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曹家乃是豪门贵胄,世代做官,算得上京城里的望族,沈月华估摸,这次接下来的话,布帛恐怕都要用掉上百匹。

“字和,你跟我去。”沈月华让丁字和陪同。

吴中留下来照顾铺子。

这四个徒弟中,若只是论潜力,沈月华觉得丁字和是最有可能超越自己的。

为什么?

因为他天生拥有对这一行业的热情。

吴中跟孙观泉都是家里穷,才被父母送来学这个的,姜法慧是受她影响,只有丁字和,第一眼瞧见纸扎就跟入了魔一般,学起来也是极为投入。

他在画画,尤其是彩绘这一方面,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

丁字和答应一声,叫两个伙计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

两个人过了会儿,便去往曹府了。

曹府此刻人来人往,忙乱不堪。

一个小厮领着他们去了一处偏院。

那偏院里,已经有好几个人,沈月华也不知是谁,只同丁字和立在院子里左边一处。

那几人见到他们,却是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老者上来道:“你们是沈记纸扎铺的人罢?”

丁字和回道:“不错,这是我师父,也是咱们的掌柜。”

老者头发花白,瘦长脸,一双眼睛略显浑浊,闻言看了沈月华一眼,淡淡道:“姑娘家做这个的可不多,老夫奉劝一句,还是少碰为妙,女子阴气本盛,再沾染逝者供奉,只怕会殃及子孙啊!”

这是拐着弯儿说她不能生吗?

沈月华微微眯起了眼睛。

丁字和勃然大怒:“你怎么说话的?女的怎么就不能做了?我师父…”

沈月华打断他:“别理会他们,说人是非者,死了小心被拔舌。”

老者脸色一沉。

没想到沈月华说起话来那么毒辣!

“你是不敢理会咱们。”又有人阴阳怪气道,“我说生意怎么来的,看你这样貌也就知道了,那华藏寺的花和尚看来得了不少好处啊,啧啧,也怪不得要和离了,哪家男人受得了这种水性杨花的娘子。”

这话简直是不堪入耳。

“你这混蛋,找死啊!”丁字和挥起拳头就要去打。

沈月华喝道;“别去,他们几个人呢,你打得过?”

“可是…”丁字和咽不下这口气。

“真要打了,只怕会被人赶走,你若走了,就只剩我一个人,你要让我一个人面对他们这么多人?”沈月华道。

丁字和只得放下拳头。

沈月华目光掠过这些人,问老者:“敢问你是哪家纸扎铺的?”

“周记。”

“你呢?”沈月华又问那个说话阴阳怪气的人。

那人道:“你想怎样?”

“你不敢说?”沈月华嘲讽的问。

“老子是王记的!有什么不敢,还怕你一个女流?”

沈月华笑了笑,亏得那次雷管事要办他表舅的事,她还推荐过王记。

原来这铺子里的人素质那么低,这次总算领教了。

她侧过头,再不看他们一眼。

那些人却照旧说着难听的话。

可沈月华仿佛一句都没听进去。

“师父,要不咱们走?”丁字和受不了。

沈月华道:“他们就想咱们逃走呢,这样就不用跟他们争生意了。你记好,对于这种人,唯有赢得生意,才是对他们真正的打击。”

丁字和想了下,重重点了点头:“徒儿一会儿一定跟师父好好做,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

她道了声好。

不一会儿,管事就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那小厮手里牵着一条黑白双色的大狗。

院子里的人都紧张起来。

管事朗声道:“这条狗是老爷生前最喜欢的狗,你们照它的样子做出来,哪个做得好,这次纸扎供奉就交给哪一家,最好在半个时辰内完成,咱们府大管家还要过目一下的。”

牲畜向来也是常用到的纸扎用品,可今日作为一项考试,却是令人出乎意料。

可又觉得很绝。

世间,往往简单的反而最难描绘。

这样一只狗,在沈月华看来,极是普通不过,要想做的出彩,很不容易。

丁字和有些气馁。

他觉得他的特长这次将要派不上用场了。

“字和,快动手吧,不要误了时辰。”沈月华催促。

丁字和连忙把竹子拿出来,照着狗的大小剪出合适的长度。

沈月华开始调配颜色。

这条狗身上的颜色大概看来只有两种,黑色跟白色。

不过,她上去细细瞅了一下,发现这狗的眼珠子是暗褐色的,便又调了一种。

丁字和也不时的去观察那条狗,甚至连耳朵的模样都要看清楚,才把纸剪裁出来,但两个人的动作还是很快,第二个把狗做好了。

管事稍后便让几个小厮把他们的狗全部都收了上去。

那老者低声跟旁人道:“也不见她做得多好么,还以为有多大本事,看来不过如此,像这种供奉品,都是要摆在外面给人看的,她做得这般普通,这狗一点没有威势可言,像个丧家犬一般,可不是丢人脸面?曹家这种家族,哪里同普通人家一样?”

“是啊,我看是不行!”众人符合。

沈月华刚才做完后,也看了一遍其他人的,自然瞧见那老者做的狗。

那纸扎狗看起来十分的有气势,好像随时要扑出来一般,狗眼圆瞪,威风凛凛。

其实沈月华也曾犹豫过,是否要刻画出狗的威猛特性。

然而,她最终还是没有。

狗是人类的朋友,它的忠心是有目共睹的,在失去了主人之后,它是否还能如此充满生机?

不知道作为它的主人,到底再遇见它的时候,他又希望它是何种心情?

沈月华也不知道。

她只是表现出了狗的情绪。

它一双眼睛里,满是对主人的思念,它的身躯依然挺拔,只是这挺拔里,又有些犹疑,在失去了最重要的主人之后,它也一样会彷徨。

可是面对这么大一宗生意,沈月华还是有些担心,有道是活到老,学到老,她未必能摸准顾客的心思。

“字和。”她轻声道,“假如师父有不足的地方,定是感情太过丰富,若是这次输了,你不要学我。”

丁字和颔首:“但这也是师父最好的地方。”

两人相视一笑。

第27章 熬夜

一盏茶功夫之后,那管事终于回来了。

众人都期盼的看着他。

管事道,“沈掌柜,这次供奉品就交给你了,这是样图,单子,定金。”

沈月华大喜,接了过来。

丁字和高兴的挥舞了一下拳头。

其他人甚为不解,尤其是那个老者,不服的道,“敢问管事,老夫哪里做的不好,这狗难道不配你们曹府吗,”

“配是配了,可哪里相像?要威风,不会做一头老虎?”管事嘲讽。

老者脸一红:“咱们纸扎有时候是要夸张些,老夫承认是不太像,但她做的又哪里出彩呢?老夫看比她好的多得是呢!”

管事皱了皱眉:“她的最像,咱们管家说了,即是老爷最喜欢的,当然要一模一样,你弄个不一样的狗烧给老爷,还得了?老爷看见了都不认识!”

他还有一点没说,管家见到沈月华做的纸扎狗时,都抹了眼睛,说老爷当初去世时,那狗好像也知道的,趴在地上,连最爱的猪头肉都没有吃,后来精神也一直不太好,众人都夸它念情,有灵性呢!

老者气极,转头瞪着沈月华道:“我就不信你们吃的下来!小小一个铺子,你们来得及做吗?还不如就让出来,省得到时候赔钱!”

沈月华也没有回应,同管事告辞一声,跟丁字和离开了曹府。

路上,丁字和笑道:“定金就有八十两,咱们铺子起码能挣四十两呢。”

“是啊,这是咱们近几年铺子接到的最大的一笔生意!”沈月华也很高兴,但同时又有些忧心,那些样图有一大叠,都超出了估算,她叹了口气道,“看起来确实吃紧,这两日不能再接别的生意,咱们也不能睡觉了。”

这么多纸扎,不熬夜根本做不起来。

沈月华心想,将来肯定还得再扩大下铺子,招收更多的学徒跟杂工,这才能应付得了。

“不就两日么,没事,熬得过来的,师父倒是要注意身体。”丁字和的精力一向很是充沛。

两人回到铺子,把这好消息一说,众人都欢呼起来,随后便开始做起了准备。

幸好他们也有一些库存。

像纸扎这种东西,一般家里做丧事,富贵人家都要用到纸人纸马,轿子,踩铭旌,门楼,宅院,牌坊等,好些都大同小异,基本不需改动,花费更多精力的反而是一些逝者生前喜爱的东西,或者顾客特别要求添置的东西。

他们主要做的也是这些。

这曹老太爷喜欢的物品非常之多,除了之前那条狗外,还有屋檐下挂的雀鸟,一尊八宝塔,一排十二扇的玉屏风,十盆名花,两座奇石等,总共有二十五样东西,至于曹家,还添了二十套五彩衣物,戏台,两只瑞兽,饮食器皿全套,可说是十分的隆重。

一时,铺子里的人全都动了起来。

就是王氏得知,也带了玉珠,珊瑚来搭把手。

至于这两日的用饭,自然是由王宝善的妻子洪氏来操持了。

晚上,众人关好铺门,去后院的空处,把几十只烛火移在一张桌子上照明,四处都空了一些出来,不然一个不小心,烛火倒在纸扎上,那是不堪设想。

只怕一个铺子都要被烧光了。

沈月华在其中主要负责绘画,吴中多是负责大型纸扎的骨架,他在这方面的本事比较稳,姜法慧是做剪纸,丁字和做彩绘,而孙观泉学的时间最短,只做些小型纸扎的骨架。

其他伙计,杂工则是照着样图给出的大小,再听从吴中吩咐,剪裁出合适大小的纸张,布帛与竹条。

一个晚上下来,众人腰酸背疼。

沈月华的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王氏看着心疼,忍不住道:“怎么接这么多呢,又不是缺钱花,你看看,都累成了这样,就不能晚上一两天?”

“晚了,咱们的铺子也别想开了。”沈月华道,“你当那曹家什么人家?”

虽然之前没说交不成,他们会得到什么处罚,可其实想都不用想,这次若是没有按时做完,赔钱是小,前途尽毁是大。

曹家肯定不能让他们的铺子好好开下去了。

王氏啧啧两声,拿手指头去戳沈月华的脑袋,训斥道:“你胆子真大啊,这么小一个铺子敢跟人家大铺子比?你是铁打的啊,还是他们几个是铁打的?还不如让给别人做呢,他们也能领一份情!”

“领什么情啊,”丁字和冷笑一声,“大娘您是没听到他们怎么说师父的,要不是师父拦着,我早去狠揍他们一顿了!这生意,咱们就是吐血也得把它做完,断不能跟他们去分着做的,也让他们晓得咱们的厉害!”

“什么,他们当面说月华的坏话?”王氏瞪大了眼睛,“咱月华什么时候得罪他们了?都说了些什么?”

“我可说不出来,反正那些人的嘴巴毒的很。”丁字和现在想到了,都觉得很恼火。

姜法慧嗤笑道:“怕是咱们在京城开铺子,抢了生意了,肯定一早就在心里嫉恨上咱师父了。不然没啥仇,要胡乱说人?”

王氏一拍桌子:“那你们还是好好做,那些人太不像话了!”

沈月华摆摆手:“不成了,大伙儿都先停一个时辰,打个盹都好,不然眼花了,做坏了还得白来,都去睡一会儿。”

众人便停下了活儿,各自回去休息了。

四个弟子就在后院的厢房睡。

沈月华和衣趴在桌子上。

也不知睡了多久,就听玉珠跟珊瑚在旁边小声说话:“刚才进屋想喊他们的,结果在窗口瞧见字和跟法慧睡一处,可把我吓坏了。”

“真,真的?”珊瑚一惊。

“可不是,后来我仔细一瞧,原来都穿的好好的。”玉珠嘻嘻笑,“怕是累坏了,见到床就睡呢。”

沈月华揉了揉眼睛,仔细回味了一下两个丫头说的话,总是觉得有些奇怪。

她抬头一看,吴中已经在搭建骨架了,孙观泉像是刚起来,在喝水,那两个倒是真的不在。

她站起来,走去院子。

姜法慧正满脸怒容的跑出来,一边骂丁字和:“你不会找个地方睡啊,睡我旁边,真把我吓死了!”

“就两个房间,我怎么睡,就躺一会儿,你至于么,我还能占你便宜,你摸摸你身上,哪里没有穿好?”丁字和在后面辩解。

姜法慧“呸”的一声:“我去告诉师父!”

可等她真的看到沈月华时,却一个字没有提。

一整天,丁字和的嘴角都在翘着。

沈月华越看他,越觉得他是只狡猾的狐狸!

怎么以前倒是没有发现?

姜法慧怕是早晚要被他吃到肚子里的。

怪不得上回他听到姜法慧没法子,还来个“假结婚”的提议呢。

不过她也没打草惊蛇。

对于丁字和的人品,她还是很相信的,小伙子长得也算周正,要是论外表,还别说,两个人挺相配。

她得再观察观察。

若是丁字和还做出什么没有规矩的事情来,她就要去训他了。

哪里追姑娘是这等追的?

众人又忙了几个时辰,洪氏来送饭菜了。

她一个人也做不了这么多人吃的,这两日,除了吴中的妻子黄氏帮忙外,还请了隔壁两个大娘帮着一起做,才勉强揽了下来。

王敏跟着过来,帮她端饭端菜。

沈月华夸她勤劳。

王敏便更是高兴了,还说要留下来给他们剪东西。

洪氏哪里肯,这孩子活泼多动的不得了,到时候肯定添麻烦,等他们吃饭,忙就拉着回去了。

又过了一晚上。

直到第三日上午巳时,他们才把所有的纸扎都做好。

沈月华拿着样图,单子,重新又一样样审查了一下,没有遗漏,也没有哪里不对,这才真的松了口气。

“快去曹府一趟。”她吩咐吴中。

这么多纸扎,他们得运送好几次,若是提前跟那边说了,指不定曹府会派出车来,他们可不缺人手,肯定一趟就运过去了。就是不来运,也是打过招呼,至少那边知道他们准时完成了。

吴中忙就去了。