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转身望去,“正是。你是?”
“这是我们爷捎给你的。”他递给的她一封信。
她狐疑接过,信的表面只有她的名,并不知道是谁的。她撕开信,里面只有只有一张纸,纸上印了一个印章,这印章她认得,是阎罗的。
是他?但这封信又是何意思?
“爷说了,望你记得就好。”小厮作揖便离开了。明月顿了顿,一时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放好信,揣在衣袖里,继续仿若无事等候他们。
好容易两人才出来,明月才嘘了一口气,上前道,“父亲,妹妹。”
卢兴祖笑道,“等久了吧。”
“还好。”
一家子上了马车,卢兴祖一人一马车,明月与卢青田还有各自的丫头一辆马车,他们朝着城门驰去。马车上,在她一旁的前雨杵了杵明月,低声俯耳道,“小姐,姑爷没来送你?”
明月假装嗔怪,“别乱叫,还不是。”
“快了快了。”前雨看似很高兴似的。
卢青田身边丫鬟递给她一些干枣,卢青田吃了一颗,把手伸向明月,“姐姐吃枣子吗?”
明月摇头,“不吃了。”
卢青田收回手,自个吃了起来,不再说话。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前雨撩开帘子,一脸惊奇,甚是欢喜对明月道:“姑爷在城门外呢,哈哈,我就说姑爷怎么舍得小姐呢。”
明月一怔,撩开帘子望去,正巧见到容若站在城门外,手上牵着一只小白鹿朝她望来,样子倒有几分傻气。明月心头一暖,下了车,朝他走去。
经过父亲的马车,清楚听到父亲道,“不要过分牵绊了。”
她点点头,朝容若走去,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你怎么来了?”
容若蹲下身子,抱起小白鹿,努努嘴,“它说它想你了。”
明月哑然失笑,“我就盼着它能来呢。”摸摸它的皮毛,嘴带含笑。容若听出她话中的言外之意,心一热,笑道,“它伤好许多了,可以慢悠悠走几步不是问题了。”
“乖乖真乖。”明月手摸着它的皮毛。抬眼望向他,“可为它取了名?”
容若想了想,“它是母鹿,叫它连枝吧。”
“好。”她当时未思及那么多,认为一个名字只是多了个记号,从未想过其中有一番他的心意。明月抚顺它的皮毛道,“我要走了哦。”
容若咬了咬唇,放下小鹿,朝她而笑。然明月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抱住他,头抵在他的胸膛上,深深吸一口带有他独有的馨香,“冬郎,我走了。”
容若轻轻颔首,手抚着她的青丝,“嗯。”
当马车上终于继续前行,明月撩开车帘露出脑袋朝他挥手,含着淡淡地笑容。容若望过去,久久也抬不起手,只是手心渐渐发凉。
他脚下的连枝蹭着他的长袍,发出嘤嘤的轻声叫声。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
幕帘人不寐
他们到达广东是两个月之后。路途颇远,颠簸的明月难受不已。一别一年的广东已然未有其他变化,依旧是丰衣足食,前程似锦,水乡人还是爱去茶居“叹茶”。明月在广东本就居住了将三年,回来倒有一番回故乡之感。但要数最高兴的,还属她父亲,终于到了自己的地盘,自在了。
广州的卢府还是老样子,唯一变的该是门第,在广东俨然跻身别人高攀的门户。卢兴祖没有儿子,身边只有两个女儿,想攀亲自然是联姻。
不过,明月总是玩趣看着这些跃跃欲试,旁敲侧击的说媒人。卢兴祖总是一面委婉拒绝,一面倒是为卢青田物色一个好男人。
明月有时对父亲打趣,这么挑选可有什么用?卢兴祖总是苦涩又无奈刮着她的鼻子,宠溺对她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这一辈子总是要找个好男人,免她思虑,不再四下流离,不再无枝可依。父亲不会照顾你们一辈子,先找个男人总是好的。”
明月依靠在父亲身边,轻轻闭上眼。她总想找一个人,好好地去收藏她,爱护她,珍惜她。那人,可会是他吗?明月忽而闻到一股兰花的馨香,那是他身上特有的香气,哎,,一年之期,时光荏苒,一晃就会过去的。
一年流逝只需一指间,但这一指间的过程可会发生许多事。一是父亲为卢青田选了一门亲事,却被卢青田斩钉截铁拒绝了。为此,卢兴祖甚是大怒,待卢青田愈加不置理会。明月知晓她这妹妹定是心里有人了,哪个女子不想嫁给自己心尖尖上的人。想到如此,明月倒是十分同情她。情愿违背父亲,也要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倒是有几分像她。只是,她太得心应手,趋势一直向她的意愿颠倒。
一个夏暑明月都不得不呆在府上避暑,还好容若偶尔寄来几分慰问信,聊以慰藉。终到七月流火之际,闷坏的她终于乐颠颠拉着前雨去茶居去喝茶享受一番。
茶居的建筑大部分古朴典雅,小巧玲珑,多是一大半临河,一小半倚岸。地面和河面留着一个涨落潮的差位,别有一番风味。广东人最爱的莫过于在美好的天气里去茶居“叹茶”。明月生活在广东三年中,最大的消遣也就是找临江个雅居,凝听古筝弦唱,舒缓下情操,喝上最上好的凤凰单枞。
她们在天光曈昽之时就前去常去的河畔最娴雅的“茶人居”。明月方一进去,茶店老板就拥了上来,热情招呼,“哟,好长时间没见到姑娘你了。”
明月巧笑,“出了个远门而已。”
茶店老板带他们去了平时常待的位置,给他们上了一壶上好的凤凰单枞,一股袅袅带着淡淡芝兰香香气沁人心鼻。明月忍不住呷了一口,吧唧一下,“真是好茶,北京城可喝不到如此的茶呢。”
前雨无奈叹息一声,“小姐怎就那么爱喝茶呢?”
“喝茶是一种享受,”她捋了一捋发丝,抬眼望着河畔行舟,仰面沐浴在温和的暖阳继续道,“要是他能来,定要带他来此一起喝一杯。”
“可是在下?”忽然身后有一人走来,嘴角带着戏谑。明月回头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阎罗,他眉目愈加深刻,原本白皙的皮肤经过一个夏日已是有些古铜之色。明月大惊,“你怎会在广东?”
“我是个商人,常年去全国各地走动。”他倒自觉坐在她旁边,望了她一眼,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我知道你肯定在怀疑,如果我说这一带的茶居大部分是在我名下,你可还有怀疑?”
明月倒吸一口气,“你不是布商吗?”
“一个商人最不待见的自然是囤积钱,而是去投资。”阎罗笑道。
明月狐疑望了他一眼,这个男人的可是能充分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他从商的范围如此广,甚至认识安亲王,可见他的底子多厚。
“看来我是捧了个金饭碗。”明月拄着脑袋看着他,“我一直很纳闷,你为何答应我那天方夜谭的要求?”
阎罗歪嘴一笑,自个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对明月道,”作为一名商人,做一份交易,总会有自己的利益在里面,以后你就知道了。”
明月望着他淡淡的眼神,心反而更不安,难道说自己早就被设计了?见她如此,阎罗不徐不疾,风轻云淡道:“明月可是快及笄?”
明月突然警觉起来,微眯着眼望着他,似眼眸在质疑他。阎罗瞄了她一眼,轻笑,“可要我赠与及笄礼物?”
“谢谢,不需要,你的东西差不多已是我的。”明月冷笑一番,甚是不喜他的淡然,好似自己是任人宰割的动物,自己在挣扎,而屠夫却漠然而视,实为不爽。
阎罗放下茶杯,看看天色,“即使我的东西已经是你的了,但及笄那日,还是要送礼与你的。现在天色已晚,我先走了。”说着站了起来,对她简单微笑,转身离去。
明月咬着唇,恨恨地。真是个自以为是的男人。
闷口灌了一口茶,胸闷不已。前雨歪着脖子望着阎罗的背影呢喃,“怎是截然不同的态度呢?”她转头对明月念叨,“阎老板对二小姐甚是彬彬有礼,为何对小姐是如此,他好似对小姐的眼神,充满了掠夺。”
明月一怔,脸亦阴霾起来。及笄礼,他想赠与她到底是什么?
立秋之时,她便要绾上鬓发,已待字闺中可自由分配。她咬了咬唇,心中忐忑不已,似乎没有自己想象那般简单。
更未料及的事,接踵而来。卢兴祖突然倒下了,是那样始料未及,出人意料。整个卢府一下子人心惶惶的,因大夫说是癫痫,好得机率少之又少。
整个府上的压力都砸到明月这个长女身上。她一面要到处求医,一面要管整个卢府上上下下大大的琐事。她从未知晓,光是打理好一个府邸的大小琐事,真是一件累人的事。她求医未果,眼看父亲的病是愈加厉害,却无措。正在焦头烂额之时,阎罗突然来拜访。他依旧是冷冷的表情,淡淡的神情,身后带着一名着装奇特的男子,他告诉明月,这是他从蒙古请来的土神医。明月愣一愣,从蒙古到这里,即使是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半月,可现在从父亲病起到现在才一个月未到。而且他是从何知晓她家的情况?
还在疑惑之时,卢青田从里屋走了出来,眼睛红红望着阎罗,“阎老板,你总算来了。”
明月这才明白,原来是卢青田告之。明月望向阎罗对卢青田甚有宠爱之意,因她的一句话,不辞千里找来蒙古土神医着实不易。她终是明白,她这妹妹心里的人是谁了。有个男子能如此对待,确实来之不易。
土神医看了卢兴祖的病况,此时的他,脸色苍白,因消瘦眼窝都凹出。他翕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干涩到似乎能咯出血来,甚是微弱的声响,仔细听也听不出来。
明月安稳好焦躁的父亲跟着土神医走到外面,问了详况。当听到“挨不过今年”之时,明月脑子一片空白,死死咬住牙,控制自己崩溃的情绪。她的父亲只有这么短了时间了吗?
回到父亲的房间,父亲还对她微笑,用微弱地声音唤她。明月鼻子一酸,遣去其他人,独自一人到了父亲的床边,帮他掖了掖被子,然手已被父亲抓住。明月凝视着那双依旧能包裹自己小手的大手,手掌的粗茧磕得甚是不是舒服,却那般温暖。这个宠她溺她的慈父却已经被宣判了死刑。她抬手覆上父亲的手,安慰道:“父亲,你定会好的。”
卢兴祖却用干裂的细声道,“明月,父亲放心不下…”
明月已是潸然泪下,立即擦干,“父亲会好的,父亲还要为妹妹找个好男人,没有父亲的过目,妹妹该怎么办?”
卢兴祖却摇头,用尽力气握住明月的双手,“我是担心你啊。”
明月一怔。
“要是我这么去了,纳兰家还会要你吗?本是一场官场上受益的联姻,我要是去,你可怎是好啊?”卢兴祖用沙哑的声音担忧道时,已是老泪纵横。
明月的心狠狠绞一下,脸上却安慰式报以微笑,“父亲好了便是。”
卢兴祖重重咳嗽起来,捂住胸口,甚是气闷。明月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脸上却凝重不已。
安顿好卢兴祖,明月委实有些力不从心拖拉着步伐望外走。当走到卢府花园,却见阎罗立在池亭旁负手望着水里的红色鲤鱼。明月准备绕道走时,阎罗却叫住她,“明月。”
既然被他叫住了,她已无退路,朝他走去,甚是牵强挂着微笑,“阎老板。”
阎罗俯视看着池中的鲤鱼道:“令尊,现今怎样?”
明月眼神一暗,“还好,只是放心不下太多事而已。”
阎罗顿了下,“是你与你妹妹的事吧。”
明月牵强扯个微笑,岔开话题,“阎老板在此做什么?”
“你妹妹找我,我便在这等候。”
明月点头,欠个身,“那明月告辞了。”说罢,正欲离开,却被阎罗拉住,“明月。”她略吃惊转身望向他,他目光灼灼,方欲翕动嘴唇,远处传来卢青田的声音,“原来你在这啊。”
明月望去,卢青田已走进,瞄了一眼阎罗拽住明月胳膊的那只手,淡笑,“姐姐跟阎老板可有什么事?”明月甩开阎罗的手,大方一笑,“并无其他事,你们聊吧。”明月向阎罗再一欠身,抬首瞅了一眼,他已恢复到淡然的样子。
独自回房,脑袋嗡嗡地倒在床上,捂住被子,心烦意乱。门吱嘎响,被打开了。前雨走进来,站在明月床旁,不声不吭。明月刚露出脑袋,见快要哭出的前雨,一愣,“怎么了?”
前雨反倒扑到明月身上嚎啕大哭,“小姐,老爷真的好不了吗?”
明月顺了顺她的发丝,不吭声。不是好不了,只是几率太小,小到已然是绝望。明月为了缓解情绪,在入夜之时,令前雨招了马车,去河畔的茶居缓解一番。
那夜月色皎洁,白月光映照在河畔,折射出更明亮的光芒,俨然无需灯光亦能看个通透。波光粼粼的湖水泛起涟漪,轻轻飘飘,河边的柳絮迎风柔软迎风飞舞。阵阵清风拂面舒爽不已,明月原本打算去茶居的打算被突然而至的景色打断。她沿着河畔慢慢踱步。前雨却不是一个心境,毕竟已是入夜,女孩家难免有些危险。
远处迎面而来几个醉汉歪歪斜斜朝她们走来。明月蹙眉,拉着前雨转身回去。即使扫兴了,但得自我保护,醉汉有时神经不正常调戏良家妇女比比皆是。她们步子走得甚快,甚至是埋头狂走。领走的明月因未看清前方毫无预兆撞到一个穿白衣长袍的男人怀里。明月怔了一怔,那身上的特有馨香,独一无二,为何…她忍不住抬头一看,只见容若已然站在她面前,语带含笑,“怎么反回来了?”
明月见她的公子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先前的崩溃,先前的软弱一股脑全决堤了,她扑到怀里痛哭起来,“冬郎,冬郎…”
容若一怔,对一旁已脸红不已的前雨略略抱歉,复而轻轻抱住明月,语气参杂太多的怜惜,“我都知道了。”
明月抬头将他望着。容若见她哭花了脸,温柔为她擦去泪水,“以后再心情不好,也不要只带一名好无缚鸡之力的丫鬟在身边逛人际稀少的地方,很危险知道不?”
明月愣了。想起方才他的话,原来他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保护她,怕惊扰她,在后面暗暗保护她。明月心一暖又抱住他,然脸上已是带着微微的笑意。
容若无奈看着怀里的人,亦抱着她。但见被晾在一边的前雨,十分抱歉地对她一笑。前雨一愣,尴尬转身。
明月与容若独自在河畔岸坐下,明月头枕在容若的肩上,“你怎从京城来此?”她还是控制不住好奇。
“阿玛告诉我卢大人生病了,便来看看。”
明月眼神一暗,端正坐着,“大夫说治不好,挨不过今年。”
容若倒吸一口气,转脸望向一脸失魂的明月,心疼地握着她的手,不言不语。明月凝望着被他用力握住的手,想起父亲的话,他们是官场上利益的联姻。如果不幸的话,这双手还是自己的吗?
如果不可以,她亦是舍不得放下这双手。
无意下香尘
波光粼粼,湖畔在月色的笼罩下,分外宁静。江湖的泛舟撑着渔火停泊在岸边,笼着一丝微微的弱光。岸边上的两人坐在河岸旁,执手相看无言。
“啊!”上面的前雨忽然大叫一声,惊扰了原本宁静的二人。明月吓一跳转头望去,“出了什么事吗?”
容若看了她一眼,拉住她朝前雨那方向跑去。
前雨被方才那群醉汉包围住,他们各个眼神色咪咪,打着饱嗝,猥琐戏谑摸了把前雨的下颔,前雨嫌恶地死命推开他,“走开。”不想,醉汉们反而是受到鼓舞一般伸手再朝她摸来。前雨方一缩身,容若已横亘在她面前,稳稳当当握住那醉汉不规矩的手,淡淡的目光,“还请规矩点。”前雨立即跑向一旁的明月抱着她哭,明月安慰拍拍她的肩,“不哭。”
醉汉似被容若握疼了,嗷嗷叫了起来。同伙面面相觑,一拥而上来帮忙。容若却一手握住醉汉,一手接住他们的攻击。
容若的身手不错,不过一手抵挡五个壮汉,只能以防治攻。这时另一手的醉汉反而狗急跳墙,用最粗俗的方法去用嘴咬,容若吃痛的蹙眉。明月见此情况,立马跑到一边抓起一个大石头,朝容若一手制约的那醉汉砸去,不过她很有分寸的只砸他的肩膀,力度却是十足,只听见“吱嘎”一声和醉汉的鬼哭狼嚎,明月便知他的断了。容若一愣,随即立马放开对那醉汉的制约,专心反攻。
前雨被小姐的举动吓得花容失色,只见明月睥睨看着在地上打滚的醉汉,踹了一脚,抓一把泥沙往他嘴里塞,“看你还敢用你的臭嘴咬。”
小姐的狠劲,还真是独一无二啊。前雨顿时大大敬佩她的小姐。目光转移到容若那边,此时醉汉的同伙已都倒在地上打滚,叫痛。前雨扑哧一笑,小姐与姑爷还真是最默契最般配的侠侣。
明月望见容若完胜,小跑到容若的身边,挽起他的袖子,见白皙的皮肤上一块紫色的牙印,心疼不已。容若却轻轻敲打她的头,“下次可不能那般鲁莽,要是其中一人转移攻击,那种架势,我是断保护不了你。”
明月讪讪而笑,“知道了。”
那时,她眼里只见到有人伤害他,根本未思及到自己。也许…这就是奋不顾身的另一种诠释吧。为了他,忘记自己。
容若本想送她回府,然后随便找个客栈住下,来日拜访卢兴祖。然明月却执意让他到卢府住,一来方便,二来卢府不缺客房。容若想了想,便应承去了。
那夜明月睡得甚不踏实,辗转难眠,腾地还是起床,烦躁碎步出了房。她走到父亲的房,迟疑推开门,忽房内传来瓷碗砸碎的声响。明月着急跑去,见父亲半悬着身子想去端床边的茶水,父亲的眼神黯淡着,一阵挫败。她的父亲还未到而立之年啊,已是这般模样了。明月咬咬牙,走过去倒杯水,递给发愣的父亲。
卢兴祖呆呆凝望着唾手可及的茶,盯了许久,看着杯里平静如镜的水下,轮廓出他憔悴不人的模样,终究是泄愤扫去,砸在地上。杯子落地,清脆无比。明月复倒了一杯,依旧放在父亲的面前,他再次扫去。她没有任何抱怨,再去倒递给他。当第三杯茶水在他面前时,终是老泪纵横,依依呀呀的如个孩子。明月坐在床边,安静望着再次在她面前嚎啕大哭的父亲。第一次,是在母亲的灵堂之上,她初见他这个父亲之时。再次时隔四年,是在濒临死亡之时。
父亲终喝了这杯水,润了润脱皮的嘴唇,翕动嘴唇,“明月。”
“嗯?父亲。”
“我曾答应过你母亲,一生一世待她好,娶她一妻,免她流离四方。可当我们韶华过后,曾经的海誓山盟总是赊,归于平淡。但长年无升职迹象,我便纳了一位江浙的富家寡妇,利用钱财打通人脉,一路顺通无障。我自是知对不起你母亲,却不想你母亲性子烈到令我休了她,原来的平淡都不复存。我以为我与你母亲恩情已尽,专宠你二娘。”父亲潸然泪下,紧紧握住手中的杯子,杯里的水惊起层层涟漪,感受到他心的波动。
“可每当感冒受风,在夜深人静之时,能推开门来照顾我的也只有你母亲啊。”父亲凝望着明月,“我辜负了她对我的至情至爱。”
明月安稳好父亲便出去了。她脑海里总是想起后面的解释。为何知晓半夜照看的是母亲而还冷落她?父亲告诉她,她的母亲依旧冷冷清清,不领情。所以作罢了。
明月抬头看向深蓝天空中的点点繁星,她的母亲不是不领情,而是父亲违背誓言后,拿片刻的温情去补回当初的身心受伤?母亲爱父亲有自己的方式,她要尊严。倘若父亲坚持,也许结果会不一样。
毕竟母亲是爱父亲的。不是不领情,而是等在适当的时候,去原谅。可惜,父亲没有坚持,放弃这段感情,只能说父亲爱得没母亲多罢了。
她不知不觉走到容若的房外。她深深凝望一眼,心中五味俱全。她与他的缘分尚浅,奈何她情已浓。试问,她那般执着,对不对?她性子烈,她怕受伤害,她怕她到了遍体鳞伤,还那般执迷不悟,那该堪称痴狂吗?胸闷地叹息一声,迷茫正欲离去,转身却已见容若傻傻站在门外,呆呆凝望着她。他目光清澈却带着如此刻天上繁星一般闪烁,他白衣胜雪,负手立在她面前,微微一笑,润润的磁音呢喃,“明月。”
明月,短短二字,却让她瞬间崩溃。受伤何妨?至少眼前这个男人,会用最温柔的声音,唤她。如果这就是爱情,本就不公平,爱得多,本就受伤得多。
明月奔向他,走上前搂住他,“冬郎,我爱你。”她愿伤得多的是自己。
容若瞬间僵硬,嗫嚅道:“明月,你说什么?”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闭上眼,豁出去了。她等了许久,未听见他有一句回应,心一下冷了。早就预料的结果,何须难过?可是她那铁打的心,还是被这无言的气氛灼伤得脆弱不堪。
她推开容若,讪讪而笑,抬头看向他。此时他目光呆滞一会儿,似乎丢了魂似的。明月咬咬唇,不想她把他吓成这样,急忙欠身,“冒昧了,我先告辞。”
她方一举步与他擦肩而过,容若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明月一怔,抬头看去,他已是一双饱含柔情的眼眸柔柔望着她,“我方想到一句,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十七年来,终究明白相看好处却无言。”他轻轻微笑,俯下身,清清凉凉地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我们都是傻瓜呢。”
明月那双水灵的大眼,呆呆着凝望着他,时间似乎定格在这轻柔绵绵的月色里,她眼中噙着闪烁的泪水,不甚懂他这话的意思,却感到那般的舒心。容若揽住她的身子,声音带着颤抖,低低道,“真好。”明月听到他这声话,埋头在他颈脖中,哽咽哭了起来。
真好,她爱他;真好,在相思之夜,表露心意;真好,他们相拥在倾城的月光下。他们在韶华之年,一切真好。遇上他,是她的缘,邀日月星辰为证。
第二日,容若早早拜访还尚在卧病的卢兴祖。今日的卢兴祖气色看似不错,见到容若,更甚是高兴,“纳兰公子啊。”
容若走来作揖,“卢大人今日脸色甚好。”
卢兴祖略带笑意,“还好。”瞅了一眼一旁的明月,忽而心事重重,稍有迟疑对容若道,“纳兰公子可知我与明珠大人想联姻之事?”
容若与明月相看一眼,互为脸红。卢兴祖见这对孩子这般模样,形输色授,便一目了然。他心中的担忧退去了一半,现下只看纳兰明珠的反应了。他忽而感到头疼痛不已,轻叹一下,招来一旁的明月。明月走过去,忧心地问,“父亲,怎么了?”
卢兴祖却握着她的手,当着容若的面,“可是钟情于纳兰公子?”
明月不想父亲明知故问,稍思及其中的韵意,便知父亲这其中目的了。父亲只是想让容若骑虎难下,准确地给他们父女一个保证,以免有变故退婚。
“是。”她回答地甚是响亮笃定,虽知这是在设计容若,但她还是要这么做。她亦不想有任何变故,让自己后悔。
容若怔忪望着坚定地明月。卢兴祖目光转向容若,“纳兰公子,不知可看得上小女?”
容若微微颔首,拱手道:“明月姑娘秀外慧中,惠心纨质,成德定是前世修了什么福分。”
卢兴祖欣慰一笑,他的头痛愈加厉害,实为抱歉道:“纳兰公子,实在抱歉,我身体稍有抱恙。”
容若道:“那成德不打扰卢大人了。”
“明月,你招呼下纳兰公子吧。”
明月颔首,陪着容若出了门。卢兴祖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油然一股难言的回忆。当初他在明月的外祖母跪下,发誓会一生一世照顾她的母亲。方一想起她母亲,卢兴祖又是潸然泪下,可他最后还是为了钱,纳了那名寡妇。那名寡妇是卢青田的生母,江浙人士。她的亡夫留有一大笔财产,当时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告知他,是她毒死了亡夫,因不堪亡夫的残暴虐待,她只求他带出那个家,便把她私藏的财产赠与他。
他常年未升职,无钱疏通,便动了歪脑,两人承诺一个是为了钱,一个为了自由,两不相干,签上一份协议,他便把她纳回家。
说起那卢青田,是她自肚里带来的孩子,并不是他所出。卢青田的出生,更是伤了妻子。卢兴祖想到卢青田又是一阵头疼,她最近更是频繁与那阎老板交往。他不甚喜欢那个男人,尤其是他的眼,那种看透一切却不动声色,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透彻力。
明月与容若在卢府花园散步。他们相识在去年深秋时节,如今又快到一个秋天了。明月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与有些凋零的园子,唏嘘道:“真是岁月荏苒,一眨眼我们认识一年了。”在这一年里,聚少散多,却神奇般从陌生人到未婚夫妻,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向来缘深。
容若浅笑,同样瞩目园子的花花草草,牵起她的手,“今年你及笄,我们认识的时间刚刚好,”他停下来,牵起她另一只手,“不早不迟,在你妙龄之时嫁与我。瞧我多荣幸。”
明月扑哧一笑,“你可是在得了便宜卖乖?”
容若望天想了一番,“不是,只是感谢上天的安排,让我三生有幸在我们在韶华之年,共结连理。”
在他们韶华之年,共结连理,可是三生有幸?也许是对的,在对的时间遇见对得人,与对的人共结连理,是比任何还要幸运的事,可不是三生有幸?
明月心被触动,情不自禁搂住容若,“真希望及笄快些到来,好让你的花轿把我抬回家。”
容若从容抱住她,“花轿早就准备好了,等你长大呢。”
说得好似他老她许多似的。明月吐吐舌头,“知道了,瞧你急的。”
容若一红脸,轻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