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霖有些迟疑地开口:“那…如果他一直都是这样子,康复不了怎么办?”

何棠看着他,平静地说:“一直都是这样子啊…那就这样子过呗。王师兄,他认得我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子,王宇霖突然说:“我五月份要结婚了。”

“哦?”何棠眼睛一亮,露齿而笑,“恭喜啊。”

“你…会来喝喜酒吗?”王宇霖从包里拿出一份请柬递给何棠,何棠打开请柬看了新人的名字和婚纱照合影,她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说:“咦?你的妻子…”

“嗯,她说你们见过。”王宇霖点点头,又说,“何棠,其实…等手上的工作交接掉,我就要离开D市了,我妻子希望我去她那里发展,我母亲也会和我一起去。所以…以后我与你见面的机会大概会越来越少,小和尚,我希望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在D市办的这场比较简单,就是一些同事、同学、朋友而已。”

王宇霖的语气竟有一些紧张,何棠乐了,说:“知道啦,我一定会去的。”

闻言,王宇霖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又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告辞,何棠将他送到电梯边,王宇霖穿一身黑色风衣,拿一个公文包,许是这一年事业顺利,他愈发显得意气风发、成熟有型,等电梯时,何棠没有说话,王宇霖看着电梯屏幕上的数字越跳越大,他突然低声道:“何棠,一直想对你说,对不起。”

“没有关系。”何棠抬头看他,波澜不惊地回答,“你有你的立场,我明白。”

“…”

电梯到了,“叮”的一声开了门,何棠退后一步,王宇霖迈步入电梯,转过身来,他与她对视。

“何棠。”他手按着边上的按钮,迟迟没有关门,何棠就站在电梯外看着他。

犹豫了一会儿后,他说:“你还年轻,如果秦理一直都好不了,你该为自己考虑。”

何棠不语。

“呵…”见了她的反应,王宇霖自嘲地笑起来,摇头道,“我似乎没有立场对你说这个…不过请你相信,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小师妹。师兄…自然是希望你能过得幸福的。”

何棠的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一点点,一点点,终于变成了明朗的笑,她点头说:“我知道,谢谢你王师兄,不过我现在就很幸福。”

终于,电梯因为久不关门发出了警示音,王宇霖松开了按着按钮的手,他向着何棠点点头,说:“小和尚,再见。”

何棠站得笔直,向他挥手:“再见,王师兄。”

叶惠琴考虑了几个月,又去咨询了秦理的主治医生,终于决定找何棠好好谈一谈。

她很郑重地把何棠叫去,何棠已经有了些预感,叶惠琴想对她说什么。

“棠棠,你才26岁。”

叶惠琴开口时,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把秦理的病历本和各种检查报告递到何棠手里,说,“医生说阿理很难再醒过来了,他再也不会回到过去那样子了。妈妈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他,但是你还那么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呢。你照顾了阿理一年多,爸爸妈妈都看在眼里,我们心疼阿理,一样也心疼你啊,你是个好姑娘,这辈子不能就这么陪着阿理过啊。你应该重新认识一个优秀的男孩子,组建一个小家庭,生个孩子,两个人互相扶持着过才行。你放心,爸爸妈妈绝对不会怪你的,你签下阿理给你准备的离婚协议,除了他给你的那些财产,妈妈另外再送你一套房子,然后你哥哥的病妈妈也会负担到底。你永远都是爸爸妈妈的女儿,我和你爸爸实在是不忍心让你陪着阿理这样子过下去了。”

说到后来,她泣不成声,何棠慢慢地撅起了嘴,说:“妈妈,想要让我签离婚协议,让秦理先把欠我的婚礼补上,要不然,我不会签的。”

叶惠琴:“…”

何棠低着头绞着衣服下摆,见叶惠琴不吭声,她说:“我一直记得阿理和我说的一句话,妈妈。他曾经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他病得很厉害,叫我千万不要放弃他。他说你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他,他希望我也能做到。”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叶惠琴着急地说,“棠棠,我说句不好听的啊,像阿理这样子的情况,我都不知道他能活多久,不是说我们仔细照顾他就能像常人那样活到六七十岁的,我真怕他连40岁都熬不到啊,那到时候你怎么办呢?”

“妈妈,你真的不信阿理会好起来吗?”何棠盯着叶惠琴的眼睛,疑惑地问,“他明明进步了很多啊…我走了,如果哪一天他醒过来了,发现我不在,到时候他该怎么办?”

叶惠琴实在也无法再继续这个话题,匆匆结束了这次谈话。她想,何棠也就是一时硬气,一年多了,秦理也就是这个样子,何棠应该撑不了多久了。

有哪个年轻的女孩真的愿意陪着这样的丈夫蹉跎青春呢?

但是半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却扭转了她的想法。

那时是四月底,春季的气候变化无常,何棠将秦理照顾得很好,自己却在一次外出晒太阳时穿得过少,冻得感冒了。

这一次的感冒很严重,何棠戴着口罩照顾秦理,流涕、咳嗽、头晕了两天后,突然发起高烧,叶惠琴叫来秦勉,让他陪何棠去医院看病。

何棠发烧到了40度,医生担心她变成肺炎,立刻就让她隔离住院。

何棠这一住院,家里顿时乱作一团,护工们再一次24小时轮班上岗,叶惠琴和秦树也亲自上阵护理秦理,可是令所有人崩溃的是,秦理闹脾气了。

同样的食物,同样的餐具,同样的喂食时间,只不过是换了喂饭的人,他就怎么都不肯吃了。

关敬喂他吃饭,把勺子送去他唇边,他紧闭着嘴不张开,如果硬撬开他的嘴,把食物喂进去,他会像个孩子似的将它们“噗噗”地吐出来。

叶惠琴换下关敬去喂饭,她温柔地叫着秦理的名字,秦理有一小会儿的怔神,他偏过脑袋,“盯”着叶惠琴“看”了许久。叶惠琴试着将勺子伸到他嘴边,他迟疑着张了嘴,叶惠琴心里宽慰,觉得儿子还是认得她的。她将食物喂进他嘴里,说了一句:“慢点儿吃,阿理。”

就这么一句话,秦理的面色突然就变了,他皱起了眉,不停地将食物吐出来,弄得自己和叶惠琴身上都脏得要命。

就连叶惠琴试着拿毛巾去擦他的脸,他都不停地转动脸颊把脸别开,他的左手抬起了一些,挡在叶惠琴的手肘上,还用力地推了一下。

所有人都看到,他漆黑无神的眼珠子在转来转去,扭着脖子不停地摇头,像是在房里寻找什么,却徒劳无果。最后,他终于累了,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却还是不肯吃饭,独自低着头坐在轮椅上,嘴里发着“呼呵呼呵”的声音,再也不关注身边任何动静。

就这么鸡飞狗跳地过了两天,秦理根本没吃什么东西,连着洗澡、复健都非常不听话,推他出去晒太阳也是无精打采。

有时候,家里人围在一起吃饭时,他会坐着轮椅待在他们边上,叶惠琴偶尔扭头去看他,就看到秦理眼睛睁得老大,视线扫过一桌子的人,然后他又扭头去看周围,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总是找不到他想找的东西。

最后他就默默地低下头来,不管叶惠琴还是秦勉去和他说话,他都没有任何反应,连头都不抬一下。

叶惠琴心力交瘁,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让秦勉去接何棠回家一趟。

何棠回来的时候,关敬喂饭已经败下阵来,郭建云正在尝试中,何棠戴着口罩走到秦理面前,男人无神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抬头看她,也不顾嘴里有塞进去的食物,嘴角一扯就笑了起来。

黄色的小米粥从他的嘴里漏了出来,弄脏了他的下巴和围兜,何棠心中柔软,她拿过毛巾帮他擦净脸颊,又接过郭建云手里的粥碗,说:“郭叔叔,我来吧。”

秦理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从来都没有移开。

何棠的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眶凹陷,眼里还布着血丝,但是秦理似乎能认出是她,何棠舀起一勺粥到秦理嘴边:“阿理,你这几天吃饭很不乖是不是?我不在,你就不听话哦。”

秦理眨了眨眼睛,歪着头看她,本来已经张开了嘴,突然之间又闭上了,还扭过了头去。

何棠眼里漫起笑意,她伸手抚抚他的脸颊,说:“还说不得你了,好啦,我答应你,我不走了,你乖乖吃饭,好不好?”

秦理仿佛听懂了,他又转过头来,这一次,终于张开了嘴,何棠慢慢将粥喂进他嘴里,秦理咀嚼了一下,将之咽下。

叶惠琴、秦树、秦勉等人站在边上,看着这从头到尾发生的一切,心里都是震惊不已。

尤其是叶惠琴,她知道,现在已经不是何棠走或留的问题,而是,秦理根本已经离不开她了。

五月,何棠和秦勉、齐飞飞一起去参加了王宇霖在D市的婚礼。

她坐在圆桌旁,看着王宇霖和新娘子站在台上,由着司仪让他们互相表白、亲吻、拥抱。

王宇霖着一身雅致灰色西服,玉树临风,笑容满面,富洋建筑的同事在底下起哄,他倒也不扭捏,一把抱住新娘子,两个人就狠狠地吻了起来。

大家掌声不停,何棠拍得手都疼了,她笑弯了眼睛,在心中给予了王宇霖深深的祝福。

六月,秦勉和齐飞飞带给了大家一个惊人的消息,刚满20岁的齐飞飞怀孕了。

秦勉第一时间抓她去登记结婚,因为乔胜荣还在狱中,齐飞飞要等父亲出狱才愿意办婚礼,秦勉就和齐飞飞约定等到来年宝宝降生后,再将婚礼补办。

叶惠琴自然是高兴的,家里马上要迎来一个新生命,因着秦理生病而变得有些压抑的家庭氛围终于也缓和了一些。

七月,章小元和周小胖来家里看望秦理。

让何棠高兴的是,这两个孩子这一次来,都没有拄拐杖。

他们在年初时一起去了北京进行手术矫正,手术非常成功,尤其是章小元,脱离拐杖走路对他来说是最大的梦想,而现在,他终于实现了。

两个孩子围在秦理的轮椅边上,周小胖拉着秦理的手,说:“阿理爸爸,我和小元的脚都好了,你上次还说,等我们脚好了要带我们出去玩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哦。”

章小元也说:“是啊,阿理爸爸,你要赶紧醒过来啊,糖糖妈妈和我们都在等你呢。”

秦理给他们的回应是:眨了眨眼睛,努起嘴巴做了个怪相。

这时,已是秦理病后的第二个夏天。

八月底的一天下午,很普通的一个日子。

傍晚5点,阳光不再那么猛烈,何棠将秦理推去了十三楼的阳光房,她将他的轮椅停在落地玻璃边,可以让他俯瞰楼下的风景。

太阳西坠,染红了周围的云彩,形成了一片绚丽的火烧云。

何棠把一个蒲团放在地上,坐在了秦理脚边,她轻声地为他读一本小说。这本小说她已经断断续续地读了两个月,终于读到了结尾处。

“…

如今我结婚已经十年了。我明白一心跟世上我最喜爱的人生活,为他而生活是怎么回事。我认为自己无比幸福,幸福得难以言传,因为我完全是丈夫的生命,他也完全是我的生命。没有女人比我跟丈夫更为亲近了,比我更绝对地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了。”

她的声音轻柔、细腻、婉转,语速不快也不慢。

何棠将阳光房的窗户打开了一些,有微风吹进来,夏日里暖暖的风,吹起了她的短发。

她翻着书页,歪着脑袋搁在秦理的腿上,继续喃喃地为他朗诵着。

“我与爱德华相处,永远不知疲倦,他同我相处也是如此,就像我们对搏动在各自的胸腔里的心跳不会厌倦一样。”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男人面上闪过一丝莫名的表情。

他皱起了眉头,连着身体都抖了一下。

恰巧何棠替他掖了掖腿上的薄毯,什么都没有发现。

她还在念书:

“结果,我们始终呆在一起。对我们来说,在一起既像独处时一样自由,又像相聚时一样欢乐。我想我们整天交谈着,相互交谈不过是一种听得见、更活跃的思索罢了。他同我推心置腹,我同他无话不谈。我们的性格完全投合,结果彼此心心相印。

…”

是的,我们始终呆在一起。

对我们来说,在一起既像独处时一样自由,又像相聚时一样欢乐。

我们的性格完全投合,结果彼此心心相印。

并且,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不知何时,何棠有些困倦,她放下书,蜷起腿倚在秦理的右腿上,双手叠在下巴下,打算小睡片刻。

秦理端坐在轮椅上,如往常那样,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渐渐的,他低下头,看着何棠的身影。

脑中的浓雾仿佛被一丝清风吹散了一些,隐隐约约地浮现了一些零落的片段与画面。

他不知道这是在哪里,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他自己又是谁,他在做些什么。

他没有了这些意识,心中一片混沌,眼中也满是迷惘。

好像一个初生婴儿,突然启开了懵懂的眼。

只是,这画面有些眼熟呢。

——那也是个阳光晴好的午后,宽敞的办公室里,同样也有大大的落地玻璃窗。

天空蔚蓝,漂浮着白色云絮。

秦勉带着谢玮文去了市郊的工程部,马佑杰也外出办事,秦理急需一份文件,电话问过马佑杰,说文件在他的电脑里。马佑杰和谢玮文的办公桌是连在一起的,在总经办的大开间里,秦理挂下电话就驱使着轮椅出了办公室。

他以为总经办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却没想到,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女孩子。

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的身上,她竟然睡着了。

这是个很年轻的女孩,黑头发,圆脸蛋,肤色白皙,颊边还有两朵红晕。

秦理没有去吵她,他径直到了马佑杰的电脑前,开了机。

在等开机的过程中,那沙发上的女孩突然抖了一抖,恰巧被秦理抬头时看见。

他看了看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就在她的头顶,女孩子缩着肩膀抱着双臂,脑袋靠在沙发靠背上睡得正沉。

秦理担心她会感冒,他操纵着轮椅去到她面前,女孩子并没有醒过来,仔细看她,有一副密集的长睫毛,嘴唇微微地嘟起,眉头也皱了起来,显然睡得并不踏实。

秦理试着叫她:“嗨,醒醒。”

“…”

他伸长左臂去拍拍她的手臂:“小姐,醒醒。”

“…”

他正要第三次叫她时,女孩子突然小小地喊了一声:“…你不会死的。”

秦理:“!”

他想,她做的是什么梦啊,真够惊悚的。

秦理无奈地叹气,低下头左手拽着右臂拉出右手的袖子,将外套从背后掳到左边后,又用牙咬住左手的袖口,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他驱使轮椅小心翼翼地上前一些,伸长左臂将外套盖在了女孩身上。

她的身体小幅度地动了动,并没有醒来。

然后,秦理又回到了电脑前,开始找起文件。

大开间里很安静,只有秦理按动鼠标的哒哒声,和中央空调呼呼的出风声,过了几分钟,沙发上的女孩突然“啊”地叫了一声,醒了过来。

秦理从电脑屏幕后探头望去,就触到了她那双小动物一般黝黑濡湿的大眼睛。

——这一切,秦理已经忘记了。

何棠蓦地惊醒过来,她抬起头,看到窗外西边的云霞被染得更加红,红得像一团火在烧。远离落日的天空已经变得青蓝,并且那青色在一点一点地浓重起来。

气温降了一些,天快要黑了。

何棠直起上身,准备起来推秦理回家,这时,她的肩上却滑落了一样东西。

她低头一看,竟是原本盖在秦理腿上的薄毯。

何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捡起薄毯,紧紧攥在手里,做了一个深呼吸后,终于抬头去看他。

秦理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他的腿上真的空空如也,右手还是蜷缩着搁在身边,而左手却是奇怪地搁在右大腿上。

他左手手指微微伸着,按照何棠原本的睡姿,他的手指是可以碰到她头顶的发的。

何棠仿佛遭了电击,她浑身颤抖着爬起来,跪在秦理面前,仰着头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指尖触到他脸颊的那一刻,她心如擂鼓。

她出声喊他,声音抖得变了形。

“阿…理…”

秦理一动不动,依旧闭着眼睛。

何棠再喊:“阿理,是你吗?”

几秒钟的时间,何棠屏住呼吸等待着,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男人浓密的眼睫抖动了一下,渐渐的,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无声滑落下来。

滴答。

落在了何棠的手背上。

第四卷、【爱合】完。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的小说片段是《简爱》结尾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