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芝被逼问得发窘,只好含糊其辞,“不是怕影响你们谈正事吗?”
徐仲九仔仔细细看进她眼里,看出了一点东西,才漫不经心地说,“这算什么,等你做了县长夫人,要管的事情多得很,到时你不要整天跟别人谈公事才好。”
明芝愕然,但不得不承认徐仲九说得是。沈凤书不喜欢女性窝在家里,为了他高兴她必定要出来做一点事。她可没什么本领,也对妇女会青年会之类的毫无兴趣,“我不懂,也要管吗?”
徐仲九点了点她鼻子,“有我,你怕什么。”算上老大,徐仲九同父异母的兄弟们已经被他处理得没一个齐全的,他父亲只有他一个希望了。徐仲九心情特别好,“你大姐被教了十几年,自然懂得这些,有什么稀奇的。你立马学起来,不见得比她差。好的坏的,我都能教你。”
明芝最怕他说要教坏她,这下真的用力抽出手,“我不要你教。”
徐仲九看着她笑,“对,你不用我教。我们天生就坏,要是好人就不会躲在这儿听壁角。”没等明芝生气,他又哄道,“我们出去,带你看我新租的房子,怎么样?”
明芝开头不答应,后来被磨得受不了,还是去了。他俩分头行动,明芝先找个理由出门,徐仲九再出来,在路上载上她。
徐仲九租房的地方已经在乡下了,经过一阵黄泥路的颠簸才到。不过地方不错,门口有条河,清凌凌的河水绕了两个弯才往下游去。进了门是挺大一个院子,铺了青石板,春夏的时候估计会有野草从砖缝里漫出来。一层的瓦房,但是大,里面没放多少家具,向阳的一间里挂着只大沙袋。
徐仲九比划给她看,如何用这只大沙袋来锻炼身体。他说,“像我这样的坏人,要是没点本事早晚会被人干掉。”
明芝跟他出生入死过,也以为然,再说要是徐仲九沉迷练功,好过他去骗别的女孩子。彼此虽然没可能,但明芝决定自私地在心里能占一点位置就占一点,因此装作十足的兴趣,好让他高兴。
按着徐仲九指点,明芝玩了会沙袋。她是女性力气小,光靠手上的力量很难推动沙袋。徐仲九又教她脱了鞋用脚踢,如何用最小的力气达到最大的目的。
明芝开头做不到,后来掌握了使力的技艺,连环踢出,倒也能让沙袋晃起来。她刚到的时候还觉得冷,经过一番运动背上微微出汗,全身热烘烘的很是舒服。徐仲九笑她可以吃打手这碗饭,“你是女的,别人不防你,到了跟前才发作,一下子把人都收拾了。”
明芝不信,“挣不到钱别饿死了,谁家会常备打手?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闹翻了谁也没好处。”
徐仲九但笑不语,过了会只说学点防身本领也好,这里太平,外头可是兵荒马乱。哪怕在最繁华热闹的上海,在她见不到的地方从来没少过暗底下的勾当。他又说要教明芝做生意,还要把股票买卖的都教给她。
明芝自然喜悦。她也想总得学点什么,最好像初芝那样能跟别人头头是道地讨论外头的事业。
说着徐仲九透露了个坏消息,他家希望他回去,徐二太太来就是想让季家也帮着一起劝。
如同晴天霹雳,明芝顿时眼都呆了。徐仲九再坏也没坏到她头上,相反一直照顾她引导她。她抱着能见到就是好的,以为这辈子还有不少见面机会,只要徐仲九还帮沈凤书做事,没想到世事无常,说变就能变。
“大表哥知道吗?”她终于想起沈凤书。
徐家变故多多,跟徐仲九推波助澜分不开,但他弄这些不是为了回去。他要留下来,光明正大地进季家:徐二太太私下跟季太太说,成家立业不可分,徐仲九是他父亲跟前唯一立得起的儿子,家产传给他不算,家里还打算帮他谋个差,讨一房妻室。
季太太动了徐仲九这些时候的脑筋,猛的听到这消息也呆了。可她反应快,立马想到徐仲九有家庭财力的支持,便可以匹配长女,将来把其中一个孩子归到季家名下就可以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当晚季家开了热热闹闹的两桌,灵芝等几个孩子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经懂得在外人面前不能丢了大家子弟的风范,所以矜持地不肯下筷,只由照料他们的保姆和丫头们把菜挟到碗里。
一桌的菜基本维扬风味,清汤狮子头,大煮干丝,松鼠鳜鱼;又有种种时令蔬菜,雪菜炒冬笋,马兰头拌香干,荠菜芙蓉羹。点心有甜有咸,蟹粉汤包和八宝饭。主食是自家田里出产的香粳米,碧莹莹的既香且糯。酒也有,是度数极低的桂花酒,甜甜的极易入口。
徐仲九陪着季祖萌喝了两盅酒,然后实实在在吃了两大碗饭,但桌上有几人暗怀心思,咽不下面前的美酒佳肴,季太太是一个,徐二太太又是一个。还有一个明芝,不过她向来静悄悄的,除了徐仲九外没人注意到她几乎在拨着饭粒吃饭。
明芝自己倒没觉出来。她乱七八糟的满脑袋胡思乱想,其中最响亮的是徐仲九在今天下午说的话,他说他不会回去,沈凤书是他的伯乐,他怎么可能放下这边的前途无量回徐家那个泥潭。明芝听完松了口气,然后他让她放心,他要和初芝结婚,一辈子留在此地不走了。
先是友芝,现在又是初芝,明芝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她问他把她当什么。
徐仲九握住她的手按在他心口,说的话却一点也不罗曼蒂克。老大哥一般,他带着点疲倦劝诫她,“不要犯傻,明芝。别忘了你和我的出身,就算我选了你,对你我来说并不是好事。”明芝说不出话,她抬头看他,他也看她,目光明亮,笑容温暖,“这样不是更好?我们又不是不能在一起,他给不了你的我给,我给不了的他有。”
明芝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怎么敢直白地说,他以为她不会生气?他把她当什么人了?!
手比脑子快,没等反应过来,她已经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刚才的练习差不多耗尽了明芝的力气,巴掌挥到徐仲九脸上,除了带出点声响,毫无实质性的伤害。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对她摇摇手指,笑眯眯地发出警告,“想想你如今的日子是谁帮忙得到的?和我闹翻没好处,懂吗?”他俯到她耳边,轻声道,“要让人不开口的法子多得很,你知道我有办法。再说,别人会信你还是信我?不守妇道勾搭未婚夫下属会有什么后果?”
明芝微微抖了一下,识相地闭上嘴,被打回了沉默寡言的原型。
徐仲九不担心明芝跟他闹翻,他算是摸透她脾气了。威胁到生命时有一点勇气,可也就那么一点,骨子里她跟所有女人一样,宁可把希望寄予在别人身上,贪恋一点点关怀、一点点爱护,握在手里不肯放。她如果真有那么正直,早在知道并且亲眼目睹他的所作所为时就应该跟他反脸。既然那时没有,现在也不会有。
不过看她跟蠢兔子似的白着一张脸缩在旁边,徐仲九又有些不忍。他本可以哄得她团团转,撞到南墙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想试试她还能接受到哪一步,让她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甚至心甘情愿。
季家不打牌,饭后两家人坐下来听了会孩子们的演奏和歌唱,也就散了。
徐二太太没想到世上还有过得跟新生活样板似的有钱人家,没姨太太,不听戏、也不打牌,孩子们站成一排唱英文歌。
日子还有什么乐趣?回到客院,她忍俊不禁,“小九,你可找到好人家了。”
徐仲九忙着摆弄九连环,没有马上回答。九连环是灵芝送“侄女”的小玩意,灵芝和徐二太太的孙女年纪相仿,但因为徐仲九的关系,辈分高了一层,做长辈的理所当然要给见面礼。两个孩子由下人们带去歇息,徐仲九便拿过来替他们玩玩。把环都解出来,他才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微笑,“二伯母又拿我取笑,我又不是大姑娘,说不上找人家。”
徐二太太笑着摆手,“行了。”她打量周围的摆设。客房打扫得极清洁,连博古架上都没一星半点灰尘,墙上挂着一幅画-藤上结着葫芦,野趣盎然。徐二太太问,“他们不会是信教的吧?”刚说出口她立马果断地否决了,“不能是。后日老太太和太太还要和我一起去进香。”
徐二太太自言自语完,又笑道,“季大小姐好相貌,还能干,把你比下去了。那个二小姐,不是太太亲生的?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天下哪个男人不贪腥,把外头生的带回家给正妻养的?”
徐仲九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打个呵欠说,“水仙好香,闻着都想睡了,我回房休息了。”说是这么说,他并没站起来,半靠半躺地窝在沙发里,小一半脸隐藏在灯罩的阴影中。
徐二太太被徐仲九用利益诱了来帮忙,生怕这个侄子耍滑头过桥抽板,于是跟蝙蝠似放出无数探测的声波。当下悠悠道,“季二小姐是你上司的未婚妻,怎么今天你上司没来?亲上加亲的喜事,应该没有忌讳吧?”
沈凤书趁年节工作少去了上海治疗旧伤,但这些徐仲九不想告诉徐二太太,他只说上司太忙,行程排满抽不出空。徐仲九半撒娇道,“二伯母,别人的事别说了。父亲想我回去帮他吗?”
徐二太太很坦率地看着他,“关键是你妈不想你回去,她见你好手好脚的就来气。”
徐仲九摸摸鼻子,好脾气地笑着说,“那大家都该帮我一把,否则我在外面混不出来,只好回去吃自家老子。”
徐二太太向他探过身,声音越说越低,“那不用说,亲骨肉不帮还帮谁。下午我跟季太太说了,她听完很吃惊,但什么也没说,估计是等晚上跟季老爷商量后再决定。不过你放心,最晚明天晚上,应该可以知道答复,他们很喜欢你,只是不知道季大小姐的意思。”
徐仲九淡淡地说,“不要紧,她是很传统的女子,会听父母的安排。”
徐二太太抬起眉,“她帮她父亲在打理生意,很传统的女子应该留在闺楼绣嫁妆吧?”
徐仲九没反驳,又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地站了起来,“说得是。我回房了,二伯母也早点休息。放心,我肯定不让你白跑一趟。”走到院子里时,他仰头看了下天空,夜空黯淡无光,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与此同时,友芝敲开了明芝的房门。她进去门反手关上门,干脆利落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徐仲九?”
明芝手里的一把梳子啪哒一声掉在地上,她弯腰捡了起来,满脸莫名,目光却不敢和友芝对上。
友芝定定看着她,不缓不慢地说,“小的时候,太太怕被人传闲话,特意把你和我养在一处,睡一张床,吃穿用的都一样。从小到大,姐妹里我俩相处的时间最多,说的话也最多,你处处让着我,我小时候不懂,现在哪能不知道。”
明芝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也不是真心让着友芝,不过被教育着照着做而已。要说知己,她哪敢跟友芝说上不得台面的心里话,还不是友芝讲,她听。
“刚刚太太让我去,问我大姐和徐仲九看着怎么样?”说到这里,友芝皱了皱眉,随即恢复了语速,“我请她别问我,我读我的书,不管这些事。”她盯着明芝,“可你呢,你是怎么想?”
明芝神经质地抖了一下,飞快地摇头,“我已经定亲。”
友芝无情地揭穿她,“在上海我遇到过你和他,你们说话的样子和在大家面前不一样。我看过不少西洋小说,绝不会搞错。”
果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明芝想到这句老话,她和徐仲九自以为瞒过众人,谁晓得早已落到别人眼中。幸好这人是友芝,她又想,但是,要不要坦白?
明芝犹豫了一下,决定承认部分,免得友芝厌恶徐仲九,跑去父母面前揭穿他。
“是的,我喜欢他。”她低声说,“但他对我没有意思,是我单方面的。我们没有越矩。”
“为什么不争取?就算爹妈不同意,你们受过教育,有手有脚,还怕养不活自己?”友芝服了明芝,到这种时候还护着别人,“他要是没意思,不该纵容你有这些想法。”
明芝苦笑,倒是有了勇气,“友芝,我和你、和大姐不一样,我有一个归宿已经够了。我跨出去,没有回头路好走。”
“不试过不知道,至少我支持你。”
可是光有你的支持没有用啊,明芝心里狂喊,面上难免露出来,“如果家里给你订婚,不让你继续读书,你又该怎么办?”
友芝不以为意,“我可以先工作,做教员、打字员,甚至还可以去纱厂做工,挣够生活费再继续读书。”她知道明芝不信,伸手给明芝看指间厚厚的笔茧,“事实上,前阵子我已经试过,帮老师做誊抄,挣了一点钱,够一个月生活费。”
“你-”明芝记得,有二十几天友芝每天睡得很晚,早上起床时格外辛苦,眼下总有青影。她总以为友芝在房里温书,还关照小月除了送宵夜之外不要打搅三小姐。
“二姐,时代不同了,要什么你得去争取。”友芝决定把话说透,“我不喜欢这样,来了个不错的青年,做父母的便只想到哪个女儿可以嫁给他。除了嫁人外,我们有许多事可以做。我更不喜欢你明明喜欢一个人,却要嫁给另一个人,这样对你,对大表哥,对他,全不公平!”
明芝更是无语,心想不按徐仲九说的做,他要她的命呢。
她的沉默落在友芝眼里是拒绝,这不是明芝第一次拒绝她的建议,不管她说得再激昂,明芝固执地留在原地,不愿前行。
鼻梁处的酸意慢慢上升,友芝忍住泪,转身就走。
她不想再和明芝同处一室,她不想责备明芝,但又控制不住想说。留在这里,她怕自己总有一天会爆发,为身边泥潭一般的生活,为陷进去而不自觉的姐妹。她替明芝难过,也为初芝难过,在家庭的安排下她俩同样毫无反抗。友芝向往敢爱敢恨的西洋女子,她愿意成为那样的人。
友芝不知道,在她走后明芝想了很久,也很多。
不行,还是得找条出路,明芝眼下看得到的路,铺满钱与权。她想她要是有自己的钱,就有资格做自己的主,徐仲九也就不会去跟初芝结婚。
为了得到自由,她得好好地想办法。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立志容易实现难,明芝一天受了两次惊吓,当晚便起了烧,额头火烫,喉咙肿得喝水都痛。新年里不好请医生上门,季太太听说了,让找了点现成的西药送过去,叫明芝躺着多休息。明芝也乐于如此,免得还要面对徐仲九和友芝。
姐妹几个结伴去探病,问到友芝,友芝说要复习功课拒绝了。大家知道她是书呆子,嘻嘻哈哈笑闹一番并不勉强。到了明芝那里,明芝始终恹恹的,姐妹们知道病人精神不济,叮嘱小月好好服侍二小姐,再说了一会话就出来了。
明芝服了药,西药药力大,昏昏沉沉睡了又睡,依稀小月进来过两次,一次倒了热水,一次送来白粥。再醒来她吓了一跳,眼前坐着个高大的男人,可不正是徐仲九。
徐仲九竖指嘘了一声,轻声道,“别怕。”
明芝会意,但心中无数涟漪。虽然不知道具体时辰,听外面的动静该是深更半夜,他来做什么,又怎么进来的。一时间又想起自己衣冠不整,还好冬天睡衣严实,可一付睡相肯定被他看了去。
徐仲九起身绞了把毛巾,一手扶住她的后脑勺,另一手把毛巾捂在她脸上。温暖的潮气扑进皮肤,明芝贪婪地深呼吸。过了数秒徐仲九才开始擦脸。他用的力气不小,明芝在轻微的疼痛中感觉精神一振。他又拿了个盆到床边,递给她一杯温水,示意她漱口,水可以吐到盆里。
明芝红着脸不愿意,徐仲九凑到她耳边,“睡觉流口水的样子我也见过了,还害什么臊。”明芝大惊,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嘴角,摸完才想起刚擦过,又去摸枕头。她记得自己没有睡觉流口水的劣迹,难道其实是自己一直没发觉。
“快。”徐仲九催道。明芝已经摸到枕头没有可疑之处,知道徐仲九诓她,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老老实实漱了口。
徐仲九用热水冲了碗藕粉,盯着明芝吃下去。再摸摸她额头,烧已经退了,他顺手刮了下她的鼻子,“猫三日狗三日,你还是小孩子啊?”
“你怎么进来的?”明芝这才有机会开口。她实在好奇,也顾不得声音嘶哑难听。
“不就是二楼,哪里难得倒我,随便一爬就上来了。”他拧了把她的面颊,“别瞪着你的小绿豆眼,放心,没人看见。”明芝是双杏眼,又圆又大,头回被这么说,气得又瞪了他一眼。
徐仲九把桌面收拾了一下,把椅子拉远一些,仍然大模大样地坐下了。
明芝急道,“怎么还不走?”
徐仲九微微一笑,“赶我?”他评价道,“太没良心了,我是一番好意,想着没人照顾你才过来看看。你放心,要是有人来我就跑,被抓到了也只说是我的错。”
他这么说,明芝倒不好再赶人,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干吗对我好?”
徐仲九仍是笑微微的,“我就是闲的,平时要办公,要挣钱,要见朋友,难得放假休息两天,骨头松得难受。再说,今天我陪了大小姐一下午,晚上又陪你家我家一大帮老老小小坐了两三个钟点,怎么也该找点事乐乐。”
明芝哼道,“我成了你取乐的了。”但毕竟心里有点高兴,“我大姐生得美,谈吐风度又好,城里多的是青年愿意陪她,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徐仲九啧了两声,“言不由衷。你大姐是不错,就是太板正了十分无趣,真怕将来做了夫妻她连女人都不会做,白天晚上的跟我说国民经济。”
明芝脱口而出,“你太小看她了!”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徐仲九很有兴趣地抬起眉,“怎么说?”
明芝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实在是那事关系着她。她十一二岁的时候,有天初芝把她叫进房,非要她解衣看她的胸部,不然就不放她走。明芝无奈之下只好给初芝看了,感觉自己如同猫狗一般。事后明芝听墙脚才知道初芝胸口肿胀,所以到同龄人处找答案。
尽管隔了数年,明芝还是记得初芝跟季太太说起此事时的原话。初芝说,“她啊,难看死了,害我恶心了几天。”明芝当时在墙根恨不得没被生出来过,又气,不是她求初芝看的,初芝说不给看就赶她出去。初芝说这个家是她的,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
尽管初芝是被当儿子养大的,但要说她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关的都没想过的话,明芝绝对不信。
明芝不肯说,徐仲九料想多半两人曾闹过矛盾,故意逗她道,“告黑状都不会,你也太没用了。”说完就见明芝狠狠地瞪过来,他头一侧唇一抿露出个无辜的笑容,明芝扭过头不看他。
“起初……为什么答应和沈家的婚事?”徐仲九想了想,问道。季家这样子的他也不是没见过,最好面子,如果明芝不同意婚事的话逼迫,最多讲些冷言冷语,绝不至于让她活不下去。
明芝没精打采地说,“反正不是他也是别人。”与其嫁给不知哪里的农家子还不如嫁给沈凤书,好歹名义上是表兄妹,婚后她可以离开这个家。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起来,沈凤书比意料中要好得多,以后至少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就怕徐仲九不放过她,硬要惹出些纠葛。
她默默出神,抓着被子的手松了紧,紧了松。
徐仲九也不说话。这个房间是里外两间,外面是起居读书的地方,里外负责隔断的是一挂珠帘。水晶珠子已经褪去光泽,灰突突的不比鱼目强多少。房内摆设虽然陈旧,但收拾得清清爽爽。猛一看不像大小姐的闺房,倒像外头的旅馆房间,好像拿起行李就能走。
他轻声道,“你亲妈回来过吗?”
明芝摇头。亲妈的去向她有点数,但同样不可以跟别人说,包括徐仲九在内,恐怕说了只会让他更看不起她。她赌气般地反问道,“你打算向我家求亲娶我?晚了,我已经定了。”
徐仲九一笑,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磕了个毛栗子,“跟我凶?我不也跟你说过我的事,问问你有什么不行?”
明芝看着帐顶,闷声道,“你跟我不一样。”徐仲九想走就可以走,她却不能。
徐仲九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样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你们女人家喜欢想东想西,吃饱穿暖之后还要想别的。像我,从小拼命想活,现在活着,还活得不错,不就得了。人要知足,有我这会陪你说会话还不好,还学会耍脾气了。”
明芝无语。她是不用吃了上顿担心下顿,再怎么也能饱肚子;她也不用担心冻着,衣服就算不时髦,棉袄棉被也不比别人少;她甚至不用做家务,烦重一些的杂活都有下人们来做。比起从小帮人家做丫头的小月,她简直命好得不能再抱怨。
可是除了这些,隐隐约约地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总在她心中涌动,让她觉得苦恼。很小的时候希望有亲妈,再大一些知道有这样的亲妈还不如没有的好。读了书明白人有各式各样的活法,她也想活得硬气,但捱不得穷吃不了苦,再硬气也不能摆脱她靠季家长大的现实。
她要是有良心,就该报季家的养育之恩。可她又想凭什么,并不是她要求来这世上的,是季祖萌瞧上自家佃农的女儿,把她带到了世上,他怎么就不该好好养她?一样是他的女儿,别个有父母撑腰,可以挑婿可以读书,她呢,不嫁沈凤书就会有比沈凤书更差的人选。读书,季太太说家里能供她读大学,可除了学费之外,在学堂也有其他开支,纸笔墨书、同学往来哪一样不要钱,如今尚且磕磕巴巴勉强支撑,将来到了外地读书,吃穿用更多一笔开销。
所有的念头一闪而过,汇成一句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明芝打了个寒颤,想到昨晚的打算。她自己不可能跑出去做生意,一来季家不会允许,二来也不像话,她不管生计,但听说过外头做点事处处需要打点,不然被人骗了本钱去都无处喊冤,她熟悉的人里只有徐仲九还能信任。
跟着徐仲九出入过花钱的场所,明芝知道他看不上她的小钱。而且即使不清楚他的居心,她也明白他对她算是很不错了。
明芝沉稳地问,“你看,现在该做点什么投资?”
徐仲九见她迸出来这么个念头,笑了一笑挖苦道,“嫁汉靠汉,你嫁的男人有钱,不用你出去折腾。我才说你大姐满脑袋的经济文化,你听着学上了?”
“我是真想挣点钱傍身。”明芝见他满眼睛的揶揄,“哪天要是我俩的事闹出来了,我也得有钱可以跑啊。”
“我俩有什么事?”徐仲九抖抖腿,漫不经心地说,“你圣洁着呢,昨天还打了我,跟我能有什么事?”
明芝一窘,话就说不下去,千辛万苦发了句狠,“那你走!”
徐仲九站起来,低头看明芝,明芝不肯示弱,朝他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他俯身在她额头亲了亲,“行了,我知道了,等想好了告诉你。现在你休息吧。”他不老实的眼神滑过她整个人,涌出了密密的笑意,“活着才要紧。”
给个巴掌、给把糖吗?明芝咬住牙不吭声,看着他轻快地走出去。过了很久也没听到动静,也不知道他怎么下的楼,但想必没被人发现,外头始终静悄悄的,仿佛世间已经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祝新年快乐!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徐仲九走后,明芝才想起忘记跟他说友芝已经知晓的事。但友芝向来面硬心软,那天她又把责任全归在己身,料想友芝不会告诉别人,所以不是特别担心。等到再见徐仲九的时候,总有机会说的。
谁知第二天她被季祖萌带着匆匆赶往上海,同去的还有季太太和初芝,却是因为沈凤书病危。两个女儿还是大姑娘,季祖萌简单地说沈凤书在医院突然休克,具体原因没讲。明芝尚有些热度未退,整个人软绵绵的,靠在椅背上一阵阵地想吐。后来更是觉得热烘烘的已经涌在喉咙口,她忍不住请司机停车,打开车门的时候就吐了半口在手里,幸好捂得及时,没弄脏车子和衣服。
明芝来不及跑远,蹲在车边吐了个撕心裂肺。但她昨天一天只吃了点藕粉,胃里直抽,头涨眼热得泪都淌了下来,吐来吐去却只有黄胆水。
等回到车上,虽然后排三个都没说话,但明芝感觉到他们无言的指责。不过她也不是往日的她了,虽然低着头不说话,但毫无歉疚:她本来在生病,是他们硬把她从床上拖起来拉着走。但凡能憋得住,谁也不愿意在路上吐吧,没吐到车里已经是她替别人着想。
到了医院,沈家人早就等在门口,把他们带到病房。沈凤书神志不清,脸色蜡黄,身上插着不少管子。明芝原本觉得自己对他没多少感情,见了他这样蓦地里心口又酸又痛,眼泪刷地奔涌而出。
季祖萌叹了口气,让初芝扶着明芝出去休息,他自己找了医生问病情。美国医生会一点简单的汉语,指着病历告诉季祖萌,沈凤书受伤后没有得到及时的手术,而且战场的医治水平有限,导致他□□缺损严重,并且附睾部位也一直在发炎。这次治疗原想改善病况,谁知注射抗生素的时候发生了强烈的过敏反应,沈凤书在数分钟之内情况恶化,最危险时甚至失去心跳,抢救过来后又并发了肺部感染。
医院对负责打针的护士做了处分,目前这个护士已经被辞退,美国医生摇着头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着说话,“你们,有位,家属,说,要打死,她。这样,是不对的。”
季祖萌初来,还没跟沈家人具体交流过,料想是沈凤书的哪个兄弟激愤下放的话。但既然医生都说了,他也只好表了下态,这是意外,不能怪护士,不过也请医生谅解家属的心情。
美国医生听得很辛苦,不过勉强算听懂了,欣慰地表示他们正在全力救治沈凤书,绝不让家属们失望。
季祖萌回到病房,此时沈凤书倒是醒了,但说不了话,目光扫过旁边守候的每个人,尤其在明芝身上停留了一刻,最后才落到季祖萌身上。季祖萌握住侄子的一只手,轻轻摇了摇,沈凤书才又闭上了眼。
季祖萌在医院呆了一天,看出来沈家人各有打算。别看五少爷嚷着要打死护士,其实只是做出来给别人看,好让别人知道他和沈凤书兄弟情深。沈老太太上了年纪,大家现在还没告诉她,生怕她知道了心里难受。现在当家的二少爷夫妇,因为家务事多,又不敢离开太久怕在老太太面前露馅,所以只由二少爷匆匆过来探了一探。
傍晚时季氏夫妇商量过,决定由季祖萌和明芝留下,季太太和初芝回去。明芝这是头一次要和父亲单独相处这么长时间,不免有些心情紧张,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招他训斥。好在季祖萌担心沈凤书,安安静静地坐在病房一角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