小宅院,家私东西都是现成的,陈家那边来了几个人草草打扫了一二。苏锦瑞让阿秀女帮着叫人采买些凑合着用的东西。苏锦瑞不放心,又亲自去了一趟。陈家派来的老妈子笑道:“大小姐待我们五太太真是好,西关这些人家里头,也难寻见这等姐妹情深。不过,也好在五太太回省城是住这等单门独户,要五太太是回娘家,您还不得忙个人仰马翻?”
这话里话外直指苏锦香回不了娘家,真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苏锦瑞心里不快,瞥了那老妈子一下,认得是陈太太身边的人,于是不冷不热回了一句:“那是啊,我统共就这一个妹妹,不待她好又能待哪个好?说起来我对她怎么好都是应当应分,可你们太太才真是好心人,还特地打发底下人来帮忙,我这心里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她呢。”
那老妈子得意道:“我们太太说了,五爷同我们老爷跟亲兄弟似的,五太太自然是她的亲弟妹,要不是事情太多走不开,她都想亲自来呢……”
她一句话没说完,苏锦瑞却惊呼一声,指着往庭院搬花的两个陈家丫鬟道:“怎么把山茶花搬这来?”
她朝阿秀女瞥了一眼,阿秀女上前就骂道:“你们怎么回事?谁家的山茶花放在大太阳下暴晒?晒死了怎么办?不懂不会问啊?做事这么马虎,要换我们家,早让你们走人了!”
老妈子脸上顿时不好看,却不得不赔笑道:“是她们不懂事,大小姐别介意,我马上让她们搬到阴凉的地方。”
“那麻烦你了。”苏锦瑞笑了笑,却转头对阿秀女道,“你还让我别来,看看,不过一盆花放哪儿这样的小事都会出错,其余地方还不晓得会有多少纰漏呢。还不赶紧随我各处瞧瞧去,别等苏锦香住进来瞧见处处不对,还以为我怠慢她。”
陈太太的亲信在后面气得跳脚,却偏偏无可奈何。
她们果真从厅堂到厨房各处都看了一遍,最后到了卧房,床头放了一盏七彩琉璃拼成一朵喇叭花的灯,那是苏锦香原先屋子里的。她走得匆忙,很多小物件其实都留在原地。苏锦瑞坐下来,摸着那盏灯,忽而问:“你说,苏锦香走的这一步,是对还是错呢?”
“哪有什么对错可分,左右都是苦中带甜,苦多于甜,做女子的,哪个不是这样过?”
没几日,苏锦香就带着仆佣风尘仆仆赶回来,她正儿八经给苏锦瑞下了帖子,让她带着二姨太过来坐坐。苏大老爷听了消息后什么话也没说,却命人将自己珍藏的一幅古画拿出来,意思不言而喻,是让苏锦香拿去讨好陈五爷用的,可见苏锦香的事,他也不是丁点不知道。
到那一日,苏锦瑞也没郑重打扮,二姨太也不过一身家常旗袍,两人心照不宣,都觉得这回怎么着都不算衣锦还乡,何必穿红戴绿去给她添堵?没想到这么一想却想错了,到了地方才发现宾客如云,衣香鬓影的,留声机放着时兴歌曲,时髦的男女手持香槟杯惬意交谈。院子里置了凉棚,摆着铺了雪白餐布的长桌,上头摆满了各样西式点心,穿制服的侍应生拿餐盘平端着饮品在人群中穿梭。苏锦瑞与二姨太诧异地对视一眼,双双入门,只见众人簇拥着一个美人款款而来,正是苏锦香。
二姨太梦寐以求的不过是女儿的体面,最好比苏锦瑞体面,在这天心愿通通成真,反倒生出无限的虚幻感。她木呆呆坐在一旁,瞧着女儿花团锦簇的,忽而抓住她忧心忡忡道:“你把场面搞这么大,削了大小姐的面子怎么办?她要生了芥蒂,往后撒手不管你的事怎么办?”
苏锦香不由得感叹亲妈是真的变了,搁往常得意都来不及,哪来这么多无谓的顾忌。大抵是真的年纪大了,没了那股争强斗胜的精气神儿,以往性格中怯弱与烦忧的一面,反而渐次显露出来。她不耐与二姨太探讨这些,遂敷衍了几句就离开,抓了苏锦瑞的胳膊拉到僻静处,把这事当笑话同她讲,又问:“你没趁着我不在欺负二妈吧?我瞧她现在反倒比以前怕你。”
“怎么不欺负?天天扣着她的吃喝呢。”苏锦瑞咬牙,拿手指戳她的额头,“没良心,讲这种话,我要真想收拾她,还管你在不在。”
“说笑而已,别生气别生气。”苏锦香笑嘻嘻拉住她的手坐下,“老实讲,我觉得我二妈变了许多。她现下与父亲关系怎样?”
“上回为了你的事他们闹了一场,确切讲是父亲自己闹了一场,姨太太半点不在乎。大概姨太太对父亲是真的心淡了,平日里没事连照面也不打的。”苏锦瑞叹了口气,“她以前是真喜欢父亲吧,跟我亲娘一样。”
“啧啧,喜欢值几个钱?还不如多搞两条黄鱼实在。”苏锦香嘴一撇,“二妈就是想得多、要得多,现下这样反倒好,省得惹祸。”
“别讲得好似天底下就你最看得透,最聪明。”苏锦瑞白了她一眼,问,“你信里讲的那位谭小姐……”
苏锦香抿嘴一笑:“正打算找人打上门去,扒下那狐狸精一层皮,直接把她肚子里的小孽种打没了,看她下回还敢不敢趁着我不在兴风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